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說思想的壞話
自從人類歷史上有了文字記載,思想幾乎成為人類文明進步的階梯,對思想的贊美之辭不勝枚舉,例如“思想是人類區別于動物的主要標志”“人因思想而偉大”“思想改變世界”……不可否認,思想在人類發展史上起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在技術領域,頭腦作為思考的必要工具,不僅需要,且價值巨大。但頭腦一邊制造人類偉大的文明,一邊把這個強大功能應用到內心世界,帶給了人類無窮無盡的痛苦和煩惱。有人說,人類的文明史就是一部戰爭史,據歷史學家統計,人類自有記載以來,有80%的時間在戰爭中度過,試想一下,哪一場戰爭不是由人的心理因素主導?
思想,這個原本給人類帶來美好生活的工具,當它脫離了技術領域應有的位置,入侵到心理領域時,便讓人類陷入了痛苦和悲傷的泥潭,以至幾千年,甚至數萬年都無法解脫。進入心理層面的思想,通常裝扮成觀念、觀點、愿望、目標、方法等面目,構成了一個人或者一個群體、組織的基本價值標準和穩定的行為模式。它直接指導和控制人的行為。我們不妨先看幾個生活中的例子:
“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原本只是一則廣告語,竟讓無數家長奉為真經。他們為了孩子傾其所有,甚至辭掉工作,心甘情愿為孩子做保姆、當司機和家庭教師,整天樂此不疲。每個家長都為孩子建立了一個自認為最好的發展目標和路徑,其實他們既不了解孩子,也不懂得教育或學習,就堅定地把孩子當成作品去塑造,最終如愿者寥寥。
“不要辜負領導的信任”,這是很多職場人都躲不開的坑,即使工作中發現各種問題和風險,也不去面對和解決,卻一味地逃避,勸慰自己“忠誠是最好的品質”“堅持一下就過去了”,輕者浪費了青春年華,重者被領導裹挾著走上犯罪道路。
“錢是萬能的,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在市場環境下,錢的重要性確實不可替代,但很多人對利益趨之若鶩,經常為了眼前蠅頭小利,做出一葉障目,舍本逐末的事情。事實上,賺錢這件事兒,不僅需要能力和付出,更需要各種機遇,所有成功人士的財富創造之路都不可復制。但很多人無視這些客觀事實,想當然地認為僅憑自己一腔熱血和激情就能叱咤商場,結果終其一生,還是一無所獲。
“生命短暫而寶貴,要活得精彩、活出意義”,這句話從表面上看毋庸置疑,適用于每一個人,但這個放之四海皆準的“道理”,經過思想解讀后,演變成各種奇葩目標,把生命弄成了思想自己想要的樣子,并將其包裝成“夢想”“愿景”“理想”等等,然后制定出行動計劃,讓生命進入思想預置的軌道中,一路狂奔......
不難看出,很多人耗費數年甚至終其一生不過是為了一幅圖畫而活,它只不過是思想為了長期控制生命所勾勒的一個意象,然后扎根于心理形成觀念或執念,同時制造出各種方法、技巧及“心靈雞湯”。當你不按照既定計劃做事,它便會跳出來“講道理”或“橫加指責”,讓你及時調整行為,服從它們的旨意,重返它們期望的軌道。思想還強加給生命一個“意志力”,通過它更持久地控制行為,最終導致原本自由的生命不斷與外界環境發生沖突。
思想驅使身體執行計劃時,不僅透支身體,還操控我們的認知,讓身體產生各種不良情緒,諸如厭惡、焦慮、內疚、痛苦、悲傷、抱怨……這些負面情緒久而久之會對健康造成極大傷害。據統計,人類大約有兩百多種常見病都由不良情緒導致,覆蓋率超過40%,包括各種慢性病和癌癥。
思想,相對于鮮活的事實,兩者涇渭分明,一真一假、一虛一實,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但在現實生活中,思想會忽略和歪曲事實,彰顯其重要且不可替代的地位,凌駕于事實之上,像個指揮官般不停地發號施令。這樣一來,真實的生命和虛假的思想,其地位就完全顛倒了。
