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過后,天冷得刻薄,不經意看到父親發的一條朋友圈,是悼念亡友的,隨口問了一句,知道過世的是以前中學的校長。圈里附了逝者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正在臺上發言,精神抖擻的樣子,年歲與父親相仿,正是壯年。我們住一個小區,偶爾遇見,算有幾面的緣分。聽父親說,人是急性胰腺炎發作走的,在ICU熬了兩周最終還是沒能挺過去,看著手機上父親發的雜亂心情,想到身邊的人事,于此為記。
一場葬禮上,有人哭,有人因為身邊麇集的人哭了便也跟著哭,也有人不名悲傷,猶疑著是否該哭。人就是這樣,以己哭為始,以他人泣作結。我記憶最深刻的是外公的葬禮,事實上我也只正式參加過那一次。老家的風俗是人死之后要守七天的夜,老人壽終是白喜事,按風俗,靈棚里座席鱗次鋪開,羊頭狗肉,霧氣繚繞,鄉村專治喪事的樂隊鑼拔齊鳴,伴著斗破蒼穹的鞭炮聲,蜜糖引蟻般招來一波波鄉黨前來吊喪,人來人往,不可斷絕。我頭七那天去見外公最后一面,因為向來是沒人牽制的小孩,坐在三舅家的門檻上翻一本陳年老書,不用被派去端茶倒水,打煙唱喝,很是幸福,偶爾瞥一眼堂屋門前滿地的鞭炮碎屑和酬酢正酣的賓客,嗅到空氣里緩緩流動著的食物氣息,像是冬天里油脂一點點凝住。家人一直忙東忙西,不得休憩,直至夜幕降臨,人聲漸闃。好像是為了延續白晝的車馬喧闔,余下的人三五成群湊上幾桌麻將,賭點小錢盡興,靈棚上拉起的簡易燈下,飛蛾撲轉,人影昏黃不定。我幾乎是要睡去了,可不覺望了一眼堂屋,外公就躺在那里,他聽不到外面的許多熱鬧,更做不了許多熱鬧的事,葬禮上的人氣是為了讓人離開的時候不顯寂寞嗎,我以為活著的人才會覺得乏味。入夜臨近十點,眾人要圍著棺槨轉經,負責超度的巫師發了一條紅綢子讓我們擎著,隨著他念的莫名的咒走動起來,不知走了多久方才停下,旁人叮囑我別哭,可是我并沒有哭的想法,只是想到外公再也聽不到我給他講羅通掃北薛仁貴征東了,忽而有點悵然,轉完經后我去神龕前同兄弟們跪著,磕了幾個頭,默神了一會,回到房間沉沉睡去,外面的一切就此與我無關。我雖從小怕死,怕死以后吃不到麻辣燙,看不了動畫片,連三國群英傳都玩不了,但爸媽告訴我人有魂靈,即使絕塵而去,若有敬畏之心,魂靈便不會消散。能在很小的時候了解到逝者因生者得以繼續存在的道理,至今我仍感激。正應了歲月神偷里的那句,“人總得信點什么”。是的,不管信的是什么,同命運相搏,脆弱一方的人總能拿出些許憑借,以此應對這蕪雜紛繁的世界。
古人云: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別離分兩種,暫離之態,永訣之情。暫離之態,如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摯友,如曉風殘月,此去經年的戀人。永訣之情,則似巫山滄海,明月松岡。我是未經歷過大喜大悲的人,從來過著最平常的日子,家人大多安好,彼此相安無事。朋友有聚有散,聚時開心,離時不以為意。而父親可謂見慣生死,故舊至親的離別他都經歷過,止庵在離別中寫道:逝者未必是最不幸的,那么從某些角度來說有時候他甚至是不幸的主要承擔者,旁人悲戚時父親常在為各種后事忙碌,無言的他顯得鎮定自若,可能這是男人應有的表現,然而我明白,他從來都不曾看透生死,臉上一副堅不可摧的樣子,骨子里卻是個感時易傷的人,老媽也一樣,我經常感到這世界還不壞,全因了與他們生活過一段時間的緣故。
臨近歲末,已經發生的一些事情卻不好,有長輩的離開,也有好友家中突發的變故,我看見有人泣不成聲的樣子,知道有東西在他們心里飛速坍塌,也有東西如泉涌般釋放,希波克拉底誓言里說:有時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作為局外人,我常常選擇坐在一旁,陪伴他們度過那些時刻,我知道要度過那些時刻不容易,與其故作堅強,倒不如痛痛快快哭一場,畢竟時間可以用來消弭悲傷,畢竟人時已盡,人世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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