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亮,熱氣已蒸得人難受,村頭的那條賴皮黃狗,軟軟地趴在地上,伸長舌頭巴巴地望著村前的那條小路。
“阿黃,回來。”清脆的嗓音響起,銀鈴一般動聽,但卻因燥熱的天氣,帶著幾分暗啞。阿黃頭也不回,只是無力地搖搖尾巴,繼續盯著村前的小路,仿佛那里掛著一塊又大又香的肉骨頭。突然,阿黃開始狂吠,剛剛還無精打采的它,一溜煙竄出去,圍在向村子走來的一對璧人身旁。
那對璧人身著青衣,手提長劍,衣帶飄飄,好似畫里的神仙。
“阿黃,出什么事了?”清脆的聲音多了一絲焦急,村口的小路出現一個匆匆向前摸索的少女。“小心些。”清朗溫雅的音調,不慍不火地說,“你看不見,走慢點。”少女驚奇地揚起黯淡無光的眼眸,問:“你是誰?”
“我們是羅浮山修道之人,奉師尊之命,來此祈雨。”
“真的?”少女無光的眸子漾出期盼,“你真是羅浮山玉壘真人的弟子?”
“是的。我叫謝清,與我同來的,是我的師姐弄雪。”那叫謝清的少年,眸光如水,清澈得叫人不敢逼視。少女不禁發出一聲歡呼,圓圓的臉上浮出兩片激動的紅暈:“密州已經好幾個月沒下雨了,莊稼顆粒無收,能吃的都快被我們吃盡了。”
“我們知道。”弄雪的語氣,充滿憐惜。謝清澄凈的雙眸,掠過弄雪春花般明媚的臉,一絲黯然一閃即過。弄雪是師父唯一的女兒,自小被一群師兄寵著,個性有些嬌縱,但心地卻是很好。謝清知道,師父不喜歡他,無論他多么努力想獲得師父的認可,換來得都只是師父的漠不關心。師兄們常常欺負他,只有弄雪多方維護,幫著他說話。
前兩日,師父坐關出來,便召集眾弟子,要派人下山為密州百姓祈雨。原本,這樣的大事,是輪不到謝清的,雖然他的術法并不比任何一位師兄差,但師父從未指派過他一件任務,也從不讓他下山。這一次,他能獲得師父應允,來為密州百姓求雨,卻是師姐弄雪為他求來的。
謝清記不得,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弄雪的,或許是小時候,弄雪把他被師兄扔掉的小木劍交還給他開始,那把劍是他的母親唯一留下的東西,是他最珍視的東西。又或許,是在那個漆黑的夜晚,他失手打碎了師父的珍愛的琉璃燈,被師父罰上山巔面壁,弄雪悄悄爬上來,將一盞風燈掛在崖壁,對著他笑。但他從來不敢表露對師姐的愛慕,只把深深的情意藏在心底,只因為,他尊敬師父,而玉壘真人,一點也不喜歡他。
“哥哥姐姐,你們一定要老天下雨哦。”少女天真而稚氣,“說話算話,不可以騙阿瑤,不久前,有一個壞道士,才騙走了村民很多錢。”
謝清不禁失笑,萬物皆運行有序,有因必有其果,求雨乃逆天而行,非天時地利人和不得成功,并不是阿瑤想象的那么簡單。“阿瑤,不是每次祈雨……”謝清看著阿瑤期待的眼神,話到嘴邊又頓住,“我們一定會祈雨成功的。”弄雪將身上掛著的水壺摘下,遞到阿瑤手中,“喝點水吧。”
阿瑤不停地向謝清弄雪道謝,又喚過阿黃,將壺中的清水倒出一些在捧在手心,讓阿黃也可以喝。阿黃喝下水,頓時來了精神,蹭到謝清和弄雪身邊,低聲叫著,似乎想表達心中的感激之情。
弄雪快步閃身,躲到謝清身后,皺著眉:“謝師弟,爹爹干什么非要我們到這里,找那口長年無水的枯井求雨?羅浮山靈光坪,天時地利人和俱佳,在那里祈雨不就好了!”謝清趕忙將阿黃攆走,他知道,弄雪是有潔癖的,從不肯讓動物近身。“師父自有他的道理。”謝清對他的師父,從不肯有絲毫不敬。
