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親“老相國”

在某些城里人想象中,農村人可能總是木訥憨傻黑不溜秋,要不咋叫黎民嘞?別地兒的農村人啥樣不知道,我們周固寨鄉親卻一點兒也不比城里人更傻更憨。當然了,也不能說我們就比城里人精細多少,應該說,大家伙都一枚枚似樣,誰也別看不起誰。比如說,周固寨鄉親就喜歡相互取綽號。綽號只要把握好分寸,不但不是不文明,而且還是幽默和智慧的表現,方便鄉親之間的溝通,拉近鄉親彼此之間的距離。還保密,綽號文化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豐滿信息,外來人一時半會摸不著頭腦,就像那些風語者啥的。同時,一個普普通通的周固寨人,哪怕他只是一個只會錛三垅的莊稼漢,只要有綽號,那他肯定就不是一般人兒,他就一定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他也就此成了地區名人。比如,你去距離周固寨三里地的孟莊開發區的集市上打聽一下,只要說起劉大能兒,不必提本名,誰都知道你說的是誰,誰都知道本人是一個有本事有心眼兒的能人,還是個有名的小孬種兒。

也正因此,周固寨好多鄉親有綽號,好多鄉親暗自喜歡自己的綽號,有更多頭頂光禿禿的鄉親希望有人給自己取綽號,那幾乎就是大家伙的名氣恩賜啊!這種心理兒倒有點類似城市里某些名人的炒作心理了。起心動念一模一樣,只是周固寨鄉親們的心理兒也許比城市名人的心理干凈些。

關于周固寨鄉親的綽號,學問很深,筆者還會在其它地方更充滿興致地聊聊。盡管部分綽號是鄉親們在笑罵甚至惡狠狠地詛咒某個人,但筆者這些勃勃興致卻不能算是獵奇,筆者是懷著善意去打聽,去記錄的。對于街坊鄰居之間嘻嘻哈哈的相互綽號,筆者固然抱著完全的善意,即便對于那些禍害鄉里鄉親的同村人,筆者也不想讓他們遺臭萬年,但筆者更不會替他們護短——某種意義上,每個人的歷史都是自家寫的,誰也不好埋怨自己混得臭別人和大家伙的栽贓。你看著大家伙對于現在耀武揚威的某些孬種兒巴結奉承,一個比一個像狗,事實上,每個人心里都有桿秤,只是為了生活,為了能夠在這個黑魆魆的叢林里活命,木辦法??!

好了,書歸正傳。

在周固寨這樣一個流行綽號文化的社區里,你聽聽你斷斷,“老相國”是某人的大號還是綽號?你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說,肯定是綽號嘍。還真不好說?!袄舷鄧北久袄钕鄧?,“老”“李”發音近似,鄉親們慢慢就把“李相國”叫成了“老相國”?!袄舷鄧笔侵芄陶媳苯直鳖^兒一名村民,家里祖孫三代十幾口人,十幾畝地,全是自己耕種收獲。不過,他家的經濟來源更主要的不靠這十來畝地,靠的是“老相國”在周固寨集南頭的兩間日雜門市??恐莾砷g不起眼的日雜門市,從二三十年前起,“老相國”就算是周固寨五道街數得著的富戶。當不少村民把田地轉包給別人、自己外出打工或者一門心思做生意,“老相國”卻從來沒有把一分一厘兒的土地承包給別人。

隨著歲數的老大(今年快六十了吧?),子孫們也在像坡里的玉米一樣拔節成長,農忙時節,“老相國”便越來越少下地,自己總是躺在臨街門市房黑洞洞的深處,喝茶,聽收音機,看黑白電視。對了,他也每天上網。電腦是他兒子在家時候置辦的,兒子去了鄭州做生意,就把電腦仍在家里。起初,還有一個多月的上網時間,“老相國”可惜那花錢買來的時間,就閑著沒事到網上溜達溜達。這一溜達不打要緊,竟然上癮了。此后,按時繳網費,每天抽出一兩個小時在網上沖浪?!袄舷鄧闭f,在網上浪浪不孬兒。怪不得這會兒的年輕人恁聰明伶俐懂事有主見,都是網絡教的呀!

現在,你大概多少能夠知道一些“老相國”綽號的來歷了吧?

對頭!“老相國”的綽號,說明街坊鄰居眼中的日雜店老板是一個有本事又勤儉持家的人才,穩重溫和事業型人才,有點兒類似政治家里邊的“保守派”。同時,他也是一個開明的人,一個有人味兒的人。好多有本事的家伙之所以不被大家伙打心眼里喜歡,就是因直立行走卻缺少人味兒。

“老相國”的稱號可不是隨便哪個人能夠隨便佩戴的,比如,稱呼寇準寇老西兒是“老相國”想必沒哪個人覺得不妥當,稱呼周總理是“老相國”好像也沒有多少人覺得別扭,不過,如果非要把那幾個DA人物與“老相國”扯在一起,估計大多數屁民會覺得牙磣,即使他們的同伙和受益者也會心虛。如果他們尚存那么一點點人性,他們就會覺得,把小動物集體滅殺者、消殺隊隊長這樣氣勢洶洶的稱號戴在他們頭上實至名歸,但是,硬是要把“老相國”這樣溫情脈脈的頭銜也讓這樣幾位野獸派厲害主兒占了,的確有點兒喪心病狂不可一世嘍!

“老相國”確確實實是一個保守的人,不過,他卻從來不是任何級別任何派別的政治家和政客,他的祖上連一個保長里長甚至偽保長偽里長都沒出過。他說,黑界半夜睡不著,躺在床上扳著指頭數過不知道多少回兒了,他家祖上八輩兒都是只會土里刨食兒的莊稼人?!袄舷鄧笨刹皇窍褚恍┖诎椎郎系慕蟠蟊I那樣總是喜歡鼻涕漣漣地聲稱“俺是農民的兒子孫子,祖宗八輩兒赤貧,俺深深地愛著這片大地”,以此試圖表白自己多么根正苗紅諸罪可赦。相反,說起這些祖上的黑暗歷史,“老相國”一點兒也沒有貧下中農“吃苦耐勞的高尚品質”“任勞任怨的老黃牛”的自豪感。從他這個不善言語的講述者講述時與平時嚴重不同的痛苦表情看,他為此感到羞恥,極度的羞恥,發自骨頭里和褲襠里的羞恥。

實際上,周固寨五道街乃至周邊三里五村的鄉親們也都知道,李家祖輩有兩個名聞鄉里的顯眼標簽,正是這些異于其它家庭的標簽,讓李家成為周固寨地區名人。

人丁興旺。李家每一輩兒總是多子多女,“老相國”的本家大爺更是無愧先人,竟然一口氣生育了六兒六女!乖乖!今天的新生代可能僅僅聽一聽就會驚掉下巴?!袄舷鄧币惠厓阂灿械苄宙⒚闷邆€,四個弟兄三個姊妹。到了他下一輩兒,計劃生育已經狂風驟雨殺人不眨眼了,也沒擋住他東躲西藏生了兩兒兩女。

再一個,就是“拼種”。

周固寨語言中的“拼種”一詞,估計很多方言區的人們難以理解,它并非指的是“拼命精神”、“有種”這樣偏向褒義佩服的意味,它更多的是在數落,在嘲笑,在鄙視,一個人如果被認為“拼種”,除了說明他有股子笨力氣,更主要的是,他只是一個沒有一點頭腦、只知道下憨力氣的二百五!在中國人的傳統價值觀中,這種憑著自己的力氣流汗吃飯、只會下憨傻力氣的“拼種”最沒出息,最遭人下看。中國人祖祖輩輩固然不愿意靠打家劫舍成為暴發戶,但都羨慕服氣不流血不流汗只靠孬點子就能發達的所謂“大本事人”。如果說,在王朝時代,這樣的價值觀只能像臭豆腐一樣,被人們躲在被窩里陰暗處偷吃,到了20世紀后期,這種在世界文明史上早就臭不可聞的野獸觀念卻公然被一個zheng黨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供奉在殿堂上!

多么可怕!但可怕的不是我們周固寨的莊稼漢,可怕的也不是全國人民,也不是什么傳統文化,也不是什么社會制度,可怕的只是那幾個天生閻王心的巨無霸魔獸嘍!

