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收到媽媽微信， 哭訴她把項鏈丟了，“我明明折得好好的，放在包包里層了，怎么就不見了呢？我就是怕丟了，放包里的時候還格外留心”。
大清早的負面情緒搞得我有些煩，我把手機放在一邊，未回復。
我也有些生氣，“幾千塊錢買的項鏈，自己丟了還能怪誰呢”，我一邊刷牙一邊想。
媽媽愛丟東西，十年前爸爸給她買了個戒指。她洗衣服時戒指順著水流沖進了下水道。她一直瞞著我們，很久之后爸爸發現戒指不見了，她才老實坦白。
這兩天她身體不好，在醫院住院檢查。爸爸和我工作都忙，不能回家貼身照顧，她一個人在擁擠煩悶的醫院掛號，做核磁共振，拿化驗單，做理療，一天下來，除了在病床上躺著打點滴的幾個小時，其他時間都在醫院不同的樓層奔波。
“東奔西跑的，人又多，丟東西也正?！保曳崔D頭想。
“丟了就丟了， 不值幾個錢”，我回復她。
信息剛發出去，她立馬回了過來，哭得更厲害了，哽咽地說：“這是你給我買的呀，我怎么就弄丟了呢”。
我心生愧疚，她哭不是因為丟了項鏈，是因為丟了我給她買的項鏈。那條項鏈是我拿第一年的獎學金買的。不貴，但她一直帶著，從來不取。估計這兩天要做身體檢查，所以摘了下來。
我正想好好撫慰了幾句，她著急地說：“我要做B超檢查了，不說了”。
這突兀的開始和結束讓我惻然：“媽媽這兩年好像越活越小孩子氣了?！?/p>
去年母親節，我早上開機看見她連發三條語音：“你起床沒啊”，“怎么都不回我”，“今天是母親節，你也不祝我節日快樂”，大聲嚷嚷，有些委屈不滿，但十分理直氣壯。
“我昨天忙到三點，你這一大早的竟跑來要節日祝?！?，我憤憤地想，又覺得好笑，“這老太太平時除了我生日，其他節從不放在心上，今天竟然想著要過洋節”。我打電話補上問候，她心滿意足。
慢慢地，她需要我哄的次數越來越多。視頻的時候當著我和我爸吵架，我趕緊調和。身體有任何的不舒服都要先給我發個信息，我得三番五次地勸她才肯去醫院做檢查。坐火車或地鐵我得提前給她查路線，她才肯出門。我總覺得疑惑，那個常說女人能頂整片天的強悍媽媽去哪兒了。
想以前，她和我爸斗志斗勇總是完勝，無比威風。年輕時她做家庭主婦迷上打麻將，搞得我爸吃飯有上頓沒下頓，一怒之下斷了家供。滿以為能逼迫我媽戒牌，誰知她找鄰居借了一條扁擔兩個籮筐，跑到菜市場做了小菜販子。日收入不扉，賣半天菜，打半天麻將。我爸一天三頓徹底沒了著落，完敗。
后來爸爸失業，情緒低落。沒什么文化水平的媽媽挑起了養家的重擔，去餐館打工，給人做飯，麻將也打得少了。雖歷經艱辛，但也百折不饒，帶著全家撐過了爸爸失業失意那幾年。她慢慢成為家里的主心骨，我遇到什么問題，也習慣性地找她商量。精明干練，善良寬容，是我給她的評價。
但這兩年，她真的越來越不像話了。
去年暑假我生病回家，在醫院打點滴，想讓她陪著說說話。她在我身邊坐了五分鐘，像多動癥兒童似的坐不住了，試探性地問我：“旁邊有個麻將館，我去摸兩盤再回來好不好？” 那眼神和貪糖吃的小孩一樣，我點點頭，她一溜煙跑了，直到我打完三瓶點滴，才著急忙慌地趕回來。
我考慮到她一個人住院會孤單，想接她到香港玩幾天哄哄她。她挺開心，說再住四天就可以出院了，出院了給我帶好吃的來香港。我細致地籌劃帶她去哪里玩，她卻突然跟我說，“你那里好無聊哦，我不去了，我出院去你舅舅家玩，他們那里有伴兒，我不去你那里了。”
我對她這種三分鐘熱度和隨機應變的態度十分不滿?！罢f好了來，又不來了。煩人！怎么跟小孩子一樣?！?/p>
媽媽確實越來越像小孩子了。過年和我斗嘴，嘲笑我說屁股都瘦沒了腿還那么粗。跟我搶零食吃，說你太胖了要減肥，我幫你。批評我衣服太老氣，都是冷淡色，不如她買的衣服好看。說她兩句，她就委屈得要哭。我私下問我爸，我媽怎么越來越孩子氣了，沒底線。
清明去給姥姥姥爺上墳，媽媽個頭小，一路小跑跟著爸爸和舅舅。她一邊跑一邊扯著嗓子喊“丫頭跟上”，“丫頭快點”，“丫頭你在后面吧？”“丫頭你跟不跟得上？”“丫頭看路”。短短一刻鐘的路程喊了我近二十多次。我被她喊煩了，應聲到：“在后面呢，我腿比你長，跟得上?！彼樟寺?，又忍不住回身用手牽我，像個小孩子一樣的，瞻前顧后，竟有一絲窘迫。我伸出手去牽住她，她終于安靜下來專心走路。
媽媽的手很小，我伸開手掌就能完全裹住她的拳頭。我從未察覺過她的手這么小，從前她抱我，打我，牽我走路，為我織毛衣，給我做飯，幫我擦眼淚，我一直覺得那是一雙妙手，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那也是我的支撐，很多時候受傷回家，牽她的手逛逛街，再多的落寞和委屈都能消解，心里也能積聚力量，重新面對自己的旅程。
我握著她的手心緒起伏：是我離開她太久。我離家十多年，我忘了她會老，身體很變小，心智也會變小。我年幼時，她為了養家，不得已放棄自己的愛好，和柴米油鹽周旋，做全家的依靠。如今，女兒已大，牽掛變少，她的玩心又出來了。不僅要打麻將，還想學廣場舞，喜歡去和自己的小伙伴玩，不愿意拘束在香港我這方寸之地。另一方面，她也因年齡的增長更加力不從心，身體愛生病，容易孤獨委屈。面對這個世界，她好像變得更加不安，所以常常要給我打電話，發視頻。很多簡單的事情明明可以自己做決定，卻一定要先問我的意見。不開心的時候要找我訴委屈，開心的時候要告訴我她的歡喜和得意。我成了她的依靠。
我成了她的依靠，我默默地告訴自己。
于是免了她的旅程奔波，我回家看她，恰逢她手氣不好，打麻將輸了錢。我給她兩千塊錢讓她回本。她開心得手舞足蹈，活似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我愿護她愛她，讓她做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