說話之間,阿瑤已領著他們進入村子。弄雪的眉頭始終皺著,因為沒下雨的關系,村子里又臟又亂,四處可見飛揚的塵埃,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怪異的味道,這讓弄雪感到很不自在。
“師姐,忍耐一下。”謝清遞給弄雪一只香囊,這是他下山前,特意向大師兄的妻子討來備用的。弄雪笑著接過香囊,使勁嗅上幾口,嘆道:“師兄弟中,就你的心思細,術法也高,爹爹早該派你下山歷練,以求早日悟道。”“師父說我還未到火候。”謝清從不質疑玉壘真人的決定,這是因為,無論玉壘真人怎樣漠視他,只要玉壘真人站在他面前,他就覺得如沐春風,一股說不清的溫暖便油然而生,而這種溫暖,讓他可以隱忍一切。
弄雪搖搖頭,似笑非笑地看一眼謝清,轉而問阿瑤道:“村里是否有一口枯井?”阿瑤立刻回答:“村里好幾口井都枯了。”弄雪又問:“不是天旱以后才枯的,那口枯井,即使天下大雨,里面也不會有積水,有這樣的井嗎?”阿瑤大驚失色,趕緊說道:“那口井去不得,村子里沒有人敢去那里,凡是到過那口井的人,都會莫名其妙地死掉。”
“告訴我們,那口井在哪里,我們要去那里祈雨。”弄雪輕聲安撫阿瑤,“我們是修道之人,有術法,不要緊的。”阿瑤頓時松了一口氣,露出燦爛的笑容:“對喲,我竟然忘了。那口井在村后的山腳下,我帶你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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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瑤帶著兩人穿過村子,一路不斷有人來詢問,阿瑤就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們,謝清和弄雪的來意。村里人一聽說謝清弄雪是來求雨的,都好奇地跟在他們身后,想看看求雨的過程。
到了井邊,所有的村民都遠遠站著,不敢靠近。謝清弄雪走上前去,突然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恐懼和寒意。弄雪有些不確定,問謝清:“謝師弟,你確定要照爹爹的吩咐,在這里設壇祈雨?”謝清淡然而笑,清澈的眼睛里,有一絲決然。此次下山前,師父與他有一番單獨的談話,這是他有記憶以來,他們師徒最親近的一次。
師父看著他,眼神里有太多他不懂的情緒,最后,師父只對他說:“去吧。”
此時此刻,站在這口充滿危險的枯井前,謝清開始猜度了師父的用意。師父對他不假辭色,應該只是為了讓他專心修行的手段,這次,師父讓他來此祈雨,大概是要考驗他吧。
“師姐,我起壇求雨,你手持鑒心鏡,結成天網,在外護法,若有妖物出現,暫時也不會傷及村民。”謝清思索片刻,已然有了全盤的考量。弄雪點頭,念動真訣,右手上便浮出一塊滿月大小的圓鏡。那鏡子看似平常的銅鏡,卻是道家至寶,由玉壘真人親傳于弄雪,作為她的防身法寶。弄雪輕輕將鑒心鏡拋向空中,只見那面鏡子突然暴漲數寸,光華萬丈,數道金光從鏡面射出,交織成一張金燦燦的網,罩住枯井方圓百尺范圍。
弄雪手持長劍,站在枯井旁邊:“謝師弟,起壇!”