遺憾的是,李家從“老相國”能夠扳著指頭數得清楚的祖宗八輩兒起,就是周固寨乃至三里五村兒有名的只知道下憨力氣吃飯的出力人家,有名的“拼種”。

不要遺憾吧?假如某一個遙遠的未來,我們這個族群開始羨慕敬佩“老相國”這樣的家族,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總是把那些坑蒙拐騙的“大本事”供到神圣的殿堂上,這個族群才算真正有盼頭屹立在世界東方,什么民族振興啊偉大復興啊才不那么空口白話閑扯淡。

十里八村的鄉親們知道“老相國”家族祖宗八輩兒都是“拼種”,“老相國”自己也知道。

有一年,周固寨五道街村民、十里八村村民相繼敲鑼打鼓造村干部反。那一年的前兩三年,周固寨地區的疥毒蛤蟆特別多,特別兇,它們不但在坑塘里、莊稼地里鬼呱亂叫,甚至還會跑到村民家的灶臺上,跳進做飯的鍋里、糧食囤里,又是拉屎又是撒尿,都成精了。村里那個在戲班子里曾經是有名花旦的大閨女小英子深更半夜正在睡覺,一只疥毒蛤蟆竟然鉆進她的被窩,硬生生地往她大腿根兒拱,一邊拱還一邊說:“小英子,你別怕,哥哥供你銀子花;小英子,你別怕,你讓哥哥拱一下,哥哥給你蓋個大戲院,哥哥讓你到紅到桑塔納”。后來,鄉親們都說,那疥毒蛤蟆是太上老君一萬年前鎮壓到十九層地獄里的淫妖,如今,被掌管著閻羅殿的另一只疥毒蛤蟆封為人間閻王,立馬兒就要登基了。

更日怪的是,周固寨五道街村支書、村長,周邊三里五村村支書、村長全都被屠夫占了。南北街南頭外號“抹油狗屌”、專賣活雞活魚的王小狐當上了村支書,北頭兒那個外號“祖輩孬”、曾經殺豬為生的周大賴當上了村長。倆人和那些幫他們拉票賄選的狐朋狗友喝了慶功酒,深更半夜一起跑到村部廣播室,一起對著喇叭吆喝:“老少爺們,都先別睡嘞,聽俺倆訓訓話。俺倆在皇上和宰相面前舉起雙手發誓,在朝向周固寨特色發家致富光宗耀祖目標前進的道路上,不管前邊是地雷陣還是火焰坑,俺爺倆兒都要帶領老少爺們,倆眼一閉,牙關一咬,噗通噗通往下跳,噗通噗通往下跳!”說著說著,倆玩意兒把不住自己,竟然順勢唱起了淫曲,“眼看那只公貓端母貓,一端一聲叫,一端一聲叫……”

龜孫王八蛋,禍害了不知道多少性命的屠夫劊子手,你倆傻呀?你倆不比誰孬種點子多,你倆會往地雷陣火焰坑差到人間來禍害慫人老實人嘞!

兩個拎慣了殺豬刀的屠夫當上了村干部,對鄉親們刮毛放血剝皮剔骨割肉,不可一世,無法無天。鄉親們再也受不了了!霹靂一聲三眼槍響,老百姓要起來打倒假共產黨!

父老鄉親像娶媳婦和老人過三周年十周年一樣,像正月十五玩獅會一樣,敲鑼打鼓,又是點三眼槍又是放鞭炮,聚集在村兩委大院里,舉行惡霸支書王小狐和流氓村長周大賴的批斗會,就像五十年前在同一個院子里批斗惡霸地主偽保長周老紅一樣。平時在倆土皇帝土宰相面前屁都不敢放一個的慫人們涌來了,就連那些一貫見風使舵、奸猾投機的能人鄉親都來了,就連平時跟在倆貨屁股后邊像哈巴狗一樣的小春子大嘴象也來了。倆龜孫混得是真臭??!

“老相國”卻連一個腳跡兒都沒在批斗人群里留下。大能人躺在周固寨集南頭他那兩間越來越顯得低矮昏暗的日雜門市里的那把陪伴了他三十年的竹躺椅上,閉著眼睛,喝著茶水,聽著收音機。南北街當中大院里三眼槍的響聲傳過來,震得他的破房子直往下掉灰兒,掉在了他那只他捧了三十年的黑乎乎的茶缸里。“老相國”吹吹飄在茶水上的灰塵,“滋滋滋滋”地接著喝,一邊喝,一邊自言自語:“這都是陳年仙藥啊,去咳化痰靜心安神?。 ?/p>

一群群的街坊鄰居從他門前跑過去,不斷有人停下,往里探頭招呼他,“老相國,都啥時候了,雞毛都要上天了,泥腿子都要翻身了,你咋還縮在這黑屋子里喝茶水嘞”?“老相國,你可是咱十里八村有名的能人,你家祖宗八輩兒受地主老財閻王屠夫的壓迫剝削最多,你可不能再忍了”?“老相國,就您這本事,去了罵那倆龜孫個狗血噴頭皮開肉綻”!

“老相國”連身子都不動彈一下,連眼睛都懶得睜開?!靶∧芊N兒”祁家二小走過“老相國”的門市,對一起跟他去造反的街坊說:“他這號兒人就是典型的麻木的中國人,拼種,也傻種,還奴種。都像他這樣,中國就真他奶奶的沒救了?!薄鞍洳恍遥洳粻幇?!”和祁家二小急匆匆趕路的楊老師說。楊老師、祁家二小等幾個能人和知識分子是這一波周固寨群眾運動的領頭人。

“老相國”的老伴兒叫“老誥命”,自然也是外號了。周固寨李家的“老誥命”可不像《唐知縣審誥命》里那個貨真價實的老誥命,那個皇封誥命的女權貴包庇打死人的兒子還不可一世,在老百姓眼中活脫脫一個母大蟲,如果不是戴著皇上賞賜的誥命夫人的帽子,她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女流氓。周固寨李家的“老誥命”卻是一個性情溫和的農家婦人,臉上時時帶著自來笑,說話輕聲細語,鄉親們送給她一個“老誥命”的綽號,一是看在“老相國”的份上,同時也是發自內心地給予她本人的尊敬。

“老誥命”畢竟是婦道人家,看到全村鄉親都摩拳擦掌參加革命,她生怕自家拉在群眾圈子外,那就惹大麻煩了。她對“老相國”說:“老相國,”人家兩老兩口也是這樣相互稱呼外號,“老相國,快別打盹了,人家都去大隊部參加批斗會了,你也快點起來去入個股湊個數吧!”

“老相國”連眼皮都沒眨巴一下,嘴唇動了動,只是吐出一口不長不短、咝咝啦啦的氣,又沒聲兒了。

“‘老相國’”,你就是懶得湊數,懶得為了大家伙兒的事兒瞎摻和,你也得為自己盤算盤算不是?萬一像四八年斗地主分田地,咱不去不就沒咱的份兒了?”

這回,“老相國”眨巴了兩下眼皮,一只眼睛瞇開條縫,隨即又闔上了。

“老誥命”哭笑不得,伸出三只手指,在“老相國”的茶水里蘸了蘸,掐個蘭花指,輕輕一彈,水滴灑在老家伙臉上額上?!袄舷鄧弊炖镟洁炝艘宦暽叮袄险a命”也沒聽清,看看老頭兒,只見他腦袋一歪,睡得更踏實了。

“老東西,快點起來去鬧革命!”老婦人真生氣了,“你也算周固寨五道街三里五村有名的能人,你不為老少爺們兒的事兒著想,也不想分倆龜孫貪的大家伙兒的財,你就不想為你自家小花兒報仇雪恨啊?。俊?/p>

舊躺椅嘎吱吱響了兩聲,“老相國”鼻子里長長地出了口氣,兩只眼睛猛地睜開了。

李家的那頭母驢小花兒是周固寨五道街和十里八村百年不遇的尤物,渾身像小奶牛一樣綴滿黑白花斑點,拉起套來比黃牛麻利,比棗紅馬穩當。小花兒是李家的好幫手,是“老相國”的心肝寶貝,“老相國”對待他們和對待自家女兒差不多。去年,小花兒懷孕了,李家便讓她像機關里的女干部一樣歇起了產假,每天早晚還要牽著她到野地里溜溜彎兒,散散心,吃點新鮮野草。

一天傍晚,小孫子牽著小花兒到西地遛彎兒散心。小孩子貪玩,看見一邊有幾個小伙伴在玩耍打鬧,就把韁繩胡亂地往一株小樹上一纏,跑過去加入了小伙伴的游戲。等到“老相國”不放心來找,只喊來了孫子,小花兒卻不見蹤影。

兒子氣喘吁吁跑來對老爹說,聽說周家食堂連夜宰了一頭母驢,你快去看看是不是咱家小花兒吧!“老相國”聽了,差一點暈倒,然后,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周家食堂。鮮鮮的驢肉已經下鍋,屠宰架下一片血水?!袄舷鄧焙髞碚f,他一進門一聞味兒就知道是自家小花兒??僧敃r他也不敢貿然發作,就問周家食堂老板大老周,大老周說,是從關外買來的驢,昨晚兒買來的,連夜剝皮宰了?!袄舷鄧眴枺骸瓣P外?關外是哪兒呀?好幾千里地買頭驢來宰?”大老周神秘兮兮一笑。“老相國”明白了,走到廁所,只見小花兒美麗的皮在山墻上貼著,血水還在往下滴著。

