幻音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潘苦連在黑夜里苦苦支撐著,終于等來了黎明的光輝。

他松了口氣,癡癡地看向窗外,三月的陽光明媚而又慵懶,它不為某個人的急迫加快腳步,也不因某個人的失落放緩速度。它毫無感情地掛在那里,世間所有杜撰出的贊美和詆毀都與它無關。

潘苦連縮著脖頸,失魂落魄地巡邏在新貴小區樓棟間造型別致的小徑上。他緊鎖雙眉,細長的眼睛充滿憂郁。他瘦瘦的身板像一片隨風飄搖的葉子,包裹在肥大的保安制服里。他從巍然高聳的樓宇之間瑟縮而過,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螞蟻經過了一座山巖。

潘苦連知道,安詳的白天像他的幸福一樣短暫,夜的幽靈很快就要把黑暗鋪遍整個天地。

潘苦連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對黑夜如此恐懼,他害怕一個人被黑暗厚厚的包裹著,那些黑暗里閃閃爍爍的影子肆無忌憚地對著他手舞足蹈,嘲弄他,羞辱他。而他除了忍受毫無辦法。

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潘苦連想,他必須要改變現狀。

傍晚,潘苦連交了班,低著頭走出新貴小區。他要去三姐家,他想借助姐姐的力量幫他走出黑暗的魔咒。他把衣領豎起,試圖擋一擋初春料峭的寒意。他在朦朧夜色里走進一個老舊小區,這是三姐居住的地方。姐姐家住在六樓,暗黢黢的樓梯間堆滿了鄰居們閑置的雜物。潘苦連小心地移動腳步,躲避著雜亂的物品。他站在三姐家門外,一只手伸出來又縮回去,猶豫著是否敲門。

正猶豫間,三姐家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邁出一只腳來,他猛然看見門口黑乎乎站了一個人,嚇得把房門一關,嗚嗷一聲退回房內。隨即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樂樂,怎么啦?”

潘苦連站在門外尷尬地說:“姐,是我。”女子說聲:“哦,樂樂,是小舅,別怕。”便開了門。

三姐打開門,對弟弟說:“進來吧,別站在黑影里了,怪嚇人的。”

“姐,我……”潘苦連進了門,吞吞吐吐地搓著手,不知道該怎么說。

“又沒睡好?”三姐審視著弟弟暗淡的臉色問。

潘苦連低下頭小聲說:“姐,我今晚可以在你家睡嗎?”

躲在媽媽身后的孩子聽見是小舅來了,從媽媽身后鉆了出來,上前拉著潘苦連說:“舅舅,你今晚和我睡一個房間吧,我給你講故事聽。”

弟弟的萎靡不振叫姐姐心疼,她轉身從廚房收拾了些飯菜,看著弟弟吃完,一邊說:“你再考慮考慮,是不是去找蕭老師幫你看看?”

潘苦連期期艾艾地說:“好吧,那去看看吧!”

春陽懶懶地照著城市的高樓和街巷,馬路兩旁高大挺拔的白楊樹已經萌出小小的葉片,樹下鋪了一層柔軟的花穗,樹枝上嫩絨絨的葉子沾了太陽的光輝,斑斑點點像潑灑了許多閃亮的寶石。綠化帶里開滿了黃的迎春紅的桃花,花瓣上浮了薄薄的灰塵。一輛灑水車緩慢行駛著,把花樹們清洗得嬌艷欲滴。清麗的陽光被路邊大樓的玻璃幕墻反射在樹枝上,亮亮的光線閃了一下,正在樹上斗嘴的小鳥嚇得禁了聲,它們互相看了一眼,拍拍翅膀飛走了。

潘苦連伸出手疲憊地揉著眼睛,跟隨著三姐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失眠和憂慮,使潘苦連的眼窩深陷,眼底下像畫了一道青紫色的眼影。他微聳雙肩,向前探著瘦瘦的身子跟在姐姐身后。

三姐要帶他去蕭老師的心理咨詢所。蕭老師是小城的心理咨詢師。人們固執的認為,心理咨詢師只憑張嘴,不給打針也沒有藥片,怎么能治病呢?對這個新鮮的職業心懷抗拒。三姐曾經跟潘苦連推薦過蕭老師的心理疏導,潘苦連一直不認可。如今,他被失眠折磨得難以忍受,藥物治療也沒起到作用,想來想去,才答應三姐試試。

潘苦連有三個姐姐。大姐住在農村老家,潘苦連對大姐很是尊敬,但是卻親熱不起來。雖然慈祥的大姐很稀罕這個弟弟,但是潘苦連總覺得與大姐從骨子里有一種隔膜。他在靠近大姐的時候,感覺有一股冰霜般的寒冷直侵肺腑。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叫潘苦連對大姐只能敬而遠之。

二姐在潘苦連的印象里就是一團影子。潘苦連小時候身子弱,膽子小,小狗小貓嗚嗷一聲都會嚇一跳。他還特別怕黑,二姐嫌他膽小,連走路都不許他跟在一起。從小就要強的二姐,十五歲就跟著外出打工的鄰家姐姐們四處闖蕩,很少回來。后來,她在遙遠的花城遇著一個喜歡的人,便在那里安家落戶,再也沒有回老家。

或許是挨肩出生的原因吧,潘苦連從小對三姐親近,有什么心事也跟三姐說,叫三姐幫著出個主意。潘苦連技校畢業后就來到三姐工作的城市,輾轉著在一家汽車維修中心找了個工作,跟著師父打下手,打算著學個手藝,將來的生計也有個著落。

汽車維修中心緊靠馬路,來維修的車輛不少是事故車,車體撞得千奇百怪,司機們講的故事更是叫人膽戰心驚。拆車的時候會拆出來碎布、玩偶、頭發等奇奇怪怪的東西,有一次還拆出個亮晶晶的戒指。每聽到一個車禍故事,潘苦連晚上就要失眠。閉上眼睛耳邊仿佛有希希索索的說話聲,猛然間,身上便壓了一坨千斤重的物件,想喊叫喊不出聲,想睜眼睜不開,想翻身翻不得,潘苦連恐懼得五臟六腑都聚在一起。他使上吃奶的力氣,總算翻了一個身,急忙開了燈,身上濕漉漉的都是虛汗,哪里還敢再睡?白天勞累晚上失眠,潘苦連暗自叫苦。直到有一天,發生在他眼前慘烈的車禍,叫他徹底崩潰。

那一天,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夏日的陽光一如既往的燦爛,楊樹上的知了依舊慢條斯理地嘶鳴著,一條黃狗懶懶地趴在東墻跟下的蔭涼里。幾個老頭像往常一樣在樹下的陰涼里擺了棋盤,聚精會神地廝殺,鄰居店鋪門口站了幾個女人在嘰嘰喳喳聊天。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一切都毫無征兆,沒有人想到一場悲劇就要發生。

肇事的是一輛剎車失靈的箱式貨車。司機原本計劃著開到維修中心修理,一路上開得小心翼翼。誰知就在開到維修中心大門的時候,離合器徹底失去控制,司機尖叫著向正在下棋的老人們奔去。一霎時血肉橫飛,場面慘烈。貨車像失控的野馬繼續前行。潘苦連恐懼得忘了喊叫,忘了躲避,呆呆地站在飛馳而來的車前。此時,他的師父飛起一腳把嚇傻了的潘苦連踹到一邊,自己卻被卷進車下。

潘苦連在醫院里陪了師父兩天兩夜,師父還是走了。師母用一種怨恨的眼神盯著潘苦連,好像在罵:“怎么死的不是你?”潘苦連在師父的靈前長跪不起。師母沉聲道:“你走吧,不要讓我再看到你!”潘苦連面對師父的遺像,把頭杵在地上狠狠得磕著,直到磕得出了血。他又給師母磕了一個頭,爬起身來,弓著腰,唯唯諾諾地離去。

潘苦連天天像掉了魂一樣,那血腥的場面一直盤繞在他的腦海里。看到破爛的汽車等候著拆修,師父的身影就在眼前浮現,手里的老虎鉗重得抬不起來。潘苦連漸漸瘦成了一張紙片,每天夜里都在煎熬中度過。他常常聽見有人在耳邊細語:“你怎么還不去死?”

蕭老師的工作室在市中心一座乳白色的二層樓上,門頭上幾個端莊的黑體字“寧心工作室”非常醒目,房間里寬敞明亮,一進門就感覺很舒服很安靜。蕭老師穿著淡蘭色的制服,干干凈凈,利利索索的一個女子。

三姐和蕭老師客氣地打著招呼,把潘苦連介紹給她。蕭老師說:“大姐你先去忙吧,我和潘先生先交流一下。”三姐道了謝,回頭對弟弟說:“你好好配合蕭老師,我去上班了。”潘苦連看著三姐離去的背影,一時間手腳不知往哪里放。蕭老師平和地說:“潘先生,請在沙發上坐吧。”看著蕭老師嫻雅的一舉一動,潘苦連把一顆漂浮不定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潘苦連拘謹地坐在蕭老師對面的沙發上。蕭老師摁了一下衣角,平靜地說道:“潘先生,我們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你想好了咱們就開始。我這里要收費的,你剛好是我開業以來第二百個咨詢者,我可以給你打個折。你每周來一次,我們每次交流一個小時。你來到我這里,就要相信我。就像對朋友一樣打開心扉。可以嗎?”潘苦連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蕭老師說:“那么,咱們就開始吧。”

蕭老師調整一下坐姿:“潘先生,你有什么疑惑需要我的幫助?”