謝清右手雙指并攏,直指天宇,左手從背囊里取出一紙黃符,念動真訣燃起,然后拋向空中:“四時有序,五谷當獲,眾神有祀,萬物皆歸!”謝清的話音才落,悶熱的天氣就涌動起一陣清涼的風,晴朗無云的天空,也緩緩開始聚集起淡淡的云層。
風越刮越大,謝清手握長劍,腳踏九宮八卦步,在大風中起舞。獵獵風中,只見謝清目光融融,衣袂翩然,劍尖所到之處,隱隱有風雷響動,一道道犀利的閃電,從高空不斷劈下。
村民們齊聲歡呼,都抬頭仰望天空,盼著雨點早些落下。阿瑤雙眼一直注視著謝清弄雪,雖然她看不見,但似乎這樣,就可以減輕她心中的越來越重的不安。阿瑤說不清楚,那股不安究竟從何而來,這就好像她長久以來的黑暗世界,終于出現了一絲亮光,這點光卻在剎那之間,又熄滅不見而生出來的絕望與心碎。不知不覺,阿瑤向著那口枯井走過去。
弄雪不敢有絲毫放松,眼見著就快下雨,越到這個時刻,越要小心謹慎。果然,那口枯井慢慢開始向外冒黑氣,一股濃烈的腥臭沖天而起。弄雪被腥味熏得一陣反胃,幾乎要扔掉手中長劍,取出懷中香囊,以阻止心底不斷涌上的惡心感覺。
黑氣越冒越多,幾乎要把弄雪整個罩住,弄雪皺著眉,慌忙念動真訣,御劍飛到枯井上空,從背囊中取出一顆驪珠,快速彈至井口。這珠子名喚破云,是弄雪十八歲生辰,玉壘真人贈給她的禮物,可以吸盡天地間的一切污穢濁氣。
但見那暗黝黝的珠子飛到井口之上,立時蘊出一片氤氳的霞光,將那四溢的黑氣盡數吸去。弄雪微舒一口氣,轉頭去看謝清,他絲毫未受影響,依舊專心求雨。弄雪心神有些恍惚,此刻的謝清,看來有一種令人心醉的氣質,她心底忽然就多出一些什么。這么多年,她只把謝清當作需要照顧的弟弟來關心,而顯然,這種感情開始起了變化。
弄雪收了破云珠,正要御劍飛下,突然之間,大地開始強烈地顫動,弄雪在半空中,險些被震落下來。突如其來的震動也干擾了謝清,他腳下九宮八卦步竟踏錯一步,手中長劍也不聽使喚,直向阿瑤走來的方向劈去。謝清一驚,這一劍若劈向阿瑤,她非死即傷,他想勉力收回長劍,卻已是不能。但隨即,謝清又放下心來,長劍劈在鑒心鏡織成的金網上,銳利的劍風頓時消解于無形。阿瑤眼睛看不到,完全不知道她已從鬼門關走過一回,她只覺一陣顛簸,就跌倒在地。
謝清正要去扶起阿瑤,卻聽得弄雪失聲叫道:“謝師弟……”謝清忙回頭看,只見那枯井之中不斷噴射出粘稠的紅色液體,一張滿是濃瘡的臉正慢慢從井口冒出。
“破云珠!”那妖物含糊不清地說,一張面目可憎的丑臉居然浮出一絲笑容。說話間,他整個身子急射而出,一雙溢著腥臭液體的手直抓向弄雪,欲奪下破云珠。謝清急忙運起長劍,與劍合一,流星一般飛馳過去。弄雪凝神定氣,御劍閃開妖物的攻擊,立即降落在地,執劍攻向那妖物。
“師姐,你別接近妖怪身體!”謝清一見弄雪也向妖怪進攻,心里就急起來。如果他沒猜錯,這妖物應該是兩百年前被師祖鎮壓的妖王,弄雪的修為遠不及他,與妖王纏斗,決然支持不住。
弄雪哪里肯聽謝清的話,手中長劍化作長虹,筆直刺向妖王心臟。妖王雙手一揮,架住謝清由上而下的攻擊,迅速張開嘴,噴出一陣五彩霧氣,將弄雪團團罩住。弄雪雖不知霧氣來歷,卻也看出此乃巨毒之物,忙將長劍收回,疾風般舞動,暫時將霧氣擋在身外。須臾,弄雪取出破云珠,想借破云珠的威力,將霧氣驅散。
謝清識得厲害,這霧氣名叫積尸氣,原本只是妖王體內蘊生的濁氣,但妖王將它積于胸腔中,日積月累就化成了巨毒無比的積尸氣,尋常人一旦粘上,立即斃命。“破云珠奈何不了積尸氣!”謝清將全身修為灌于劍身,從空中急墜而下,眨眼功夫就對著罩著弄雪的積尸氣劈出數十劍,“將全身修為灌注劍身,可以破去積尸氣。”
弄雪也依法施展,一時間,只見劍光與霧氣相碰,爆出無數耀眼的火花。妖王怒嘯一聲,運掌如電,剎時推出一股震天動地的掌力,襲向謝清弄雪。兩人正全力破解積尸氣,哪有閑暇再來抵擋妖王的攻擊,謝清見勢不妙,立刻挪到弄雪身前,硬生生用身體擋了妖王一擊。饒是如此,弄雪也受到余波沖擊,手中的破云珠被震飛,滾到了妖王腳下。
妖王狂笑數聲,再不管謝清弄雪,立即將破云珠拾起,吞入腹中。片刻,妖王周身就被一團霞光包圍,他端坐在霞光中,閉目吞吐納氣。弄雪刷刷數劍,將最后的積尸氣破去,她也不管妖王是否得了破云珠,只蹲在謝清身旁,帶著哭腔叫他的名字。謝清受妖王重擊,內息全亂,渾身使不出一點勁力,他急道:“師姐,你快走,回羅浮山請師父來。”
