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珍姨能聽見那只黃鼠狼的聲音,是從半個世紀前開始的。
八歲的珍姨從不知道什么叫“難受”,直到最近幾天。1969年四月的一個傍晚,珍姨正坐在院門口葡萄藤下玩泥巴,忽然感到屁股底下一股急辣辣的濕熱,她爬起來就跑,還沒到廁所,水樣的大便已全部噴到了褲子里。
這是兩天來她弄臟的第六條褲子。母親以為她是吃了臟荸薺鬧肚子,喂她吃了一些腹瀉顆粒,可是不頂用。從地里干活回來的父親看著蔫里吧唧的女兒,決定明天一早就帶她去診所輸液。對付孩子鬧肚子,他還是有些經驗的,實在不行輸一兩瓶水就沒事了,珍姨的三個哥哥姐姐不就這樣嗎?
當天夜里,珍姨發起高燒,她臉色紅紫,兩只小手抱著頭,不停叫喊:“我頭痛!我頭好痛!”父親意識到情況不妙,當即去牲口房牽出騾子套了車,抱著女兒火燒火燎地趕往三十里外的鎮衛生所。
急診室只有一個小護士值班,要等八個小時后大夫才會上班。珍姨已經昏迷,渾身開始抽搐。父親急得火冒三丈,沖著小護士大聲嚷嚷趕快救人。小護士取來一只鎮定的藥劑給珍姨注射,很快止住了抽搐,然后是抗生素,然后掛上吊針,補充維他命、葡萄糖和生理鹽水。孩子逐漸平靜下來,額頭的汗珠也不再大顆往下掉,父親舒了口氣。可是沒想到,不幸才剛剛開始。
兩天三夜后,他們輾轉到了市解放軍醫院。表情嚴肅的老大夫一手拿著CT,一手指著黑白交錯的圖案比劃。父親不敢相信他聽到的話。腦膜炎引起小兒麻痹癥?并發癥和后遺癥?什么?
大夫有些激動:“鎮里和縣二院用的藥都不對。他們是怎么搞的!”
父親一臉懵懂,大夫讓自己緩和下來:“盡快住院治療,這幾天過了危險期就是萬幸。不過情況沒那么樂觀,你做好心理準備。”
不到一星期珍姨就出院了。父親把她從架子車上抱下來時,她已經瞳孔擴散,人事不省。醫生宣布不治,讓孩子聽天由命。母親烏青著臉給珍姨擦臉、擦手、換褲子,哥哥姐姐們手足無措地哭,又害怕又難過。
誰都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可這家人都覺得,珍姨被死亡咬住了,就像被一只兇狠的狗咬住了一樣。
父親連日不沾家,他把十幾個村子的中醫找了個遍,一遍遍重復女兒的病情,哀求醫生想想辦法,任何一個偏方都行。奄奄一息的珍姨被折騰了個夠,針灸、推拿、艾灸、磁療、灌黃湯、貼膏藥、灑雞血、念咒語。最后,奇跡般的,珍姨睜眼了。
珍姨睜眼后的第一句話是:“爹,黃鼠狼呢?”
父親正激動得抹淚,根本沒聽見女兒的話。他把珍姨抱在懷里,又是摟又是抱。哎呀,總算是熬過來了,老天爺真是開恩哪!
老天爺牽走了那只咬住珍姨的狗,留下了三個傷口:一只殘疾的左手,一只殘疾的右腳,持續一生的癲癇。
02
整個童年,珍姨的噩夢只有一個:拉筋。
父親會把她放在一個像刑具一樣的木架上,先把左肩膀和手肘固定好,再把那只像鷹嘴一樣內勾的左手慢慢展開,然后用力抻展小臂和手指。那只向內佝僂、跟腳踝呈90度的右腳也是一樣的待遇。
珍姨的叫喊像電鉆一樣往人耳孔里鉆,可誰也不理會。四十分鐘后,珍姨嗓子沙啞,渾身大汗,不住發抖,這時,父親才把滿臉淚痕、哼哼唧唧的女兒抱下“刑架”。
等到躺在椅子里的珍姨能坐直了,父親就掏出一包巧克力糖豆,好像要請求她的原諒一樣。這時,珍姨白凈的臉上馬上會露出一個虛弱的笑,用右手接過來,塞進小褲兜。然后抓住父親的手:“爹,你別再給我拉筋了,好不好?”
