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妓從良

老李家的樓下,開了家亮著紅燈的雞店。

雞店的店面原是“好運來包子鋪”。好運來每天凌晨三點就開門,五點就進客,到了七點人流量就到了頂峰。人一多,又是吆喝,又是聊天,還有人吵架。老李一家就這樣被好運來吵得十年沒睡上好覺。

直到上個月,好運來的好運跑了,掛上了一張轉讓的單子。再過了幾天,幾個工人里外翻修一陣,雞店開張了。

雞店雖然比好運來多了份“葷氣”,但比好運來安靜不少。

店里就一個姑娘,成日靜坐在店門口。有人路過,她就朝人揮揮手,人要是進店里,也就是耳語幾句。談攏了,店門一拉;談不攏,就揮手告別。

這不像原先的好運來。好運來里的夫妻倆人,就是找零都得扯著嗓子喊:“找你的五毛你可收好了啊!”

起先找零他倆也不喊,就是有一年被一老頭找事,說零錢沒找。打那天后,好運來找零都喊,還越喊越響。老李一家的覺也就睡得越來越不踏實。

不過好運來走了,這些破事也就跟著走了。

十年來,老李每天都后悔買了這間屋子。原先買的時候,看重的就是南邊的窗戶。窗戶一打開,就是大街。老李自以為自己喜歡熱鬧,想著每天開著窗看著街上風景肯定舒服。

誰想真住進來,街上聲音響不說,就是包子鋪每天的霧氣,都吹進家里跟迷霧似的。老李最愛的那扇窗打住進來就再沒開過幾次。

現在老李能開窗了,不僅能開窗,還能和老婆說上一句:

“你看,我選的房子多好?!?/p>

老婆白了他一眼:

“是啊,樓下天天有個野女人,可不是又好又方便呢?!?/p>

老婆這話讓老李來了脾氣。十年來,老婆因為好運來,沒少怪過自己。但十年來,自己也從來沒因為這個頂過一句嘴。

畢竟這房子還真是自己挑的。

但現在,好運來都走了,樓下開著的雞店又不是自己找來的。再陰陽怪氣,老李可受不了。

“樓下就是有個雞,我又不去,你陰陽怪氣啥呢?”

老李這話倒是讓老婆真發火了。本來也就習慣性嗆兩句,沒想到這老李還敢頂嘴了。

“行啊老李,為了一個女人就敢和我造反了是吧。”

這下老李沒了氣勢。雖然老婆說得沒道理,但真要和老婆論起道理,還真就應了老婆說的這句話,掰扯來掰扯去,最后還不是自己吃虧。老李只能擺擺手,眼睛重新看回窗戶,喃喃一句:

“沒那意思?!?/p>

就一個回合,這架的勝負就定了。

不過勝負是定了,老李的心還沒定。老婆能為包子鋪壓了自己十年,那么肯定也能為了雞店再壓自己十年。雖然雞店里的雞不比包子鋪里的包子,保鮮期沒那么長,但要是雞走了再換一只雞呢?

老李以前家在郊區的時候,常吃的一家麻辣燙邊上就有家雞店。那雞店里的姑娘可是在老李眼皮底下換了一批又一批,但雞店仍是那個雞店。直到郊區拆遷了,雞店才終于搬走了。

樓下的雞店要是一直這么開下去,自己一定倒霉。每天路過雞店,里頭的姑娘沖自己招了手,被老婆看見肯定就是一頓罵。就是沒被老婆看見,自己一人出門,路上多蕩了幾分鐘,多抽了兩根煙,回來肯定也是一通審問。

中年男人最不缺的就是危機感,就是今天倆人的兩句話,老李就意識到了危機——樓下的雞店肯定不能一直開下去。

可是雞店都開始營業了,怎么能讓它開不下去呢?老李正想著,手機里來了電話,校長打來的。

老李接了電話,整理了下情緒,卑微的腔調又回來了:

“校長好?!?/p>

電話那頭:“你趕緊來學校一趟?!?/p>

“現在?”

“趕緊?!?/p>

老李懶病犯了,不想出門,支支吾吾想編個理由:

“今兒在外頭有事呢?!?/p>

“我說了,現在,趕緊?!?/p>

講完這一句,電話掛了。

老李尋思什么事情這么急,電話里頭還不愿意明說。想來想去,意識到出事了,趕忙和老婆說:

“校長讓我現在去學校一趟?!?/p>

老婆還在氣頭上,沒好氣地回:

“今天不是休息嗎,去學校干嘛?”

“就是說啊,今天休息,去學校能干嘛啊?!?/p>

老李這一說,老婆也意識到了,脾氣也頓時收了回去:

“該不會是,被發現了?”

“肯定是!”

倆人現在都不沒了脾氣,各自皺著眉頭想著法子。想了一會,老婆先發了話:

“都怪你?!?/p>

老李不解:“怪我?”

老婆怨道:“還不是你,去外頭補課大搖大擺,還做什么傳單,你以為你多正規啊?!?/p>

老李一聽更急了:“我去外頭補課,還不是為了補貼家用,你在家你——”

老李話沒說完,被老婆一個眼神嚇得收了回去。隨后又穩了穩語氣:

“我先去看看咋說吧?!?/p>

說完,老李出了門。

老李知道和老婆吵架沒結果。且不說輸贏的問題,就是真贏了,也不見得能解決什么問題。倆人為了房子的事吵了不少,但現在不還是住在這?倆人為了孩子的事吵了不少,但現在孩子不還是班級倒數?

