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正開不是一個人,而是我的故鄉,現為防城港市政府所在地。據說,當年馬伏波將軍帶領兵馬一路奔襲,到了這個地方,停下察看地形,認為此地前有海后有山,視野開闊,故命名馬正開。從此,馬正開這個名字就一直沿用至今。
兒時的故鄉,雖已經過現代開荒,但交通非常不便,最近的學校(沖孔小學)三公里,最近公路(田口道班)四公里,且都是石子路、山路。村子形狀呈W型,前海后山,中間是蝦塘、水田和坡地。靠近海堤的地方是個大水塘,記得是租給了廣東人養蝦。水塘堤壩到山腳的地方就是全村的田地,因為是鹽堿地,糧食產量自然不高。每當青黃不接時節,人們就會用番薯煮粥、番薯煮青菜來湊數,渡過難關。
村里房子均挨著山邊,從東往西,分別是東頭屋、中間屋、西頭屋,我家在中間屋。東頭屋與西頭屋之間又隔著一條舊基圍,叫“骨頭埂”。骨頭埂左邊是坡地和水田,右邊是一平坡,喚作掃把坪,灌木叢生,也有少量坡地,小時候我們在那放牛、打黃蜂,玩樂打鬧。
馬正開村子不算大,總共也就兩三百人,雜姓多,以黃、林、繆、李姓占多數,村民主業是務農,農閑時大都去耕海。據說,舊時有風水先生說過,馬正開都屬于老虎地,這點在村里婦女身上得到印證:全村婦女在家里都是主人,說一不二,男人們只有服從;婦女們還是干活能手、吵架能手,她們一邊吵架一邊干農活,工作效率會更高。
那時候,村民文化不高,加上交通信息閉塞,人們都比較信鬼神,大人們經常會去問仙,女仙叫“仙姑媽”,男仙叫“師傅佬”。一旦問了仙,大多是要送小鬼或者白狐,這下生雞、豬肉等是少不了,還要給利是,少則幾十元,多則上百元。人們吃穿用度舍不得花錢,可這事從不敢怠慢,生怕得罪神靈。
能讓村里人同心協力的事情是“做社”。社是指田社,就是保佑全村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土地神。人們通過抓鬮的方式,確定社頭,由社頭組織挑選各色人等,比如收錢的、備祭祀品的、領拜的、分豬肉的等等。每年農歷二月初二龍抬頭是做社的日子,各家各戶出一人,由領拜帶著集體祭祀祈福。
我的故鄉馬正開沒有名勝古跡,歷史上也沒出過王侯將相,卻承載了我所有的美好童年。如今,馬正開已完全改變了模樣,成了城市的中心,兒時的往事,只能在回憶里找尋。
◎阿公阿媽
我的阿公(爺爺)阿媽(奶奶)從舊社會走來,他們出身貧寒,目不識丁。
阿公排行老二,兄弟姐妹五個,那時阿公家里窮,孩子們挨餓是常事。為了不至于餓死,有口飯吃,阿公報名參了軍,跟了陳生的部隊,當上了一名炮兵。
我最喜歡聽阿公講行軍打仗的故事。阿公說,有段日子,為了保持實力,部隊到與越南交界的深山老林里“收山(躲藏)”,那里山螞蝗非常多,會飛的,吸人血,非常恐怖,但是阿公他們堅持了下來。有一次,部隊正在埋鍋造飯,飯剛剛煮熟,還沒有來得及吃,就收到信息,國民黨打過來了。眾人只好把飯都倒掉,再撒上沙子,收拾武器,趕緊撤離,保持實力。阿公說他們不得吃,也不留給國民黨吃。
最值得阿公榮耀的,是阿公在火線上入了黨。戰爭年代的共產黨員,都是經歷過血與火考驗的,在戰斗當中,阿公始終沖鋒在前、不怕犧牲。阿公的耳朵早早就聾了,是當年炮火震聾的,阿公說那是過山炮(野戰炮)。由于人特別忠厚,部隊讓他管錢管米。解放后,阿公本可以留在部隊,可那時的人,更加渴望的是土地呵。阿公果斷決定:復員回家種地。