? “老相國”當時暈倒。

? 原來,小花兒輕松就掙脫了韁繩,吃飽了肚子,看不見牽她出來的孫子,就想著自個兒回家算了。走到半道,卻遭遇了兩條惡狼——殺豬出身的村長周大賴和殺雞殺魚出身的支書王小狐。倆龜孫看見豬啊羊啊牛啊驢啊雞啊鴨啊就職業性地想到割喉放血剝皮開膛。這會兒看見美麗的小花兒,還是個孕婦,倆賊人殺心淫心一起發作,趁著天黑,輪番騎在小花兒豐滿結實的屁股上孬種了一陣子,接著順手牽驢,把小花兒拐到周家食堂。自從當上村長支書,倆龜孫一年多不親自下手殺豬宰牛禍害性命了,這會兒看到美麗豐滿的孕婦小花兒,一對嗜血的家伙眼睛都綠了,親自下手,用斧頭砸小花兒的腦袋使其斃命,然后,親自操刀,割喉、放血、剝皮、開膛、翻下手、大卸八塊、剔骨,活生生把一頭就要做媽的漂亮花驢給肢解了。最可憐的是小花兒肚子里的孩子,已經成型,被倆屠夫從娘肚子里剝出來,幾乎就能站起來了。倆屠夫真不愧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沒有人味兒的天生惡魔啊,竟然把小驢崽也生生活剝,一人一半各自拿回家。倆假共產黨員啊,不信馬列信鬼神,娘希匹,他們竟然相信胎胞肉滋陰壯陽,能夠破處升官。

你們這些惡魔畜生!等著吧,冤魂野鬼早晚把你們一家家老少扒皮抽筋焚成灰兒!老天爺會宣布你們永遠是惡魔,永世不得翻身,永世不能再禍害人!

“老相國”去找倆屠夫,倆屠夫死活不認賬,還說誣告干部是要坐牢的?!袄舷鄧弊屩芗沂程米髯C,老板大老周說:“我倒是想和倆龜孫搞點事兒,要不然也不會讓你去看驢皮??赡銖奈疫@兒走沒多久,倆龜孫就來了,把驢皮弄走了,也沒給我錢。這下,咱沒證據了,你還是想其它辦法吧!”

“老相國”到鎮政府鎮黨委,書記鎮長異口同聲,說這是刑事案件,黨委政府不能干擾公檢法辦案,讓找派出所。派出所所長待理不理,說:“驢肉都賣完了,都變成人屎了,你讓我到哪兒取證?”

“老相國”到縣公安局,把大門的老頭兒說:“一頭嘰霸毛驢你讓縣局管,你這不是無理取鬧尋釁滋事嗎?尋釁滋事是要判刑嘞!”

身體比小伙子都硬棒的“老相國”因此生了一場大病,在躺椅上一下子躺了半個月。

這會兒,聽到老婆子哪壺不開提哪壺,“老相國”站起身,仰天長叫:“花兒,我那可憐的閨女??!”

“老誥命”急忙給老伴兒取來外衣,“老相國”接過來,隨手扔到了柜臺上,然后,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眼睛,重又躺在躺椅上。

老伴兒目瞪口呆,“‘老相國’,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呀?”

“老相國”吸溜一口茶水,鼻子里又長長地出口氣,過了半天,說:“那倆龜孫,零刀卸了他們都不解恨,早晚也得有人零刀卸了他們??蛇@么多人這么個搞法兒,和那倆龜孫那一幫貨的搞法兒有啥兩樣?一邊是仗著人多,一邊是仗著有權,都不是辦法。網絡上大學里的教授就是這么說嘞!”

“老誥命”撇撇嘴,笑話老伴兒:“哼!就你高明,你是二神仙,行了吧?”

“老相國”是不是二神仙,是不是真高深,老伴兒“老誥命”知道,街坊鄰居知道,鄉里鄉親也知道,只有皇上和眾大臣不知道。老婆子和眾鄉親知道,一朝君子一朝臣,來來回回,啥時候都是厲害人當王,草民當炮灰遭殃,這么著弄不行,關鍵是要有個“法兒”,網絡上大學教授說的在理兒。

這么說,“老相國”具有資產階級民主意識??!資產階級民主意識比封建帝王意識和農民起義意識都要進步一百年。

也就是在那年,筆者這個向往資產階級革命的周固寨人回鄉小住,經常和村中的幾位革命者包括“老相國”一起喝酒吃肉、談天論地。有一次,幾個喜歡較真兒的革命者不知怎么就談起了中國人的品性、周固寨人的品性,其中就說到了“拼種”。在我們幾個的語境中,“拼種”是中國人、黃種人最稀缺的一種優良品質、高貴品質。沒成想,說著說著,已經喝多的“老相國”自顧自灌下一大杯酒,突然老淚縱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我那可憐的祖宗八輩兒呀!咱是咋過嘞?看看人家是咋過嘞?咱這祖宗八輩兒出了多少冤種力氣,還被人家笑話呀!我那可憐的八輩兒祖宗呀!”

“老相國”心中藏有多少辛酸憋屈??!老實巴交靠血汗活命的中國人心中都裝滿了辛酸憋屈?。?/p>

周固寨那次群眾革命的結果,是倆龜孫下臺,革命者上臺。上了臺的革命者在村兩委的寶座上還沒坐熱,馬上搖身一變,成為比那倆龜孫還要流氓無賴貪得無厭的碩鼠柴狗。至今,鄉親們說起“老相國”那次的“落后表現”,都會忍不住挑起大拇指:“老相國”,真高人!

“老相國”消極對待那次革命,并非說他是一個中國傳統文化崇尚的明哲保身的人,也不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更不是一個奸猾的人。他也不是裝清高,用他的話說:“嘰霸嘞,多復雜啊?這種改朝換代的辦法中國人用了幾千了,被事實證明不是法兒。法兒在哪兒?看看臺灣,看看香港,看看韓國,都是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人家的法兒中,人家的法兒就是學的白種人的法兒?!薄斑@會兒不學洋人學死人,那不就是找死???歷史證明,凡是祭起孔子和傳統的時期必是最腐敗透頂的時期,必是與人民利益背道而馳的時期,也會是死得最慘的時期。不信,走著瞧!”這些“洋話”,“老相國”說,也是從網上學來的。

“老相國”骨子里是個啥都清亮的人,外表卻是一個消極落后的人,至多像個老實人,以至于周固寨以及十里八村那些混世的“大本事”包括鎮干部都把他當成了慫人,只會掙錢不會混世、上不了大席面的慫人。在我們周圍,總有那么一些人,啥本事也沒有,更不愿意掏力當“拼種”,只是憑著自己的野勁和蠻橫,就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誰也不看在眼里,別說老實巴交的一般人兒,就是那些只會掙錢不會和他們拉拉扯扯的生意人,尤其是那些文化人,在他們眼里全都是傻鳥笨蛋。

啥是流氓無賴?這號兒人就是流氓無賴!

副鎮長齊愛金就是這樣一個十足的流氓無賴。

齊愛金是周固寨站區的包點干部,管著周固寨以及周遭三里五村,在村民眼里就是皇上。他的工資卻低得可憐。齊愛金就把目光瞄在了村民身上,瞄在了老實巴交的生意人身上。他和各村村干部一起,利用計劃生育罰款、農田水利建設、鄉村道路修筑等等一切機會,沒事找事,小事弄大,從老百姓身上、當事人身上一點一片地旋下來肉,就像南頭二小飯店片烤鴨一樣。十來年了,他和村干部一起,跑到超生戶家里,連唬帶嚇,讓人家把超出國家規定幾倍的罰款交給他們,說是從此萬事大吉。事實上,他們卻把這些錢和計生辦的人私分了,一分也沒上交。上級辦事也是他奶奶的有一搭沒一搭,說不定過一陣子就把這事兒忘了,幾個龜孫順順當當合謀分了不少黑心錢。上級心血來潮又復查了,幾個龜孫說不定早就不干了、調走了,即便還在這一帶混,就翻臉不認人,說是上頭要第二波罰款。他們就等于利用政府權力開了一個個自家的小政府,就像前些年非法集資的銀行員工利用銀行開了一家家自己的小銀行一樣。啥是黑社會?這就是不折不扣的黑社會。

齊愛金和各村村干部組成的黑社會流氓團伙幾乎把周固寨以及周邊三里五村所有老實巴交的生意人都敲詐遍了,“老相國”不聲不響不出頭,惡魔貪婪的目光暫時還沒盯上他。

然而,再老實本分的羊也躲不過惡狼的魔掌,尤其是這些惡狼還是羊倌,你想逃都沒地方逃。

李家祖墳在郭固坡。這年麥子發黃季節,也就是周固寨小滿古會農歷四月初,“老相國”帶著一家老小給去世三周年的老娘上墳燒紙。也是欠考慮,焦麥炸豆時候咋能燒紙嘞?結果,一把火星殃及鄰家的小麥田,天干物燥,頓時大火熊熊。李家人手忙腳亂,很快將火撲滅。

麥子沒燒著多少,鄰居也沒在意,齊副鎮長卻不答應了,及時出現在李家。齊愛金說:“‘老相國’,你涉嫌反革命縱火罪,按說應該判處至少五年有期徒刑,罰款三萬元。看在鄉里鄉親的面兒上,有期徒刑我給你免了,罰款卻一分也不能少?!?/p>

六十來歲的“老相國”打量打量四十來歲的齊副鎮長,楞了半天,然后笑著說:“齊副鎮長,有幾點我要和你理論理論。首先,我是老相國,官至一品,位列三公。你齊鎮長,哦,鄉巴佬們都稱呼你齊鎮長,其實你不過是個副鎮長,官秩不過從八品,你和上級領導說話要注意分寸哦!”

