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 明·楊慎《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
長江滾滾而下,一路東去也,消融于茫茫的大海中,歷史上有多少英雄,就如這翻飛洶涌中濺起的浪花朵朵,激蕩,拍岸,碰撞,演繹著一個個風云迭起,而后,又似潮落般轉瞬消失殆盡了,了無聲息。這千百年啊!有多少是是非非,多少反反復復,多少人成功,多少人失敗,又有多少人被歲月記起,多少人鐫刻在了日月星辰中。只有那青山不改,仍然風雨中,四季里寂寂地屹立、沉默不語,斜陽緩緩歸,幾度欲落將落,陌上暮色正濃。
有隱士臨江而居,依水為伴,漁樂人生,如今早已白發(fā)叢生了,當看慣日升月落,春去秋來,波瀾沉浮后,歲月留下的只能是寵辱不驚地看透,惟有亙古的洪荒依舊我行我素罷了。朋友啊!今日得以在這美麗的江邊相逢,我真是喜上心頭,握手吧,擁抱吧,來吧,痛痛快快地飲一盅老酒。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無從說出的往事如煙,那些曾熟諳看多的歷史煙云,隨一江水,隨一杯酒,隨一聲聲地“干了”的碰撞,都付之一笑中,當下,還有什么比喝酒來得痛快呢!
窗明幾凈,微風斜斜地穿過密匝的洋洋灑灑,一絲絲晶瑩兀自飄舞,零落、隔著沙沙的竹簾響動,竄起一串串的細細碎碎地“嘀嗒”、“嘀嗒”跌下,而水湄從四面八方散漫過來,有刺破肌膚的薄涼與清寒,窗外卷起似是而非的濛濛霧色,塵埃蕩滌,濁氣盡去,當珠線兒不斷墜入泥土、灰燼的某一瞬間,幽暗的罅隙中,或早已布滿了明朗的蛛絲馬跡,看那窗外可是“綠肥紅瘦”。
知否,知否?
杜甫說:“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淅淅瀝瀝的春雨貴如油,一年春好處,希望和美好徑自鋪展開去,想象著,發(fā)生著,進行著,打探著,在一場溫婉濕潤的告白中,生機勃勃如約而至,因由萬物之源,它無聲無息地抵達干涸的腹部,順意而下,打濕大地,滲入膏肓的灘涂,一時間春潮四野燎原起來,山間漲滿了聲聲的叮咚,一路向東,奔向晨與暮的熹微中,涓流成海,海闊天空。
春秋齊國的管仲道:“水萬物之本源也”。
甘愿,蟄伏,低首,承載,這是水永遠的姿態(tài)。它曾落地成殤,它或曾被無情地抵對,它在一次次粉身碎骨中坦然步入生命的輪回,從終回到初始。四海為家,它似一抹天際的浮萍,孕育潔白,潔白出岫云,待人間枯涸再次風聲鶴起,它慍怒成甘愿的風起云涌,垂下心疼的淚滴,滋養(yǎng)萬物的生命和性靈。
都說人往高處走,其實世間物種何嘗不是呢!攀爬,向上,伸展,才有了紛爭后的萬物生,萬物輪轉都是積極的,向上的,精神的。獨它,反其道而行之。李白在《將進酒》中豪情朗聲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這一去不回頭的水自流,在詩人筆下浩浩蕩蕩地一瀉而下,猶如水閘禁錮了多年,胸襟一旦敞開,思緒和情感便不管不顧地噴薄而涌出,此時,詩人同天地,天地同水原,水原同萬物,一切便循環(huán)起來,這世間如此叢生了“千里鶯啼綠映紅”、“花自飄零水自流”、“閑來垂釣坐溪上”、“洪波艤楫泛中流”、“潭面無風鏡未磨”等道不盡的水湄依依,水美瀲滟,水光碧色,水流兮兮,原來,重重復重重,水生百態(tài),水起千姿,水孕萬物,水含無窮無盡的繁衍生息,交融分離,落下迭起,大自然賦予水的力量,水的韌性,水的遣懷,水的包容,水的接納,何不是人類想抵達的最終情懷呢!