當我懂事的時候,阿公看起來已有些蒼老。平時勞作過后,一有空阿公就坐在龍眼樹下,叫孫子孫女們幫他撓癢癢,然后笑呵呵的樂著。阿公的皮膚是暗紅色的,像燒鴨皮,他的手腳都是繭子,厚厚的硬硬的。當我們幫他撓完癢癢后,我們發現自己指甲變得黑乎乎的,大家都驚訝不已,孩子們就跟他告狀:阿公不洗澡,身上都是泥!可阿公依舊樂呵呵的笑著,對孩子們說“臭處(淘氣)”。
阿媽的生活情況對比阿公,好不到哪兒去。在那個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舊世界,餓死冷死是常有的事。阿媽家里姊妹多、兄弟少,只一個弟弟。令人心酸的是,為留更多糧食養活弟弟,阿媽的父母將她賣作童養媳。好在解放了,作為童養媳的阿媽,得了自由身,這才有阿公阿媽的結合。
阿媽在村里話多是出了名的,外號“多話媽”。無論何時何地,無論見了哪個,都能胡天海地說上半天。那時候,村里離縣城遠,好不容易出趟街。每次阿媽上街,我們幾兄弟都爭著搶著跟去。終于輪到我了,我追著阿媽,天不亮就出發,轉過幾個山溝溝,翻過幾座大山頭,終于搭上班車,來到縣城。阿媽一下車,就不斷與人打招呼,有時聊上三五分鐘,有時半個鐘,走走停停。見阿媽停住聊天,我也到處傻看著,回頭一瞅,阿媽不見了,這下急壞了,拼命找,不一會,發現她在某處正與人交談,比劃著什么。
阿媽是一個“吵架王”,這我是親眼目睹的。小時候我看見阿媽一個人的時候,也經常自己和自己說話,當時覺得很奇怪。現在想來,莫非是在“練口才”?阿媽在村里吵架是排得上號的,至少前三名。整天不是和兒媳婦吵,就是和村里婦女吵,再就是和阿公吵。她一邊吵一邊干活,更是不得了,一轉眼,豬喂完了,菜淋完了,禾割完了,柴火也挑完了。最厲害的一次,是跟“辣椒米”(六嬸)吵架,只見兩人聲音越來越大,最后兩人都跳了起來,還邊拍手邊吵,那個架勢就差打起來了,看得我緊張得不行。最后還是阿媽贏了,從雞毛蒜皮、男女丑事、祖宗十八代等,一一點到,直到對方無聲無影。
阿公阿媽是一對苦命鴛鴦。他們從來不打情罵俏,感情交流方式有點獨特:農忙時,有啥說啥,分工合作,全程無語;農閑時,無事生非,頂嘴斗氣,雞飛狗跳。阿媽鬧得更厲害些,口頭禪是罵阿公“老龜精”,然后各種詛咒,咋一聽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有什么深仇大恨呢。而阿公也是神助攻,時不時來一句“猛料”,更加激起了阿媽的氣憤。每當此時,我們要么沉默不出聲,要么就跑得遠遠的,盡可能不“惹火上身”。因為他們吵得再厲害,第二天都會一切如常。
我父親時常說,阿媽是“和老虎睡得著的人”,其實這話并不過分,原因就出在阿媽的熱心腸上。村里無論誰家有紅白喜事,阿媽都愛去幫忙。阿媽見不得別人苦難,文革時期,她自己家沒有多少糧食,卻偷偷送給被批斗的人。解放軍叔叔來填決口的海堤,阿媽熱情款待。村里姓繆的幾兄弟,橫行霸道,經常欺負阿公阿媽。后來他們自己起內訌,甚至大打出手的時候,阿媽是第一個去拉架的人。
阿公阿媽是勤勞本分的農民。如果不是阿公阿媽拼命干活,掙工分,6個孩子肯定要餓肚子。阿公雖然為人太老實,一天到晚專注于耙田梨田,偶爾也會去下海打漁。正是因為如此,家里的稻谷、番薯、芋頭、花生堆滿倉,還養了雞、鵝、豬等,確保了吃的不愁。
◎父親母親