小流氓沒想到自己遇見了老江湖,齊副鎮長臉色煞白,好像白天遇見鬼,剛剛出道死人味兒還沒退干凈的小鬼遇見了百年老鬼。小流氓幾乎有點失魂落魄了,兩只小眼睛盯著兩只老眼睛,不敢斷定這會兒是白天還是黑夜。

“第二,現在沒有反革命罪了,你年紀輕輕,不要胡亂引經據典,拿著嘰霸毛當令箭嚇唬鄉下老閘皮。第三,更主要的,這事兒不該你政府公務員管,記住嘍,齊副鎮長,你是政府公務員,不是公檢法執法斷案人員,你無權干涉此案。”

小流氓畢竟是小流氓,要不咋叫小流氓嘞?齊副鎮長很快鎮靜下來,從白日夢里醒過來。他皮笑肉不笑地開導“老相國”:“‘老相國’,都說你堪比老相國,我過去也這么認為,沒想到,今日一過招,你不過爾爾也!”

“此話怎講?”“老相國”倒是想和小流氓過過招。

小流氓哈哈一笑,說:“太嫩了,太處了,莊稼漢上了幾天網,就覺得美國的太陽比中國的月亮圓了。唉,沒想到啊沒想到,沒想到你老相國如此之嫩。早知道你如此稚嫩沒嚼頭,我就不來找你蹭癢癢?!?/p>

“老相國”知道,自己這次遇見高人了,都說齊愛金這個小流氓有手段,自己原來以為他只是會耍流氓手段,沒想到,還是個江湖高人。也難怪,黑白兩道通吃的主兒??!

“老相國”正色道:“齊副鎮長,那就明白人面前不說糊涂話,你對我這件事有啥執法權?現在不是舊社會,現在是新社會,而且還是新社會的新時代,是一個陽光政府透明政府時代,你這樣敲詐勒索老百姓,不覺得自己很老土嗎?你還老是罵村民土鱉老閘皮,其實,你自己才是地地道道的土土鱉老閘皮,你的執政觀念還停留在唐詩宋詞中!”

小流氓抬頭哈哈大笑,眼淚都出來了。副鎮長用嫩白的小手指點著莊稼老漢的苦楚皮老黑臉,一副痛苦的樣子。他咂吧著嘴,搖著小腦袋,說:“唉,沒想到啊沒想到,三里五村有名的老相國如此之嫩,如此之嫩啊!得,兄弟不再騷擾,扯呼!”

小子說走就走。

村支書李大錘來找“老相國”。大錘和相國不但是是一姓,還是一家,都屬于周固寨東李家族,大錘比相國低一輩兒,相國和大錘他爹還在五服頭上。大錘裝模作樣,先是和他相國叔套近乎,并拍著胸脯說,他和齊鎮長為這事兒專門吵了一架,這才降低了罰款,不要三萬了,也不要兩萬,一萬八!一萬八,這個數再也不能少了。

“老相國”把對齊愛金說過的話重復給大錘。大錘聽了半天,不再裝模作樣,這個正宗的周固寨鄉巴佬原形畢露,不再像齊愛金這個外來的從八品朝廷命官那樣拐彎抹角,他惡狠狠地說:“中了老叔!您侄兒我裝得都性急了,不裝了!咱爺們兒干脆直來直去,我提醒你,不給錢,就拿人。還不是拿你老黃瓜,是拿你家二小兒!縣里的二監獄天天等著你這樣的財神爺大駕光臨嘞!”

“老相國”知道這個一家一姓的二桿子支書不好對付,小五十的大錘年

輕時候是周固寨一片有名的武師,也是打架高手,曾經一個人把鄰村孟莊幾條大漢打得趴地上叫爹。一條精鋼九節鞭更是被他玩得如一條毒龍上下飛舞,殺氣騰騰?!袄舷鄧辈桓液退О?。

“這樣吧,大錘老侄,我在集南頭最好的周家酒店請一桌,喝啥酒,點啥菜,吸啥煙,你和齊鎮長說了算,花多少錢,你哥我一點都不可惜?!?/p>

大錘拍拍“老相國”的肩膀,就像黑瞎子拍了拍一只老鹿的腰背。“一萬五,一分也不能少了,老叔。不拿錢,我和齊鎮長也不拿人了,老子要揍人!”說著,猛地掄起拳頭,一拳戳在“老相國”胸口。老頭兒往后“蹬蹬噔”退了幾步,“噗通”一聲臥在了破沙發上。

“明天吃過晌午飯,我和齊鎮長一起來收罰款。記住,一萬五,一分也不能少!”說罷,大錘沖他本家叔咬咬牙,晃著大犍牛一樣的身板走了。

當天夜里,“老相國”撥通了河南電視臺都市頻道一檔法律援助欄目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一位女律師,聽完“老相國”的陳述,她義正辭嚴地說:“他倆已經違法了,涉嫌敲詐勒索,你可以直接到公安機關報警?!?/p>

聽著女律師的話,“老相國”很解氣,也很感動??伤蝗幌肫鹆她R愛金嘲笑自己的“嫩”。他打個冷戰,說:“律師,我不想和他們動那么大陣仗,我就想知道,怎么才能你好我好大家好地解決這個問題?!甭蓭熃o他說了個一清二楚。

第二天一大早,“老相國”就騎著電動車去了鎮里的派出所。一名剛剛大學畢業的派出所副所長聽了陳述,笑著對辦公室的同事說:“又是齊愛金,他們那幾個貨可真會找錢。”

“老相國”興奮了,問:“所長,你也知道那幾個貨不是東西???”

小伙子盯著“老相國”的雙眼,怔了一會兒,說:“我沒聽說過,舉報和報案都要事實清晰,拿出你的證據吧!”

“老相國”急忙擺著雙手解釋:“我可不是舉報,更不是報案,我是想請教一下,我這個事兒咋著解決才好?”

年輕的副所長又看了看“老相國”,思忖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說:“你這個事兒違法了治安管理法,按說要罰600元,念你主動投案,也沒造成重大損失,罰你二百算了?!?/p>

“老相國”千恩萬謝,繳了二百罰款。想了想,對副所長說:“所長,你給齊鎮長通個氣兒,就說這事兒算是處理妥了,別讓他再找我了。”

副所長說:“他再找你,你把派出所的罰款單拿給他看就行了?!边€說,“不管多大的官兒,他沒我這張罰款單更有權?!?/p>

“你最好給他通個氣兒吧?”“老相國”還是不放心。副所長揮揮手,嘴里說著“行行行,我給他說一聲兒”,起身去接水了。

“老相國”喜滋滋地回家了。也許是副所長真的給齊愛金通了氣兒,從哪兒以后,副鎮長和村支書倆敲詐犯罪嫌疑人再也沒有因為這事兒找過“老相國”。

后來,好幾次,“老相國”喝醉了就說,那次,他很為自己自豪,為祖國自豪。對頭,“老相國”用的就是“祖國”這個詞兒,“這會兒不是那會兒了,世道變了,咱國越來越法制化了?!?/p>

“老誥命”和老伴兒開玩笑:“‘老相國’,聽你這話音兒,你這棵老黃瓜秧眼看著就要在霜降時候重新開花結果了。”

“老相國”白一眼老伴兒:“老娘們懂啥!”

