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西南天地間
——尋訪杜甫草堂
□? 湖山
拜謁了武候祠,我們慕名尋訪杜甫草堂。許多人知道草堂,是因為讀了杜甫的詩,那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就是在這個地方寫成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唱出了一個漂泊者的痛苦呻吟,唱出了詩人憂國憂民的情懷,盡管時間跨越了千年,仍然牽動著無數崇拜者的情思。
從側門進入草堂,里面是一個很大的園林,這里古樹參天,翠竹青青,花草生機盎然。沿著小徑尋跡而走,穿過低矮的柴門,走過一座石拱小橋,就到了草堂的故址。故址上搭了一間小草棚,草棚四面架空,象征著杜甫的茅屋,周圍溪水環繞,竹木郁郁蔥蔥,環境顯得十分清幽。附近的工部祠,因杜甫曾任工部員外郎而得名,祠堂古樸典雅,供奉著杜甫的彩色泥塑坐像,并配有他的生平簡介。東側是一座碑亭,亭內的大石碑上,鐫刻著“少陵草堂”四個大字,字體剛勁渾厚,筆姿秀潤,為清代果親王允禮所題。
碑亭前面是詩史堂,正中有一尊杜甫的半身銅像,頭戴幞巾,臉型瘦長,目光深邃憂郁,下巴垂著一綹山羊胡,形象刻畫的栩栩如生。兩邊的陳列室,陳列著杜甫各個時期的詩歌。杜甫是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他的詩歌言戰亂之慘,說百姓之苦,抒漂泊之愁,悲家國之事,反映了唐王朝由盛而衰的歷史,被人稱為 “詩史”。郭沬若先生的對聯:“世上瘡痍詩中圣哲,民間疾苦筆底波瀾”,高度概括了杜甫憂國憂民的情懷。而他漂泊西南創作的600余首詩歌,真實記錄了他晚年的生活軌跡,揭示了一個漂泊者的內心世界。
公元759年的冬天,杜甫為避安史之亂,攜家帶小來到成都。在此之前,他經歷了關中大旱,幼子餓死,懷著“滿目悲生事”,辭官離開長安,帶著一家七口西出秦州,南奔同谷,由于饑寒交迫由漢入蜀。一路的山水行程,蜀道之難,步履艱辛,險象環生,有時甚至是驚心動魄。經過了長途跋涉,杜甫終于在寒冬臘月的一個黃昏,浴著夕陽的余暉,走進了安泰祥和,市井繁華的成都。
剛到成都時,杜甫借宿在城西的草堂寺。公元760年開春,他在親友的幫助下,于浣花溪畔修建草堂。當時的杜甫囊中羞澀,為了能在成都安個家,他忙著寫詩到處拉贊助,索求資金建房,索要苗木栽種,就連鍋碗瓢盆、日用家什,都是贊助得來的。他要了一百棵竹苗,還要了很多果木,因他他首先考慮的是生存問題。多種竹子可以賣錢獲得一些收入,多種果樹可以在斷糧時以果充饑。草堂蓋好之后,老杜心情喜悅,顛沛流離的一家人,總算有了一個棲身之處,他坐在門前的院子中,有滋有味地欣賞自己的新居,寫下了《堂成》詩一首:“背郭堂成蔭白茅,綠江路熟俯青郊。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暫止飛鳥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旁人借比楊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
杜甫在成都生活了四年,這四年他沒有任何經濟收入,完全仰仗著故人的周濟。這些故人,都是川蜀的頭面人物。彭州刺史高適,是他年輕時的詩友,兩人曾和李白一起優游梁宋;成都尹裴冕,在朝廷當過御史大夫,可以說是他的老上司;劍南西川節度使嚴武,與杜家有世交之誼,也是兩度鎮守蜀地的一方諸候。這些故人重情重義,對于落魄的杜甫,沒有疏遠排斥,而是盡其所能的幫助。靠著故友的慷慨解囊,杜甫在成都度過了晚年最安定的時光,一首《江村》記錄了他當時的生活:“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
生活安頓之后,杜甫開始游覽名勝古跡。他來到附近的古琴臺,追憶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戀情。他尋訪戰國郡守李冰的鎮水石犀,提出只有修筑堤防才能治理水患的主張。有時他劃著小船,沿著浣花溪去郊游,直到新月照衣才回來。有時他獨自騎馬出郊,極目西山白雪,南浦清江。他曾多次瞻仰過武候祠,寫下了著名的《蜀相》詩:“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通過評價諸葛亮一生的功績,抒發了自己報國無門的痛苦。
定居草堂初期,杜甫的心靈得到了休憩,他抱著一種“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思想,鞠耕田園,種菜養花,寫出了許多安恬散淡的田園詩。這一時期創作的《田舍》、《水檻》、《客至》、《絕句漫興九首》等,讀來頗有陶淵明的詩風,他寫的《為農》反映了詩人當時的心境:“錦里煙塵外,江村八九家,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卜宅從茲老,為農去國賒。遠慚勾漏令,不得問丹砂。”