潘苦連蹙著雙眉說道:“我也說不明白。就是經常做噩夢,整夜整夜睡不著,我感覺我的靈魂快要被黑暗吞噬了。”

蕭老師問:“那么,可以說說你的夢嗎?”

潘苦連沉思著說:“我經常夢見一間紅房子,那間房子紅得像血。有人把我從房子里推出來,周圍是黑漆漆一片,我想喊,可是喊不出聲,我想跑,可是邁不動腿。”

蕭老師說:“咱們分析一下你的這個夢吧,你回想一下有沒有這樣的情況。”蕭老師思索著說:“黑暗中的紅房子有可能象征著母親,或者是家庭。房子紅得像血,可能暗示你的心里藏有很痛苦很悲傷的往事。黑暗可能代表著對未來的難以把握。把你從房子里推出來象征著與親人分離,但是,你還沒有做好分離的心里準備。所以你對未來感到恐懼,你會不自覺的抵觸你的親人,想逃離你的家庭。但是你又離不開他們,你把自己陷入矛盾中。”

潘苦連低頭思索著,仿佛沉入深深的回憶里。

蕭老師問:“潘先生,可以談談你的童年嗎?”

“我從一出生就沒有了母親。是祖母和姐姐們把我拉扯大的。”潘苦連情緒低落地說:“我的童年是什么樣的呢?如果童年有顏色,我的童年大概是灰色的吧?”

潘苦連對童年最美好的記憶,就是三姐牽著他的手,在鄉間土路上撿拾被秋風吹落的樹葉,或者是在老家殘破的土墻外那棵高大的榆樹下捉螞蟻。他的身上沾滿了土屑,從發梢上流下的汗珠把臉頰上的塵土劃開一道道黑黑的痕跡。鄰居的孩子們都不愛搭理他,還指指點點地說他是“小黑人。”

潘苦連不明白小黑人是什么,就回家問奶奶。奶奶嘆口氣說:“你是個超生的孩子,沒有戶口。小黑人就是沒有戶口的孩子。”

潘苦連問:“什么是超生呢?”

奶奶說:“公家規定你爹媽只能生兩個孩子,你大姐二姐是公家批準的,你和你三姐都是超生的孩子,沒有戶口,分不到口糧田。”潘苦連似懂非懂地眨眨眼。

潘苦連又問:“人家都有媽媽,我為什么沒有媽媽呢?”奶奶嘆口氣說:“苦孩兒啊!你的媽媽生你的時候死了。”

什么是死了呢?潘苦連想,死了就是見不到了嗎?

恍惚間,潘苦連仿佛看到一對愁眉苦臉的夫婦坐在昏暗的燈影里。女人說:“他爹,還要這個孩子嗎?都生了三個了。”男人低了頭磕了磕旱煙袋鍋里的煙灰說:“三個都是丫頭,缺個兒啊!”

女人幽幽地說:“這個會是個兒嗎?三丫就超生了,家里都罰凈了,這日子咋過嘛?”

男人下定了決心:“不管是男孩女孩咱再要這一個。以后咱也去結扎,不生了。”

女人嘆了口氣:“那就早做打算吧,這肚子眼看著就大了,叫村里管事的看著就不好了。”

男人看了看睡在床上的三個丫頭:“大丫頭都九歲了,留在家里跟著她奶奶吧,二丫頭還不大懂事,先給她大姨帶著吧,你明天去求求她大姨。三丫太小了,還是咱們帶著吧。也就五六個月的時間,將就著就過來了。”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起身收拾行李去了。

那一天,天還沒亮,男人帶著女人和孩子向北山出發。大山里村莊稀疏,生活條件比較清苦。在那里,男人找份苦力活干著,一邊等著女人臨產。

女人終于到了生產的日子。因為營養不良,又躲躲藏藏的勞神,她的身子非常虛弱。女人感覺到自己的體力不支,對男人說:“她爹,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先別急著找伴,把孩子們拉扯大一點再找,別苦了孩子們。”男人說:“別瞎猜胡想,都生了三個了,哪回不都是很順利嗎。”女人沒說話,只把噙了淚的眼睛擦了擦。

下午女人就開始腹痛。男人把小女兒送到鄰居家托管著,順便請了鄰居大嫂過來幫忙接生。女人曾經順利地生了三個孩子,但是第四個卻是難產。

這一個冬夜,寒風呼嘯著想從糊了報紙的墻角縫隙鉆進簡陋的屋子里。女人已經沒有力氣嘶喊,只含淚看著男人。鄰居大嫂使出渾身解數,孩子好不容易生出來了,女人卻是流血不止。鄰居大嫂告訴男人,山下有個赤腳醫生,興許他有辦法。男人開了門,瘋狂地奔著山下跑去。女人沒能等到男人回來就撒手去了。

生的是男孩,男人看著鄰居大嫂手里小小的生命,瘦得像毛猴子一般撓著四肢拼命啼哭的孩子,身子一矮,萎在女人漸漸變冷的身旁。“怎么就死了呀?”男人吶吶地低語。

蕭老師平靜和悅地說:“潘先生,今天就到這里吧。”

潘苦連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感激地對蕭老師說:“謝謝您,我好像是睡著了吧?剛剛是做了一個夢呢。”

蕭老師說:“您先放松一下心情,讓心靜下來。沿著街巷散散步吧,看看平常沒注意的風景,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離開了蕭老師的工作室,潘苦連躑躅在城市街頭。眼前的街景似曾相識,卻也說不出的陌生。來小城已經四五年了,他還是不能融入這個環境。

馬路上車來車往,沿街店鋪涌出嘈雜的吆喝聲。潘苦連想出一個詞:紅塵滾滾。在這海浪般沸騰的紅塵里,他像一葉木片,隨著城市繁華的流水沉浮,找不到前行的方向,也找不到停泊的堤岸。

潘苦連從汽車維修中心辭職后,很久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他來到零工市場碰運氣。他站在樹蔭里,飄忽不定的眼神四處巡視。一個穿西裝的中年人過來問他:“五十塊錢一天,做產品推廣。做不做?”潘苦連沒有猶豫,跟著中年人上了三輪車。

三輪車把潘苦連帶到城區家電市場的一個店鋪門前,店鋪里已經有幾個青年男女在等候著老板吩咐。胖胖的女老板拎著幾件毛絨絨的卡通動物服飾,有個小伙子接過來往身上套。潘苦連接過一個狗熊樣的服飾,學著其他人的樣子套在身上。潘苦連從店鋪的玻璃窗上看著一群又傻又萌的動物們手舉某品牌電動車的宣布牌子,從店里笨笨地魚貫而出,他知道,這一群傻傻的動物里就有自己。

夏末的天氣悶熱燥人,身上又套了個毛絨絨的外套,不一會兒,就覺得后背上的汗珠像條山間的小溪,順著脊溝往下淌。

狗熊外套包裹了潘苦連,潘苦連覺得自己已經與世人隔絕。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在身邊走過,誰會在意這些毛絨絨的外套里有什么樣的人生呢?在行人眼里我是一個碩大的玩具,行人在我的眼里只是一道匆匆而過的風景。此時我與世上唯一的聯系就是那張五十元的鈔票,我在世上生存下去所必須的交換品。

潘苦連晃動著笨重的身軀,一邊胡思亂想著。對面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笑嘻嘻地跑過來抱住潘苦連,哦,是抱住了卡通毛毛熊。潘苦連低下頭,看見小女孩揚起小臉天真地笑著,她的媽媽急匆匆趕過來,拽著小女孩離開了。小女孩回頭和毛毛熊告別:“再見毛毛熊。”潘苦連向著小女孩揮揮熊手,他感受到了溫暖的滋味。

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潘苦連上學的時候,經常跟著小伙伴們一起唱這首歌。他想象不出,有媽的孩子都擁有怎樣的幸福呢?潘苦連的幸福里只有奶奶和姐姐。

潘苦連第一次見到二姐時,二姐已經有十歲了。因為媽媽去逝的原因,二姐在大姨家住了五年,她和自己的家庭已經有了隔閡。

二姐對家里人總是冷冰冰的,潘苦連沒聽見二姐喊過爹,直到爹去世都沒喊過。潘苦連想跟二姐親近一點,二姐總是把后背交給他。潘苦連不敢正眼看二姐,二姐怨怒的眼神叫他不寒而栗。潘苦連從小怕黑,有一次突然停電,黑漆漆的房間使得潘苦連非常恐懼。他伸手抓住了二姐的衣角,二姐使勁推開了他:“膽小鬼,死去吧!”奶奶走過來拉著潘苦連的小手,一邊對二姐厲聲責罵。冷冰冰的二姐性格倔強,也很有主見。五年后,只有十五歲的二姐跟著鄰居家的姐姐們離開清貧如洗的家,獨自一人闖天涯去了。

在潘苦連的印象里,爹一直都是緊鎖雙眉少言寡語的模樣。媽媽去世后爹沒有再娶,因為家里太窮,孩子又多,沒有女人愿意往這火坑里跳。爹跟隨著村里人打工在外,農忙時回來收了莊稼,給家里留點錢又走了。潘苦連和三姐站在村口眼巴巴地看著爹弓著腰背,慢慢消失在小路盡頭。小路的盡頭是天和地相連的地方,爹的背影在天地相連的地方消失了。一起消失的還有許多村子里的叔叔嬸嬸們。潘苦連八歲那年,三姐牽著他的手,沿著這條小路走進一所鄉村小學。

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們,守著破舊的土屋,還有村后一片茂盛的槐樹林,樹林的背后是連綿不斷的山峰。童年的潘苦連常常站在土屋后的小路上癡癡呆呆地看著遠處的群山,看著太陽像個大火球,從山頂上一點一點往山后沉下去,慢慢的天色就暗了下來,月亮和星星七零八落地散了漫天,像是奶奶在潘苦連的衣服上縫的補丁一樣。他幻想著:那山里會不會走出一個神仙,帶著我去天上找我的媽媽呢?