半年平安無事地過去了。

周固寨往南十里地,有一條河,叫南河,算是周固寨周遭比較大的一條河。

小時候,“老相國”跟著老爹在南河里抓過魚撈過蝦。如今,南河河灘搞起了開發區,有仿古建筑材料加工,有蔬菜加工,聽說還造骨灰盒。周固寨通往南河有一條小路,曲里拐彎,十里八村村民走了據說一千多年了,當年周固寨和以北各村村民到瓦崗寨投軍、到慈周寨分糧食走的就是它。這會兒,這會兒不是那會兒了,這條路要擴修,從周固寨直溜溜打通到開發區。

“老相國”那兩間經營了三十多年的日雜門市就在這條路邊。

這一溜房子原本是公社供銷社周固寨分社的產業。改革開放后,供銷社一夜之間土崩瓦解,房子就一間兩間賣給了村民?!袄舷鄧蹦莾砷g門市位于正中間,與眾不同的是,兩間門市往外凸出了有兩三米。俗話說,開門市不怕往外凸,就怕往里出(“出”,周固寨方言,凹的意思)。當年,其他商戶都不愿意買這兩間房,“老相國”毫不猶豫買下了。后來的事實證明,“老相國”獨具慧眼,當其它商戶的門市來回倒騰換人,今天賣農藥,明天開飯館,生意總是不景氣,他這兩間日雜門市卻生意興隆,老顧客里不光有周固寨的街坊鄰居,也有三里五村專門趕來的顧客。有人開玩笑,“老相國”占了孕婦的光,說的是他那兩間往外凸出的門市像孕婦肚子。實際上,大家伙也都清楚,顧客去李家日雜店不是沖的那兩間房,沖的是“老相國”這個人。周固寨集南頭有不少商戶,幾乎全都是村里楞不楞蹭不蹭又尖又滑的主兒開的?!袄舷鄧边@個老實巴交的李家人到集南頭開門市,等于一只老綿羊鉆進狼堆兒里。這只能是好事。集南頭那些自以為精明的狼性商戶以為自己比李家莊稼漢會做生意,其實,這些尖酸刻薄的家伙忘記了做生意發財的唯一訣竅:童叟無欺,忠厚老實。集南頭的家伙當村干部可以,做生意真的不行。這也真是日怪事兒。

不妨說,兩間門市是李家發家致富的圣地,是李家的聚寶盆,“老相國”兒女們能夠在縣城和省城做大生意,這兩間越來越不起眼的日雜門市才是供血的心臟、成長的搖籃。

不湊巧的是,或者干脆說,躲不過的是,“老相國”這兩間門市房擋了周南公路的道。

本來,縣公路局的設計圖上,公路離開“老相國”的門市房還有兩米,“老相國”的門市房不但不礙事,大路修好后,風水更順暢。一些村民說,“老相國”,你咋著老是恁好的運氣嘞?說書唱戲一樣。

就在“老相國”自己也覺得是在聽說書看唱戲的時候,副鎮長齊愛金和村支書李大錘及時出現在門市前。倆人帶著幾個協管員,也不進屋,就站在門口,吆五喝六一陣子,幾個狗腿子在門市墻壁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帶著紅叉的“拆”字,然后,把一張拆遷告示貼在門邊,落款:周固寨站區工作委員會,大紅的印章倒不是粗制濫造,人模狗樣兒的。

“老相國”壓根兒不在乎,上次的勝利讓這個祖宗八輩兒的莊稼漢、周固寨地區有名的能人相信,這會兒不是那會兒了。還他娘的“周固寨站區工作委員會”,根本就沒這個編制,你以為你副鎮長能牛逼到隨便刻個章就算成立了一家機關?齊愛金,就連十來歲的小孩子都會上網在聯合國網站上留言,你這個朝廷命官咋就恁土鱉嘞!你娘的比!你爺爺我不服你!

“老相國”撕掉告示——反正是假冒偽劣,撕了也不犯法;把那個兇神惡煞一樣的大紅“拆”鏟掉——不能讓它們個龜孫影響生意?。∵@一段時間,兒子閨女在縣城和省城的生意需要周轉資金,天天打電話央告老爹。老爹可得hold住,hold不住,倆孩兒就走投無路了??蓜e以為“老相國”不認識hold字,就連咪西、色誘娜拉都知道,不就是口頭語啊,是個人兒都會。

“老相國”有點發慌了。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別說初出茅廬的倆孩兒,就是一些久經沙場的老生意精也架不住資金短缺,他“老相國”見得多了。地上一塊碎磚頭說不定就把你絆倒了,絆倒說不定就腦溢血半身不遂了,你的一輩子因此也就到頭了。人的小命兒啊,有時候就恁不經折騰。

當天晚上,“老相國”拎著燒雞和酒去了施工處。包工頭是外地人,三十多歲,一看就是一個精細人兒。吃著燒雞喝著酒,小伙子可憐巴巴地對“老相國”說:“前輩,我一來咱這兒就聽說您老的威名了,十里八村有名的企業家。您老這樣見過大世面的人,您還不清楚,我一個施工的外地人,敢讓拆您的房子啊?圖紙上馬路離您家的門市還有兩米七嘞!”

“老相國”當然心知肚明,不用看圖紙,瞎子的眼睛都能看出來,自家的門市房不在拆遷之列。他和包工頭喝了一瓶酒,連哄帶嚇,讓包工頭拿出施工圖紙,用手機拍了圖紙照片。包工頭說:“前輩,你這么一弄,齊鎮長不用腦子就知道是我透漏給您的信兒,他還不得刁難俺?強龍不壓地頭蛇呀!晚輩掙個錢也不容易著嘞!”

“老相國”安慰小伙子:“別怕,他齊愛金在俺周固寨也是外來戶,他要敢耍不要臉,我李家男爺們兒也十幾口嘞。更主要的是,這會兒不是那會兒了,小孩子都能上聯合國網站留言了,比進京告御狀都容易,你年紀輕輕,思想要放開!”

第二天一大早,“老相國”兩口子還在門市里睡覺,就聽到門外一陣機器轟鳴聲,還有人砸門,“李相國,快開門!快開門!你家房子屬于違建,拆遷隊來拆你家房子了!”

老兩口急忙穿上衣服,打開房門,齊愛金和李大錘帶著那幫穿得灰不溜秋的協管員一溜排開站在門前,每個人手里都拎著一把不知道真假的警棍。一輛黃色的大型拆搗推機像一只魔獸電影里的大螳螂,高高舉著鋼鐵鰲臂,時刻準備著一家伙搗下來。

“老相國”看看一群拆遷人員,看看大螳螂,心理倒不慌了。他走到齊愛金面前,也沒言語,掏出手機,打開昨晚拍下的施工設計圖。齊愛金掃了一眼,說:“這不是公路上的事兒,這是周固寨站區的事兒。為了切實保護好這條通往開發區的康莊大道,周固寨站區工作委員會決定在道路兩邊各開出三米,用來種樹,到時候形成一條綠色走廊,一條林蔭道。”

幾個狗腿子一起猥瑣地笑著,吆喝:“林蔭道,我們就是要搞林蔭道!搞啊搞,用力搞,搞過癮!”

“老相國”瞪了幾個狗腿子兩眼,沒搭理他們,哼,想利用語言暴力就讓爺爺就范,孩兒們,你們太嫩了!他對齊愛金和李大錘說:“看來,您倆是不論理了?您倆可知道,這會兒不是那會兒了,就連小孩子都能上聯合國網站留言,比到北京告御狀都容易。你倆也是新生代,知道這會兒是啥時代吧?”

倆貨哈哈大笑。李大錘一邊笑一邊用手指指點著“老相國”他這個本家叔的額頭,數落:“老叔啊老叔,你都活了快六十個春夏秋冬了,也算是咱周固寨一片有名的能人精細人,咋著一回兒比一回兒嫩嘞?還聯合國,還新生代,還告御狀!你吃錯春藥了吧?我不是嚇唬你,你要是想去告御狀,西地106國道還沒走到,你就得被弄起來。那可比拆你這兩間破房子名正言順多了,力度大多了!”

齊愛金擺擺手,“行了行了,搭理他那么多。該拆拆,該挖挖,看看哪個刁民敢不服從鎮黨委鎮政府的規劃?!鞭D身對“老相國”笑笑,說:“老相國啊老相國,你是越活越年輕了。我告訴你,不管這會兒還是那會兒,只要是共產黨的天下,我這個副鎮長說拆你的房子就得拆!”