弄雪眼眶泛紅,“你干什么要一個人擋那一擊,分一些給我,你也不至于……”
“那妖怪的手多臟……”謝清微笑,強壓下喉頭不斷上涌的鮮血,又一次催促弄雪,“快走,妖王正煉化破云珠,欲脫胎換骨,此時不走,就沒機會了。”
弄雪心知,妖王煉化破云珠,至少需用三刻鐘,而以她和受傷的謝清,絕非妖王對手,謝清受了重傷,無法御劍,她若帶著謝清一同回山請玉壘真人,必然會耽擱時間,到時妖王破去鑒心鏡,后果不堪設想。雖然,弄雪放心不下謝清,此刻也只得拋下他,獨自一人離去,讓妖王出世,殘害蒼生,是他們修道之人絕不允許之事。
“你小心些。”弄雪簡單囑咐謝清一句,不敢再有絲毫耽擱,向羅浮山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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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弄雪眼前閃過的,都是謝清的樣子:他微笑的模樣,他嘆氣的模樣,他獨坐沉思的模樣。各種各樣的影象交疊在一起,最后匯成一句輕語:“那妖怪的手多臟。”那樣的時刻,他還在擔心她的感受!弄雪的手緊緊捏在一起,將飛行的速度提到最高,她一定要請到救兵,去救回謝清。
不到一刻鐘,弄雪已然降落在羅浮山翠微宮外。“爹爹,爹!”弄雪放聲大叫,一陣風似的沖進去。上乾殿,沒人!玉虛殿,沒人!天機樓,沒人!……弄雪找遍整個翠微宮,都沒找到玉壘真人。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弄雪快步奔向雁回峰,那里是玉壘真人修真的地方,禁止人隨意出入。
雁回峰的要道上,七位師兄一字排開,擋住弄雪去路。大師兄林遠沉聲說道:“師妹,師父有令,任何人不得上去。”
弄雪急忙說:“謝師弟命在旦夕,我一定要見爹爹,讓他一同去救謝師弟。大師兄,你只要放我上去,余下的事情,我向爹爹解釋。”
“師父閉關,誰敢騷擾?”林遠一步也不肯退讓,隨即他又解釋道,“師妹,師父是下了禁令的。”弄雪急了,指著眾師兄罵道:“你們無情無義!從小,你們就嫉妒謝師弟天資高,處處排擠他,如今,你們恨不得他死了才好!”
林遠微微低著頭,也不否認,只是不說話。三師兄趙默為人忠厚,他走到弄雪身邊,悄悄告訴她:“他們是絕不肯放你上去的,你若要見師父,只有硬闖。”弄雪一咬牙,將眼中快要掉下的淚水又強忍回去,她從未曾受過師兄這樣對待,這時候她倒覺得,以前那些情誼,全是假的。
“三師兄,你幫幫我。”弄雪壓低聲音求著趙默,她知道,以她的修為要想闖過七位師兄聯手的劍陣,無疑是癡人說夢,唯一的可能,便是劍陣中有人暗地放水,她趁隙一舉沖過。趙默猶疑片刻,終于輕輕點頭,他抽出長劍,高叫:“師妹,你休想闖過去!”趙默這一聲高喊,目的是為把其他人吸引過來,這邊,弄雪早已經悄悄御劍,只等他們涌上來,就一鼓作氣飛躍而去。
果然,其余六人一聽這聲叫喊,都紛紛上前,準備擺開劍陣擋下弄雪。趙默趁機暗助弄雪一把,將一股真力灌于弄雪的長劍上,圍上的眾人還來不及反應,弄雪已如離弦之箭,轉眼飛出數里之遙。老五老六脾氣急噪,立刻就要追上去,林遠卻攔住他們:“想找死嗎?”老五老六頓時止步,面面相覷,均露出慶幸的神色。
弄雪一陣飛馳,剎那就到了雁回峰頂。她收了長劍,快步走向玉壘真人閉關的石洞,正當她要出聲叫喚之際,洞中突然發出微弱的呻吟。弄雪大驚,只道是她強行闖入,擾了玉壘真人的清修,至使他走火入魔,她急忙沖進洞中,想用自己的修為助玉壘真人度劫。
哪知,洞內根本無人,那呻吟聲,不過是風吹過石壁發出的聲響。弄雪驚疑不定,暗自算了算時辰,顧不上再去找玉壘真人,快速飛回雁回峰要道,急切地說:“師兄,爹爹不在上面,如今我只能求你們一同下山,助謝師弟一臂之力。”
林遠皮笑肉不笑道:“謝師弟天資聰穎,還有他不能降伏的妖怪?”