大姐對爹一直是冷淡的。她痛恨爹把媽媽帶上了一個不歸路,恨爹沒有能耐操持好這個家。

媽媽去世后,大姐就退了學,這是她心中永遠的痛。十歲的大姐開始分擔奶奶和爹的擔子,做飯洗衣服,打豬草,下農田,啥活都干,過早地承擔起生活的苦難。

因為超生,村里要罰三千塊錢。村干部來家里看看,滿屋里哪里還有值錢的東西?幾個沒娘的孩子依偎著年近七旬的奶奶,實在是可憐,就跟爹訂了個逐年還賬的協議。鄰居們可憐幾個沒娘的孩子,隔三差五送些吃的用的幫襯著,潘苦連和姐姐們在磕磕絆絆里逐漸長大了。

二姐離家遠走的那一年,大姐在鄰村找了個忠厚人家嫁了。她的彩禮錢讓這個窮困的家庭堅持了好幾年。

大姐出嫁后,潘苦連的爹得了一種治不好的病。爹自知沒有治好的希望,也沒有錢往這個無底洞里扔,干脆放棄治療,堅持了不到一年便逝去了。奶奶受不了失去兒子的打擊,幾個月后也撒手西去。這一年潘苦連十三歲。

破舊的土屋里,兩個沒爹沒媽的孩子是怎樣熬日子的呢?潘苦連仿佛已經忘了。忘記了身上數不清的傷痕,忘記了眼中流不盡的淚水,忘記了寒冬臘月手腳皸裂的痛,忘記了春種秋收筋疲力竭的累。就像眼前為了生存而奔走的潘苦連,當他走進下一個時間段里,現在的一切和過去一樣,都將成為過眼煙云。

一周后,潘苦連如約來到寧心工作室。

蕭老師依舊干凈利索,臉上帶著溫婉平和的笑容。

“潘先生,還失眠嗎?”蕭老師審視著潘苦連疲憊的神態說。

潘苦連苦笑著:“是呀!睡不好,老是做噩夢。”

“哦,你先坐下來。咱們說說你的夢吧。”蕭老師說。

潘苦連的眼神迷離,他努力回想著夜夢殘存的片段:怎么都走不到頭的森林,張牙舞爪的幽靈,還有遠處山坳里忽明忽暗的燈火。

蕭老師說:“潘先生,每一個人都會有一些埋在心里的往事,我們把它鎖在心底,不想被別人知道。時間久了就會成為一個個打不開的心結,這些往事,我們可能已經忘了它的存在。但是我們的心忘不了它,它會在某個時刻變成莫名其妙的情緒表現出來。我們的夢也是這些情緒的釋放點。我們來分析一下夢里的內容,看看能不能找到解決問題的鑰匙。”

“夢里的森林象征生活和事業,走不到頭的森林,是在暗示你當下的工作和生活狀態,你可能陷入了一種無法把握當下的惶恐心態。同時,森林的郁郁蔥蔥也象征著生命的希望和力量。幽靈象征著生活里的陰暗面,一個人站在陽光下,朝著太陽的那一面是明亮的,向上的,背向太陽的那一面在暗影里,是灰暗的。但是這光明和黑暗都是屬于自己的,所以,不管我們是優秀還是平庸,都要學會喜歡自己,容納自己。山坳里的燈象征著溫暖和愛。你希望得到親人的關愛,忽明忽暗,是你在猶豫不決,你希望得到,但是還缺少獲得愛的勇氣。”

蕭老師停下來,探尋的看著潘苦連:“潘先生,你對我的分析有什么看法?”

潘苦連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是啊!現在的我的確是處于找不到方向的灰暗狀態。從山村走出來的窮孩子,沒有學歷找不到工作,也沒有創業的資本和能力,未來是渺茫的,每邁出一步,都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里放。潘苦連感受著陌生城市的薄涼,城市的繁華讓他感到無所適從。

失業的那些日子,潘苦連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眼看著手里的零錢越來越少。他每天都到零工市場等待工作機會,在幾家職介所要了些信息報,填了一些表格,餓了就在路邊小吃攤上買張煎餅,找個臺階坐下來,一邊吃一邊在報上仔細搜尋招工的信息。他把要求有學歷有技術的都過濾掉,只留心那些沒有多少技術含量的工作。潘苦連把信息報小心翼翼收好,打算按照地址去碰碰運氣。

那天,潘苦連租了一輛自行車跑了六七家,不是人家招滿了,就是說不合適,眼看著天就黑了。沒有找到工作的潘苦連灰頭土臉地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癱倒在床上不想動。電話響了起來,潘苦連看看號碼是三姐打過來的:“小苦子,我包了餃子,過來吃吧。你姐夫給你打聽了個工作,你來看看行不行。”潘苦連聽說有工作,急忙起身,草草整理一下,快步向姐姐家走去。

潘苦連的住處離三姐家不遠,坐公交只有三站路程。到了三姐家的時候,姐夫還沒下班。三姐夫是個司機,在出租車公司上班。三姐說:“你姐夫空閑時與朋友們聊天,請朋友們幫著給你找個工作。今天有個朋友介紹一個不錯的工作,他打電話給我,吩咐說把你請過來一起吃飯,順便說說工作的事。”

潘苦連聽說工作有眉目了心里高興,臉上也有了光彩,三姐看著弟弟像澆了水的吊蘭,青春飛揚的樣子,自然是非常高興。潘苦連進了廚房要給姐姐打下手,三姐連忙把他推了出去:“這里不用你,你去給樂樂看看作業吧。等會你姐夫回來陪他喝點酒。”

潘苦連正和小外甥嬉戲著,姐夫下班回家了。

一家人都高興,姐夫還喝了二兩白酒。姐夫說:“城北有家電子廠正在招工,廠里有宿舍有食堂,頭三個月拿基本工資,三個月后按件計算,你覺得怎么樣?”

潘苦連說:“挺好的,有食堂有宿舍,挺方便的。就是那個……那個……”他紅著臉問:“不知道有夜班沒有?”

姐夫噗地一聲笑了:“我說你這么大個人啊!就算有夜班,和工友們一起回宿舍,還怕什么呀?”

小外甥拽著潘苦連的胳膊說:“舅舅,把我的手電筒給你,你就不怕黑了。”一家人都笑了。小孩子發現舅舅裸露的胳膊上有兩塊疤痕,好奇地摸了一下問:“舅舅,這里怎么長著疤呢?”

潘苦連摸了摸胳膊:“舅舅小時候頑皮得很,留下幾塊疤痕是很正常的嘛。”

潘苦連身上留有很多傷疤,那些都是童年的印記。

潘苦連不愿意提起童年往事,他把童年小心翼翼地封存在心底最深處,又釘上了一顆釘子。如果不小心碰到它,就會痛得錐心刺骨。

在那個寒冷的夜里,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親手把媽媽推進黃泉。潘苦連經常想,自己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煞星?