“老相國”知道今天躲不過這一劫了,他這頭老綿羊躲不開齊愛金和李大錘這兩匹惡狼。他只能拼命。突然,他大喝一聲,脫掉上衣,露出骨瘦嶙峋的光脊梁,拍著胸脯說:“齊愛金,李大錘,來吧,有種就往老頭兒我身上軋!我和你們拼了!”說著,往拆搗機前邊的塵土堆里一躺,一動不動了。

倆孬家楞了一下,相互看兩眼,隨即哈哈大笑,笑得那么開心,那是真開心。齊愛金說:“哎呀呀,沒想到,大名鼎鼎的老相國竟然也會玩這手兒,回回兒恁牙的老相國竟然也學會論堆兒了,周固寨十里八村有名的直正人老相國竟然論堆兒了。老少爺們,快來看呀快來看,來晚了看不見!”眾嘍啰也一起哈哈大笑。李大錘裝模作樣地說:“哎呀呀,哎呀呀,我的老叔啊,這回,你可把咱姓李的人給丟完了。沒想到啊沒想到,一根硬硬了幾十年的你老叔到了學會了玩這手?!?/p>

“老相國”躺在腳脖子身的塵土里,渾身不停地哆嗦,就像他家那頭老牛生了傷寒就要死去時候那樣。

齊愛金知道今天拆不成房子了,小子皺皺眉,對拆搗機機手和眾嘍啰說:“不管哪個人耍賴使橫,為了完成工作,不要怕出事,該咋著拆就咋著拆,該咋著搗就咋著搗,該咋著挖就咋著挖。同志們別害怕,有黨和政府給你們做后臺,有國家法律給你們撐腰,大著膽子弄吧!”也不忘威脅兩句,“丑話也說頭里,完不成任務,拿你們幾個試問!”說完,和李大錘鉆進轎車走了。

拆搗機手是外地人,看看躺在地上的“老相國”,看看走遠了的倆領導,急忙把拆搗機滅火。在駕駛室坐了一會兒,看看老相國一動不動,干脆把拆搗機扔在那兒,自己到街里的飯館喝酒去了。

“老相國”在拆搗機前躺了個大半個鐘頭?!袄险a命”看看周圍沒人了,走到老伴兒跟前,悄聲說:“快點起來吧,龜孫都走了,也沒旁別人看。快點起來穿上衣服吧,這回非生病不可?!?/p>

“老相國”偷眼瞅瞅,也就爬起來了?!袄险a命”用一條毛巾給老伴兒拍拍、擦擦身上的土,嘴里一邊罵龜孫一邊埋怨老伴兒?!袄舷鄧贝┥虾股溃衷谕膺吿琢艘患r衣,就這,他的上下牙還在不停地嘚嘚。這可是中秋。接著,老頭兒不敢大意,他從門市里搬出來一張鋼絲床,架在拆搗機前,也就是自己剛才躺著的地方,先是坐在床上吃了一塊饅頭夾豆腐乳,然后,在鋼絲床上鋪了一層干草,躺在鋼絲床上。“老誥命”責怪:“鋪干草干啥,不知道的還以為死了人了。把你那條破褥子鋪上吧?”

“老相國”說:“就得裝死。裝死還不一定能擋著那些孬種兒嘞!”

六十來歲的老兩口日夜輪流值班,誰在自家門市房前。白天倒不算冷,躺在鋼絲床上曬太陽還挺舒坦。到了夜里,蓋一條厚棉被還能被凍醒。這都不算啥,從小時候直到四五十歲,老少爺們在五六里地外的大坡里澆地、看莊稼,少露宿過???“老相國”是覺得丟人。那天夜里,老伴兒陪著他坐在鋼絲床邊,這個平時倔強得像一頭牛的老頭兒羞答答地說:“唉,沒想到,我‘老相國’一世英名,到老竟然這個法子耍起了光棍!”老伴兒安慰他:“咳,你也別覺得臉上掛不住,遇著那號兒壞種,不這個法兒,咱還能使啥法兒嘞?咱不丟人,那些壞種丟人!”

這種類似印度那個瘦筋乏力的圣雄甘地的作法也至多撐一時,光靠這種老瓜蟲裝死的辦法逃不過那些心狠手黑的毒手,強盜們裝作沒看見,把釘子戶活生生軋死在推土機下的事情還少呀?甚至有的人被活生生地塞進推土機車輪下,被碾成了肉餅,被拆搗機拍成了碎黃瓜。

在周固寨方圓三里五村的莊稼地里莊稼漢堆兒里闖蕩了六十來年了,“老相國”也算是老江湖了,算是街坊鄰居中間的高人。可他這個“老江湖”遇見紅白黑三道通吃的齊鎮長和李支書,他還真就是一只嫩鳥菜鳥,他的眼界與兩位高人的眼界的確不可同日而語,兩個高人看不起“老相國”還真不是故意侮辱他,他們是真不把他放在眼里。

然而,兩個高人也忽略了一點,“老相國”畢竟是老江湖,姜還是老的辣。

“老相國”知道,即便豁出自家一輩子在周固寨三里五村掙來的臉皮兒,即便豁出他這條老命,現在這個辦法也不是辦法,撐過了初一,撐不過十五。

得想其它辦法。

老伴兒提醒“老相國”,上次找了河南衛視法律頻道,找了派出所,最后沒花錢就把事兒解決了,還用那個法兒吧?

“老相國”嘆口氣:“唉,真妥當了?這不,半年還不到,還鄉團不就立馬兒殺回來了?”

“老誥命”也激凌凌打個冷顫,“可不是嘞!這才過了半年吶!龜孫,天下都是龜孫家哩呀?天下不是共產黨家哩呀?”

“老相國”嘆口氣,說:“這會兒的共產黨早就不是毛主席那會兒的共產黨了,這會兒的共產黨是假共產黨。毛主席那時候的共產黨是窮人的共產黨,這會兒的共產黨是強人的共產黨。”

“老誥命”說:“管他真假,咱得抓緊想法保住咱家的房子?!?/p>

“別慌,有辦法!”“老相國”一副胸有成竹的英雄口氣。

“老相國”的“辦法”就是到鄭州去找人兒?!罢胰藘骸边@個口頭語可不是一般慫人能念叨得了的,想起“找人兒”這個詞兒“老相國”就很興奮,心里就感覺踏實。

“老相國”要找的“人兒”不是一般人兒,是周固寨有史以來第一個有功名的人,啊,也就是周固寨第一個大學生出身的鄉親,目前官居從二品,啊,也就是副省部級大員,周固寨俗稱“大官兒”。鄉親也姓李,不過,和“老相國”這一家不是一李,“老相國”這家是東李,大官兒那家是西李,兩李的祖上據說是三百年前從山西洪洞遷來的親弟兄倆。周固寨南北街兩李平時沒啥近味兒,遇到傷心難堪事兒,兩李的人還是會相互套近乎,“骨頭管著嘞”。

“老相國”給“老誥命”說了自己的想法,他本以為老伴兒會夸他,沒想到,“老誥命”像牙疼一樣吸溜了半天涼氣,有點兒怯生生地問:“‘老相國’呀‘老相國’,你得仔細琢磨琢磨呀。你仔細琢磨過了冇?”

“老相國”躺在鋼絲床上琢磨這點子的興頭被老伴兒慢慢澆了一馬瓢不冷不熱的霧嘟水,他有點生氣有點不好意思也就是有點氣急敗壞地嘟囔:“能不琢磨呀?昨天夜里在鋼絲床上值班,我琢磨一整夜了,翻來覆去琢磨,正著反著琢磨。這是最好的法兒?!?/p>

“老誥命”說:“咱和老貴爺一家一姓不錯,可祖輩上都沒啥來往,咱這兩三輩兒更沒啥纏攪。人家祖輩出大官兒,你家嘞?祖輩拼種。”說道“拼種”,“老誥命”嗓門抬高了,好像和誰生著氣一樣。

“老相國”鼻子里長長地出了口氣,呆坐在躺椅上,半天沒說話。

“你也不想想,咱和他是一家一姓,大錘和他也是一家一姓?!薄袄险a命”說。李大錘和省里的那位鄉親大官兒李老貴自然也是一家一姓,不過,他也不比李相國和李老貴更近,大錘和相國都是東李,還是本家。

“他李大錘也不比我李相國和老貴爺味兒更近!”“李相國”氣呼呼地說。

“味兒是一樣近,味兒是一樣遠??赡阆脒^冇?逢年過節沒是沒非嘞,大錘都要去鄭州看他老貴爺。老貴爺每次回家,都是和大錘他那一伙兒在一起吃吃喝喝拉拉扯扯。那個時候,咱在哪兒呀?”

“老相國”不由自主站起來了,在柜臺后邊磨道大小的空間里來回轉悠。老伴兒說的他不是沒琢磨過,動了去鄭州的念頭,他首先想起的就是這個糾結。他知道,老貴爺和大錘那個龜孫味兒更近??伤挚偸怯X得有哪個地方讓他感到有希望。

“‘老誥命’,你說的不錯,一點都不錯,自從動了這個念頭,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一點??赡阋惨氲剑腺F爺是個文化人兒,他不光是個大官兒,他還是個文化人兒,他首先是個文化人兒!”

“老誥命”也不看老伴兒,低頭盯著坑坑洼洼的地面,臉上帶著她一貫的自來笑。過了半天,小老婆兒說:“文化人兒又咋著了?文化人兒就不是人了?依我看呀,老貴爺先是大官兒,然后才是文化人兒?!?/p>

“老相國”還是氣呼呼地說:“你別在這兒念彎彎繞了!你念叨的這些,我也琢磨了十遍八遍都不止了,我比你明白??赡阏f咋辦?眼看著咱這吃飯的家伙兒就要被人給砸了,你說咋辦?你說咋辦?”