要說人到中年,夫妻吵架,也算是維系感情了。如果不吵,怕是這輩子都搭不上幾句話。倆人住在一個屋子里,又不同床,人突然死了,恐怕都不知道。

老李邊想邊走,一晃神就走到了雞店門前。雞店看來剛做成一單生意,一小伙正從里頭出來,出了門才發現自己褲腰帶還沒系上,背著身在那兒收拾著。

老李好奇地看著小伙子,雞店里的姑娘也正好看到了老李,右手一伸,像是飯店門口的招財貓似的,沖著老李招著手。

與姑娘的眼神一對,老李的心也難得跳了起來。恍恍惚惚,都不知自己怎么上得公交。

老李算了算,自己起碼小二十年沒這樣激動過了。雖然年輕的時候也沒什么姑娘給自己招過手,但年輕的時候看什么都能激動呀?,F在這把年紀,本來什么都吊不起來了,一個小姑娘沖自己又是拋媚眼,又是招手的,能不興奮嗎。

激動過了,老李想老婆的擔憂還是有道理的。這是在自家樓下,老婆說不定就在窗口盯著,都差點把持不住。這要是在哪個鄉下地方,指不定就真被招進去了。

但又想,自己不就因為在樓下,才控制住了嗎?既然這樣,老婆有什么好擔心的呢。

“唉,女人就是麻煩?!?/p>

老李望著公交車窗外的車流,小聲總結了一句。


(二)

校長找老李,果然就是因為老李在校外補課的事。

雖然老李早就料到,去學校的一路還反復找著借口。妄想抵賴逃過,聲淚俱下求寬恕,每個方法,每一套話述,老李都在心里背得孤寡爛熟。

但是校長顯然比他演練的時間更久。老李用一招就被校長反一招,老李用嘴,校長用的是證據。幾回合下來,老李本該要哭的,已經被校長的招式打得哭不出來了。

校長見老李總算不還嘴了,拍了桌子說:

“這事很嚴重。校領導初步討論,取消你今年所有績效獎金和津貼,另外三年內沒有任何的評優資格?!?/p>

老李一聽急了:

“不至于吧,我是在外補課,但學校的工作我可一樣沒落下啊。”

“什么不至于,照理你這個該直接收了你的教師資格證?!?/p>

老李剛在家受了委屈,本就一肚子氣,再加上一路上辛辛苦苦準備的說辭一樣都沒用?,F在又聽到扣錢,也一掌拍在了桌上:

“那我就不干了,在外補課掙得比你這多多了!”發完脾氣走出校長辦公室,老李才意識到那一掌拍得太狠,手都腫了。但比起手疼,心疼得更厲害。

校外補課掙得是多,但畢竟是份兼職。自己當年好不容易考的證,好不容易入的編,全被自己這一掌拍得一干二凈。

老李在校長室門外躊躇,想著要不進去道個歉。但剛要敲門,手又收了回來,腦子里盡是些在學校里遇到的倒霉事。學生不待見,同事不待見,這么多年下來,職位還和剛來的時候一樣。想辭職的心想來也不是今天才有,就是為了退休有份保障才熬到了今天。

但是,為了退休的時候能活得好些,還沒退休的時候就不用活啦?老李想想抬手扇了自己一個巴掌,回家去了。


回到家,果然又是一頓吵。

老婆指著鼻子罵他是“沒用的東西?!?,還拿出了結婚證扯著要離婚。

離婚這事不算新鮮。人家老夫老妻的結婚證要么找不著,要么收得好好的。老李的結婚證就放在書桌第一個抽屜里,就是為了方便他老婆隨時都能找出來,擺擺樣子。這些事這么多年不下百回,老李都不想再搭理。

老婆要離婚,老李真想直接答應下來。但就怕自己答應了,老婆又反悔。到時候婚沒離成,自己還要天天被數落有想離婚的心,免不了又要吵個幾十年。

老李不愛老婆,但他太懂自家老婆什么人了。嘴上說房子不好,心里是恨不得把房本復印下來,一張張貼親戚腦門上。嘴上說兒子笨蛋,心里卻是除了兒子,其他人家的小孩都是沒素質的智障。

老婆吵著離婚,無非就是要老李認個錯罷了。在哪買房子,在哪工作,老婆一竅不通,她能明白錢在哪掙得多嗎?吵來吵去,就是鞏固下自己在家的地位。

老李習慣性站起身,雙手搭著老婆兩肩,按著讓她坐下來。接著又是錘腿,又是道歉,再說了些補習班掙得錢多,都是為了存錢,換個更大的房子。

“真的?”老婆把結婚證擱在大腿下面,問道老李。

老李繼續瞎說:“當然真的,我都計劃著呢。我在學校,學校能給我做計劃嗎?”

老婆聽了這話也不鬧了,打開了電視,看起了《甄嬛傳》。好像剛剛啥都沒發生過似的。

等老婆看入迷了,老李也試探性地問了一句能不能去抽根煙,老婆擺擺手,也不知是準了他,還是嫌他礙著自己看電視。

老李出了家門,在樓道里點了煙抽著。剛抽兩口,三樓的大媽從樓下走了上來,路過老李還白了一眼。老李只能把煙背在身后,邊給大媽賠笑,邊下了樓。

走回街上,煙也差不多燒完了。老李想剛剛自己表現得還行,老婆應該不會多說些什么,便又點了一根。剛抽上一口,就看見一個男人正在雞店門前蕩悠。

男人年紀不大,最多也就是個二十出頭吧。穿著也像是學生。老李看他在雞店門口徘徊,一會走過去,一會又走回來。路過雞店門口,還瞄著眼睛偷看兩眼。

這場面老李眼熟。先前有個學生就和這個男人一樣,在辦公室門口晃蕩。老李看著學生在門口不停走,還時不時往里偷瞄兩眼,但人就是不進來。等上課了,人也就走了。然而再下課的時候,人又來了。

后來老李才知道,那學生聽說有人要揍他,想要告老師。無奈辦公室里就老李一人,學生覺得老李不靠譜,辦不成事,也就沒進來。一直等到一個辦公室的劉老師回來了,學生才進來,把事情說了。

不過,學生沒想找老李的事,是劉老師后來才告訴他的。

雞店門口的男人和學生一樣,顯然是雞店里頭沒有他想要的人,但自己卻有著立馬要解決的事。所以才這樣來來回回地走,考慮就這樣解決了,還是再等等看看,有沒有自己合意的人。

老李一根煙抽完,又續上一根。先前那一根是為了解煙癮,這一根是為了解心癮。老李特好奇這男人會不會進雞店里去。

以他的經歷看,男人應該不會去,畢竟不合心意。但以男人的角度看,老李又覺得男人肯定會進去。那檔子事的癮上來,誰能憋得住?這姑娘再不合心意,也還是個姑娘呀,總比回去自己一人解決的好吧。

這兩個猜測就在老李心里頭打架,誰也服不了誰。老李一會偏向男人會進去,一會又偏向男人不會進。就這樣看著看著,一根煙又抽到了底。

再點上一根的時候,男人打開了雞店的玻璃門,進去了。

老李樂了,丟了煙,回家了。


[if !supportLists](三)[endif]

六月底,老李工作交接結束,徹底和學校說了再見。兒子的中考成績也出了結果,同樣和高中說了再見。

本來培訓機構的工作都定了,偏偏碰上兒子這事,讓老李高興不起來。自己如今是專業做初升高培訓的老師,但自己兒子卻敗在了中考線上,這不讓人笑話?要是被學生家長知道了,還不得扒了他的皮?