那天夜里,面對女人的死亡,男人已是癡癡傻傻。他把肉蟲子似的兒子揣在懷里,呆呆地坐在沒了氣息的女人身邊。鄰居大嫂看了看萎成一灘的男人,嘆了口氣,幫著給女人擦干凈身體,又從床邊盛著衣服的紙箱里找出幾件整潔干凈的,叫男人幫著穿上。

好心的大嫂說:“老潘大哥,你把孩子給我,我去找一個奶娃子的媳婦給口奶喝,幫忙救活這個苦命的孩子。你的小閨女先放在我家吧,等把弟妹的事辦完了再給你帶過來。”

潘苦連的爹在山村鄉親們的幫助下,埋葬了自己的女人。只這一夜,他的頭發已是花白,腰背也彎了。他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一半。這個本來就木訥的中年男人從此變得更加沉默寡言。

命苦的潘苦連在北山好心的嬸嬸家里待了一個月。他要感激大山里善良淳樸的父老鄉親們,是他們的善良,給了潘苦連得以生存的條件,才使得潘苦連有長大成人的機會。


一周一次的心理咨詢,潘苦連對蕭老師越來越有信任感,他喜歡蕭老師工作室安靜整潔的環境,喜歡聽蕭老師平和溫暖的詢問。只要坐在蕭老師工作室的沙發上,他的心就會安靜下來。在蕭老師面前,他可以坦然地把自己已經結痂疤的舊傷揭開,坦然地看著那些他曾經的痛楚、憂傷、無助和困惑從傷口里一一流出。

而這些痛,他一直以來都是嚴嚴實實地捂在心里,日子久了,他以為早已忘掉啦。直到今天,在蕭老師平靜的目光里,潘苦連一層層剝開記憶的包裹,把心底的傷痕一一展示出來。在那些記憶的包裹上,他已經給自己打上了災星的標簽。

潘苦連在姐夫的幫助下,終于有工作了。他把隨身物品搬到電子廠的職工宿舍里,和幾個工友住在一起。說是電子廠,其實就是一個大車間罷了。

生產線上的工作比較單調,坐久了頸椎有點僵硬。但是比起無事可做的那種惶惑,潘苦連覺得此刻有工作就是最大的幸福。

一轉眼兩個月過去了,潘苦連基本上掌握了手工技巧,熟悉了工廠的環境。體力工作比較勞累,心里又踏實,他的睡眠質量逐漸變好了。

一個周末,潘苦連買了幾斤水果去了三姐家,一是和三姐說說工作上的事,省得三姐擔心,二是對姐夫表示一下感謝。姐姐姐夫為他高興,還打開了一瓶白酒慶祝。潘苦連不勝酒力,感覺腦袋暈暈乎乎的。三姐讓他住家里歇一歇,周一再去工廠。

周一,潘苦連按時趕到工廠,眼前的光景叫他目瞪口呆。工廠的車間已是一片狼藉。工友們亂哄哄地圍在一起議論紛紛,不知所措。

聽早來的工友們說,周六夜里,車間里不知怎么起了大火,因為當時廠里沒有人值班,等發現時車間已經燒壞了。

潘苦連繞著車間轉了一圈,心里一片茫然。才安安穩穩上了幾天班,就遇到這種事。接下來會怎么樣呢?工廠什么時候能恢復生產呢?眼前怎么辦呢?潘苦連腦子里一片混沌。

電子廠的老板召集大家開了一個會,告知工廠恢復生產需要一段時間,想走的職工現在就到廠務辦公室結算工資,因為工廠有困難,工資暫時付給一半,剩下的一半等廠里恢復生產了再還。想留下一起幫助工廠重建的職工現在可以報名,廠里只留十幾個人幫著整理車間和燒壞的機器。

宿舍里工友們在打點行裝準備離開。潘苦連坐在床上發呆,他的明天在哪里呢?夜色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彌漫開來,同事們大多選擇離開,偌大的一個工廠只剩十幾個人,夜晚的空寂叫人發慌。潘苦連孤獨地守著空曠的宿舍,無邊無際的黑暗裹纏著這個無助的年輕人。他在朦朧中感覺頭腦里忽然響起一陣嗡嗡的聲音,接著有一個沉重的影子壓在他似睡非睡的身體。半醒的意識告訴他,又是鬼壓床!他恐懼著,心里說著醒來!醒來!他奮力掙扎了一下手臂,坐起身,仿佛看見黑暗里閃爍著飄忽不定的影子,在不懷好意的嘲笑他,戲弄他。潘苦連大汗淋漓,覺得快要崩潰了。他開了燈,擁著被子,愁苦地望著黑黢黢的窗口。難道說自己真的是個災星嗎?

那一年,當爹把肉蟲子似的小潘苦連交給祖母的時候,祖母眼里含了淚,心里又喜又憂。喜歡的是潘家有根了,愁的是這么個肉疙瘩,怎么養活啊!祖母給小孫子取名苦兒。她讓大孫女退了學,在家幫著照看弟弟。

潘苦連的奶奶把小黃米熬出黏黏的米脂,用小勺一點一點地喂進孫子的嘴里。因為營養不良,小小的潘苦連日夜啼哭。奶奶抱著小孫子滿村子求有奶娃的媳婦給喂一喂,潘苦連吃了全村嬸嬸嫂嫂們的奶水才活了條性命。

鄉里五天一個大集,鄉鄰們把自家的土產帶到集上賣了換取日常生活用品。這一集日,奶奶捉了只老母雞,準備上集賣了給小孫子買奶粉喝,臨走囑咐大孫女在家照看好弟弟。

剛剛十歲的大姐,因為思念逝去的母親,又被迫輟學在家干著本該是成年人干的活,心里對弟弟又疼又恨。她把弟弟放在搖籃里,從床頭上取了書包,拿出書本坐在一邊愛惜地翻著看。弟弟躺在搖籃里,小眼睛盯著姐姐,嘴里發出莫名的咿呀聲,見姐姐不理他,癟了癟嘴就哭。姐姐趕緊晃動搖籃,搖了一會,弟弟香香地睡了。

趁著弟弟睡覺的時間,姐姐將書本鋪在桌子上,一筆一畫地寫字。正寫著,弟弟醒了。許是餓了吧,弟弟哇哇直哭,怎么哄都不行,姐姐氣急了,在弟弟的小屁股了拍了幾巴掌:“叫你哭,都是你,害得媽媽沒有了,害得我上不了學了,害得奶奶把老母雞都賣了。你是一個壞東西。”

奶奶趕集回來,正巧看見姐姐在揍小弟弟,生氣地抓起笤帚疙瘩擂了孫女幾下,一邊哭著說:“我這是什么命啊!老了老了還受這種罪!”一邊忙著給小孫子沖奶粉喝。

熬到小孫子能吃粗飯了,奶奶的頭發已是全白了。日日夜夜的操勞,老人的腰身也彎了。夜里,奶奶把小孫子抱在懷里睡覺,白天,奶奶要做家務,把孫子交孫女照看。

姐姐背上馱著還不會走路的弟弟沿著街巷轉悠。她看見村里的孩子們嬉鬧著上下學,羨慕得心里像有一蓬瘋長的野草。為了躲開曾經一起上學的同伴,她駝著弟弟來到村外沙河邊玩。

沙河是一條季節河,雨季時河里時常發大水,從上游來的洪水攜帶著泥沙,淤積在河床上。經常有人家來河灘挖了沙運回去蓋房子用,河灘上留下了許多不規則的沙坑。

寬寬的河灘上長了一叢叢的蘆葦,一些鳥兒從蘆葦叢里飛出來在水上嬉戲,岸邊栽了護坡的白楊林,青青的草叢里零零散散開著好多不知名的小花。秋天的傍晚,沙河靜靜地淌著,清澈見底,好看極了。

姐姐落寞地看著眼前的景色,她把弟弟從背上放下來,撿了根樹枝在沙灘上寫字。弟弟坐在沙灘上,嘴里咿咿呀呀說著聽不懂的話,小手抓著沙子玩。姐姐生氣地看著弟弟,狠狠地罵道:“如果沒有你,我還在學校讀書,媽媽也不會死。你就是個害人精。”她越想越氣,忽然有了一個辦法,兩只小手飛快地在沙灘上挖了一個坑,把小弟弟栽進坑里,往坑里丟下兩把沙子。忽然,她聽到小弟弟咿咿呀呀地說了句:“媽……媽媽”,見他抬著小臉正看著自己笑。姐姐怔了怔,小弟弟會說話了啊!她突然打了個寒顫,為自己剛才的念頭感到后怕。她急忙把弟弟抱出來,拍拍沾在身上的沙土,眼里含著淚,把弟弟駝在背上,逃跑似地離開了沙河。

“為什么靠近我的人就會遭到厄運?我真的是一個災星嗎?”潘苦連問蕭老師。

蕭老師說:“哪里有什么災星呢?這個世上會發生很多巧合的事情,我們無法解釋它們的存在,就把它們說成是時運,命運。如果我們迷信了命,被它給困住了,那么,想要改變現狀就很難了。如果我們以積極的心態來對待它,什么樣的厄運也困不住自己。”

我真的很想改變,但是怎么改變呢?潘苦連陷入沉思。

潘苦連忍受不了夜夜被噩夢靨住的痛苦,只好搬離了電子廠。

秋天的小城清清爽爽,街邊的丹楓像一抹夕陽映紅的彩霞,斑斕多姿的菊花把街巷妝扮得風情萬種。一片枯黃的葉子從梧桐樹上飄落,在風塵里掙扎了片刻,沮喪地橫陳在路邊。潘苦連凝視著那片落葉,心里裝滿了蒼涼。

潘苦連兜兜轉轉,又來到零工市場尋找工作的機會。他在市郊的建筑工地找到了一份臨時工作,每天八十元,而且是當天結算。潘苦連很高興,總算有份工作,能解決眼前吃住的問題了。

建筑工地的活比較瑣碎,都是些力氣活。雖然很累,但是每天下班時,工頭都會把八十塊錢發給大家。潘苦連開心地數著一摞鈔票,一天的勞累都消失了。

一段時間后,潘苦連逐漸適應了工地上的工作環境,也熟悉了一起打工的工友們。一個女子的身影引起他的注意,女子姓張,大家都叫她張姐。

張姐很安靜,專心做自己的事情,別人開玩笑她也不摻和,平靜的表情看不出喜樂憂愁。吃午飯的時候,大家都坐在一起,張姐自己找個地方坐了,靜靜地吃自己的那份,好像周圍的一切都與她沒有關系似的。

潘苦連聽同事說,張姐的丈夫因為車禍成了植物人,肇事司機家里沒有錢,好歹給了五萬元,再也拿不出錢來了。張姐把家底子都掏出來了,她丈夫一點起色都沒有。醫院住不下去了,只好回家里躺著。張姐有個三歲的孩子,剛剛入托。張姐一個人扛著這個風雨飄搖的家,苦辣艱辛只有她自己知道。真是個苦命的人啊!潘苦連心里嘆息著。

慢慢地和大家混熟了后,潘苦連有時候會主動接近張姐。他發現張姐的飯菜都是自己從家里帶的,一卷煎餅,幾塊咸菜疙瘩,再打上一杯子白開水,這是張姐的午飯了。潘苦連心里嘆息了一聲,這樣的飯食,怎么頂得住高強度的勞動啊!

