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云合壁,人在何處?殘陽如血,思念如潮。
我的腦海中永恒地儲存著一張夕陽下的老人的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佇立在山間的草木間,面對著那一輪正在落山的夕陽,臉上蕩漾著凝重的微笑。九十多歲的老人了,他知道他將不久于這個世界,但是他目送斜陽,是一臉的坦然和從容。這位老人就是詹秉文先生,他曾經(jīng)是我的師長。
認識詹秉文先生是在上世紀的八十年代。那時我中學剛畢業(yè),經(jīng)過了幾次的高考終也無法改變我的命運,帶著一顆失落的心和茫然的態(tài)度我來到了湖州南門外的塔山蠶種場做臨時工。那時的農(nóng)民工和現(xiàn)在的打工是有本質的區(qū)別的,作為一個來自農(nóng)村的臨時工其地位是相當卑微的,作為一個剛剛經(jīng)歷了人生失敗的我來說是那樣的自卑,甚至覺得自己是一個既不能文又不能武的無用之人了。但是那時我還是那樣的年輕,我的心中充滿了許多的幻想,我想邊工作邊自習,我喜歡文學,于是我就把所有的空余時間都用在了看書上了。我就是在塔山蠶種場的圖書室中認識了詹先生的。那是一個雨季,桑園里無法干活,于是我就走進了圖書室,由于我是一個農(nóng)工,所以沒有借書的資格的。我只有翻看報紙和幾本舊雜志,一呆就是半天。時間長了便和詹秉文先生成了熟人。
但是在我的眼里先生是一個很嚴謹?shù)睦先耍冀K有一種一絲不茍的精神,每天坐在他那張破舊的辦公桌上,不是看書就是寫字。漸漸的我試探著向他借書看。誰想他竟同意了我的請求。這對我來說是那樣的驚喜,因為這對于我這樣一個窮酸的讀書人來說是就象是天上掉餡餅了。
在以后的許多時間里,我如饑如渴地借書讀書,在這里我讀到了許多的好書。
憑我的感覺,先生是一個不一般的人。雖然看起來他就是那么一個不修邊福的老頭。但他的身上總是浸透了一種讓我敬佩的氣質。他坐是坐,站是站,走是走,一點也不馬虎。而這種氣質不是一般的人所能學會的。
后來我才知道,詹秉文先生不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他是一個經(jīng)歷了人生的風暴的老人。他是被政治的風潮推到這山區(qū)的,他曾經(jīng)是鷹擊長空,而現(xiàn)在卻是平沙落雁。
詹先生是浙江海寧人。年輕時曾加入共產(chǎn)黨,是海寧黨史上有名的人物。后來也曾擔任過陜西合陽縣的縣長。解放前期回海寧教書。解放后坐過共產(chǎn)黨的牢房。一坐就是十年。在他人生的暮年才被安排在這山區(qū)的蠶種場,剛來時很苦,幾乎沒有人看得起他,掃地,沖廁所都得干。但畢竟是一個有文化有素質的人,所以他得到了人們的敬重。我認識他時,他的生活已經(jīng)比較正常了。
詹先生是一個知識淵博的人,他懂音律,善書畫,尤其善畫松樹。我曾經(jīng)在他的斗室中目睹了他繪畫,那蒼勁的枝干,那墨綠的松針在他的筆下如生地展示出來,維妙維俏。畫松最快,似乎得心應手。而山水畫就很費時費力了,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每一件景物都來之不易的。先生是一個公私分明的人,他從不利用上班時間來畫畫,盡管他的工作很輕閑,他寧愿讓一幅畫擱在畫桌上幾個月,不緊不慢地一筆一筆地添,直到完成。
我在塔山進進出出的差不多十來年,而這就是詹老生命的暮年,但從他的身上我看不到一點的消沉和暮氣,他總是那樣充滿著蓬勃的生命的朝氣,晚年還參加外面的許多活動,交結詩侶畫友,讓生命綻放出無限的光彩。
詹秉文先生一生坎坷,他從歷史的長河中擊浪而來,他的腦海中一定沉淀著無數(shù)的悲歡離合,但是他總是那樣的淡定,似乎那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幾乎不談他的過去,即使是生命的暮年他也只有明天。夕陽無限好,黃昏依然美。這需要多少的人生的閱歷和對世事的洞察啊。先生是一九九六年離開這個世界的。他走了,走得那樣的安然,只留下一片夕陽和無窮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