事實上,如果沒有思想的干預和束縛,每個人都將擁有自由和健康的生命,而思想,就像一個幽靈或毒瘤附著在生命上。關于思想的破壞作用,大多數人都沒有給予關注和質疑,分不清哪些是必要和有用的思想,哪些是干擾、迫害生命的思想,只是一味地依賴,任其擺布。從這個角度看,很多人都是重癥“斯德哥爾摩綜合癥”患者,終其一生,不僅沒體驗到生命的自由價值,還把對思想的贊美和感恩帶到了墳墓。
思想牢牢控制著行為,消耗著生命,還迫害著身體,它讓我們沉迷其中,卻又無法掙脫它的束縛。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二、思考過程如同刻舟求劍
我們看一下頭腦是如何思考的,這里并不涉及頭腦的工作原理,只是把這個過程的本質揭示出來。當然,這里的思考依然是指思想僭越事實,越位到心理層面的情況。
思想進入心理領域,會自然而然地追求一種確定性和安全感,對不知道的事情總要找到一個確定性答案,就像每個人都具有好奇心一樣。思想的好奇心可不是為了追求真相或真理,而是為了滿足其存在感。同時,思想也沒有能力把握鮮活的生命,于是只能把它轉化為局部問題,以求更容易找到答案。思想用這種自欺欺人的方式接受并固化了答案,然后再用它來指導各種行為。
頭腦一旦形成觀點、觀念,就會不斷地強化和印證它們,面對外界質疑,它會習慣性地采取排斥態度,堅決捍衛那些觀點。頭腦不時地調取和使用它們,進行各種整理、組合、加工,形成新的結論,并因此沾沾自喜。于是,生命產生了錯覺,不僅相信頭腦中意象的真實性,而且對那些結論產生依賴,認為只有它才能幫助自己應對各種變化。
這個過程很像《呂氏春秋》中“刻舟求劍”的故事。“楚國有個人渡江,不慎將佩劍掉落水中。他急忙用刀在船舷上做了記號說,這是劍掉下去的地方。船到目的地后,此人從記號那跳入水里尋找劍。”
佩劍掉入水中,原因復雜,是諸多因素共同作用而成,包括楚國人坐在船上的位置、天氣因素、船只的顛簸、水速等等,然而,楚人卻把這些因素和整個過程濃縮成一個記號,而且完全無視船已經移動了這個事實,靠了岸才跳入水中尋劍。這個“記號”讓楚人誤將“陳舊的過去”等同于“鮮活的未來”,兩者的性質如同“真實的樹”和“頭腦中的樹”的關系,有著天壤之別。
小時候看這則故事,會嘲笑楚人的愚蠢,但是,當我們調用頭腦中“意象”時,和在“記號”處跳入水中,有區別嗎?我們是否每天都在上演著“刻舟求劍”?例如,當在完成一個目標時,我們會總結經驗和教訓,通常被稱作復盤。在這個過程中頭腦會細致深入地總結、提煉,形成知識和經驗累積(這里不包括技術層面的知識,僅包含心理層面,克稱其為“心理積累”或者“心理知識”),同時,為了確保這些知識“正確”,還要找到相關案例或理論佐證,咨詢一些專家或權威人士,形成最終的“結論”。最后把“正確”的結論深深刻在頭腦中,作為行動指南,為了讓更多人引以為鑒,又以文字形式記錄并傳播。
我們在心理層面積累的知識,性質和楚人在船上刻的“記號”不是一樣的嗎?都是把豐富鮮活的事實抽象成一個簡單的道理,再用這個道理去套用未來完全不同的事實,如果遵照這些有案可稽的“道理”做事兒,其危險程度無異于盲人騎瞎馬。這也驗證了那句扎心的話:“懂了很多道理,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
未來永遠不可能被精準地預測,也無法用陳舊的過去取代,思想再強大,也不可能把那些抽象、破碎、僵死的“意象”拼湊成一個真實、鮮活、完整的事實,只不過是它為了追求安全感而導演了一個自欺欺人的把戲。從某種意義上講,思想就從未真正懂得過一朵花綻放的過程,也從來沒有真正看清過一棵樹完整的樣子,或許,它就從未知道過什么是真實。
盡管如此,思想不會輕易承認這些,它始終在表演著狂妄自大和無所不能,但它的臆想面對現實世界的沖擊,就沒有被揭穿過嗎?它究竟使用了什么障眼法,欺騙了人類數千年呢?