潘苦連憐憫張姐不容易,一起干活的時候自己多干點,幫幫這個可憐的女人。他覺得幫一把張姐,也是在同情自己的不幸。

同事老周神秘兮兮地告訴潘苦連:“小老弟,你不要和張姐走太近了,對你沒好處。”潘苦連不解地問:“我沒和她走得近,就是順手幫她一把,有什么不對嗎?”老周搖搖頭:“你是好心,但是有人會不高興的。過后你自己就知道了。”

潘苦連沒把老周的話放在心上。張姐對他的幫助好像也不太在乎,還是一副平靜的神情,跟誰都是不冷不熱的樣子。潘苦連也沒想著要她感激自己,能幫忙的依然幫著做了。

過了幾天,工頭來到潘苦連面前說:“小潘,你干得不錯啊,年輕人就是有力氣!來,我給你換個崗位,你跟我走吧。”

潘苦連跟著工頭來到一堆磚頭前,工頭說:“你年輕有力氣,來搬磚吧!好好干,干得好我給你漲工資!”然后搖晃著肥碩的腦袋哼著曲子離開。

潘苦連吃力地將磚頭一車一車往工地上搬,瘦弱的身板弓成一只大蝦。吃飯的當空,張姐歉意地看了一眼疲憊的潘苦連,遠遠離開眾人,只給大家一個孤獨的背影。老周笑著調侃潘苦連:“小老弟,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啊!”

潘苦連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對了?他問老周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周告訴他,你別看張姐如此落魄,但是人家清高得很呢。工頭幾次想賺她的便宜,都叫她拒絕了。工友們看著張姐不容易,也想幫幫她的,但是誰幫了她,工頭就收拾誰,他是吃不到葡萄生著酸氣哩。潘苦連罵了一句:“無恥!”

有一陣子不見了張姐,潘苦連聽工友們說,張姐辭職了,還說,張姐把工頭罵了一頓,工頭那一張臉羞得像豬肝一樣。

潘苦連沉默著,自責著。他覺得是自己砸了張姐的飯碗。他仿佛看到張姐站在零工市場刺骨的寒風里,苦苦等待掙錢的機會。潘苦連想,如果不是自己多事,她可能還在這個工地上掙飯吃吧?人啊,有時候好心不一定做成好事,自以為好心做的事情卻是給別人添亂。工頭發給他的工錢,他感到火一樣燙手,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罪人。潘苦連抬頭看著工地上正在矗起的高樓和林立的吊塔,它們冷冷俯視著他的憤怒和憂傷,一種沉重的壓迫感侵入他身體里每一個細胞。第二天,他便辭了這份搬磚的工作。

潘苦連像水流中的浮萍,晃動著無根的凄慌。他多么想找一份長期的工作,讓漂浮的心靜下來。

他在一家職介所填了表格。正巧有一個小區的保安辭職回了老家,剛剛空了一個位子。潘苦連在保安公司培訓了一周就來上班了。這是個比較高檔的居民小區,潘苦連覺得這里環境美,住在這里的人也優雅。小區的名字也好聽,叫做金城新貴。大家都叫它做新貴小區。

當潘苦連再一次來到蕭老師工作室的時候,他的氣色已經有了很大改善。

蕭老師和悅地問:“潘先生,您看起來氣色好多了。現在的睡眠質量有改變吧?”

潘苦連說:“好多了,噩夢比以前少了。”

蕭老師說:“把我們的心困住的人,只能是我們自己。所以,打開這扇門的鑰匙,也在我們自己的手里。潘先生,一個人想要走出自己設置的困境,就要學會堅強,學會面對自己曾經的挫折。過去的不堪和痛苦,或許已經成為我們潛意識中的一個死結。但是,我們必須解開它,把我們被困住的心解救出來。”

潘苦連的心困在哪里呢?他思索著。是姐姐冰一樣寒冷的怒罵?還是師母怨恨的眼神?或者是工作中一次次的挫敗?

潘苦連很珍惜這次工作機會,他在保安的崗位上安分守己做著自己的工作,他喜歡小區里安靜整潔的環境,喜歡看著忙碌的人們上班下班,接送孩子,喜歡看老人們牽著小孩子肉乎乎的小手在小區里蹣跚學步,喜歡看年輕的小夫妻沿著樓棟間平坦的小路漫步。

五號樓住著一對小夫妻,出雙入對很是恩愛的樣子。女子經常來值班室替她男朋友取快遞,日子久了知道她姓吳,保安們都叫她吳姐。她的男朋友姓馬,長得高大帥氣。小吳的性格活潑開朗,取快遞時和保安聊幾句,平常見了互相打個招呼,保安們也喜歡和她聊天。

臨近春節,上班族都放了年假,泊車位上停滿了各種轎車。忙碌的人們大包小包往家搬弄過節的用品,學生們三三兩兩在健身廣場玩得熱鬧,天氣晴好的時候,有年輕的夫妻帶孩子出來溜彎兒。

有個同事想在除夕那天跟潘苦連換了個班回家過年,潘苦連笑笑說:“行啊,我一個人好說,怎么都可以。”

除夕,居民樓的玻璃窗上都貼了紅色的福字,物業公司在樓棟間掛了許多紅色的小燈籠,整個小區充滿了節日歡快的氣氛。潘苦連也在值班室的玻璃門上貼了大紅的福字,把小屋子輝映得非常溫馨。

暮色漸深,小吳提著幾個包進了小區大門。她走過值班室時和潘苦連打了個招呼:“新年快樂啊!”潘苦連笑著說:“吳姐,買這么多東西啊?馬哥沒和你一起嗎?”小吳笑笑,淡淡地說:“他回家了。”

又是一個孤獨的人。潘苦連在心里嘆息著。

除夕夜燃放花炮的人多,潘苦連很謹慎的四處查看,把燃過的煙花盒子收攏到一邊,確定沒有余火了,才回到值班室。剛關上門,就見小吳抱著一個大個的煙花走出來,四處看了一圈,把煙花放在花壇邊,蹲下身子掏出火機。潘苦連急忙開了門,大步朝她走過去,招呼道:“吳姐,別在這里放,這里空間太小了。到那邊寬敞的地方吧。”幫著小吳把煙花抱到寬敞的廣場上。

兩人點了煙花引信,退到一邊,仰臉看著五顏六色的煙花在半空綻放。潘苦連很少自己放煙花,他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直拍巴掌。回頭看小吳時,卻發現她的眼里一閃一閃地含了淚。潘苦連沉默了,他不知道怎樣去安慰小吳。

小吳用手理理額上的頭發,掩飾著說:“沒事,你去忙吧,我出去溜達溜達。”看著小吳落寞的樣子,潘苦連心里有點難過,他深知孤獨對一個人的內心是怎樣的折磨,深知那種心中有苦無法訴說的傷感。

夜已深,喧嘩的小城安靜下來。正是春節聯歡晚會的時間,想來千家萬戶都沉浸在輕歌熱舞的節目里了吧。潘苦連出了值班室,四處巡邏了一圈。小區里很少行人,一排街燈靜謐明亮,居民樓單元門上掛著紅紅的燈籠,給除夕夜涂抹了一層怡人的暖意。

潘苦連回到值班室,剛坐下歇了一會,見小吳趔趔趄趄進了大門。潘苦連從窗口伸出頭,問了聲:“吳姐,回來了?”小吳口里應著,腳下卻晃了一下。潘苦連怕她摔倒,快步出門上前扶了一把,一股酒精味道嗆得他扭了扭頭。小吳恍惚著說:“我沒醉。”身子卻軟軟地靠在大門口的鐵欄桿上。潘苦連急得抓耳撓腮不知道怎么才好,又怕她在刺骨的風口受著寒氣,只好把她扶進了值班室。

潘苦連把小吳安置在座椅上,轉身倒了一杯水遞給她。小吳喝了水,定了定神,不好意思地說:“給你添麻煩了,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你別笑我啊!”潘苦連笑著說:“看吳姐說的,怎么會呢。心情不好別喝酒了,喝多了會傷身體的。”

小吳呆坐了一會,嘆了口氣說:“我男朋友回家過年去了,把我自己扔在這里。我心里難受,去歌廳喝了兩杯酒。”

潘苦連安慰著說:“吳姐,過幾天我馬哥就回來了,不要難過了。”

小吳搖了搖頭:“他媽媽對我倆的事一直不同意,我們在一起三年了,就這么拖著。前幾天他媽媽說如果他不回家過年,就不認這個兒子了。我男朋友是獨生子,對父母很孝順。聽他媽媽這么說,他很為難。我勸他,回家過年吧,不要和父母把關系搞僵了。”

潘苦連說:“姐,你怎么不回老家過年呢?”