“你不想上學了?”
“想?!?/p>
“你不想下河摸蝌蚪了?”
“想?!?/p>
“你不想跟你哥哥學騎自行車了?”
“想?!?/p>
“那你還不叫拉筋?不拉筋,你的腳手咋能好呢?你手腳不好,咋上學?咋出去玩?”
珍姨不說話了,白凈的臉變得暗淡。她想起前幾天姐姐們把她放在一個洗澡盆里浮在小河里玩,她一個趔趄栽了進去,姐姐們尖叫著把她撈出來。那時她已經喝了幾大口水,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心想,要是自己能像姐姐那樣會洑水,該多好啊。
“爹,為啥我得了這種病呢?”
父親嘆口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看出來一件他無法理解的事:不論哪個村莊集鎮,無一例外都有幾個不幸的人——癱子、拐子、瘋子、聾子、瞎子,好像老天爺按需分配好的一樣。但他從沒想過,老天爺給他們村分配的,叫他攤上了。
他摩挲著珍姨汗濕以后半干的劉海:“這是你的命啊……”
“命是啥?”
父親苦笑:“命就是命?!?/p>
他起身拿過來一杯水,遞到珍姨嘴邊:“喝幾口水。明兒早上我帶你下地摘西瓜。”
03
“你吃的什么呀?”黃鼠狼問。
“我吃的桑葚。”珍姨嚼著一顆紫嘟嘟的果子,嘴角溢出紫黑色的汁漿?!澳阋渤园??”她把身邊的小碗遞過去。
“我不吃那個?!彼⑵饍芍磺白?,像小狗一樣直起身。
“那你吃桑葉嗎?”
“我也不吃桑葉。”
“我哥哥養的蠶寶寶就吃桑葉。我哥哥去擼桑葉,還給我摘了桑葚,可甜啦?!?/p>
“我不吃甜的,我也不吃樹葉、螞蚱和草,兔子才吃草?!?/p>
“那你吃啥呀?”
“我吃兔子、老鼠,還有雞?!?/p>
“雞?”珍姨眨眨眼想了一會兒,“二鳳家有一個老母雞,有五個,不是,六個小雞娃跟著它跑。有一次我逮住一只小雞娃,老母雞跑過來叨我。你看我手上還有個疤?!?/p>
珍姨把右手食指伸出來,黃鼠狼迅捷地竄到她跟前,圍著她的小手轉了一圈,濕乎乎的鼻子快速翕動著。
“我一口就能咬斷雞脖子?!彼揭慌裕冻龇奂t嘴巴里細密的尖牙。珍姨突然有些遲疑。
“你要咬死一只的雞?”
“今天我很饞?!?/p>
“你吃雞蛋吧?我媽買的雞蛋在廚房的籃子里?!?/p>
“但那是雞蛋,我今天想吃的,是一只真正的雞。”
“雞蛋不是雞生的嗎?”
“那不一樣,如果你想吃的是雞,就不能去吃雞蛋。雞跟雞蛋不是一回事。”
“我家人給我啥,我就吃啥?!?/p>
“你沒有最喜歡吃的東西嗎?”
珍姨想了想:“有。巧克力糖豆?!?/p>
珍姨已經13歲,她的手腳沒有改觀,肌肉一天天萎縮下去,只能扶著椅子一顛一顛地走幾圈,或者拄著木頭從堂屋踅到葡萄樹下。她明顯比同齡人反應遲鈍,好像腦子也行動困難一樣。她不受控制地發作癲癇。每隔一段時間,她就語無倫次地念叨黃鼠狼的事。
“瞎扯。你連黃鼠狼長啥樣都不知道!”哥哥對她很不耐煩。
“我知道。嗯,像個老鼠,嘴很尖,眼很黑,一身毛。下頜是白的,還有個大尾巴,跟那一樣?!彼钢笍N臺墻上掛著的炊帚。
“它還跟你說話?”