我的父母親是普普通通的農民,一輩子沒有做過什么轟轟烈烈的事,有的只是小老百姓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父母愛我們兄弟仨,甚于他們的生命,為了兒子們,勞作一生,奉獻一生,忍受著生活的各種磨難,卻無怨無悔。
父親身高一米六八,長的文質彬彬,高中文化(20世紀70年代,農村地區高中文化不多),阿媽跟我說,本來父親要去當兵的,因被人頂替了名額,沒有去成。父親接人待物方面很是老練,能說會道,又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很多第一次見到他的人,都以為他是個干部或老師。
兒時,父親在我眼里是無所不會的。每每遇到問題,問起父親,總是耐心回答。比如,有時候我會問他橫幅上的一個字,有時候我會問他海的那頭越南是什么樣的,有時候我會問他一些天馬行空的問題,他都能對答如流。父親對我從來沒有說教,沒有要求過我要怎么讀書,怎么出人頭地。我想,他應該是不想給我壓力,讓我自由發展。
父親雖然有文化,可局限于家里窮且無人指點,也只能在家耕地,為了生活,甚至不得不接一些重活累活。大概四五歲的時候,村里海堤決口,征調民工,這其中就有我的父親。那天,父親穿著一條紅色(已掉色)背心,正蹲著用力錘石塊,滿頭汗水,漫過他的眼睛,父親沒有說累,也沒有停下來,只是不時抬頭看我一眼,或者點著一支煙含在嘴里,繼續干活。父親辛苦干活的場景,永遠印在我的腦海里。
母親個子不高,一米五五左右,年輕時皮膚黝黑,可能與耕海有關。大概在我一歲多的時候,母親生了二弟。那天早晨,母親包著頭巾在床上半躺著,小小的二弟,睡在母親身旁。父親在廚房忙碌著,柴火大鍋正煮著雞湯,生姜和雞肉化學反應產生的氣味,惹得我直流口水。我左手拿著一個綠色花紋的錫碗,右手握著一個只有半截手柄的瓷調羹,跑進跑出,高興極了。長大后才知道,當時是家里最艱難的時刻,窮到豬油都買不起,為給母親補身子,殺了僅有的一只老母雞。
母親決定生第三胎,是想要個女兒。可是造化弄人,結果還是兒子,不僅沒有生到女兒,還落了一身婦科病。屋漏偏逢連夜雨,父親手關節上又生了瘡。由于父母的病痛,本就不寬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生活的壓力,對這兩個年輕的夫婦來說,已經讓他們喘不過氣來。好在干屠宰的外公緊要時刻接濟,才不至于餓肚子。
窮則思變。8歲那年,父母與無數農村人一樣,加入了龐大的打工隊伍。至今我仍然記得,父母親出發那天早晨,我一路追著,坐在三叔的魚塘邊上,目送他們,直到過了骨頭埂,再也看不見了,才傷心地回家。從此,我成了留守兒童,年幼的我開始早熟,總是開心不起來,父母不在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和迷茫。
現在回想,父母是非常有遠見的。九十年代初,他們就到縣城租房居住。我也從村小轉學到城里,從此一直到考上大學。父親打零工(踩人力三輪車、當搬運工等)維持生活,照看我們。母親去廣東打工一直到2008年,前后20年,做的是最苦最累的活,掙的是血汗錢,保證了我們的溫飽和讀書。
或許,父親母親可能對于社會來說,極其平凡,但對我而言,他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父母。