小吳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是外省人,我的家鄉在很遠的大山里。父親只會種莊稼,山里人種地是賺不到錢的,母親身體又不好,家里還有弟弟妹妹在上學。我掙的錢要寄給家里補貼家用,回一次家要花費好幾百塊錢,哪里舍得呀!我出來快十年了,就回了一次家。”小吳的眼睛里汪了瑩瑩的淚水。

潘苦連嘆口氣。這些年,他品嘗了獨自在外闖蕩的不易。而一個女孩子背井離鄉四處漂泊,在陌生的城市里討生活,還要承擔起父母弟妹的開支,她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呀!

子夜,舊歲新年交接的時候到了,滿城的鞭炮聲響成一片。新貴小區也是鞭炮齊鳴,廣場上聚集了一些年輕人,他們燃放起禮花和鞭炮,新年的快樂像一塊融化在空氣里的巧克力,黏黏的,糯糯的,把手拉著手的一夜兩歲裹纏在一起。

潘苦連對小吳說:“吳姐,大家在放煙花爆竹,我出去看看哈!”小吳站起身說:“謝謝你小潘,聽我倒了一大堆苦水。我要回家了,新年快樂!”說著話,推開門走了出去,迎面一陣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她豎起衣領,低著頭走進寒冷的夜里。看著小吳孤獨離去的背影,潘苦連心里掠過絲絲凄楚。他抬頭看看夜空中五彩繽紛的煙花,對著黑黑的夜晚,五味雜陳地說了聲:“新年快樂!”

潘苦連認可了蕭老師的心理疏導。他按時來到寧心工作室,循著蕭老師的引導,一層層剝去藏在心底的暗傷。他覺得蕭老師像一個大姐姐,又像一個母親,平靜的目光里仿佛有一種力量,把潘苦連撕裂的傷口一點一點撫平,給了潘苦連生活的信心和勇氣。

他給這么多年深藏心底的傷痛、失落、憂憤還有難以忘懷的羞辱找到一個出口,把它們一件件曝曬在陽光下。

年假過去了,人們像散亂在天邊的沙石,被一陣風裹了回來,循規蹈矩地在生活的軌道上前行。

初七早上,小馬也拖著行李箱回來了。下午,潘苦連在小區巡邏,走到五號樓的時候,看見小吳憤怒地沖出單元門,小馬悻悻地跟在小吳后頭。小馬走過潘苦連的身邊時,輕蔑地哼了一聲。潘苦連怔了一下,繼續著他的工作。

過了正月十五,學生們也開學了,小區的白天又恢復了以前的寧靜。天氣晴好的時候,有老年人坐在太陽底下,看著剛學步的孩子沿花圃間的甬道蹣跚。

正月里天短,下午剛六點天便昏黑了,潘苦連與同事交了班準備回家。出了值班室,正看見小吳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回來了,他打了個招呼:“吳姐馬哥,下班了?”卻見小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潘苦連很奇怪,上下看看自己的穿戴也沒有什么問題啊?就問小馬:“怎么了馬哥?”小馬斜著眼說道:“少獻殷勤,也不看看自己那點樣子。”

大白天遇著鬼啦?潘苦連氣呼呼地問:“怎么?尊你聲哥還尊出錯來了?我樣子好不好礙你什么事了?”

兩個人高一聲低一聲地吵吵起來,小吳趕緊扯了小馬走,小馬揚起胳膊把小吳推了一個趔趄,指著潘苦連繼續叫罵。幾個下班路過的業主把他們拉開了,小馬罵罵咧咧還是不肯罷休,小吳急了,過來拽著他的胳膊,誰知小馬一揮手把她推到在地,大家伙七嘴八舌地數落小馬的不對,小馬翻著白眼說了句:“要你們多管閑事!”

潘苦連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頓堵,生氣地說:“想不到我尊神尊出個鬼來。我有什么對不住你的地方你就說出來,有事擺在明處!”

小吳含著眼淚爬起來拍打著身上的土說:“小潘,他喝多了,你別往心里去啊?”

正是下班的時候,看熱鬧的人漸漸圍了一小圈。小馬指著潘苦連的鼻子,恨恨地說:“你和我裝糊涂是吧?你勾引我老婆還有理了?也不看看你自己那點樣子,憑你也敢勾引女人?”

潘苦連憤怒了:“你這不是血口噴人嗎?我什么時候勾引你老婆了?你說清楚了。”

小馬用手指點著潘苦連:“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是吧?年三十晚上你們兩個在一起干了什么?”

潘苦連哭笑不得,轉身問小吳:“吳姐,你倒是說句話,三十晚上是怎么回事?”

小吳淚汪汪地說:“小潘,我是應該謝謝你的,那天晚上我頭暈,進大門時摔了一跤。如果不是你把我扶起來,我凍死了也沒人知道。”

潘苦連說:“不用你謝,你們別把屎盆子扣我頭上就行啦!”

小馬譏諷道:“還謝上了?有感情了是不是?”

小吳說:“你胡說什么啊?小潘是好心拉我一把,我會和他有感情嗎?我會和一個窮保安有感情嗎?”

潘苦連氣紅了眼,怎么遇上這么兩口子呢?窮保安怎么了?窮保安就要任由你們欺負嗎?潘苦連攥了攥拳頭,他咬著嘴唇,提醒自己冷靜再冷靜!

又聽小馬說道:“我還冤枉你了?你說說,那天晚上我給你打電話你為什么不接?”

小吳說:“我都告訴你了,我手機沒電了,你這不是無理取鬧嗎?”

小馬指著值班室說:“你們兩個大半夜在這屋里待了半天,你說你們沒干什么?”

潘苦連的同事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把值班室的門推開叫大家伙看:“你們大家都看看,值班室就這么巴掌大點地方,三面都是玻璃窗,誰能在這里干見不得人的事呀?小馬你可千萬別冤枉人啊!”

小馬瞄一眼值班室,知道自己理虧,臉一橫回頭把小吳踹了一腳,罵了句:“死去吧!”小吳慘叫了一聲倒在地上,雙手捂著肚子,臉上疼得變了顏色。人群圍了一圈,誰都不敢去拉,潘苦連木然地看著小吳在地上掙扎,哪里還敢伸手?小馬手足無措地看著小吳痛苦的樣子,知道惹下禍了,急忙蹲下來,想拉小吳起來,小吳捂著肚子微弱地說:“快,快上醫院,我懷孕了,快保孩子。”小馬跑到門外招了輛出租車,拉上小吳向醫院飛馳而去。

小吳的孩子沒能保住。一個小生命還沒降生就消失了。出院后,小吳一直沒出門,只看見小馬陰沉著臉在小區來來回回。

小吳的悲哀像一粒微塵,隨著時間的流逝,淹沒在紅男綠女忙忙碌碌的日子里。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憂和悲傷,苦也罷,疼也罷,都要自己品嘗。生活在繼續,每個人都抱著自己的歡樂或悲哀上路。

潘苦連一天天算計著去做心理咨詢的日子,他發現自己對蕭老師已經非常信賴。他在蕭老師面前慢慢梳理這二十多年來埋在心底的層層傷痕,這些年獨自收藏的痛苦,終于有人來和他一起分享。他品味著揭開那些傷痕的輕松,快樂得像一個幼稚的孩童。

他腳步輕快地走進蕭老師的工作室,就像回到母親的身邊一樣溫暖,放松的身心仿佛是一塊裸露在陽光下的山巖,無拘無束,沒有遮掩。他放松地看著蕭老師平靜的眼睛,把心中的壘塊一件一件取出來,放在蕭老師的面前,等待著蕭老師的放大鏡,把他亂成一團的憂傷理出頭緒。

一個月后,小吳拉著行李箱離開五號樓,低垂著眉眼從正在小區里巡邏的潘苦連身邊木然走過。小吳的臉色蒼白,很虛弱的樣子。潘苦連扭扭頭沒有打招呼。走出去幾步遠,小吳轉過頭怨憤地對著潘苦連說道:“小潘,我和小馬分手了,這個地方我再也不會來了。我真后悔那天遇上了你,因為是你扶我的那一把,我失去了孩子,失去了愛情,失去了我擁有的幸福。我也恨自己不該攀高枝,忘了自己的身份。如今這個地步,我也認命了。”

潘苦連呆呆地看著小吳凄然離去的背影,想象著她走出新貴小區的大門后,像一條魚滑進潮水涌動的大海里,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會到哪里去呢?孤獨的異鄉人,舉目無親,在別人的城市里尋生活,即便是碰得頭破血流,也只能靠自己舔舐傷口,繼續前行。潘苦連不恨小吳,就算她出口傷人,就算她不仁不義,他也會原諒她。窮鄉僻壤出來的女孩子,想要得到好的生活,希望找個有錢的人嫁了,有什么錯呢?誰愿意過一輩子的窮日子呢?潘苦連真心希望小吳有個好的歸宿,希望她的生活幸福如意。潘苦連突然想念二姐了,遠隔千山萬水的二姐,你現在過得還好嗎?