老李現在后悔讓兒子去上那個寄宿學校了。小學畢業那會,老李還想著樓下的好運來太吵,怕影響兒子學習,特地給他找了個能寄宿的學校,還未此多交了不少費用。結果兒子初中三年果然沒受到啥影響,成績和當初一模一樣的差。

老李不高興,老婆更不高興。

老婆:“這事就是怨你?!?/p>

這話老李沒反駁,但也不是因為他懶得吵架。他也怪自己前段時間忙著辭職和找工作,沒太關心兒子中考的事。這前后也就兩個月的時間,把兒子一輩子毀了。老李有些愧疚,也想彌補,但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上高中就別想了,中考有多少孩子沒考上,就有多少家長在想辦法。家長想辦法就是花錢,有走正規渠道花錢的,也有花錢走正規渠道再花錢的。這倆方式,老李怎么樣也排不上號,只能讓兒子去上個大專,或者讓兒子再復讀重考。

作為一名老師,中專大專3+2是什么樣,老李心里最清楚。那些學校除了廣告打的漂亮,其他都是垃圾。把兒子送進這種學校,等于丟進了垃圾堆。

讓兒子復讀再考一年倒是有辦法,畢竟老李現在單位就有這項服務。不過不知道兒子同不同意,再說,也不知道兒子復讀一年,能不能考上。

尋思來尋思去,老李沒想到好法子,只能安慰自己,給兒子找個好點的專業。

老李把決定講給老婆聽,老婆質疑道:

“你自己都說大專都是垃圾,垃圾哪還分什么好點壞點的。”

老李回:“大專是垃圾,但垃圾也有可回收和不可回收啊?!?/p>

“你別跟我講這些虛頭八腦的東西,說明白點。”

“我的意思是,我們給兒子挑個好的專業,好的專業就是可回收垃圾?!?/p>

“那還是垃圾?!?/p>

“是垃圾沒錯,但社會愿意收這個垃圾不就行了?你讓你兒子去上高中,就是咱真花錢上了,他也是個不可回收的廢...就是不可回收,你能明白吧?!?/p>

老婆低頭想了一會,嘟噥著:“虛頭八腦的,你看著辦?!?/p>

老婆說這話就等于認可了,既然認可,老李也就能琢磨把事辦了。

不過自己也不知道現在大專有什么好的專業,畢竟自己在學校里上學,畢業后又回了學校工作。前半輩子要么在學校里,要么就是待家里。學校的事他能琢磨透,家里的事他也能琢磨透,但出了學校和出了家門的事,他一竅不通。

老李只能翻各個大專的專業,又翻翻各個專業的就業情況。可是翻來翻去,看到的除了廣告還是廣告,整個網絡上像是沒一個真人似的。

倒是真實世界里,有真人來找他了。

自己原先教得七班,畢業了吃散伙飯,想帶上各科的老師,老李也被叫上了。

老李就教兩個班,一個七班,一個十班。這兩個班也是年級最差的兩個班,自然也就把老李的績效給帶沒了。老李怨了這幫孩子三年,竟然分別前還要請自己吃飯,這讓老李更不高興,覺得這幫最沒成績的孩子還凈想著這些沒用的事兒。

不過老李還是去了。畢竟是免費的飯,還能借此在外頭多待些時間。

也才畢業沒幾天,孩子們已經染毛的染毛,化妝的化妝。老李不仔細瞧,好些人還不認識。

一共四桌人,每桌都配了幾個老師。老李和之前一個辦公室的劉老師一桌。這一桌還行,沒人抽煙,也沒人喝酒,各個都還挺乖巧。

但乖巧是乖巧,就是說不上話。老李和劉老師作為長輩,也不好意思一個勁吃,便開始找起話題。聊著聊著,聊到了擇校的事兒。

劉老師:“你們都選了什么專業?”

老李這下來了興致。先前一桌人都聊些班里的小事。比如誰和誰早就談戀愛啦,哪個老師和哪個老師是他們最喜歡的啦。這些老李都插不上話。現在說到擇校的事兒,他插不上,但樂意聽。

這幫學生笨是了點,但他們的家長一個個都比自己厲害,有社會經驗,選的專業肯定不會差。

孩子們也七嘴八舌報起來,廚師、物流、商務英語...老李聽得也熟,就是那些學校宣傳冊里的東西。等孩子們說完,老李追問一句:

“這些都是你們自己選的?”

孩子們一個個點頭,唯獨一個搖頭的,老李趕緊問他:

“你是家長幫忙選的?你是什么專業來著?”

“動畫制作?!?/p>

“家長為啥給你選這個?!?/p>

“說是這個行業發展好?!?/p>

老李默默記下,又補了一句:

“家長的眼光好,你們啊,要多聽聽家長的意見。”


(四)

兒子上大專,花了不少錢。

這事讓老李也長了見識。原來以為高中是要花錢擠進去的,沒想到就是個3+2的大專,都要花錢。

這錢花得還算正規,意思是擇校費。老李先前在初中教書,對擇校費也了解。就是教育局給學校劃了地段,地段內的孩子就上地段內的學校,如果跳出地段上學,就要交擇校費。為了兒子上那個寄宿學校,當年也花了不少擇校費。

大專的擇校費則是因為兒子當時志愿沒報他們學校,也就不屬于他們的招生范圍,現在要進來,就要交擇校費。

老李想這錢賺得容易。一個中考下來,過了一批也篩了一批。篩下來的要么去打工,要么就擇校。才十五、六歲的孩子,打工犯法,可不得交這個擇校費嘛。

不過孩子上學,花錢也沒辦法?;隋X能把事情辦好了,也算好事。之前在七班的飯桌上,他還聽一孩子說,家長給他花了二十萬上高中,最后沒辦成。這事真假不知道,但想想確實可怕。

周三,老李一家人一同去了學校,辦好了所有入學程序。負責辦入學的老師還貼心問了下兒子的情況,得知兒子沒有過什么畫畫基礎,便提議:

“我們這個動畫專業,里面很多學生都是會畫畫的,怕你家孩子入了學,跟不上進度。不過我們暑假也開了個班,學生可以提前學一下繪畫的基礎,你們要不要報名?”