“大師兄,我說錯了,你別計較,可以嗎?”若依著平時弄雪的性子,她早不依不饒地追著林遠要討回來,但此時,她壓住脾氣,低聲道歉,“謝師弟受了重傷,無力再戰,若眾位師兄能一同前往,一定可以困住妖王。”
林遠有些愕然,弄雪的反應著實出乎他的意料,一瞬間,他也有些心軟。可是,當他聽到妖王二字,又重新硬起心腸:“師妹,既然師父不在山上,這就是天意如此。我等奉師命鎮守在此,絕不能擅自離開。”
弄雪轉而看向趙默,如果趙默肯一同前去,他們聯手對付妖王,或有一絲勝算。趙默不敢看弄雪,將頭轉到一側,默默地退到最后。弄雪怒極反笑,嘲笑眾人:“這就是你們平時所謂的除魔衛道!妖王出世,多少無辜百姓會遭到劫難,你們,一個個只會明哲保身!懦夫,偽君子!”
趙默羞得滿面通紅,突然越過眾人說道:“師妹,我跟你一塊去。”弄雪感激地看了趙默一眼,正要偕同趙默御劍離去,卻聽山下傳來一陣呼喊:“相公,你不可以去!”趙默為難地看著弄雪,他眼中的歉意讓弄雪覺得,在最危急的時刻,所有的人都拋棄了她和謝清。于是,弄雪只靜靜地說:“三師兄,我不為難你,這一趟,我自己去。”
說完,弄雪傲岸地笑了,一種一往無前的勇氣充盈全身。即使被所有人拋棄,她依舊擁有選擇的權利,她可以陪著謝清,走到最后一刻,無愧于這一場生。死亡也許不是最好的結局,卻是每一個人最終要完成的路,分別只在于早晚,或是生的意義而已。
弄雪繼續笑著,頃刻,御劍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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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看著弄雪飛離他的視線,心底涌動著溫情的暖流,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一幅溫馨的畫面,藍天白云,青山綠水,他和弄雪攜手漫步。
喉頭不斷涌上的腥甜,阻斷了謝清的幻夢,他終于壓不住翻騰的氣血,噴出一大口鮮血來。
“哥哥,你怎么了?”阿瑤焦急地問。許是眼睛看不見,阿瑤其它的感官遠比常人敏銳,她看不到圍觀的村民早已四散逃開,卻能感覺出,謝清紊亂急促的呼吸。
謝清抬起頭,就見阿瑤已穿過鑒心鏡的結界,跌跌撞撞向他走來。鑒心鏡結成的結界,只對妖魔鬼怪起作用,對人卻沒有絲毫影響。謝清十分著急,對阿瑤吼:“離開這里,越遠越好!”