“老誥命”也抬高了聲音,“我不是不讓你去鄭州,我只是給你提個醒兒,先別抱恁大希望,小孩子都知道,想頭兒越大失望越大。我是想提醒你做好心理兒準備?!?/p>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給我提醒,我也醒著嘞,這都兩三天了,我黑界白夜都沒睡過,黑界白夜都睜著眼嘞!你放心吧!他老貴爺幫咱的忙就幫,不幫,他總不會讓公安局的把咱抓起來吧?咱也沒啥損失,至多賠上個路費。”

第二天一大早,“老相國”穿上藏在箱底多年的毛料上衣,那還是七八年前大兒結婚時候他在張家制衣店特意做的,穿了兩天,就壓在了箱底。這會兒拿出來,皺是皺了些,穿上倒是還像模像樣。

到了鄭州,來到省政府所在的經一路,“老相國”站在離省政府大門還有兩三百米遠的地方,掏出手機看看,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想著拆搗機正在門市前停著,老伴兒一個人在家也不知道能不能頂住,“老相國”也顧不得來時候老伴兒囑咐自己的禮數,大正午就撥打了老貴爺的手機。沒人接?!袄舷鄧毕胫?,老貴爺恁大的官兒,可能這會兒正在陪著省長用膳。還是等半個小時再打吧。

“老相國”拐進一條小街。小街上并不冷清,一大群人手里拿著小紅旗,扎堆兒在一起,嘰嘰喳喳。一條白底黑子的橫幅掛在兩棵大樹中間,“老相國”看了看,是一幫退伍軍人來討要工作工資啥的。這是“老相國”第一次來省城,第一次看見上訪隊伍,他卻一點兒也不覺得有啥稀罕,電視上電影里特別是電腦上這種事情天天有。周固寨前劉家有一個在臨縣當縣長的街坊,他的名言是:上訪告狀的沒一個好人?!袄舷鄧笨纯催@幫退伍軍人,看著不像壞人呀?還扛過槍上過戰場打過越南嘞,一個個咋著越看越像羊啊?還有幾個人一直在嘻嘻哈哈說笑?!袄舷鄧毕耄稽c兒也不嚴肅,恁不嚴肅,更沒人把你們當人看了!君子自重,莫讓人輕??!你得會裝,裝逼裝雞都中,就是不能本色天然,就是不能嘻嘻哈哈。爺們兒,趁早回家吧,像你老哥我這樣,想法找找村里在外當大官兒的街坊鄰居吧!辦啥事都要想巧點兒。

想到自己已經來到鄭州,而且是來找省長秘書辦大事,再看看這幫沒人搭理的上訪者,“老相國”心理升起了一股自豪感。

又過了快一個鐘頭了,想著老貴爺應該在睡午覺,“老相國”猶豫了半天,還是硬著頭皮撥打了他的手機。里邊有人說話了,一聽就是老貴爺。“老相國”和老貴爺沒見過幾次面,更沒說過幾句話,老貴爺回老家,他“老相國”一般情況下撘不上嘴,他也不大喜歡去那種場合湊熱鬧??伤欢渚吐牫鰜砟沁吺抢腺F爺。

“老貴爺,我是相國呀,就是您孫兒李相國,東李的相國?!薄袄舷鄧本o張得有點哆嗦,有點語無倫次。

“相國?你是哪里的?”老貴爺的口氣并不像電影里那些大官兒那樣抑揚頓挫鏗鏘有力,他的聲音蒼老、遲緩,有氣無力。

“老貴爺,我是周固寨哩呀,我是您孫兒呀!”突然,“老相國”想起來該咋說了,“對了,俺爹是李老栓,就是那年挖河時候您表揚過的李老栓?!?/p>

“哦,哦,知道知道,老栓家的孩子呀!”老貴爺有點興奮地說。當年,在衛河挖河工地上,“老相國”他爹李老栓一天干了十天的活兒,一個人干了十個人的活兒,累得吐血了,重傷也不下火線。年輕的老貴爺當時在縣里的水利建設指揮部當記者,奉命報道了同村鄉親的英雄模范事跡,把年輕的李老栓稱作“毛澤東時代的國家新主人”。那篇通訊還被地區和省里的報紙轉載,周固寨李家兩個年輕人就此都有了名氣。不同的是,記者小李被調到了地區行署辦公室當專員秘書,挖河農民工小李從此落了一身病,又是肺氣腫又是關節炎,還有老寒腿,幾乎成了廢人。好在,兩個人都因此成名了。要不,這會兒老貴爺還想不起來誰是誰嘞!

“你爹還好吧?身體咋樣???也都快八十歲了吧?”老貴爺親切地問,口音也越來越像周固寨街坊。

快要六十歲的“老相國”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淚,他感覺到胸口自動地呼哧呼哧起來,就像家里前幾年還在用的破風箱。他并不感覺不舒服,他感覺很受用。

“老貴爺,俺爹五年前就去世了,臨咽氣的時候還在念叨您嘞,念叨那篇文章嘞!”“老相國”強忍住激動,對老貴爺說。他說的其實半真半假,他爹咽氣前確實念叨過李老貴,他爹說,人的命,天管定。都是周固寨李家后生,都是在一條河上干工,你瞅瞅,你看看,人家老貴叔都當了朝廷大官兒了,出門都是八抬大轎;我嘞?落了一身病,到老爬不動,沒人搭理。

老貴爺“呵呵”了兩聲,說:“哦,是這樣啊!我在外工作忙,沒時間回家,老家的事情都不知道。你爹他是個好人啊,是個老實人啊!”

“老相國”又要感動,老貴爺又說話了:“你有啥事兒吧?有事快點說,我正在中州賓館開會,一會兒就要去會場了。”

“老相國”一下子醒過來了,急忙把事情說了一下,從剛開始琢磨來鄭州,他就把說詞兒在心里練了無數遍了。老實人這回多了一個心眼兒,沒提李大錘,只是提到了齊愛金。說完,他聽到,老貴爺粗重的鼻息聲,噴在手機話筒上更有威力,簡直像刮風。

“老栓啊,哦,你叫啥名兒呀?”

“我叫相國”?!袄舷鄧奔泵卮稹?/p>

“哦,是這樣,我可以負責任地給你說,你這個事情啊,我是不方便出面過問的,不符合組織紀律。你應該向當地有關部門關反映這個事情,不行的話,可以到公安機關報案。好吧?我馬上就要去開會了,好吧?”

“老相國”看看地上的一大壺香油,急忙說:“老貴爺,我給您帶了咱周固寨集上有名的老字號杜記小磨油,不能再讓我提回去吧?”

老貴爺說:“好!好!我馬上就要進會場了,好吧?”說完,掛了電話。

“老相國”傻呆呆地站在一棵高入云天的法國梧桐樹下,手機按在耳朵上,好半天沒有挪開。起初,他渾身麻木;接著,渾身發燒;然后,渾身冰冷,特別是蛋包,不但冰冷,還濕漉漉地,怪難受。這樣的感覺,六十來歲的小老頭兒好多年沒有體驗過了。他看看四周,那群上訪的退伍軍人靜悄悄地,可他們分明在蠕動,他卻聽不見一點兒聲音。幸好就我自己一個人,要是按老伴兒囑咐的那樣,先來找兒子,然后和兒子一起找他老貴老爺……幸好我多了個心眼兒,要不,人都丟完了!

“老相國”拎著那壺小磨油,漫無目的地在鄭州的大街上走著。說是漫無目的也不準確,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在朝著兒子的方向走,他沒來過鄭州,兒子做生意的地方叫啥寨,他更不知道在哪兒,只是在地圖上查過??伞袄舷鄧币恢庇X得自己是在朝著兒子的方向走。上北下南左西右東,走不迷。

別埋怨人家老貴爺,怨就怨你自己,你在人家老貴爺睡午覺的時候打擾人家,那可是龍體啊,你咋著恁不識數呀?快六十哩呀?都兒孫滿堂哩呀?

想起小兒,想起妮兒,他倆這一陣子做生意也不容易,倆孩兒都是懂事的好孩子,不是遇到脫不開身的難事,孩子不會天天央告老爹找錢。

想到孫子、外孫女,六十來歲的爺爺、姥爺突然蹲下身,把油壺放在一邊,雙手捂著一層苦楚皮的老臉,悄沒聲兒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在心里不停地說:“小兒,妮兒,孫兒,外孫女兒,你爹你爺爺你姥爺木本事啊,讓人家看不起,讓你們都丟人??!”