三、看看思想的獨門絕技
思想何以如此狡猾,一次次以虛幻的意象欺騙真實鮮活的生命,而且屢屢得手,它究竟掌握了什么神通呢?之前提過,思想本質上就是無數意象的集合,抽象、有限、破碎、片面、僵化、陳舊、虛幻……這些屬性與事實迥異,格格不入。
思想不僅害怕被生命識破其不堪的本質,還要占據一個至高無上的地位,在生命面前耀武揚威,于是,它想出一個“一統江湖,千秋萬載”的妙計,就是無中生有,憑空炮制出來“我”這個概念,從此所有的人都把它視若珍寶,奉為上神,頂禮膜拜,同時人們也被它忽悠了數萬年,而且至今仍然執迷不悟。
“我”原本就是個人稱代詞,在語言表達上用于區分你、我、他,主要用于指身體上的指代,這樣毫無問題。但是思想卻把它平移到心理領域,讓每個人都有了“自我”的意識,認為心理上也是獨立存在的個體,誤把內心領域的“我”等同于身體,視為同生命一樣重要。
思想是人類區別于其他生命體的最主要特征,這一點毋庸置疑。如果思想只被作為支撐正常生命活動、改善生存環境的一個必要工具,顯然沒有任何問題。但思想偏偏在心理上制造出一個“我”,立刻讓人類變得困苦不堪,可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它讓每一個人覺得“自我”是全世界最重要的東西,不僅不容侵犯,而且還要不斷地擴大其影響力、控制力,通過占有、侵害、甚至是毀滅來攻擊其他個體,以凸顯其至高無上的地位,殊不知它只是原本龐雜而虛幻的思想內容中,極其微不足道的一個詞而已。
思想通過混淆物理世界和心理世界,把物理世界真實存在的生命個體以及這個生命過程,抽象成“自我”的概念搬到心理世界,把物理世界的規律應用于心理世界,通過各種類比、比喻、講道理,使全人類都相信心理世界“自我”的真實性,并自覺讓它占據了至高無上的主導地位,控制真實的生命活動,這樣進一步強化了“自我”的重要,如此循環往復。
那么,自我真是虛幻的嗎?我們可以逐一去看看,究竟有哪一樣是“我的”?
先看看“我的經歷“,當你仔細回顧某一件親歷過的事兒,會發現那段“經歷”是單純地只屬于你嗎?至少它不可能僅與你一人有關,每件事兒都有它產生的時代背景、歷史原因,由很多人共同參與,有主導者、支持者、甚至反對者,他們都會對整個事件發生、發展及最終結果產生影響,甚至沒有主次之分,缺一不可。
“我的觀點、結論、信仰……"這些被頭腦奉為真經的內容,仔細想想,也沒有一樣屬于自己,它們無非都是來源于書籍、權威人士或各種傳播媒介,即使是所謂“獨創或首創”,也不過是基于前人的思想進行“修改和完善”。
“我的財產、名望、權力……”我們通常稱這些都是身外之物,確實,只要稍微質疑一下,這些東西從來未曾真正屬于過某一個人,只不過是為你所用而已。如同《紅樓夢》中那首《好了歌》,幾句話道盡了人間滄桑和“名、利、情”的虛幻無常,雖說是小說,但現實中也比比皆是,凸顯了世間的無盡悲涼。
與此相對比,再看蘇軾《赤壁賦》中那句:“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這些青山明月并不 “專屬”于任何人,卻可常伴左右,隨時享用,而且這種美好不可替代,因為這是大自然饋贈全人類的禮物。如果一個人拋棄了自我的狹隘,擁有胸懷天下的胸襟與豁達,世間萬物皆可為你所用,比自以為是的“占有欲”好過不止千倍、萬倍。
心理領域的“自我”只不過是思想構造出的一個詞語而已,它卻給生命布下一個深不可測的陷阱。然而,它之所以能欺騙了人類數千年,還有另一個獨門暗器,讓人防不勝防。
四、自省的,到底是誰
頭腦在安靜時經常會冒出一些聲音,對之前的經歷品頭論足,指指點點,其中有提醒、有暗示、有指責、有警示、有鼓勵、有關心……這些聲音讓我們覺得有一個獨立于自己之外、更智慧的人在說話,幫助自己分析、評估,找出問題和不足,并提出改進建議。這個過程通常被稱為內省、反思、頓悟、復盤、自我批判……也有一些領域或心靈導師把這個過程稱為內觀、懺悔、覺醒……還有人把它曲解成冥想。
無論叫什么名字,這個過程大多是總結出一套“絕對正確”的方法或者理論體系,幫助“自我”不斷糾偏、修正和成長。但有一個不可辯駁的事實,任何可重復的方法都是局限的,頭腦抽象出來的理論永遠無法正確地應對時刻常新的現實,也無法推測和把控未來。