一聲譏笑響起:“誰還走得了!”妖王周身的霞光漸漸淡去,一個豐神俊朗的男子從中走出,輕輕一揮手,阿瑤就再也動彈不得。他冷冷的目光帶著高傲的輕蔑,緩緩從謝清身上掃過。
“你……”妖王和謝清幾乎同時開口,神情都訝異無比。只不過,謝清是驚訝妖王煉化破云珠的速度,而妖王則瞇著眼睛,細細打量起謝清來。
“你為何在這么短的時間,就煉化了破云珠?”謝清虛弱地問妖王,就他所知,無論是修為高深的地仙,還是妖中之王,要想在短短一刻鐘煉化破云珠,都是不可能的。除非,破云珠在被妖王煉化之前,已經被人算好時間,煉化過一次。
妖王冷然一笑,證實了謝清的猜測:“有人提前幫我煉化了兩刻鐘,我自然省去不少力氣。”謝清默然不語,微微舒一口氣,露出一絲極淡的笑容,道:“會是誰幫你呢?”如今,他必須要拖延時間,等候弄雪帶著玉壘真人趕來。
“我對這個,一點也不感興趣!”妖王話鋒一轉,頗有些神秘地說,“我倒是對你的身世比較好奇。”
謝清喘一口氣,道:“我自小父母雙亡,得師父玉壘真人收養,傳以道法,如此而已。”妖王笑得有些不懷好意:“你知道,你的父母是誰嗎?”
謝清搖頭,玉壘真人并不親近于他,當然不會和他說起雙親之事。妖王以戲謔的口氣說:“兩百多年來,我雖然被鎮壓在此,卻還是知道不少塵世之事。二十二年前,一個女妖,為她心愛的男人,生下了一個男孩……”說到這里,妖王故意停下不說,觀察著謝清的反應。
“你的意思,我是女妖和人類生下的那個男孩。”謝清波瀾不驚,一點也不感到驚訝。妖王揚揚眉,問道:“你不好奇,誰是你的父親,你的母親又去了哪里?”
謝清淡定一笑:“如果你愿意說,我非常樂意。”其實,此刻謝清內心早已翻騰如沸,但他絕不愿表現出一點失措的樣子,讓妖王看出他的脆弱。原來,師父一直不喜歡他,就是這個理由,他是妖之子,與道家本該是不兩立的。可是,師父為什么又要收留他,傳授道法給他?謝清心中,涌出無數疑問,但他的面上,依舊維持著自若的神情。
妖王似乎看出謝清只是強作鎮定,笑著繼續道:“你的師父,就是你父親!”
“不!”謝清失聲叫道,他所有的鎮定在一瞬間瓦解。他不相信,一個字也不相信,那個受無數人景仰的玉壘真人,會如此漠視自己的孩子。
“你很清楚。”妖王收起笑容,雙眼射出犀利冷酷的光芒,“因為你是玉壘真人的兒子,因為,你是妖之子。”
謝清努力想笑,卻只能微微牽動嘴角,任由悲愴在心底蔓延。“加入我們吧,你原本就是我們中的一員。”妖王誘惑著謝清,“我們一起毀滅罪惡的人類世界。”
“妖族就不罪惡嗎?”謝清輕輕一哼,“這不過是你為實現統一三界的野心,為自己找的理由。”
妖王一陣狂笑:“那個世界,還有什么值得你留戀!你那虛偽的父親,貪戀你母親的美色,用美麗的謊言誘惑了她。當他得知你母親懷孕以后,懼怕人妖生子會損了他的修為,便一心想除掉你。你母親為了救你,讓你平安長大,犧牲所有妖力,對你下了一道血咒,自己卻灰飛煙滅。即使這樣,你還要為人類說話嗎?”
謝清只覺得憤怒、傷心、絕望一波波涌上來,而這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弄雪春花的容顏。他們,是血親。謝清痛到了極點,只在心中麻木地重復這一句話。
“來吧,一道毀滅人類世界吧。”妖王蠱惑著,用熱切的眼光看向謝清,“去殺掉那個瞎眼的人類,加入妖的行列!”
一股強烈的恨意支撐謝清站起來,他不自覺地靠近阿瑤。在他眼前,沒有一點光亮,妖王那雙熱切的眼,成了他唯一的溫暖。這些年,他得到的,只有謊言和憎恨,唯一的安慰——弄雪,也被血緣擊得粉碎。為什么不毀滅這個殘忍的世界?為什么不?……謝清不斷問著自己,一抹殘酷的笑凝在他的臉上。
雖然被定住不能動彈,阿瑤卻將妖王和謝清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當謝清走到她面前,她抬起頭,用無神的眼睛對著他:“哥哥,你不是答應過,要幫助我們祈雨,我相信哥哥是可以做到的。”
阿瑤的話,如同一股清流拂過謝清的心,驅散了他心中的陰霾。即使有憎恨全世界的理由,他也不能對單純信賴著他的阿瑤下手。失去恨的支撐,謝清頓時支持不住,坐倒在地。“哥哥,你怎么樣了?”謝清倒地的聲音驚動了阿瑤,她卻只能干著急。
“他沒事。”妖王冷酷地對阿瑤道,“既然他選擇人類,那我會讓他親眼看到人類的滅亡。而你,將會是我第一個祭品。”
謝清艱難地擋在阿瑤身前,問她:“阿瑤,你害怕死嗎?”