八九戶人家的小江村,是杜甫心中的桃花源。他與鄰里和睦相處,其樂融融。北鄰的退休縣令,是他的風雅詩友;南鄰的朱姓隱士,是他的郊游旅伴;黃四娘家的花卉小院,是他春天賞花的好去處。剩余的幾家農戶,也與他關系密切,時常送給他一些園蔬。一天杜甫穿著草鞋出門散步,被一戶老農拉到家里飲酒,老農的兒子解除兵役回家務農,心情非常愉快也特別熱情,結果這頓灑喝了一整天。盡管《舊唐書文苑本傳》,譏笑他“與田夫野老狎蕩,無拘檢。”而曾經待候過皇帝的杜甫,能夠沖出階級的營壘,放下士大夫的身段,與農民交朋友,正是他的難能可貴之處。
鞠耕為農的經歷,使他與農民打成一片,逐漸有了農民的思想情感。當一場及時春雨悄悄降臨時,他看到萬物滋潤的景象,抑制不住喜悅的心情,創作了一首《春夜喜雨》:“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杜甫在成都的安定生活,是以故人的接濟為前提的,一旦接濟失時立刻就會陷入困境。他在《狂夫》一詩中說:“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凄涼”,這種靠人施舍的日子,讓杜甫生活的很不體面,可以說毫無尊嚴可言。子女因貧失學,老妻因貧發愁,兒子忍饑挨餓時,不顧父子倫常,指著他破口大罵。他經常以串門為由,故意去外面蹭飯,因而引起別人的反感。
公元761年秋天,一場大風把屋上的茅草卷走了,一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一家人在凄風苦雨中度過了一個漫漫長夜。痛苦的生活體驗,使杜甫激情與期望同時迸發,寫下了一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一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振憾人心,催人淚下。一個窮困潦倒的漂泊者,在自己深陷苦難時,依然心懷天下蒼生,這種憂國憂民的博大胸懷,千百年來一直感動著讀者的心靈。
了解了杜甫生活狀況,我們的同學不禁提出一個問題。杜甫為什么不出去工作?他的這些故人,一個個位高權重,給他找一份差事,讓他自食其力,養家糊口,豈不比拿奉祿來接濟他更好。我們應該先看看杜甫能干什么,他除了會寫詩之外,沒有任何的謀生能力。當然憑他的文筆,在衙門里干個文職,想必還是能夠勝任的,但這樣朋友就成了上下級關系,這是當時官場最為忌諱的,日子久了恐怕連朋友都沒得做。再說他們對于杜甫太了解了,這是一個不好共事的人,與其邀他來一起工作,還不如時不時給他一點周濟。
762年七月,嚴武應召入朝,嚴武對杜甫有接濟之恩,他將嚴武一直送出二百外。剛剛送走嚴武,成都軍閥徐知道就造反,杜甫不能回成都,只得到梓州投靠相善的漢中王。在梓州他因思家心切,每每長夜失眠,于是讓弟弟回成都把家眷接來。公元763年正月,歷時7年的安史之亂結束,消息傳到梓州,杜甫欣喜若狂,揮筆寫下了《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讀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就在杜甫打算收拾行裝,返回老家時,戰火又重新燃起。吐蕃攻占了河西、隴右等地,十月長安陷落,代宗出逃陜州,高適防守的雪嶺三州也失陷。百姓慘遭屠戳,杜甫萬分痛心,他在《征夫》一詩中,描寫了戰亂給人民造成的災難:“十室幾人在,千山空自多。路衢唯見哭,城市不聞歌。”
久住一地,引人生厭,過了重陽節,杜甫又遷移到閬州。他在閬州替王刺史向代宗進言,建議朝廷派選派賢明的官員坐陣蜀中。公元764年正月,朝廷以嚴武為劍南節度使,這個任命改變了杜甫的返鄉計劃。
成都兵亂已平,杜甫重新回到草堂,一種溫馨之感油然而生。進得家門,他趕緊晾曬書籍,查看樹木,四棵小松樹已經長到一人多高,五棵桃樹也枝葉茂盛遮住了小徑,他情不自禁地寫下了一組《絕句》小詩:“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詩歌通過描繪早春的自然美景,透露出一種清新舒展的氛圍,表達了濃濃的思鄉之情。
重鎮成都的嚴武,正值用人之際,他希望杜甫投身仕途,結束草堂的野老生活,并保舉他為檢校工部員外郎,兼節度使署參謀。為了一家的生計,為了報孝多難的國家,杜甫來到嚴武的幕府。七月嚴武率兵西進,擊敗吐蕃七萬人馬,一舉收復失地。這段生活雖然比較安定,但杜甫難以適應幕府的工作,加上受到青年同僚的排擠,多次請求辭職回到草堂。