過了幾天,小馬帶回一個很時髦的女孩,女孩有輛紅色的寶萊,招招搖搖在小區里來來去去。潘苦連忽然明白了小馬鬧事的用意,原來是有人急著上位呀。可憐的小吳就這樣被這個沒有良心的人給甩了,而自己的善良之舉,正好為他做了無恥的借口。小馬招搖了一段時間,感覺到小區里鄰居們對他的鄙視,便悄悄搬離了新貴小區。這個卑鄙的小人在搬走的時候,竟然給物業留下一封投訴信。

當潘苦連來到物業公司接受詢問的時候,他看見辦公室主任油亮亮的臉上一雙冷漠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他,就像是一根針在尋找合適的地方刺下來。潘苦連脊背上一陣發麻。

主任盯了他一會兒問:“你就是潘苦連嗎?”潘苦連連忙應著。

主任問:“你知道為什么把你叫過來嗎?”潘苦連說:“請主任明示”。

“有業主投訴,你勾引人家的老婆,還打架斗毆了?”主任歪著頭看看潘苦連:“看不出來,你這樣一個瘦猴兒似的小子,還有這種本事?年紀輕輕不學好?”

潘苦連正色回道:“主任,這個黑鍋我可不背。您可以派人過去調查,看看那個業主說的是不是事實。”

主任說:“還要你來告訴我怎么處理嗎?你個鄉下來的窮小子還了不得了!不管是不是真的,有人投訴就說明你有問題。”主任拍了拍桌子:“這次從輕處罰你,就扣除這個月的工資吧,以后再有投訴直接開除!”

潘苦連生氣地回道:“主任,你怎么只信業主地一面之詞?業主誣陷我,你不調查清楚,不為我主持公道,反而處罰我,鄉下人就該叫人欺負了?我不服!”

主任譏諷地看著潘苦連:“不服還要怎么樣?我就這樣處理了,愛干不干!我這里就是不缺人!”

潘苦連頭一梗,轉身離開了物業公司。

潘苦連氣呼呼地來到新貴小區,想收拾東西走人。同事關切地詢問他之后的打算,潘苦連茫然地搖搖頭,他哪里有什么打算呢?

同事歉疚地說:“都怪我,如果年除夕我不和你換班也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潘苦連說:“這事我碰不上你就碰上了,誰在崗上都一樣,誰能見死不救?誰知道會是好心當成驢肝肺呢?”

同事勸他:“你先別急著走,大家幫著說說好話,看看物業公司能不能撤了對你的處理。”潘苦連想了想,就這樣不清不楚走了確實心有不甘,答應先留一陣子再說。

潘苦連的心情壞透了,就像吞了一個蒼蠅,惡心還吐不出來。是我生來就是個命不好的人呢?還是我和這個城市沒有緣分呢?他胡思亂想著,難道說我命里注定多災多難嗎?難道說鄉下人就矮人一截嗎?

潘苦連走在大街上,感覺所有的路人像看見怪物一樣厭惡他。他在小區里值班,覺得小區里居民都在他背后指指點點,悄悄議論他的身世,說他一生下來就是個災星。最難熬的是夜里,他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好不容易迷糊一會,就夢見有人在追他,他拼命地跑啊跑啊,追他的人一會兒是小吳,一會兒變成二姐,一會兒變成師母怨恨的詛咒,一會兒變成物業公司主任那張油亮亮的大臉。他從噩夢中驚醒,汗水差點把被褥濕透了。潘苦連去市醫院看了醫生,醫生告訴他,他可能患上了抑郁癥。

十一

潘苦連覺得已經非常依賴寧心工作室,把這里看做是一個寧靜的港灣,他帶著被風雨擊打的傷痕在這里停靠,修補傷痛,休養元氣。他相信,蕭老師會像天使一樣,引導他走出困境,驅盡生活中所有的黑暗。

蕭老師和藹地說:“潘先生,我們生活的世界不是真空,有光明也有黑暗。我們應該學會正確的認識自己,肯定自己。別讓負面情緒影響了我們的日常,不用事事追求完美,試著與那些不完美共存。生活的路很長,走累了就停一下,抱抱自己,養好傷痛繼續努力。”

潘苦連在蕭老師的引導診療過程中看見了希望,他的心已經在漸漸走向平靜。過去的傷痛就叫它隨風而去吧!他愿意用瘦弱的雙臂去擁抱未來,去追尋愛心。他愿意將自己的一切從新開始。但是,怎么樣才能改變呢?他感到心里是一片的茫然。

潘苦連認真地說:“蕭老師,您說的有道理。但是,實際行動起來,我還是找不到方向啊!”

蕭老師說:“別著急,我們從小處著手,一點一點的改變。建議你回到過去生活的地方,去找一找傷痛的原點,勇敢面對曾經的創傷和挫折,試著把它們放下。去尋找親情,來治愈自己埋在心里的傷痕。”

過去的我是什么樣子呢?是獨自躑躅在山村小路上那個無父無母的少年嗎?是雨夜蹲在床上用臉盆接漏雨的那個惶恐無助的孩子嗎?潘苦連回憶著。

離開老家五年多了,也該回去看看了。潘苦連想。

老家離小城不算太遠,不到二百里的路程。客車在鄉間公路上顛簸而行,碾起昏黃的沙塵,揚灑在兩旁綠化樹上。潘苦連臉貼著車窗,貪婪地看著鄉間的景物,看著那些熟悉的山山水水。

田野里麥子正在灌漿,風吹過去,掀起一層一層的波浪。春天種的花生玉米一行行的嫩綠,像蕩漾在河里的道道波紋。潘苦連忽然感受到馬上就要回家的急迫心情。

潘苦連發現家鄉變化太大啦!通往村外的小土路變成了寬寬的水泥路,還通了客車,路兩邊栽了整齊的銀杏樹,樹枝上掛著小傘樣的葉子,風吹過來,小葉子隨著纖細的樹枝來回搖晃。村外的沙河上搭了一座石橋,與河西的村莊連接起來。村子里也鋪了水泥路,很多老房子已經不見了,被改造成漂亮的小洋樓,街頭巷尾停了許多車輛,鄉親們的日子真是越來越好了啊!

潘苦連沿著熟悉的街巷來到自家破舊的土房,在鄉村嶄新的氣象里,幾近坍塌的老房子顯得格外扎眼。他推開鐵板院門,院子里蒿草離亂,院墻也快坍塌了。潘苦連心里一陣難過,這是盛著他孩童時期所有苦痛和歡樂的地方呀!他久久站在房前,沒有勇氣推開房門,仿佛一打開房門,年邁的奶奶和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的爹就站在他的面前,大姐把他得到的獎狀貼在熏黑的墻上,冬天的火炕上,他倚在奶奶的背上看著姐姐們斗嘴嬉鬧。潘苦連徘徊著來到灶房外,仿佛聽見奶奶正在拉著風箱煮地瓜糊糊。灶房的門耷拉著,他伸手扶了一把,一只野貓噌地一聲竄了出來,嚇得潘苦連打了個趔趄,頭發都豎了起來。他最終沒有勇氣進屋,轉回身掩上院門,落寞著傷心而去。

潘苦連在大姐家住了一宿。大姐一邊做著家務一邊絮叨著和弟弟拉著家長里短。大姐說,老房子該翻建了,你看看你年齡也不小了,應該成家了,大姐說,現在農村有政策,危房翻建政府有補貼。大姐說,媽媽的墳頭在北山里二十多年了,也該遷回來和爹的墳頭合葬在一起了。大姐說,現在農村比以前日子好過了,不少人家蓋了大棚種菜種茶葉什么的,比進城打工不少賺錢。潘苦連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大姐說些瑣碎的話,說到夜里十一點多,實在累得不行了,大姐說:“睡去吧,明天還要早起。”

潘苦連起身去睡,大姐還在忙著收拾家務。潘苦連在大姐希希索索的聲音里沉沉睡去。天剛亮,大姐家的花公雞就把潘苦連吆喝醒了。大姐早已做熟了飯,她一邊看著弟弟吃飯,一邊把一堆土產裝了兩大袋子,炒熟的花生,自家蒸的饅頭,煎餅,青菜…拾掇了好多,囑咐潘苦連帶回去和小姐姐分了,都是自己家里產的,好吃著哩。

大姐把潘苦連送到村口,看著小客車屁股上飛起一陣塵土,朝著小城的方向奔馳而去。

十二

又到了與蕭老師相見的日子。潘苦連找出最得體的衣服,照著小鏡子把自己收拾了一番,清清爽爽地奔向寧心工作室。

轉眼間一個小時過去了,潘苦連期期艾艾地坐在沙發上,留戀地環顧著工作室干凈的桌椅和墻壁,一句告別的話窩在嗓子眼兒里,就是吐不出來,直到蕭老師禮貌地說:“潘先生,今天就到這里了,下次再見。”

蕭老師舉起手理了一下溜到額前的頭發,潘苦連忽然發現,蕭老師的指甲上有一印暗黑的顏色,就像是她玉白的手指上趴了一只丑陋的蟲子,隨時都有可能貼上她光潔的額頭。潘苦連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去看,可是眼睛的余光總是不爭氣的往那個手指上掃來掃去。

潘苦連語無倫次地與蕭老師告別,倉促的結束了這次咨詢。

看著潘苦連匆匆離去的背影,蕭老師撫摸一下染了墨水的手指,嘴角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千萬不要對你的心理導師有所依戀,別把她想象得那么完美。”

潘苦連騎上電車,一路疾馳回到住處,取出手機給三姐打電話:“姐,我以后不去蕭老師那里了。”三姐應了句:“你覺著好了嗎?好了就不去吧。你自己決定。”潘苦連吭哧了半天也沒說出個理由來,只好把手機關了。

那么干凈的一個女子,怎么會把手指甲臟成這般樣子?他傷心地思索著,蕭老師在他心中溫婉干凈的形象忽然間傾塌,這叫他如何接受!