“怕。”阿瑤點頭,隨即話又一轉,“可是,哥哥會保護我,對不對?”謝清苦澀地笑了笑,道歉:“對不起,我無法保護你。但我向你保證,絕不讓你先死。”事到如今,謝清只能希望,弄雪可以帶著玉壘真人和眾位師兄一起趕來,合力將妖王重新封印。
妖王再一次看穿謝清的心思,狠狠地嘲笑他:“你還想騙自己,認為他會來么?因為你的出現,耗損他的修為,以至他再也不能白日飛升,他能不恨你?你母親的血咒讓他無法傷害你,他就借我的手來除掉你。這是多么完美的計劃。”
謝清怎能不明白,從他得知自己的身世,心中早已想透其中因果。玉壘真人計劃好一切,借這場旱災,讓謝清來此求雨。他事先煉化破云珠,就是要妖王盡快脫胎換骨。可是,有一件事情他想不明白,祖師的結界,堅不可摧,玉壘真人是怎樣確定,妖王一定可以破解封印。
“你為何可以沖破祖師的封印?”
“這里的結界不僅封印了我,還封印了許多妖魔。日子長了,這口井積聚了眾妖的怨氣,你一起壇作法,怨氣就噴涌而出。與你同來的小姑娘,動用了破云珠,那珠子原是我妖界之物,專破道家封印,你們這群蠢物,卻把它用來吸取濁氣,真是浪費。”
謝清只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從脊背緩緩升起,玉壘真人連弄雪的潔癖也計算在內,難怪弄雪要求同來,他爽快地答應。
“他怎么可以這么殘忍,為了除掉我,不惜讓親生女兒也冒險。”謝清喃喃自語。妖王冷哼一聲:“她不過是玉壘撿來的孩子,又怎么會在乎。”
謝清深吸一口氣,心中出現一個狂熱的呼聲:答應妖王,保全性命。他和弄雪可以遠走天涯,誰還管這世界變成什么樣子。然而,阿瑤全心的信任,他對阿瑤的承諾,遏止了這個聲音。
他怎么可以,讓天真的阿瑤,也陷到他這樣的絕境?
謝清微笑,嘴唇微動,清澄的眼眸閃出圣潔的光輝。妖王深鎖眉頭,望著謝清的目光閃過一絲驚詫,他的右手緩緩舉起,在空中停留片刻,又緩緩放下。
就在妖王猶疑的一瞬間,謝清從地上一躍而起,落到妖王身后,用雙手鎖住他。“回到屬于你的地方吧。”謝清面上,一直掛著淺淡的笑,他話音才落,整個人就帶著妖王飛矢一般落到枯井之中。
枯井井口,幻化出能燒灼一切的艷紅光芒,因中斷祈雨逐漸放晴的天空,突然就聚起厚厚的烏云,一眨眼的功夫,大雨唰唰而落。
阿瑤呆立在雨中,臉上冰冷一片,早已分不清,那是淚水還雨水。
大雨中,弄雪從空中飛落,四處尋找謝清,卻只聽到這樣一段對話徐徐從八方傳來:
“你為何要選擇這條路,甘心灰飛煙滅,也要使用血咒,讓我永世不得破印而出?”
“因為阿瑤。我相信,有她那樣的人存在,人類世界終將洗清所有的罪惡。那你呢?你明明有機會在我使出血咒前殺掉我,為何放棄?”
“因為我的妹妹,她是,你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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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枯井的旁邊,多了一座小小的木屋。每一日,都有兩個少女虔誠跪于井旁,祈禱。
有傳說,精誠所至,能叫消散的魂魄,重新聚成人形。
許多年后,少女的青絲早已白發蒼蒼,她們卻仍然跪于枯井旁,每日重復祈禱。
她們相信,終有一日,謝清會帶著冰雪般純凈清澈的笑容,重回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