珍姨點點頭。
“傻妮子?!备绺鐩]好氣地摳出兩片藥,“把藥吃了,要不你羊羔瘋又犯了。”
04
到珍姨二十多歲的時候,全家人晝夜思量的就是她的婚姻問題。珍姨長成了有模有樣的大姑娘,身子松軟細嫩,像一只吹得恰到好處的白氣球,而那只殘疾的手和腳,就是氣球上沒法吹起來的小嘟嚕,吊在上面晃蕩著。
她嫁給誰呢?誰能娶她呢?嫁給誰放心呢?誰給她喂藥,給她擦洗,給她做飯,一天天耐著性子伺候她呢?
夏天,她一星期洗一次澡,冬天,她一個月洗一次。母親和姐姐把她放到院子的澡盆里,或者背到熱烘烘的澡堂子里,拿絲瓜瓤給她搓背。她笑得像一只咩咩亂叫的羊。
姐姐打趣她:“你想不想結婚???”
“不想。”珍姨咯咯笑。
她想起鄰居鳳丫用手指戳著她的胸脯說:“結婚了以后,男的會摸你這兒……還會摸你那兒,”又指指她襠部,“還會趴在你身上咬你?!?/p>
“啊?”珍姨有些吃驚和不解,她知道蚊子餓了會叮你,蜜蜂惱了會蜇你,她不知道男人結婚了會咬你?!澳鞘菫樯堆??”
但鳳丫也說不清楚。她只是白了她一眼,嘴里罵了一句“傻子”就離開了。
“等你結婚,我就把那套大紅裙子送給你?!苯憬阏f,“你不是最喜歡它嗎?”
這倒是真的。第一眼看見那條裙子時,珍姨驚訝極了。世上怎么有這么漂亮的東西呢?姐姐穿上它,比廟會戲臺上甩水袖的娘子都光彩。要是我也能穿在身上多好啊。珍姨覺得,如果她能穿上這條裙子,她就會像母親講的七仙女故事里的仙女一樣,飛到天上。
可是她姐姐結婚時卻哭得像送殯,另一個姐姐結婚了以后,隔三差五跑回來在母親跟前抹眼淚,搞得珍姨也一臉愁容。珍姨搖搖頭,還是不結婚的好。
“我不結婚。我跟爹媽在一起?!?/p>
母親用毛巾撩一把水淋到她頸上:“胡說。哪有閨女跟爹媽住一輩子的?!?/p>
肥皂沫順著她的脖子往下流。她的乳房像兩只小白瓜,剛從枝子上摘下。她私處的毛不旺盛,只有一豎溜兒,像一道窄小的簾子。
05
毛孩將他的草屋收拾了兩間,一間是新房,一間是雜物間。門廳放著一把椅子,上面坐著披著紅蓋頭的珍姨,穿一件大紅裙子。
門外不遠,小河舞起薄煙,白楊輕唱,炊煙的味道彌漫在整個村莊。
娶親的筵席散了??葱孪眿D的人群也散了。喧囂聲化作了漫天的星。紅蓋頭被夏風吹開,珍姨仿佛一個失足跌進人間的仙女。
1983年,22歲的珍姨嫁給了34歲的毛孩。
新生活開始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陣強烈的顫栗,珍姨從椅子上重重跌倒在地,眼皮上翻,口吐白沫,四肢不停抽搐。癲癇發作了。
毛孩嚇壞了。
“怎么了,怎么了?”他含混叫著,使勁按住她的胳膊,卻無法控制震顫。直到他把她的人中掐出了血,震顫才停止。
毛孩抱著滿臉是汗的珍姨,為她拭去嘴上的白沫:“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會死!”