老李覺得老師說得有道理,老婆覺得老師說得有道理,不過關于費用,兩人都覺得沒道理。一個暑期的繪畫班,要收5000塊,已經和兒子一年的學費差不多了。

不過已經花了這么多錢了,這時候也收不了手。再說兒子自打回了家,整天就在屋里頭玩電腦,這下有個事做,也好讓孩子定定心,別真以為自己徹底畢業不用上學了似的。

交完費用,夫妻倆在回去的公交上都不高興。一是費用交了不少,二是兒子徹底進了大專的校門。兒子倒是不在意,坐在位置上劃著手機。老李想數落兒子幾句,但見老婆還沒開口,也不好先說什么。正猶豫著,電話來了,補習班的領導打來的。

老李的領導是個小自己十幾歲,才二十出頭的小伙子。老李這么多年來,習慣了管孩子,現在被一個孩子管,多少有些不舒服。接了電話,沒好氣的一句:

“什么事?”

“你這周報告呢?”

“晚點給你。”

“前天就該給了。”

“家里有點事情?!?/p>

“這個我管不了,你現在給我。”

“都說了家里有事。”

“現在,馬上?!?/p>

講完這一句,領導把電話掛了。

這把老李氣得,但在公交車上,也發不了脾氣,只能在那站著喘著粗氣。

老婆見了,問:

“啥事?”

“公司里小伙子報告沒弄好。”

“現在年輕人真不行?!?/p>

“那可——那可不嗎。”

老李的慌脫口而出,也是為了在老婆這留點臉面。本來辭職的事已經鬧過矛盾,再把自己現在的處境講了,肯定又是一通冷嘲熱諷,圖啥呢?接著想了想,自己這段日子確實因為兒子上學的事情耽誤了不少工作。再說自己領導年輕是年輕,但資歷比他老,回頭和老板打報告,吃虧的還是自己,于是又和老婆說:

“我估摸著他那個報告自己解決不了,我得去公司幫他弄弄。”

“多大的報告啊,還要你去一趟,你不請了假嗎?”

“就是些工作總結,小伙子剛上班不久,沒經驗。”

老婆冷笑一聲,算是答應了。老李也提前下了公交,轉了線路。再坐上公交時,碰到倆熟人——好運來的夫妻倆。

老李雖然討厭好運來,但也吃了他們家十年的包子。十年來天天見,也算認識。再說老李從沒把討厭寫在臉上過。在家沒有,在單位沒有,在包子店也沒有。好運來的夫妻倆也以為老李是個好鄰居,老熟客,見到老李就打起招呼。老李邊應付,邊坐在夫妻倆后面的位置上聊了起來。

老李:“你們搬走了,我都沒包子吃了?!?/p>

男老板:“哎呦,真不好意思,我們也沒辦法。正在找其他的店面呢?!?/p>

老李:“其他店面?原來那店我看生意挺好呀,怎么不接著開下去。”

女老板:“那還不是被狗給舉報了,做不下去?!?/p>

男老板一聽,苦笑著安慰女老板,又和老李說:“哎,也不知得罪了誰,天天去城管那舉報我們,今天舉報店門口的蒸籠占了街道,明天舉報店門口亂丟垃圾?!?/p>

老李:“那也可能是真做得不對呢?!?/p>

女老板:“我們要是城管隊里沒人,哪敢開店,哪敢隨便亂說?都和我們說了,就是有一人不停舉報,還說再開下去,就去工商部門舉報,去消防隊舉報。我倆又不認識工商部的,也不認識消防隊的,店哪敢繼續開下去,只能轉了。”

老李:“但你們要是都做好了,那也沒啥問題呀。”

男老板:“兄弟啊,你不開店不知道,這店一開,有人要搞你,終究有搞成的時候。我們本來也想裝個玻璃門,把店面再往里搬點。但又想當年有人誣陷我們零錢不找的事,就知道我倆這個店在這人緣不好。人緣不好,開店就缺了一條人和的條件。這次那人說不找城管,找工商,找消防去,我們也怕工商消防不講道理,這個店不開,以后其他的店也不讓開,不如換個地方,重新來過吧?!?/p>

老李聽了夫妻倆的話,覺得這倆人膽子太小,不是做生意的料。但臨下車前,還是祝了他倆以后生意能夠紅火。

到公司后,老李開始寫報告。這報告就是寫寫上周的總結,和下周的安排。老李上周沒上班,下周無非也就是按課表上課,心想公司比學校還事多。

好不容易編好了報告,領導看了還不太滿意:

“你這都是些公司的安排,自己沒什么計劃了?”

老李心想好好一個年輕人,怎么活得像個老干部似的。自己就是個老師,不按課表上課,難道還能隨心所欲不成?要是真按他的來,那教案里的他都不樂意教,都是些糊弄鬼的玩意兒。

老李:“已經夠詳細的了。”

領導呵呵一笑,這讓老李徹底發了火:

“你笑什么?”

領導聳了聳肩,沒回老李的話,自顧自走了。

老李憋了一肚子火回到家,又看見老婆正在沙發上哭著。

老李在公司受了氣,回來見到老婆哭,心里更是煩躁,心一煩躁,說出來的話也煩躁,透著一股子不耐煩的味:

“怎么了?”

老婆一聽,抓起一個抱枕就砸向老李,哭喊著:“你去問你兒子。”

老李大步走進兒子的房間。兒子今天倒挺乖,沒玩電腦也沒玩手機,坐在床上抱著腿發著呆。

老李又問:“怎么了?”

兒子:“沒怎么。”

老婆也沖了進來,又扔了一個抱枕,砸在兒子腦門上:

“沒怎么,沒怎么,你兒子有膽子去嫖娼了你知不知道!”

老李脫口而出:“怎么去嫖娼了?”

這話一說,老李總算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什么叫怎么去嫖娼,難道有理由就能去嫖娼了?果不其然,老婆一個耳光扇在他臉上:

“爺倆沒一個好東西!”

