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日子,我都認為自己無人可愛,所以只能愛你。我為這種愛而羞愧。但假如無路可走,那不是罪過。大多數人的年輕時代都被毀于某種東西。像我這樣,自認一開始就毀了,其實是一種錯覺,我同樣被洗得皺皺巴巴,在三十歲以后,晾曬在我的記憶里。”
這是《少年巴比倫》的一段臺詞。
這部2014年就拍完的電影,拿過2015年第52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提名,卻在前幾天才真正上映。
時隔三年。
當年剛剛出道的董子健已經因為主演《山河故人》《少年班》而名聲大噪,他參與主演的韓寒新片《乘風破浪》即將上映。
少女李夢也因為《白鹿原》等一系列著名電影的配角而受到關注,還得到過巖井俊二的盛贊。
再回頭看那個時候的他們,時間帶來的疏離感,本身就非常具有魔力。
在去電影院之前,青春、熱血、工廠、女神的關鍵詞,莫名其妙的宣發主題“就是有種”,和灰撲撲的海報風格。
種種跡象都讓我以為,這是一部苦大仇深痛述時代命運的電影,或者,一部矯情講述愛情幻滅的青春殘酷物語。
事實上,它更像《少年維特之煩惱》,卻帶著百年孤獨的魔幻現實感。
一個20歲的普通男孩子,無所事事,無所追求,干活打架調戲小姑娘,遇到一個美麗的女孩子,追求她俘虜她,然后失去她。
很熟悉的套路。
很多人看完之后都覺得像《陽光燦爛的日子》,或者,如李夢映后談提到的《西西里的美麗傳說》。
原小說作者路內寫的,的確是一個青春性啟蒙的故事,時光里的片段。
他大量使用文藝氣息十足的語句,跟他曾經是暗地病孩子小說版主的身份相得益彰。
導演延續了這種文藝腔調,延續了他幽默和刻薄的口吻,又用一些特殊的手法將這種自戀式的故作悲情打碎。
鉗工師傅牛魔王,師姐阿瑛,電工組長雞頭,小人倒雞,滑稽的長腳,把守水泵的地方布置得像閨房的阿騷……每一個配角都妙趣橫生。
還帶著一種早年香港電影和臺灣青春電影混合的神神鬼鬼的氣質。
我喜歡電影《少年巴比倫》體現出的趣味。
如導演所說,他使用喜劇的手法消解文本的悲劇性。
我們真切地在觀影過程中大笑,而在某個時刻,心里忽然涌上無盡的悲哀。
電影標簽上有一個很重要的詞匯,是“黑色幽默”。
從影片的開頭,老師傅被炸上天空,趴著大鍋蓋落在水里卻毫發無傷。
我就知道,這不會是我見過的任何一部青春片。
于是我在椅子上端正身體,專注進入少年路小路的工廠奇幻旅程。
導演相國強在采訪中提到,這其實是一部公路片,封閉空間中的公路片。
以新晉工人路小路的身份進入這個圍城一樣的化工廠,班組和空間像是不同關卡,形形色色的人是NPC和小boss,還有美女和若有似無的大boss。
明明是部小成本的懷舊青春片,卻模擬了闖關打怪獸的商業片結構。
化工廠,小鎮,大煙囪,工人群像,熟悉的元素,重塑和賦予新的意義,攝影和調色出身的導演把工廠拍出了一種異乎尋常的美感。
如他所說,視覺奇觀。
而男主口中“香甜而腐爛的青春”,因為他所在糖精廠的現實對應顯得格外有趣。
李夢長得很特別,像周韻和余男的合體。
有周韻那種不諳世事的夢中情人感,因為腫唇的緣故,又有一點余男的風韻,眼睛里比周韻多一點狠勁。
這種女學生的氣質,又很容易讓我想起董潔。
那三個女人的共通點,都是骨子里的倔勁兒。
她的五官稍顯寡淡,但上妝造型和有了表情之后,可以展現萬千模樣。
用前輩的話說,是張電影臉。
查她的資料時,我發現她是《萬物生長》的小滿,《解救吾先生》里華子的叛逆女友。每一個角色都讓我印象深刻,即使我沒有記住李夢這個演員。
而對于解讀李夢飾演的白藍,非得結合她在映后談的分享不可。
因為如果你不知道白藍為什么會來到這個城市,你就不會理解白藍種種行為和這個角色的意義。
那未在影片里被提及的:她因為89年某個不可說的事件而被退學、下放工廠。
你會明白這么一個獨特的和鄉村格格不入的城里姑娘為什么會呆在工廠醫務室,她為什么要考上海的研究生又為什么退學。
你會明白為什么她對路小路格外青眼,也會明白為什么她會在路小路反抗新廠長、在主席臺上唱歌的時候,說了一句很嚴重又不知所云的“你的政治生涯完蛋了”。
白藍不僅僅是一個性啟蒙的符號,也不僅僅是男主路小路人生的一個重要印記。
而是路小路的鏡子,兩人互為映照。
他們都是少年巴比倫,都是迷茫的一代。
你以為只有工廠少年路小路茫然嗎?只有他想要沖破工廠的圍城卻又像在沼澤中越陷越深嗎?
