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東風(fēng)，嬌艷的桃花開了，飛入了誰家窗牖。一片幽情，伴著誰在那一角，黃昏時共讀晚霞？桃花即使再美，美得叫人失神，流連無還期，終究是零落成泥，融入黃土，歸于寂滅，正如同她的生命。
她的出生便帶著令人不解的奇異，彼時，深秋落木，就如同整個動蕩不安的春秋，只剩下冷落蕭條，凄神寒骨。卻在此時，滿園桃花盛開，開得如火如荼，芬芳蔓延。又引來百鳥朝鳳，似是在迎接這個額上帶著桃花胎記的女子，人們在竊竊私語著：“這是轉(zhuǎn)世的桃花女神嗎？”
后人稱她為息媯，這并非她的名字。她是陳國媯氏的公主，嫁給了息侯為妻，遂給了她這個稱呼。那年因她的一笑，讓他們忘記了身為國君的尊嚴；忘記了身為連襟在亂世理應(yīng)有的互相扶持。亦是因她恍若天人的容顏，兩個國家在一夕之間，如山傾倒。
干戈何曾起？只因傾城色。
那天，她回娘家，途經(jīng)蔡國。她的姐姐嫁給了蔡哀侯，姐妹倆多年不見，今日正好聚聚。于是息媯進了蔡宮，晚間，蔡哀侯設(shè)宴款待息媯，一場無理的戰(zhàn)爭，由此拉開了序幕。息夫人美艷絕世，絕非一般的女子可比，蔡侯一見之下，便失了魂，全然不顧一切倫理道德，竟當(dāng)眾調(diào)戲起息媯。息夫人不忍此辱，拂袖而去，回到息侯身旁，瞞也瞞不住，蹙著峨眉，任誰都看能出其中的端倪，在息侯的反復(fù)詢問下，息媯終于向丈夫訴說了在蔡國的遭遇。
聽聞此言，息侯怎能就此罷休。然而息國國力式微，跟本不是蔡國的對手，想要報復(fù)也只能跺跺腳，泄泄氣罷了。于是息侯想出了個鬼點子，當(dāng)時的楚國國力強盛，息國這個小國家只是楚國的附屬國，每年都得向楚國納貢。于是息候向楚文王獻計，叫文王假意攻打息國，息侯再向身為連襟的蔡侯求救，蔡侯必定會領(lǐng)兵前來救援，這時大王就可以趁機滅了蔡國。此計對楚國是有益無害，何不用也？文王樂的點頭同意。于是在兩國的謀劃下，計劃順利進行，蔡哀侯悔之晚矣，成了階下之囚。
息侯終于出了口惡氣，以為是復(fù)仇成功了。只是這世間事，誰能清楚地了解，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真的很渺小，在萬丈紅塵中，任由命運的魔爪在身后舞動，獨自承受著帶來的災(zāi)難，如何也阻擋不了。息侯沒能想到，楚文王亦沒能想到，只是命運的天平似乎是向文王那邊傾斜，有著那位寧愿砍斷一腿，也要誓死阻止文王殺了蔡哀侯，只為了不讓其他小國畏懼楚國，而相互之間皆成聯(lián)盟，有礙文王問鼎中原的宏圖霸業(yè)。
所以，蔡侯幸存了下來。而屬于息侯以及息夫人，乃至整個息國的災(zāi)難才剛剛開始，文王既已不殺蔡侯，蔡侯當(dāng)然是要回國，文王設(shè)宴為蔡侯餞別，蔡侯同樣咽不下這口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文王面前大力夸贊息夫人的美貌，誘使文王滅了息國。好色的文王哪里經(jīng)得住這番言語，況且滅了這小小的息國易如反掌，便借著巡視的名頭來到了息國。
息侯親自迎接，設(shè)下筵席，席間，文王終于見到了寤寐思服的美人。文王乃一國之君，什么樣的美人沒見過，而在見到了息媯的那一刻，才發(fā)覺原先的那些在息媯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文王按耐不住，即命人綁了息侯，當(dāng)夜就在軍中納了息媯為夫人。一場不見血刃的爭斗，匆匆結(jié)束，匆忙地仿佛是在夢中。