潘苦連心不在焉地熬到下班,他來到三姐家,把今天發生的事對姐姐說了一遍。他的心里存了困惑,希望三姐幫著解開這個疑惑。

三姐無奈地看著敏感多疑的弟弟:“你是去治療心病的,你去關注人家的指甲做什么呢?這不是又添一塊心病嗎?”

“可是,她是一個非常干凈利落的女子啊!指甲怎么會那么臟!”潘苦連嘟囔著。

“人家可能是寫字的時候,不小心弄上墨水了,這不是很正常嗎?”三姐耐心地分析著說。

潘苦連撓了撓頭發:“嗯,也對。就是不小心弄上墨水了,她可能是沒發現。那么干凈的人,怎么會手指甲里藏著黑泥呢?”

潘苦連接受了三姐分析出的結果,控制住自己不去想蕭老師的手指。他覺得,蕭老師在他的心目中就像女神一樣神圣,不可以有半點的瑕疵。

潘苦連在新貴小區值班時,總感覺有人在背后詆毀諷刺自己,天天像丟了魂一樣難受。姐姐姐夫勸他換個地方。潘苦連征求蕭老師的意見,蕭老師說:“換一個環境也好,讓心情放松一下,有利于你的康復。”潘苦連接受了大家的建議,去了一家叫做綠意家園的社區。綠意家園離市中心比較遠,周圍都是城郊的景色。小區不遠處有一座小丘嶺,嶺上郁郁蔥蔥的松樹林,嶺下是一片槐樹,清晨和傍晚時分,成群的鳥兒嘰嘰喳喳叫得歡快。

潘苦連空閑時便騎了車到嶺前轉一圈,有興致的時候會爬到嶺頂,放眼望去,四周有疏疏落落的村莊和農田,正是麥子快要成熟的季節,溫熱的南風在麥地里滾動著波浪。不遠處是一條寬闊的河床,陽光下閃著銀色的波紋,岸邊楊樹柳樹已是綠意盎然,綠色里夾雜著紅云般的花叢,不知道是什么花兒開得如此艷麗。潘苦連想起家鄉的沙河,現在也該是這般美好的景象吧?嶺下的槐花已經開至尾聲,甜絲絲的花香隨著溫潤的南風在曠野里飄灑。路邊有養蜂人搭建的臨時帳篷,帳篷周圍擺著一溜蜂箱,工蜂們嗡嗡地圍著蜂箱打轉。用不多久,這些追花人就要收拾行裝,去追趕下一個芬芳的驛站。

每每看到農田景色,潘苦連就想起自己的家鄉。村邊的沙河流淌著他童年時的歡樂,遠方的群山有他少年時的憧憬。所有的歡笑和苦難在記憶里都變成一顆顆美麗的種子,它們將在某一個時刻發出絨絨嫩芽,溫柔撫慰他在陌生城市里的縷縷鄉愁。

十三

今天又是去寧心工作室的日子。清晨的風清新怡人,知了的嘶鳴聲穿過小河邊護坡的樹林,落在整潔的人行道上。陽光跳躍著,它的光輝穿透云霞,積蘊著正午時炙熱的威力。

潘苦連心情愉悅地騎車前行,迎面吹來的風把格子襯衫鼓成一個優美的圓弧,烏發飛揚,青春的氣息飄飄蕩蕩揮灑了一路。他已經和蕭老師預約好了,九點準時到工作室。他仿佛看到蕭老師正端坐在書桌前等待他的到來,檔案資料規整地放在檔案柜的格子里,光亮的桌椅,整潔舒適的素色沙發,這一切與蕭老師的溫柔是那么協調。他是多么的熱切盼望著與蕭老師見面的日子,期盼著聆聽蕭老師溫婉的聲音,期盼蕭老師平靜的目光撫慰他焦躁抑郁的心懷。

潘苦連看了看手表,準點到達。他在心里笑了一下,我是一個多么守時的人呀!他把電車停在樹蔭下,整了整被風吹亂的頭發和襯衫,然后上樓,在寧心工作室的門上輕輕敲了兩下,聽到蕭老師發出“請進”兩個字,潘苦連輕快地推開門,高興地說:“蕭老師,我來了。”突然間,他瞪大眼睛,把后頭的話硬生生憋了回去。

潘苦連發現,在蕭老師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張照片,藍色大海的背景上,漂亮的蕭老師身邊站著一個挺拔帥氣的年輕人。

潘苦連魂不守舍地度過了半個小時,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也沒聽清蕭老師說了些什么。他時不時地瞥一眼桌子上的照片,照片上的蕭老師依偎著那個年輕人開心的笑著。他覺得自己實在是無法繼續下去了。

潘苦連從沙發上站起來,失望地看著蕭老師說:“我想我已經不需要你的幫助了,再見吧。”潘苦連急匆匆離開了寧心工作室,他沒有看見身后的蕭老師意味深長的微笑,更沒聽見蕭老師輕松地舒了一口氣。蕭老師自言自語地說:“想跟心理咨詢師產生感情嗎?那可是我們這行的大忌。”她撫摸著照片說:“我的弟弟,謝謝你又一次幫助了我。”

潘苦連逃跑般離開蕭老師的寧心工作室。他的心很痛,他發現了這樣的一個秘密,猛然間把心中珍藏的偶像砸得粉碎,他不知道是應該憤怒還是應該悲傷!這樣的一個寧靜雅致的女子,怎么可以早早戀愛!他難以接受這個現實。

他沒有回綠意家園,而是直接來到三姐家。一進門就說:“姐,以后我不去寧心工作室了,我不需要她的心理咨詢了。”

三姐給他拉了把椅子,到了一杯白開水,說道:“不去就不去唄,好了就行。”

潘苦連心里生氣,對三姐說:“姐,你不知道吧,她竟然已經有男朋友了!”

三姐不以為然地說:“哦,她有男朋友了?挺好的呀。”

潘苦連憤恨地說:“姐,我可以接受她把手指弄臟,但是她這么早就談戀愛我很生氣!”

三姐笑了:“談戀愛是人家的自由呀,你生的什么氣?咱們是去做心理疏導的,只要她有能力把你的心病給調理好了就行了。至于人家的手臟不臟,有沒有男朋友,這是蕭老師的個人隱私,跟你沒有關系啊!”

是呀,我和她有什么關系呢?潘苦連覺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他忽然嚇了一跳:自己如此在乎蕭老師的形象,如此依賴蕭老師的溫情,甚至排斥她有男朋友,是不是喜歡上她了呢?打住吧!一個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傻小子,敢去喜歡這樣的成功女子嗎?一縷悲涼從腳底升起,他的眼神漸漸暗淡下來。原來自己與這個城市從骨子里是隔膜的,不管怎樣的掙扎折騰,都洗不去自己與生俱來的鄉野氣息。他的身體里流淌著祖輩們世代農耕的血脈,他帶著這個厚重的烙印來到城市拼搏,他的所思所做與城市生活格格不入,總是事與愿違。

天氣越來越熱,麥收季節就要到了。這天傍晚,潘苦連在小區里巡邏的時候,聞到一股煮粽子的清香味道。哦,是端午節到了吧?他記起小時候的端午節,大姐搓了五色線繩,系在他瘦瘦的手腕上,美得他睡覺的時候都用手去摸摸。他記起奶奶坐在樹蔭下,用手掌一樣的波羅樹葉子包了長方形的粽子,爹把木柴劈成細條,二姐拉著風箱,呱嗒呱嗒響了半個晚上,波羅葉粽子特有的香味鉆進夢里,童年的夢快活又幸福。他忽然發現,家鄉如此親切,她一直在自己的心里,從來沒有離開過。

黃昏時刻,潘苦連又攀上小丘嶺。他站在嶺上向周圍看去,遠遠近近的麥田都泛著金色的波濤,醉醺醺的南風吹來,他聞到了麥子成熟的味道,熟悉,親切。他好像看見父親弓著腰在麥田里揮舞著銀光閃閃的鐮刀,父親的汗水從發梢上滴落,無聲無息洇進褐色的土地里。

這才是我熟悉的生活啊!潘苦連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忽然想放開喉嚨唱上幾句。他張開嘴巴,使了使勁,卻是一聲農家號子沖口而出:吆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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