大學女生白藍,擁有知識和更廣闊視野的白藍,似乎已經走過了那段茫然的路,卻依然茫然。
白藍鼓勵路小路考夜大、讀書, 跳出化工廠這個牢籠,結束日復一日重復的腐爛的生活,可是那外面,就真的是自由嗎?
董子健的戲是真好。
雖然傳說已久,但我是第一次看他的戲。
有一個詞叫少年感,就是那種干凈明亮,即使臉上有時光痕跡眼神清澈一如少年,自由自在毫無心機的男性。
一如大叔并不單純指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少年感也不是14到20歲的年輕男孩子就可算擁有。
董子健演繹的是真正的少年感。
近年已經鮮少在熒幕中看到的,那種躁動不安的青春浮現在面目上,對性充滿干凈直白的渴望,但是內心又堅守一些傳統的良善觀點,非小鮮肉,也不用故作熱血中二。
就是粗糲的小城男孩,帶著最原始的生命力和那一點點思索的悵然。
最動人的情話在那場地震中的床戲里。
一句是“你也會想起我”,當白藍說每次地震都會想起媽媽和妹妹。
一句是“我在上面吧,我怕天花板砸下來砸死你。”
比那些文藝得要命的獨白都動人。
我一直以為,董子健,或者說路小路,最后會失去這種少年感,變成一個庸俗的中年人。
所以在影片的前面,他一遍遍回憶20歲毫無意義卻一點不覺得失落、躁動著迷茫著的青春。
這種用現實打碎過去的方式,在青春片中屢見不鮮。
在書里,是30歲的路小路與女朋友談起這段過往,他留在上海,白藍去了美國,他們相遇不相認。
但影片戛然而止于他去上海尋找白藍。
當路小路坐在電影院里,突然看到熒幕播放他與白藍的過往,一切恍然如夢。
導演似乎拿定主意將悲傷妥帖收藏。
《少年巴比倫》片尾曲是張楚的《姐姐》,導演說是那個時代的一個標記。
事實上,我也并不覺得這是一部個人的懷舊青春片,而是一部時代的青春片。
只是男主,剛好20歲而已。
導演用他的視角借了一張青春片的畫皮。
進工廠的小姑娘從小姑娘變成小阿姨、再從小阿姨變成老阿姨,像流水線上一路奔向末路的商品;
工人長腳在澡堂泡得全身發皺,只是為了偷偷看書準備高考;
鉗工師傅差點死掉因為唯一的車子領導拿去送娃,保衛科長巡視工廠的時候得了皮膚病,路小路差點死在毒氣里;
小畢順利從畢干事到畢局長,路小路從小憤青變成勞動模范標兵;
路爸爸為了給路小路一個工廠金飯碗到處送禮,后來被賣斷工齡后嘆息早知道該同意兒子賣香煙的愿望;
小噘嘴的悲劇只以一聲慘叫和一句交代一筆帶過,工廠的工傷賠償是去拆一臺空調……
每一個細節背后都蘊藏著巨大的時代悲哀。
盡管看的時候我和電影院里的觀眾一起笑得前仰后合,但我知道,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對少年路小路,少女白藍是,對大時代環境和觀看的我們,也是。
在小說結尾,路小路在工廠附近看到一只狗咬了一個小孩,于是他撿了枯枝和鋼管,追著狗跑,又被狗追著跑,在化工廠門口來來回回跑了數次,被很多人圍觀。
“那一瞬間,我與這條野狗心意相通,它在問我: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對它說,老子就是要打死你。后來我覺得,它問了我一個更深奧的問題:你到底為什么活著?我回答不上來。這個問題由一條瘋狗向我提出,也不知道究竟誰得了狂犬病。我扔下鋼管,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活著,如此荒謬的,在這個世界上跑過來跑過去。”
我曾經一度想對導演提問,究竟想要講述一個什么樣的故事,表述一個什么主題,但當我看到這段話,我認為一切不必再提。
盡管這部處女作也有很多敘事和剪輯上的問題,但它幾乎完整體現了那種荒謬的迷茫感。
很多人的青春,并不如很多青春電影一樣,有俊俏完美得過分的校草,有撕心裂肺互相虧欠的愛情,即使是白藍一般的美好,也許也只生活在我們的幻覺里。
大多數人,只是躁動著躁動著,就度過了那段時光,被回憶美化為“青春”。
路小路愛白藍嗎?
飾演白藍的李夢說,那不是愛情。
白藍愛小路嗎?
她是一個理智清醒的人,她知道這是一場路過,小路是她自己。
我無人可愛,所以我只能愛你。
與其說白藍是夢中女神的化身,不如說她是現實困境的一條路徑。
而我們掙扎著,從迷茫的少年,變成迷茫的中年,再變成迷茫的老年人。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