時光如流水，轉(zhuǎn)眼間，三年過去了。在這三年中，楚王專寵息夫人，而息夫人卻從未對楚王說過一句話。唐代大詩人王維就曾作詩道：“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一次，文王再也忍受不住，硬是要息夫人給他個理由，息夫人無奈，含著淚說道：“身為婦人而事二夫，不能守節(jié)而死，又有何面目與人談話呢？”當(dāng)年，息夫人聞?wù)f文王綁了息侯，只凜然的說了句“引狼入室，咎由自取”，便欲投井自殺，是文王一位將領(lǐng)攔住了息夫人，并勸說道“夫人倘若活著，文王便不會要了息侯的命”，因此，息媯?cè)倘柰瞪讼氯ィ耐跻矝]殺了息侯，將他貶為守城小吏。
關(guān)于息夫人的結(jié)局，后世說法不一。一說是息夫人為文王生了兩個兒子，在文王死后，以未亡人的身份撫養(yǎng)兒子，其中的一位便是后來的一代霸主楚成王。只是我偏愛另外一個結(jié)局，這個結(jié)局，曾深深打動了我，我相信，亦打動了不少人。
一日，楚王要去狩獵，一時半會還回不來。息夫人乘此機會跑去與息侯見面，不知她在匆忙跑去的一路上都想了些什么。二人一見面，抱頭痛哭，恍若隔世。息侯無可奈何，只是強忍著悲慟安慰著息媯，息媯卻已然徹悟，人生終究一死而已，最后看了一眼息侯，一頭撞死在城墻上，息侯看著夫人在自己面前香消玉殞，也隨后撞死在城墻上。其實，雖然身為一個守城小吏，但這城中住著的，是自己的愛人，守護的不是一座城池，是自己的愛人。而如今，息夫人不在了，守護城池的理由也就不在了。息夫人累了，息侯累了，而楚文王也累了，他終于明白了，執(zhí)著了三年的寵愛，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于是就以諸侯之禮將她們合葬。
杜牧曾經(jīng)為息夫人寫過一首七言絕句。“細腰宮里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畢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初看前兩句，還以為又是一個憐惜息媯的人，然而杜大才子筆鋒一轉(zhuǎn)，反問所有人，難道息亡不是因為息夫人嗎？接著用當(dāng)年殉情自殺的綠珠來反諷息夫人，相比之下，息夫人只顯得懦弱。可這世間人又怎會一個模樣？綠珠是綠珠，息夫人是息夫人，綠珠是孤絕的，孤絕的讓人可怕，縱身一躍只為君。而息夫人同樣是孤絕的，她不是沒有想過死，當(dāng)時的情況很明白，息夫人生，息侯就能生；同樣，息夫人死，息侯就絕對活不了。孫秀只是垂涎綠珠的美貌，若真得到了綠珠，會否真心對待，誰都無法保證。而文王雖同樣是驚艷于息夫人的絕世容顏，但他包容了息夫人三年對他都是冷冰冰的，連話都沒有一句，于她，定是有情。這一點，息夫人不會不知道，更不會不受一點感動，只是因為她這一生只愛過一個人，縱然他此時只是一個守城小吏。所以，她為文王生下兩個兒子，算是回報文王的一往情深，但她同樣用三年的冷漠回報另一份一往情深的愛。杜牧對息夫人進行如此苛刻的斥責(zé)，只有讓我感到厭惡。
那被鮮血染紅的城墻，憂傷了千年。人們在那里種下了桃花，據(jù)說，因為息夫人面若桃花，所以文王稱她為“桃花夫人”。每當(dāng)桃花開時，還會不會有百鳥朝鳳，還有多少人依稀記得那桃花樹下的驚鴻一瞥？我想，息夫人在匆忙跑去見息侯時，她心里會不會這樣想：“來生，我不要這面若桃花，傾國傾城之貌。我愿是一個普通的村姑，只在門前種下一棵桃花樹，每天傍晚倚在樹干上，等你回來。”
何瀟湘 2012.3.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