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花園，毗鄰馬路。雖往車馬蕭蕭，但得小區有樓高樹密之利，隔住了些許喧囂，相對幽靜安寧。吃罷晚飯，喜歡攜兩歲女兒下樓，到花園周周轉轉。天長日久，女兒也習慣這種方式，以至于每到傍晚，就自個兒打開門，抱著我的腿，奶聲奶氣地撒嬌：讓我陪她一起到花園走走。

小區花園的傍晚，有著異樣的美麗。天邊，紅霞映襯，花園，樹木婆娑，晚歸的鳥在樹上唧唧喳喳啁鳴，黃色的菜花蝶在草間翩翩起舞，三三兩兩帶著小孩的老人悠閑地走在花園小徑上，寫意著夏日傍晚的悠閑。一路上，女兒嘰嘰喳喳，宛若小麻雀一樣，手不停地指向花園的各處，向我問詢：爸爸，這是什么？我則不停地回應著她從小小的腦袋中冒出的稀奇古怪的問答。

我不知道兒女的“問”是不是幸福的，但是我知道，我的回答是幸福的。這有一點像作畫，面對你的是一張白紙，正因為你的點、染、勾、涂，才讓這張白紙充滿五彩繽紛的色彩，充滿無限可能的詩意。我想，我的回答會不會就是畫家的筆，在女兒空白的世界里，點染上她對這個世界的了解，然后，潛移默化地影響她。唯一不同的是，畫家畫時胸有成竹，會知道自己的畫會長成什么樣子，而我確不知道，我的回答會帶給女兒一個怎樣的世界。我們不會哺孩子以糟粕，定會讓她飲之瓊漿；我們不會灌之以毒藥，定會蓋之以醍醐；我們不會伸手暴虐，而施之以甘霖。但是，我們們永遠也不知道，我們的孩子會不會因而變得正直忠信，變得純潔善良，還是學會奸猾詭詐？

突然想起了作家張曉風的那篇《我交給你們一個孩子》的文章，她這樣娓娓地向我們道來：他有屬于他的一生，是我不能相陪的，母子一場，也只能看作一把借來的琴，能彈多久，便彈多久，但借來的歲月畢竟是有歸還期限的。”這樣的文字，美妙卻也傷感。父女一場，也當如此。當時當下，我可以說是我在陪女兒散步，但何嘗又不是女兒在陪我呢？其實女兒也是借來的，在歸還的期限內，她能陪你一路走過，她也該是你生命中的貴人，她也在一路中，用她的童稚的，純潔，給了你生命的感動和慰藉。

夜色漸濃，花園里的燈次第亮了起來。這個城市的夜空，少有清朗，今日，倒算得上月明星稀。夜空之中，一輪鵝黃的明月，熠熠生輝，將花園的樹木映照得影影綽綽，分外朦朧，幾顆星斗，如孩童調皮的眼睛，掛在高空之上，神秘，深遠。女兒不知什么時候，也學著我，將自己小小的腦袋揚了起來，凝望著這夜空。

不知是天空的美麗吸引住了她，還是她也想安靜一下，好久，她沒有說話，只是小腦袋扭過來，然后扭過去，似乎想將這天空裝進自己的小小的眼睛里，也裝進自己小小的腦袋里。看著眼前的女兒，倏忽，我想起了童年的一幅溫馨圖景：也是這樣的月光皎皎，星河燦爛，孩童時的我，依偎在奶奶或者母親的懷抱里，仰望星空，聽著她們講著《牛郎和織女》、《嫦娥奔月》的故事。月色如水，紡織娘拉著琴，青蛙呱呱的歌唱，奶奶蒼老的聲音，被月色襯托得無比的朦朧和美麗。

女兒小小的腦袋里，究竟在想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這星空、這明月，一定會給小小的她無數美麗的想象。“爸爸，今天的月亮為什么是圓的呢？”“爸爸，月亮怎么不在白天出來呢？它是不是害羞？”“爸爸，你看，天空中云兒在散步呢？”"爸爸，星星會眨眼睛呢！"……女兒把目光轉向了我，開始了如同機關槍一樣的提問。"爸爸，我背一首李白的《靜夜思》，好么？"女兒童稚的聲音在花園中響了起來，這吟哦之聲，把朦朧的夜色襯托得更加地美麗。“爸爸，我們來一首兒歌，好么？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兒女仰望天宇，唱著兒歌，說不出的興奮、高興、快樂！

背完古詩，唱完兒歌，女兒把頭扭向了我，“爸爸，你能給我講一個故事，關于星星的故事，關于月亮的故事！”在星空之下仰望的女兒，把每天睡覺之前的功課竟然提前了。無奈之下，我只好搜腸刮肚，將奶奶給我講的《牛郎織女的故事》的故事講給她聽。我講得不是很流利，而她，卻聽得很認真，歪著腦袋，時不時小手指指向天空，問上一句：“爸爸，你看，那顆是牽牛星吧？那顆最亮的，應該是織女星吧！”城市里的天空，雖然談不上燦爛、明朗，但也能分辨出牽牛織女星的大致位置，我就這樣，握著她的小手，一起指向天空，尋找著，敘說著，遐想著。

天空會不會是孩子審美的啟蒙？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在無數的神話故事的襯托之下，此時此刻，孩子頭頂的一片天空，無疑是美麗的。湛藍的天宇，閃爍著無數如眼睛一般的星子，這是梵高的《星空》都難展現的迷離和璀璨，躍動和美麗，這也是梵高的畫筆也畫出的博大、壯闊。銀河飄渺，星河燦爛，那本來就是一副大自然壯闊、優美的畫卷，比吳道子的神來之筆更加自然、流暢，比《清明上河圖》更加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月色皎潔，星子閃爍，纖云弄巧，銀河迢迢暗度，天宇深遠湛藍，凝神對接，令人震撼、神往。與星空對視，無聲的天宇如一把鑰匙，定會輕輕開啟一個孩子對“美”認知的大門，從而發現美、欣賞美、讀懂美。