性格決定命運,什么性格就是什么命運。杜甫一直很想做官,但他又始終與官場格格不入。為了做官,他曾參加科舉考試落弟。為了做官,他在長安北漂九年,不斷向皇帝進獻詩賦,終于在44歲那年,才獲得了一個八品縣尉。他有著高適的正直和良知,不愿欺壓盤剝百姓,拒不接受縣尉的官職。他也不會做官,他在當左拾遺時,傻乎乎的要學魏征“直諫”,冒死為房琯說情辯護,卻不知伴君如伴虎,更不知唐肅宗并非唐太宗,差點引來殺身之禍。他也有著李白的狂放,在嚴武的幕府中,他邋里邋遢,不講官場禮法,甚至酒后坐在嚴武的床上,公然直呼其父的名字,搞得嚴武很沒面子,以至于對他動了殺心。他性格固執,不知圓通,不會處理上下級關系,很難與同僚合作共事,根本在官場混不下去。
公元765年,高適和嚴武先后病逝,杜甫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只好告別苦心經營的草堂,買船東下沿江漂泊。在忠州停留數日后,因衣食無著感嘆身世孤微,寫下了一首《旅夜書懷》:“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船到云安,杜甫肺病加劇,只好停下養病。這時塑方節度使仆固懷安,勾結回紇、吐蕃叛亂,蜀中戰亂四起。身處困境的杜甫,依然不改憂國憂民之心,他滿腔悲憤地寫下了《三絕句》:“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群盜相隨劇虎狼,食人肯更留妻子。”765年九月,杜甫漂泊到夔州,靠著夔州都督柏茂琳的資助,替官府管理公田耕種,一家人衣食無憂,生活又趨于安定。在夔州的這兩年,他寫出400余首詩歌,取得了創作上的大豐收,主旋律仍然是憂國憂民。他的《負薪行》,用同情的筆墨,描寫了婦女的痛苦生活,以及承擔繁重體力勞動的艱辛。
公元767年深秋,杜甫拖著病弱的身體,來到長江岸邊,寫下了一首名垂千古的《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詩人縱目感懷,把家事、國事、百姓事的艱難苦恨,融注于蕭索的江峽秋景中,營造出一種深邃而悲壯的意境,這是詩人晚年的代表作,體現了沉郁頓挫的風格特征,表現了高超的語言功力,被后世譽為“古今七律第一”。
由于返鄉心切,768年正月,杜甫在白帝城登船,穿越三峽抵達江陵。在江陵留滯日久,他深感人情淡薄,又繼續乘船南下,過洞庭湖入湘水上溯,經岳陽到達潭州。此時的杜甫,已經是風燭殘年,生活無依無靠,但他仍然心系人民的苦難。他的《歲晏行》和《遣遇》,哀嘆人民在苛稅下的悲慘遭遇,體現他以民為本的一貫思想。公元770年冬天,59歲的杜甫來到耒陽,在挨了五天的餓之后,病死在湘江的一條破船上。臨終前他只有一個遺愿,就是希望落葉歸根,回到家鄉。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要求,杜甫的家人也無力滿足,直到他死后43年,靈柩才得以歸葬故鄉。
好在還有詩歌。杜甫一生四處漂泊,卻保存下來1400多首詩歌,這些在苦難中創作的詩歌,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財富。杜甫遷葬老家之后,他的孫子杜嗣業找到了元稹,求他給爺爺寫一個墓志銘。元稹當時官居宰相,既是杜甫的同鄉,也是唐代的著名詩人,他讀了杜甫的詩稿,如同發現了金礦,心潮澎湃難平,揮筆寫下一篇氣勢跌宕的墓志銘。他在文中寫道:“茍以其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他認為天下的詩人,沒有一個比得上杜甫,甚至覺得李白的詩比杜甫差遠了。
宰相元稹的一篇墓志銘,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將生前默默無聞的杜甫,瞬間照亮的光彩奪目,一時杜甫的詩歌廣泛傳播,名動天下,甚至引發了李詩杜詩誰是第一的爭論。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給出的評價則比較客觀公允:“李杜文章在,光芒萬焰長”,他認為兩個人的詩歌成就都很高。韓愈的評價可謂“一錘定音”,奠定杜甫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崇高地位。
公元902年,也就是杜甫死后132年,晚唐前蜀宰相、詩人韋莊,在成都浣花溪畔,找到了當年的草堂故址,發現草堂早已傾廢,于是重建茅屋作為標記。以后歷朝歷代屢敗屢建,才有了我們今天看到的草堂。可以這樣說,沒有元稹,就沒有杜甫;沒有韋莊,就沒有草堂。漂泊西南八年多的杜甫,如果泉下有知,一定會感到非常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