這個過程就像思想把物理世界真實的“我”平移到心理世界一樣,它把物理世界或者技術層面的總結、訓練和提升,平移到心理世界,錯誤地認為,技術層面通過復盤有利于找到客觀規律,那么,心理世界同樣也可以通過這種方式實現自我進化和成長。但是不要忘記,心理世界中連“自我”都是虛假的,那個成長怎么可能真實呢?所謂反思只不過又是一堆意象在頭腦中搬來搬去,根本不存在一個“自省者”或“旁觀者”。
我們再仔細深入地剖析一下“自省”過程。首先是頭腦對過去發生的情境進行回顧,它們無非就是頭腦對過去事實的記憶,本質上就是一堆抽象的圖像;同時,頭腦中還掌握很多成熟的理論或知識體系,那些也不過是頭腦中圖像的另一種存在形式而已;最后一類是頭腦制定的目標和計劃,無論這些目標的具體內容是什么,究其性質,也都是記憶。接下來,頭腦將這三類內容進行歸納、總結、分析、歸因,再進一步對其加工、重新組合,制定出新的目標或方向。這個過程就是“自省”。
不難看出,無論是原始素材,還是加工成果,貌似產生了調整,但無非還是心理記憶在頭腦中來回地倒騰、變換,依然具有“虛幻”“破碎”“陳舊”的屬性,和真實并無關系,只是換了內容而已。而頭腦這種自娛自樂的行為,讓我們再次陷入到它控制的圈套中。
自省通常會在什么情況下發生呢?那就是當外部環境突變或者預定的目標與環境發生激烈沖突,讓我們產生了迷茫、痛苦。這時候,“自省”的發生,一方面解釋并合理化了過去行為、包容了錯誤,另一方面,適當地重新調整目標,讓痛苦或沖突的狀態得到暫時緩解。可見,自省具有明顯的“療愈”作用,讓“自我”感到非常舒適,并重新看到希望,按照思想新設定的軌道繼續狂奔。而在這個迷惑下,思想再次掌控了生命活動,形成了“閉環管理”,即“制定目標--執行目標--調整目標--執行新目標”。生命剛從思想埋下的坑里爬出來,又跳入它另外一個蓄謀已久、更大、更隱蔽的坑。
五、觀者即所觀
自省讓我們產生了一個錯覺,就是存在一個“觀察者”或者“清醒者”,他似乎是獨立于“我”而存在,并讓我們對他深信不疑。當“觀察者”出現時,“我”突然變得老實了,不那么張狂了,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聽從“觀察者”的教誨,即使偶爾頂頂嘴,也無法抗拒“觀察者”高高在上的理性教導,他像一個權威控制住孩子后續的行為。
那么,這個“觀察者”是誰呢?他和“自我”究竟是什么關系?很顯然,他同樣是思想本身。“觀察者”的出現和思想憑空構造出的那個“自我”沒任何區別,具有同樣的屬性和作用。當思想發現給生命布下的陷阱與實情發生巨大沖突時,無法再繼續欺騙下去了,便立刻換了一副嘴臉,從過去的指揮官搖身一變,成為了“旁觀者”。因此,自省就是一個“舊思想制造新思想”的過程,把生命從虛幻騙到另一個虛幻,最終為了能持續控制生命。
思想通過憑空捏造了兩個并不存在的主體:“我”和“觀察者”,兩個角色交替出現,實現了長期控制生命,而且控制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思想炮制出這兩個角色,讓全人類在數千年都迷失在它精心策劃的陷阱中,尤其是那個“旁觀者”,讓圈套誤認為是“自我”救贖和提升,甘心情愿地惟命是從。
克道出了這個非常細微且難以察覺的真相,即:“觀者即所觀”。這里的觀者就是指心理世界的那個“旁觀者”,也就是思想內容,而“所觀”也是指頭腦中的那些“心理記憶”,它們是一樣的東西。“觀察者”對于“被觀察者”而言,就像從大海里取出一盆水,不僅微不足道,而且相對于大海而言,沒有任何特殊性,只是容器不同而已。
當然,只是從邏輯上理解“觀者即所觀”這句話并沒有任何意義,還要親自去觀察這件事到底是不是一個事實。不要急于說已經看到,也不要輕易否定人類擺脫思想束縛的可能,我們只需對各種想法或結論保持警覺,隨時發現思想偽裝的“自我”或者“觀察者”,時刻提醒自己,“自我”和“觀察者”無處不在,無時不在。至于看清之后,會產生怎樣的變化,我們先不要考慮,因為一旦有了這個念頭,恐怕又已掉入了思想的陷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