老婆扇完就哭著回了房間,老李和兒子就原地杵在那。老李想和兒子說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能說些什么。憋了半天,說了一句:

“嫖娼是不對的?!?/p>

兒子點了點頭,老李又說:“下次別去了。”

兒子又點了點頭。

這下老李徹底沒話說了,回了自己房間。


(五)

半夜兩點的時候,老李房間來了位稀客——自己老婆。

老婆搖醒老李,說讓他想辦法。

老李:“想什么辦法?能想什么辦法?”

老婆:“樓下那個雞店,想辦法讓他搬走。”

老李揉去眼角的眼屎,放手里搓了搓。搓著搓著想起白天好運來的事,便告訴老婆,好運來是怎么搬走的,末了加上一句:

“你看,有人連包子鋪都不放過,還能放過一家雞店在樓下?過不了多久,雞店肯定也要搬走?!?/p>

老婆嘟囔著:“早試過了,沒用?!?/p>

“什么試過了?”

“雞店我舉報過了,人說沒證據,抓不了,得再等等。”

“你已經舉報過了?”

“不然呢?還能指望你?樓下包子鋪開了十年,還不得靠我?”

“包子鋪也是你舉報的?”

“不然呢?”

老李自己因為被舉報,丟了工作,自然討厭喜愛舉報的人。

老李:“干嘛舉報別人呢?”

老婆:“你這話說得,樓下擾民了不該舉報?”

老李:“那你舉報擾民,舉報人家占用街道做啥?”

老婆:“你幾個意思?”

老李意識到自己又上頭了,只能又擺了擺手:“沒那個意思?!?/p>

老婆也沒心情追究,繼續吩咐著:“總之,包子鋪是我舉報的,包子鋪也搬走了。雞店是我舉報的,但沒有證據,搬不了,你去幫我收集證據?!?/p>

講完,又瞪了老李一眼。

老李想證據無非就是人證物證。人證倒是現成的——兒子就睡對面屋里頭呢。但這人證丟出去,也就把兒子丟出去了,不成。唯一有希望的就是物證,可雞店那道玻璃門可不是說進去就能進得去的呀。

老李還沒想好,老婆就起身走了,臨走前還順手關上了老李的房門。老李睡得這屋沒有窗戶,門向來不關,但她還是等到老婆回屋后,才起身把門打開。

想了一夜,老李有了法子。第二天一早,他就找來一把剪刀,在褲兜上開了一個小洞,手機塞褲兜里,攝像頭正好能透過小洞拍東西。一下班,老李就跑到雞店的對過,靠著電線桿蹲守著。

老李和雞店的運氣都不太好,過了兩個多小時,手機發熱,都快把老李的大腿燙熟了,也沒見著一個客人進去。干等著沒辦法,老李想先回家吃個飯再來。

回到家,正脫著鞋,老婆見了立馬跑來低聲問他:

“搞到了?”

“沒搞著,先回來吃個飯?!?/p>

老婆一巴掌拍在老李胸口,仍壓著聲音說:

“你小點聲,兒子聽見了怎么辦?!?/p>

老李想兒子都有膽嫖娼了,還有什么事好瞞著的。再說老婆不也覺得雞店是害人的玩意兒,不正好給兒子立個榜樣。不過老李沒把話說出口,繼續脫另一只腳的鞋,結果被老婆攔住了。

“你搞到了再回來吃飯?!?/p>

已經九點了,老李餓得頭暈,眼見著屋里桌上的剩菜吃不著。但老婆命令說出口,不聽不行,只能又穿上鞋子下樓去了。

回到雞店門口,還是沒見著人進去。老李開始懷念起好運來了。這時候要是能吃倆包子該多好。

又餓了一會,老李的胃開始抽抽,只能走走動動緩解一下。從街那頭走到街這頭,再從街這頭走到街那頭,來回幾趟,雞店的玻璃門開了。

沒人進去,玻璃門是從里面開的。

雞店的姑娘沖著老李說:“趕緊進來吧?!?/p>

老李剛要拒絕,又想門口拍不了,不如進去拍些。一會姑娘言語間肯定帶葷,這不就是證據了嘛。

老李說服了自己,就應了姑娘的要求,進了雞店。

早先這地方是包子鋪時,老李也沒進過店里面。真進來,才發現雞店里頭有個長廊,平日里都被姑娘擋住了看不著。

長廊的一邊是個小房間。房間里一張辦公桌一把辦公椅,還有一張單人床。姑娘領著老李進屋后,就坐在了床上。老李不知所措,坐在了辦公椅上。

姑娘笑著問老李:“還害羞了?”

這一笑一問,弄得老李滿臉通紅,支支吾吾地說:“沒有沒有”,說完又想起自己有正事要辦,但又不知道如何開口。醞釀半天,問道姑娘:

“你這里弄個辦公桌,辦公椅干嘛?”

話一說出口,老李才意識到問得不對。問辦公桌辦公椅作甚,應該問得是“你店里頭弄張床干嘛”才對。

姑娘回:“這是我的辦公室呀。”

“辦公室?”

“對呀,用來應聘的地方?!?/p>

這一來一回,讓老李摸不著頭腦。他摸了摸自己腦門,又問:“應聘什么?”

“你在我店門口晃了一晚上了,沒見著門口貼了張‘招工’嗎?”

老李想起店門口確實有張招工的單子。白紙黑字就貼在玻璃門上。老李先前還納悶,雞店招工這樣堂而皇之,還真有姑娘會上來應聘嗎?以前覺得這事不靠譜,現在坐在辦公椅上,才意識到現在人膽子真大,臉皮真厚。

老李又問:“招到人了沒?”

姑娘哈哈笑著,回道:“誰還真來這找工作呀,門口貼個招工,這里放個桌子,不就是為了避免有人查嗎?!?/p>

老李恍然大悟,又意識到自己真夠蠢的,還以為這真是個正規地方。

想起自己還有正經事要辦,老李趕忙接著問:“那你這邊放張床干嘛?”

“當然是睡覺的了,不然你進來干嘛?!?/p>

老李想“睡覺”這詞不夠明顯,不能當證據用,又問:

“睡什么覺?”

“按摩?!?/p>

“什么按摩?”

“就是那種按摩?!?/p>

“就是那檔子事?”