◎放牛娃
辛酉年十月初三,隨著“哇”的一聲哭,打破了小村落的寧靜,我來到了這個世界。當天,正好是村里分田到戶的日子。一大早,禾堂(曬谷場)聚集了全村男女老少,正熱烈討論著分田事宜。阿媽知道我出世,趕緊跑向禾堂,邊跑邊大聲喊道:“我們家又多了一口人,我的大孫子出生了”。眾人紛紛感嘆,這個小家伙來得真及時。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不到6歲我就開始幫家里干活,煮飯、喂雞、淋菜都不在話下,當然我最喜歡的還是放牛,因為可以安排自己的活動。
一個初冬的早晨,天氣漸冷,我穿上阿公給的救濟大衣,朝魚塘走去。這是一頭大公牛,威猛有力,它正在魚塘埂上吃草。從父親手里接過牛繩,我就盯著它。它一邊悠然吃著草,一邊搖耳朵驅蚊蠅,吃得挺香的樣子,慢慢地我也放松了警惕。突然,大公牛猛地向我沖過來,用它的犄角將我抄起,然后又摔我在魚塘埂上,半天沒有緩過神,我丟開牛繩,邊哭邊跑著回家。父母見狀,嚇壞了。母親一通大罵,并檢查我的傷勢,還好只是救濟衣腋下的地方穿了個洞,身體并無大礙。父親倒是悶聲說了幾句什么,聽不大清楚。不久,就有牛販子上門,牽走了那頭大公牛。
賣了那頭大公牛,家里買回了一頭母牛,這頭母牛很溫順,仿佛通人性,總是任勞任怨,一家人都特別喜歡它。那時候,家里農活多,我為更多時間玩,經常都是爭著去放牛。我們趁著退潮,把牛趕到波龍,一座四面臨海的丘陵,上面各類青草豐富,牛可以在那里悠然飽腹。而我們可以盡情地去玩,比如捉螃蟹、釣魚、摘野果、“摸盲雞”、“斗芒箕牛”等,一幫小伙伴在一起,總有無盡的樂趣。
某年除夕,我早早就起床,按慣例,我知道,會有好吃的,會有新衣服穿,還有紅包領,所以特別興奮。父母讓我先把牛喂飽,好趕緊回家洗澡、穿新衣服、吃年夜飯。我滿口答應,叫上小伙伴,把牛牽到掃把坪放。就玩起了小打仗,學著電視里的模樣,用木棍當槍,用嘴當響炮,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打起來,坪上充滿了歡樂的呼喊聲。
我們玩的入興,完全忘記了放牛這事。直到父母從家里大聲呼喊回家吃飯,才發現牛不見了。我非常緊張,一是怕挨罵,二是饞著桌上的肉(那時只有過年殺雞,平時節日大多是豬肉),想著弟弟已經在吃雞腿,我內心焦急萬分。我在坪上狂奔一圈,也就沒有發現牛。阿公見到我遲遲未回,趕緊過來詢問情況,讓我回家吃飯,他自己往后山走去了。等我們都吃完以后,才見阿回來。原來牛跑到山塘后面,吃了別人的青菜。父母沒有責罵我,元宵過后去賠償了人家。
這頭牛陪伴我的童年,有過很多快樂的記憶,但它的死卻讓我驚恐好長一段時間。那天,天空下著小雨,我們一家人在骨頭埂的坡地上拔秧苗,大家有說有笑,邊笑邊干活,牛也在幾丈遠的地方吃青草。雨越下越大,突然,天空中閃電交加,隨著一生轟隆響聲,牛被雷擊中,倒在了坡埂邊上。母牛死了,怎么也不敢相信,當時我想不明白,天空那么寬,地那么大,一道閃電、一聲雷鳴,怎么就能殺死我的牛?
當時正是農忙,最需要牛的時候。人窮親戚短,我的那些什么叔什么嬸的,個個像躲瘟疫一樣,避著我們家。好在鄰村老繆主動提出借牛,這樣才熬過了最難的時刻。
耕了那一春田,家里再沒買過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