星空會激發人的想象，不是么？宋朝蘇軾，在中秋之夜，仰望明月，留下千古流傳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漢代張衡，靜觀天宇，夜察星象，成為了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天文學家。還是七夕之夜，郭沫若仰望星空，留下《天上的街市》：“我想那縹緲的空中，定然有美麗的街市。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你看那淺淺的天河，定然是不甚寬廣。那隔著河的牛郎織女，定能夠牽著牛兒來往。我想他們此刻，定然在天街閑游。不信，請看那朵流星，是他們提著燈籠在走。”當代著名詩人葉延濱曾說：“所有詩人最早最重要的啟蒙課，都是窗前的那片月光，頭頂的那簇星斗。我成為一個詩人，最早的想象力就來自小院的夏夜。”

淼淼星空，同樣也是對孩子原始哲學的啟蒙。兩千多年前，生于楚地的屈原，仰望浩淼星空，寫下了流傳千古的《天問》：“日月安屬，列星安陳，何闔而晦，何開而明”。星空，給了他對家國命運的求索、思考，他無窮無盡的追問，凝固在他仰望星空的身影里。古希臘最早的哲學家泰勒斯，因為仰望星空，不小心掉進掉土坑的故事，是人類有記載的仰望星空的肇始，也向世人昭示：星空，是哲學的起源之地。凡夫俗子，自不能參悟宇宙之奧妙，參透生死之秘密，但仰望天空，也同樣會引起我們的思索——觀燦爛星宇，我們會思索，億萬年的星宇如何形成，如何“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河燦爛，若出其里面”？對浩渺宇宙，我們不禁會問，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體自然之風云變化，查日月之明滅晦暗，我們也會自覺如人生之無常，喜怒哀樂則安之若素。

浩淼宇宙，燦燦天宇，可能也會讓孩子學會寬容。星空浩瀚，星宇廣闊，億萬光年的星宇齊聚眼前，相比偉大的自然，人類只不過是滄海一粟；相比時間，我們只是宇宙中的一顆流星。星空圣潔、天宇神秘，抬頭仰望，我們能頓生“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涕下”之感慨，頓悟人生只不過是“寄蜉蝣于天地”，何必蠅營狗茍，殫精竭慮，或是爭名于朝，或是爭利于市。仰望星空，閃爍的星子會給我們指引前進的方向，燦爛的銀河會洗盡我們一身的鉛華，那無垠的宇宙會開闊我們的狹小的胸襟，我們生命的廣度和厚度，會在這仰望之中，經由思索而變得更加寬廣，經由領悟會更加豁達。“比海洋寬廣的是天空，比天空寬廣的是人的心靈。”仰望星空，我們的孩子不一定現在會讀懂這一句話的含義，但誰又能預料，今天她在仰望天空時種下的一顆“因”，當她在遭遇這句話的時候，遭遇排擠、苦悶的時候，遭遇患得患失、名利羈絆的時候，不會結出一棵寬容和豁達的“果”？

天空如畫，星宇如書。我不知道童年時的我，是否從閃閃天宇之中，得到過想象的滋養，是否從奶奶和媽媽那些充滿著想象的故事里，汲取過文學的養分，但是我知道，仰望星空，完成了我幼年時代對美和文學的啟蒙，讓我知道了原來天宇之中，原來誕生過《牽牛織女》、《嫦娥奔月》、《董永與七仙女》的故事，高天流云之中，有著孫悟空、玉帝、太上老君的身影。在仰望天宇之間，同樣也讓一個少年對自然充滿著敬畏，知道一切的生命都需敬畏，一個生命與另生命之間，休戚相關，命運相連，我不再打三春之鳥，因為我知道“子在巢中盼母歸。”我不會無辜地撲殺一只青蛙，寧愿”聽取蛙聲一片“，因為我知道那一田的豐收，有它的功勞。天空也教會了我豁達，在驕傲和蠻橫無理的時候，仰望天宇無邊，我知道了人應該有天空一般廣闊的胸懷，虛懷對人，才能虛懷達己；在苦悶無助的時候，仰望天空變化莫測，我知道了生活就是天空的寫照，沒有烏云密布，哪來晴空萬里，沒有電閃雷鳴，哪來彩虹絢麗？雖然我不是詩人和文學家，但我相信，星空的啟蒙，會是一個文學家和詩人成長的沃土，靈感會在這兒孕育，想象力會在這兒滋生，智慧會在這兒拔節。女兒也不是詩人、哲學家，將來也未必能成為詩人、哲學家，但是，仰望又何妨？因為這一切因緣的際會，都會成為一個人的記憶和經歷，也必將沉淀為生命的養料，滋養其氣質，蘊養其智慧，通達其胸襟。

夜色如水，月華如銀，不知什么時候，夏蟲也開始不安分地歌唱起來，在靜謐的夜中，顯得格外的清脆、悠遠。是回家的時候了，催促了幾次，女兒仍有些不舍，還是仰著頭，睜大著眼睛，看著浩瀚的天宇，沉浸在無限的想象之中。星斗閃爍，夏蟲吟哦，朦朧而美麗，我不知道，我幼小的女兒，她如白紙的腦海中，是否會印刻下這一刻星空的美麗和浩瀚，是否會記得這夏夜一次又一次與星空的際遇，是否，還記得有一位父親，曾經帶著她，在小區的花園內，一起抬起頭，仰望過我們曾經熟悉而又被遺忘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