“對,就是那檔子事?!?/p>

那檔子事是啥,老李憋在胸口,愣是沒說出來。自己一個四十多的人,還是老師,面對一個小姑娘,那詞怎么也說不出口。

老李急得冒汗,姑娘倒從容起身,坐在了辦公桌上,比了一根食指:

“一百。”

老李第一反應是“這真便宜。”

姑娘又摸了摸老李搭在桌上的手,喘著氣說:“老公,要不要嘛,不要的話,我這還要接著做生意吶?!?/p>

這一聲老公喊得老李一身的老骨頭都軟了。自己十幾年沒聽人叫過老公。上次聽的時候,是個小姑娘叫給他聽的,這會那個小姑娘已經是個大媽,正在他樓上看電視。這次還是個小姑娘叫給他聽的,這會正摸著他的手,問他要一百塊錢。

老李無奈自己兜里還真有一百,更無奈自己兜里怎么會有一百。稀里糊涂上了床,把那一百交了。

沒多久,老李出了雞店門,總算清醒了些,心里又是后悔,又是害怕。左右張望著有沒有熟人看到,又想起一事,趕緊低頭檢查了一下,發現自己皮帶還沒系好,又背大街,面朝著雞店,急急忙忙系著。

姑娘對他說:“下次記得再來哦?!?/p>

系好腰帶,老李匆匆跑回家,坐在樓道里大口抽著煙,一根接一根,抽了半包才想起手機的事。掏出手機,看著拍好的視頻,也算是人證物證都齊了。

老李嘆了口氣,刪了視頻,回家了。


(六)

老李成了雞店的??汀?/p>

頭次回去后,老李還有些擔心。一是因為自己沒錄上素材,怕老婆責怪;二是因為頭回嫖娼,怕染上什么毛病。

沒錄上素材這事,老婆怪是怪他了,但也沒把老李怎么樣。畢竟雞店生意又不是好運來那樣紅火。老婆還說,這附近居民素質還行,沒在雞店門口爬起長隊,還算是個好地方。不過老婆也叮囑老李繼續蹲守,早點拍到素材,把雞店端了。

怕染病這事,老李只能怨自己一時沒能把持住。從前總說不信什么酒后亂性,覺得人喝醉了就是灘爛泥,怎么也亂不起來。沒想到這次酒都沒喝,就把錯誤犯下了。錯誤犯就犯了,偏偏還犯在一個妓女身上。

老李愁的這些事也不能告訴老婆,但不告訴老婆,又怎么能去醫院做個檢查呢?就算是和老婆說自己怕死,想做個體檢。但如果體檢出什么不該出現的毛病,那不是死路一條嘛。

特別是今天一早,老李覺得下面有些發癢,想起這類的毛病都有個潛伏期,盤算上次到今天,差不多到了發病的日子。越想越愁,想著怎么才能上趟醫院。琢磨來琢磨去,想起自己不還有個兒子嘛。

說來慚愧,兒子和他嫖過同一個人,不過也幸好是同一個人。這樣把兒子送去體檢,兒子有病那么自己估計也逃不掉。那兒子有病醫生開藥,自己按照同樣的療程,偷偷吃不就行了。

老李趕緊找老婆商量:

“兒子得去醫院做個體檢。”

老婆問:“生病了?”

老李:“他不是上回——就是你說他去了樓下的那個店里嘛。”

老婆這才害怕起來,讓老李趕緊帶著兒子去,再晚就來不及了。

老李覺得自己這辦法不錯,合理合情,還能一趟解決兩個問題。

過了一天,體檢報告出來了,兒子健健康康,就是胃有些小毛病,不算大事。

老李和老婆看著報告都長舒了一口氣。

再加上老李多洗兩趟澡下了,覺得下面也不癢了,自己私房錢也挺多,雞店自然去得勤快了些。

說起私房錢,老李還挺感謝公司。公司發工資都是給的現金,老婆至今不曉得他真實的工資是多少。反正拿回去的錢比以前在學校得多,老婆也高興了。

老李來勁了,就趁老婆看電視的時候去樓下一趟,借口稱拍些素材。這么些日子下來,老李也真的拍了些素材,不過他和老婆說這些還不夠,因為拍到的都是些光明正大走進去,光明正大走出來的人。老李解釋說這些人走路都帶著正氣,怎么能證明他們在里頭干了什么齷齪事呢,一定得拍到為緊緊張張溜進去,慌慌張張跑出來的人,才能證明這家雞店不合規。

“你注意過那雞店門口貼了張‘招工’的單子沒?那肯定就是雞店的障眼法,你拿這些去舉報,人回頭就說進來面試的,你有辦法沒?到時候人店沒關,還記住你舉報的事,樓上樓下,想報復你不是輕而易舉?”

老婆覺得老李說得有道理,便聽了老李的安排,讓老李多多行動后再收網。

老李雞店去得勤,自然和雞店里的姑娘熟悉起來。做事前完事后,多多少少聊幾句。老李知道了姑娘姓孫,做這行也好些年了,只不過先前都是在別人家底下打工,這回開店,算是頭一次創業。

老李在家沒人和他說話,在公司也沒人和他說話,唯獨在這,孫姑娘愿意聽他講。老李公司過得不開心,他能和孫姑娘講。老李家里待著不開心,他能和孫姑娘講。而且孫姑娘不光愿意聽,還愿意安慰老李。

老李覺得這一百塊花的真值。

唯一可惜的是,倆人熟絡之后,孫姑娘不喊老李老公了,改叫老李“李叔”。

孫姑娘說李叔親切,比叫老公好聽。

老李也不好意思要求。對面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讓人叫他老公,他臉皮沒那么厚。

老李只能答應,說:“李叔好,李叔親切?!?/p>

兩人不光聊老李,也聊聊孫姑娘。

和妓女聊天,無非就一句“為什么要干這個”。

孫姑娘的回答是:“當然是被逼的?!?/p>

老李問誰逼的,逼她的人現在又在哪,做著什么。

孫姑娘回:“被一百塊逼的?!?/p>

老李覺得孫姑娘真可憐,去得更勤了。

老李去得多,錢也花得快。一次一百沒多少,但一個月好幾個一百,自己那些私房錢也不夠用。但老李就是收不了手,就跟抽煙似的,一根接著一根,怎么也解不了癮。

這天老李消費完,心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第一是錢的問題,第二就是老婆的問題——老婆哪天要是電視看得沒勁,探出窗戶看兩眼老李,這不就完了嗎。

老李嫖一次怕一次,但嫖一次也開心一次。人到了這個歲數,怕的事不少,但開心的事能有幾件呢?