如水人生,人人爭先恐后的感悟,體會,融進中,這些瞬間的美妙撞滿懷,在詩人們揮墨下栩栩如生,描摹最為有趣,生動,貼切了。
水載相思。思情,思人,思物,思源。北宋詞人李之儀說:“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從唐古拉山脈主峰各拉丹冬西南側姜根迪如雪山的冰川發(fā)源,沱沱河清流而下,抵達巴蜀宜賓境內,有了長江的名氏,這就是長江頭。源頭似個長,千里而下,一路采擷無限風光、詩意蓬勃。行至長江第二城瀘州,水域寬闊起來,清代詩人張船山描摹道:
城下人家水上城,酒樓紅處一江明。
銜杯卻愛瀘州好,十指寒香給客橙。
這“水上城”、“一江明”,城中有水,水中載城,城下有人家,岸邊有酒樓,江水與燈火交相輝映,城市與“玉帶”糾纏環(huán)抱,從遠處眺,從江上望,從樓宇觀,一幅夜景江景城景一覽無余,這便是古時臨江城鎮(zhèn)的潑墨寫意了。“灘平山遠人瀟灑,酒綠燈紅水蔚藍。只少風帆三五疊,更余何處讓江南。”詩人寄居于此,愛慕著山高水流云飛揚,一片詩情“銜杯”中,除卻船桅未掛時,這蜀南江陽不是江南,勝似江南呢。
江河浩蕩,洪流徑直而下關不住一載載的煙云過,明代狀元楊慎客居江陽時也曾感慨道:“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佇立于歷史長河中,看人事轉成空,英雄何處,不問夕陽,不聞春風,但見青山在,流水長,滾滾東逝去罷了。詩人將人生跌宕后的生命感悟,一幅波瀾壯闊的潮起潮落,寄寓在寥寥數語中,終歸看透去得去,留難留,一切潮動與潮流,必是順應天地洪荒的初衷,無法更改,也無人能更改。
這首《廿一史彈詞》第三段《說秦漢》的開場詞,據說是楊慎戍邊云南途中,揮書于江陽(瀘州)長江邊,見一江水澎湃而去,聯(lián)想到此刻自身的處境,不由感嘆這際遇無常,沉沉浮浮皆于此,恍然間,人生如夢,世事難料,頓時幡然醒悟。后毛宗崗父子評刻《三國演義》時將其放于卷首,電視連續(xù)劇《三國演義》也將其改編成為片頭曲,流傳極廣,深入人心。
水無棱,水無色,水無言,水卻是無形中最美的變幻。
浩瀚杳渺的遠古,“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金戈鐵馬的三國,曹阿滿說“水何澹澹,山島竦峙。”駱賓王曾吟哦“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詩仙太白何以如此感慨呢?置身于水云間,望蒼茫遼闊,思天地悠悠,訴情深意長,忽聞太白踏歌而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這一汪水啊,情長意更長,它是豐沛的,澄澈的,源源不斷的,那便是幸福的泉水了。
從高山峻嶺而下的道道水流,何止千條萬條呢,它們一路奔波,一路歡暢,一路走走停停,但終歸它們是要小溪匯于河,河水向往大江,大江朝著更寬闊更浩瀚的海洋中奔去,從點滴,從微弱,從渺小,從潺潺的細流成長為大山的脈搏,河山的脈搏,地球的脈搏,強大莫過如此了。
無論是在草甸上沉睡,或在湖泊中靜逸,還是在田園里辛勞,水水相連,時時相連,于是,大地上沒有比水更為博愛的柔美了,它冰清玉潔,纖細綿長,所謂“抽刀斷水水更流”,誰能阻隔它胸懷間的萬水千山呢。楊萬里道:“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這也就是水之生命力最為美好的寫照——韌!
待到江南春色泛起,“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關于春是如何破繭而出的,不用去揣度,不用去想象,看那撲哧撲哧揮動著翅膀的鴨群,它們歡快的游戲,高亢的歌唱,一切盡在不言中了。水,便是那支溫度計,測量著春夏秋冬,迎送著花開花落。“花自飄零水自流”,唯有“獨上蘭舟”,才知春水流,春水又何去何從?
水蘊萬物,水載萬物,水為萬物。隨緣,隨遇,隨性,隨從,隨時,水隨萬物的喜怒哀樂愁,勿以物喜,勿以己悲,曠達莫過于此。
唐代詩人韓溉道:“方圓不定性空求,東注滄溟早晚休。高截碧塘長耿耿,遠飛青嶂更悠悠。瀟湘月浸千年色,夢澤煙含萬古愁。別有嶺頭嗚咽處,為君分作斷腸流。”這就是《水》,水的習性,水的姿顏,水的品格,水的靜默,水的孤獨,盡情展顏開來。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王維將禪機蘊育在水中、云里,“水窮處”,便是路轉溪流不見,這不見飽含著一切可能,水斷流了,水枯萎了,或者暫時不見了泉眼。待到“云起時”,水有了發(fā)祥地,天上云起云涌,云海波瀾密布,于是云幻作一線線的“淚滴”,淅淅瀝瀝地雨下來,水還會“窮”嗎?這句經典的詩句,常常作為當下人自我激勵的座右銘,與宋代文學家陸游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寓意如出一轍,無常卻是有道,細心品味,樂在其中。
其實,水的活潑,跳脫,還有另一種美麗、絢爛的體現。白居易《憶江南》中說:“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他給予了水顏色,水生氣,水嫵媚,這樣的春情里,山水中,怎不愛江南呢。
關于水的好,水的美,水的情,水的愛,古人筆下句句關情,字字精心。“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里一青螺。”“煙波不動影沉沉,碧色全無翠色深。疑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無心水自閑。何必奔沖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間。”“萬丈紅泉落,迢迢半紫氛。奔流下雜樹,灑落出重云。日照虹霓似,天清風雨聞。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
這水,不管如何描繪,不管怎樣抒發(fā),也不管誰人看待,水未央中,月色迷蒙,那是水是水,也不是水了,它是干涸中清甜的乳汁,在母親懷中汩汩地流淌,從不曾遠去。
水道,天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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