一輛灑水車嗚哩哇啦地過來了,“老相國”感覺自己臉上涼涼的,一股剛下雨時候的土腥氣鉆進鼻孔和胸腔。他站起身,拎起油壺,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衛生紙擦擦臉,擦擦眼睛,看看四周,沒人注意自己?!袄舷鄧崩^續朝著兒子方向摸索著走。

太陽就要落山時候,“老相國”爬上了一條高大的土崗子,土崗子比老家郭固坡那條堰崗高得多,長得多。郭固坡的堰崗也就二三里地長,這條土崗子一眼望不到頭。走到土崗子中間,“老相國”突然聽到了水聲,“嗚嗚嗚嗚”的水聲,“嘩啦嘩啦”的聲響。“老相國”心里一喜。他突然覺得自己口干舌燥。早上上路前,他匆匆忙忙喝了一碗玉蜀黍粥,吃了一塊白面饃,喝了一碗白開水。到這會兒,他還沒吃過啥喝過啥。剛才一點也想不起來饑和渴,這會兒聽到水聲,他一下子覺得又渴又餓。

走到土崗子另一邊,“老相國”突然感到眼前一片遼闊,哇,無邊無沿兒,別說一眼,就是十眼八眼也望不到他娘的邊兒,全都是他娘的水,黃湯水。水面上,一圈又一圈的漩渦也不吭聲,惡狠狠地旋來旋去?!袄舷鄧币幌伦泳拖氲搅她R愛金副鎮長和李大錘支書。

可“老相國”多少還是有點心曠神怡,他興沖沖地走下大堤。河邊的沙灘濕漉漉、平展展地,走在上邊,“老相國”想起了小時候和爹去河邊捕魚捉蝦的情景。郭固坡一千年前是黃河故道,可到了“老相國”小時候,周遭三五里不見一條河,只有幾條土溝在夏天存點水。衛河離周固寨還有三十多里。在周固寨三里五村有名的“拼種”爹老栓干活拼種,卻也是個喜歡捕魚捉蝦的人,也正因此,村里的老教師劉三說,李老栓是個天然斯文人兒,周固寨不多見的斯文人兒。街坊鄰居都笑話劉三有點神經。好幾次,聽說郭固坡里的柳青河、慈周寨那邊的南河來水了,老栓就帶著小相國,步行走上四五里七八里,跳到河里洗澡,在河里撈魚、捉蝦米、挖泥鰍。光腳走在河邊濕漉漉的沙灘上,小相國感覺很舒服,就連他的小嘰嘰都會硬起來,他會想起娘,會想起他喜歡的小玩伴王家的小霞。

這會兒,走在這條一眼望不到邊的大河沙灘上,年近六旬的“老相國”的老嘰嘰當然再也硬不起來,不過,他還是覺得很舒坦。有那么一陣子,老嘰嘰就要蠢蠢欲動了,唿地一家伙,老貴的話“啊,好吧”在耳邊想起來,他似乎還聽到,老貴爺撇撇嘴,“都恁大歲數了,還和人家耍那種二百五弄啥哩呀”!“老相國”的春心立馬兒疲軟下去。

“老相國”沿著河灘向前走,他已經不再去想兒子,管不了??!兒啊,妮兒啊,你爹木本事啊,你爹沒腦袋??!咱祖輩兒都木本事沒腦袋,可那會兒咱能當“拼種”,這會兒,咱想靠力氣和血汗當“拼種”都不中。

走了大概一頓飯的功夫,更餓了。找到了一個小水洼,里邊的水清凌凌的,還有水草,有菖蒲,有莎草?!袄舷鄧倍自诳舆叄峙跚逅攘藗€夠。水看著清凌凌地,喝下去卻有濃濃的咸味和堿味兒?!袄舷鄧焙冗^好多這樣的水,直到他四十歲的時候,周固寨村民到郭固坡勞動,中午不回家,口渴了就喝這這那那的小水洼里的水,也是這么清,也是這么一股子鹽堿味兒。

“老相國”用手撥拉了一下近處一簇水草,幾只玲瓏剔透的小蝦“嗖嗖”跑開了。“老相國”心里一陣高興,他最喜歡蝦米了,最喜歡在水草中間游來游去的蝦米。

肚子一陣“咕嚕咕嚕”,該吃點東西了。要是捉幾只小蝦吃,那就太好了!“老相國”小時候活吃過好多次小蝦,也不用掐頭,也不用去尾,從水里撈出來,直接塞進嘴里就嚼,咸咸的,甜甜的,腥腥的,香香的?!袄舷鄧鼻逦赜浀茫∥r的須和爪子扎著嘴巴的感覺,刺刺地,卻并不難受。

“老相國”臉上帶著笑,扒拉開另一簇水草,十幾只大大小小的玲瓏剔透的小蝦紛紛逃開。不怕,“老相國”有捉到它們的辦法。他把手慢慢探到另一簇水草根部,猛地連根拔起。水草扔到地上,幾只來不及逃跑的小蝦被帶上來,在沙地上蹦蹦跳跳。

“老相國”心里喜滋滋地,拈著一只小蝦的腰,拿到眼前打量。好多年不這樣打量這種小東西了。真漂亮??!就像是白玉做成,卻活生生。“老相國”年輕時候喜歡畫畫,沒少畫小魚小蝦。被捉住的小蝦在“老相國”手里掙扎,晶瑩的小身體不停地彈動,想掙脫束縛?!袄舷鄧闭{皮地獰笑一下,在清水里涮了涮,正要填進嘴巴里,又停住了。他再次把捏著的小蝦湊在眼前看,玉石一樣,玲瓏剔透,晶瑩純潔。老相國想起了小孫子,想起了小外孫女。他心里像被針扎了一下子,又看了看小蝦米,哭了,一邊哭一邊罵:你咋恁狠的心呀!就連恁漂亮恁可憐的小蝦米你都想生吞活吃了!你們個龜孫咋恁狠呀,就連我這只老綿羊你們都想活剝了!你們個龜孫咋恁狠呀,就連我這張老臉你們都敢眼皮不帶眨地把巴掌抽上去!我日你們祖宗八輩!

“老相國”快步走到大河邊,把那只小蝦扔進河水里?;氐叫∷葸?,把地上掙扎的另外幾只小蝦撿起來,也扔到大河里。

“老相國”蹲在大河邊,洗了洗手。腳下有些往下陷的感覺,他急忙起身跳開,剛才蹲著的地方,一大塊泥土崩坍掉進水里。

“老相國”也沒在乎。他又看了一眼小水洼,彎腰拎起自己的小磨油壺,繼續沿著沙灘向前走。

太陽已經落山了,涼涼的風順著一眼望不到邊的河道吹來,時急時緩?!袄舷鄧闭骛I了,可這荒郊野外到哪兒買吃的呀?他看了看油壺,猶豫了一下,擰開了油壺蓋。一股酸不溜秋的味兒竄出來?!袄舷鄧钡谋亲訙惖綁乜诼劻寺劊?,酸溜溜,還有酒味兒。他也沒在意,自言自語地說:“妖魔鬼怪都出窩了!”? 他先是小心地喝了一口,有點像醋,有點像酒,味道不算差。沒想到,小磨香油還能變成醋,變成酒;沒想到,醋和酒摻在一起還恁好喝,甘甜爽口,香醉心窩。

“老相國”一口接一口,一邊走一邊喝著。味道好極了!真好喝!他越喝越起勁,越喝身上越有力氣,越喝心里越暢快。眼瞅著黑天就要像黑鍋一樣扣下來了,河道上的風越來越急,越來越涼。“老相國”也不在意,不慌不忙地往前走,這樣的夜路,老“拼種”走得太多了。

走到一個大轉彎處,老相國停下來來,坐在一根足有兩丈長的黑不溜秋的枯樹身上,一邊喝一邊向四周眺望。越來越黑了,霧也起來了,風吹過來,鉆進他的褲腿,鉆進他的胸前,又濕又冷。“老相國”很喜歡這里。這里沒人,沒有齊副鎮長和李支書,沒有老貴爺。要是在這里撘了草庵,在灘里開上幾畝地,種上五谷雜糧,想開葷就到河里捉幾條大鯉魚,該多好啊!

“老相國”看看油壺,喝了差不多一大半了,酒足飯飽了。他站起身,感覺有點頭暈,沒想到,竟然喝醉了。

也好,暈乎乎更好,暈乎乎地在這大河河灘里,一個人,誰也看不見,也看不見誰,真美氣啊!

“老相國”踉踉蹌蹌地向前走。腳下一軟,他走著的地方,足有磨盤大一塊泥土陷落下去,“老相國”隨著泥土掉進水里。他依舊不慌不忙,在河水里慢吞吞地走著,一邊走一邊一口一口地喝著神仙賜予的飲料,又酸又甜,還有醇厚酒香,人間難得??!“老相國”看看四周,黑糊糊一片,冰涼冰涼。他能夠聽到水的嗚咽,能夠感受一口一口喝下去的黃水的卡嗓子。不過,他心里還是美滋滋地。這里多好!

“老相國”一邊美滋滋地想著,一邊一口一口地喝著神賜飲料,喝著卡嗓子的黃水。他想哈哈大笑,卻笑不出來。

…………

開封朱仙鎮渡口,一戶人家為了打撈據說在洛陽被人害死拋尸黃河的家人,就花了五十萬塊錢,定做了一張攔河大網,日夜在黃河里攔尸體。每天都能網上來十來條,但沒有一條是他的家人。這一天,他們又網上來十來條,其中一條的手里,死死地攥著一只空塑料壺。打撈上來的尸體幾乎全都面目猙獰,這個人盡管肢體正在腐爛,被河水泡得豐滿起來的臉上卻帶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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