所以雞店拆的時候,老李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弄不清自己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只是覺得,孫姑娘有些可惜,頭回自己創業,失敗了。


(七)

滿打滿算,雞店開了五年。

老李想起這事,還是因為刷視頻刷到隔壁城市的運動會舉辦五周年這事。

因為隔壁城市的運動會,自己這地方也沾了不少光。街邊的小販沒了,巷口的游戲機房也沒了。雖然雞店也被打擊得干干凈凈,但老李還是覺得現在的城市,才有文明的樣子。

這一年,老李的兒子也正式畢業,準備找工作。

老李又開始忙活起兒子的事。兒子自打上了大專也談了朋友,自個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不想讓老李管他的事。但老李是個老師,還看不出孩子有多大本事嗎?自己早了解到兒子班上的同學,有些已經在公司實習一年了,自己兒子在家什么事不干,靠著小姨子家的公章,才在學校過得實習。

小姨子是做飯店的,和動畫專業八竿子打不著,但學校也認了他的實習報告。老李這才意識到這學校不靠譜,心疼起當年交的擇校費了。

但兒子畢竟是兒子,總不能真不管,仍由他去。

老李如今在單位也是老員工,坐上了領導的位置。而自己當年的領導,三年前就寫了辭職報告,不知干嘛去了。年輕人終究沒個定性,想一出是一處。老李覺得這單位挺好,再說如今自己成了老油條,也不用琢磨什么報告了,老板才不費心思看這些。

老員工自然朋友也多,老李在辦公室說了兒子的事,大家立馬幫他想辦法。也巧,他一個組員的朋友就是在動畫公司上班,那公司也正好缺人。老李就讓兒子去面試一趟。

面試的結果下來,兒子過了。只是那公司有規定,要先實習半年,才能轉正式員工。兒子在學校沒學到本事,實習也是應該。但公司還規定,實習期,每個月要交八百的學費。

沒上班就要交學費,讓老李覺得這事不靠譜。但兒子倒挺樂意去,不樂意的是覺得老李不舍得出這個錢。

出不出錢,跟老李沒關系,家里的錢都在老婆那放著呢。雖說自己是有些私房錢,但要拿出來給兒子交學費,被老婆知道了,不知道還要惹多少事端,老李只能找老婆商量。

老婆如今也不咋看電視,迷上了打麻將。老婆打麻將不在自家打,也不在別家打,和那一幫朋友,在小區的車庫里打。小區車庫一共四個口,兩進兩出,老婆和朋友的麻將桌占了一個口,成了兩進一出。

之所以在車庫里打,自然就是為了賭錢不被發現。在車庫出口打,則是為了通風。老李捉摸不透這事,覺得在出口打,不就違背了不被發現的初衷嗎。不過老婆的事他插不上話,要說整個小區都沒人上去插過一句話。這里頭打麻將的,哪個不是誰家的媽,誰家的老婆。

老李到車庫,正好碰上老婆贏錢,正伸手接著各家給的鈔票。老李先和那幫牌友打了招呼,再蹲在老婆邊上,和她說了錢的事。

老婆愛打牌,但更愛兒子。聽老李一說,牌不打了,說怕影響她的思緒,同老李一起回了家,商量起來。

老婆:“這公司不會是詐騙的吧?”

“那倒不至于,我下邊一個小伙子的朋友,就在里頭上班呢?!?/p>

“你下邊那個小伙子靠譜不?”

老李心想不靠譜,但也不能直接下定論。畢竟人家不靠譜的地方在工作,不在做人,于是回老婆說:

“還行?!?/p>

“還行?那我覺得不靠譜?!?/p>

“但兒子想去,還怨我不舍得給他花這個錢呢?!?/p>

“奇了怪了,”老婆打量起老李,“你又沒錢,他怨你干嘛。”

“是啊,我又沒錢,怨我干嘛?!?/p>

“難道你有錢,你兒子知道?”

這一問,驚得老李一身冷汗,但細想兒子怎么可能知道他有錢,立馬調整狀態,自信滿滿回了一句:

“怎么可能,我有沒有錢,你還不知道嗎?沒有,一分錢都不可能有?!蹦┝耍旨恿艘痪洹澳惴判摹!?/p>

老婆翻了個白眼,放過了老李,又想著兒子的事。

“要不,我們約你公司那個小年輕出來聊聊?”

老李心又被吊了起來。雖然自己工資具體多少,小年輕不知道。但小年輕工資拿多少,他一清二楚——比自己給老婆上繳的還多呢。這萬一閑聊兩句,不就露餡了。

“這哪還需要約呀,我倆一約,肯定還要請人吃飯吧?那不白花一筆錢。我明天去上班的時候,再問詳細點就行了?!?/p>

“你是該問得詳細點,什么都弄不清楚?!?/p>

老李點點頭承認,心里僥幸自己逃過一劫。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老李沒問小年輕動畫公司的事,先前問得都差不多了,還有什么能再問的,下班就直接回去和老婆說,那邊靠譜,就讓兒子去吧。半年實習期,一個月八百塊,也就花四千八,這年頭哪邊的學費沒有個萬把塊的。

老婆想想也有道理,便答應了這事。

動畫公司在郊區,坐地鐵還要轉公交,路上就得花兩個小時,兒子提出要在郊區租個房住。這事老李夫妻倆倒也覺得可行,反正這么些年,兒子基本就住在外頭。初中的時候住宿,大專的時候還是住宿。兒子的房間基本上都成了老李的房間,畢竟睡兒子的房間有窗戶,透氣。

只是,老李夫妻倆都怕通勤時間長是假理由,想和兒子那小女朋友一起住才是真事。再說兒子還嫖過娼,天生是個管不住下半身的主,要是惹出什么事,老李夫妻倆都不知道怎么和人姑娘家交代。

老李心想:“生兒子就是麻煩。”

因為租房的問題,兒子天天在家罵他倆小氣,摳門,不為他著想。這事讓老李心酸,當初就因為他工作調動的關系,誤了兒子中考,害他進了個大專,出來上班找工作都得先交錢才行。兒子現在說自己不為他著想,更讓他害怕兒子誤會他,討厭他。于是,最后還是應了兒子的要求,給他在公司邊上租了個小間。

搬家是老李幫著般的,叫了輛貨車,一趟就拉完了。臨走前,老李想要不要就女朋友的事再叮囑兒子幾句,但話在嘴邊,就是開不了口,最后只說了一句:

“這么大人了,什么事都注意點?!?/p>

回去的路上,老李覺得自己這個父親當得不太行。明明是個老師,自己的兒子卻沒什么出息。都怪自己當初把兒子丟到了那個住宿的初中,又怪自己把兒子丟到了那個不靠譜得大專。但想想,兒子也才剛工作,未來的事情都還說不準,萬一那公司前途無量,兒子又認認真真在里頭一路高升,不也是好事嗎。

人活著,誰知道以后能是啥樣呢。


(八)

兒子工作五年后的有一個夏天,老李丟了工作。

雙減政策下來了。

老婆也知道雙減的事兒,還問了老李。老李說這是上面糊弄下面,下面跟著糊弄就能過去的事。老婆信了,繼續琢磨她牌桌上的事。

老李不敢把丟工作的事告訴老婆,要知道當初辭職,倆人就吵了一架,現在丟了工作,不就證明老婆當初說的都是對的,以后自己的日子不更難過了。

好在老李私房錢藏了不少,再加上辭退給了筆賠款,按照每個月上繳的數,老婆那還能騙幾個月。老李想這幾個月里把工作找到,再和老婆說自己換了工作,升了工資,也就不會多事了。

老李每天還是照點上班,照點下班,只是他上班的內容就是找班上。城市里兜來兜去,卻也找不到合適的公司。要么是不缺老師,要么就是缺高中老師。老李就沒教過十六歲往上的人,就連他兒子過了十六歲后,他都管不住,教不了。老李沒經驗,自然沒有一家公司愿意聘他。

不過,除了焦慮與失望,老李還是在找工作的路上,遇到了驚喜——孫姑娘。

孫姑娘仍舊是姑娘,看著和五年前沒兩樣。但孫姑娘說老李老了許多,成了大爺。

算算才五年的工夫,輩分又拉大了一截。

老李與孫姑娘是在蘭州拉面里遇到的。起初老李坐店門口,孫姑娘坐店最里頭。老李等面等得著急,往點里頭走,想去催催后廚,這才看見角落里坐的是孫姑娘。

兩個人關系雖然微妙,但也是熟人了。老李也不忌諱,坐在了孫姑娘對面。孫姑娘也不在意,笑著對老李說了那句:“你現在老得像是大爺?!?/p>

一句大爺叫得老李心酸,但今天他又沒付錢,當然不好不答應。只是苦笑的回:

“是老了一些,是老了一些啊?!?/p>

笑完,老李又說:“你這些年怎么樣啊?!?/p>

孫姑娘就著蒜,吃著面,回老李:“還行,找了份班上。”

“上班了?”

“對呀,”孫姑娘回,吃了一口蒜,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正經的班,幫人賣東西?!?/p>

“那挺好,終究是份正經工作。”

“但不賺錢?!?/p>

“錢嘛,是能慢慢賺的。”

“反正能養活自己,我也不指望啥了?!?/p>

“那不錯,那不錯?!?/p>

孫姑娘又笑了:“你還真像個大爺。”

“為啥?”

“大爺都像你這樣?!?/p>

“哪樣?”

“怎么說呢?”孫姑娘放下了大蒜,也放下了筷子,“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說些‘那挺好’,‘那不錯’,‘你得這樣’,‘你得那樣的’的話。你呀,現在就像個大爺,‘那不錯,那不錯。’的。哪不錯呢?我又不是你丫頭,怎么就這么習慣高高在上的和我講話呢?”

老李不知所措,沒想到孫姑娘突然說了這些,也聽不明白孫姑娘的意思,只能回道:

“對不起啊,沒那個意思。”

“沒事,隨口一說,你不也就隨口一回嘛?!?/p>

孫姑娘重新拿去蒜和筷子,又說了起來:

“你們啊,不要總想著花了三百塊錢,就把什么都買著了,沒那么便宜?!?/p>

“對不起?!崩侠钣终f了一次。

等孫姑娘的面吃完,老李的面才端上來。孫姑娘擦了擦嘴,拍了拍老李的肩膀,對老李說:

“先走了啊,李大爺?!?/p>

“嗯嗯,好嘞?!?/p>

直到孫姑娘走出店門,老李才覺得這句“好嘞”真有些大爺的味,后悔自己應該正兒八經說句“再見”的。

回到家,老婆沒去打麻將,在家里看著電視。老李問:

“怎么沒去打麻將。”

“哎呀,可氣了,我們在那打個麻將,被人舉報了?!?/p>

“這都打了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被舉報了?”

“不知道是哪個有毛病的,打了這么多年,不礙著這家,不礙著那家,還舉報我。”

老李坐在老婆身邊,拍了拍老婆的肩膀,安慰她:“那有警察來找你麻煩嗎?”

“沒有,好在新來的物業那小伙人還行,提前告訴我們有人舉報我們打麻將,讓我們收了桌子回去躲一陣,我們收拾好就回來了?!?/p>

老李點了點頭,陪著老婆看了會電視。看老婆入了迷,又問老婆:“我去抽根煙?”

“去吧去吧,把窗戶開大點?!?/p>

老李打開窗,望著大街點著了煙。大街上沒幾個人,一個個都低頭默默走著。那雞店也空了五年,再沒什么新商戶進來。老李盤算著要不在樓下開家小店算了,自己這個歲數,再找份工作,想來也是份難事。又想最好是開家包子鋪,這附近的人都愛吃包子,只是可惜自己不會做包子,浪費了這一塊大好資源。

一根煙抽完,老李又想再抽一根,打火機“啪嗒”一響,老婆的罵聲就傳過來了。

“抽一根就行了,再抽就滾到樓道里抽去?!?/p>

老李收起煙,繼續趴在窗臺吹著風。

他又想起了孫姑娘,想起孫姑娘和他說話的日子。孫姑娘會和他一同抽著煙,聊上許久,聊的比一百塊的事還長。他還記得,孫姑娘有次和他說的一句話。那話是事前說的,這讓他對這段話的記憶不太完整。

老李腦海中的記憶拼湊了許久,終于把那段話拼了出來,一同拼出來的還有孫姑娘黑暗中被火機照亮的面孔,她笑著說:

“逼良為娼和勸妓從良的都挺多,不過他們在嫖的時候,只顧著找我奶子在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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