“我犯病了,你得給我喂藥。”珍姨提醒毛孩,“不然我可能真會死?!?/p>
“???”毛孩聽不清。
“記住給我喂藥,不然我會死!”她沖他耳朵大聲喊。
從此毛孩記住了這句話。
他挑糞的時候,會想到珍姨;在苞谷地里掰玉米的時候,會想到珍姨;在工地拎水泥的時候,會想到珍姨。他擔心珍姨獨自在家的時候,突然犯病死去。
他是個孤兒,耳聾,口齒不清,在多年貧困、孤獨的生活中備受歧視。如今,他不再羨慕那些有老婆的男人,他也有了一個。他可以和她做愛,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可以和她生孩子,不管她喜歡不喜歡;他找到一個跟他說話的人,不管他聽見聽不見。她是他的,這一點讓他得意。
他給她做一日三餐,給她洗澡,背著她上廁所。離家做工的時候,他會在珍姨的手旁放上一壺水和一張大餅,若是做工地點離家近,他總要抽空回來一趟,背著她去上廁所。
珍姨說不上自己喜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她總是想家。她不習慣離家這么長時間、這么遠。她也很久都不習慣毛孩攀在自己身上,像只猴子一樣上上下下。她說不上那感覺是好還是壞,感覺像癲癇發作。
她最開心的是毛孩帶她回娘家。毛孩蹬著三輪車,珍姨坐在后面,護著一籃子五花肉和柴雞蛋。從老遠望見老家村子她就開始興奮,眼睛像晨曦下荷葉上的露珠。還沒到家門口她就高聲喊:“爹,媽,哥哥,我回來啦!”然后就一徑笑著,從早到晚。等到毛孩再次抱她上車時,她就滿眼噙淚,像個受委屈的小孩,沖門口的父母喊:“過兩天來看我呀!”
06
小雨連著下了四天,還沒有停止的跡象。珍姨坐在屋檐下,看見黃鼠狼從墻頭溜到一棵老槐樹低矮的枝丫上,站定了,幾朵槐花悄聲而落。
“你又想吃雞啦?”
“你又一個人啦?”
珍姨望著眼前這個圓耳、尖嘴、閃電般的小東西,咧嘴笑了。
“是啊,大紅抱到她姥姥家了。”
一年前她生下了大女兒大紅,一個肉嘟嘟、胖敦敦的小姑娘,右耳朵有兩個小米粒一樣的肉瘤。她在珍姨懷里閉著眼睛吃奶,有時會突然皺起眉頭和鼻子,仿佛對口味不滿意一樣。珍姨感到一種奇異的陶醉,這個溫暖柔軟的小東西跟自己連為一體,她覺得不想家了。
可是,珍姨的母親沒辦法一直留在她們身邊伺候,孩子剛斷奶,母親就抱回去自己養著了。
“孩子遲早要離開娘的。每個女人都如此?!?/p>
珍姨低下頭,用右手揉搓纖細、慘白的左手,掰開一個指頭,蜷縮起來,又掰開一個指頭,又蜷縮起來。“怪心慌的?!彼緡佒?/p>
“你可以再生一個?!?/p>
珍姨咯咯笑起來,臉飛紅了,仿佛黃鼠狼說了一個叫人難為情的笑話。
但她心動了。她不覺得懷孕和生產是特別辛苦的事。生大紅時,她的肚子痛了不到半小時就停止,接著在接生婆的喧嚷和扒拉下,肚子里的東西“禿?!币幌碌袈涑鰜?,就像毛孩從麻皮袋子里倒出來一只西瓜。
她突然覺得尿急,忍不住朝門外看,毛孩咋還沒回來???
07
女兒二紅出世了。斷奶之后,孩子照舊被丈母娘抱走了,五年后才被送回家。
二紅一開始不想回家。她也想像大紅那樣,留在姥姥家上學。事實上,大紅在姥姥家一直住到出嫁。小時候,每次送她回家,她就哭鬧不停,繼而生病,直到再次回到姥姥身邊才肯好起來。久而久之,這個孩子根本沒法送回去了,一見到父母,她就一副要哭的表情。
二紅可不能這樣。姥姥姥爺吸取教訓,早早就把她送回來了。沒想到這個小小的人兒很快適應了。她學會了生火做飯,下地薅菜,去小賣部買糧油醬醋(有時候也捎帶一顆棒棒糖),洗床單衣服,伺候媽媽吃飯、喝水、服藥、上廁所、洗頭、洗腳……看見的人都夸贊:哇呀,多知事的一個小丫頭!
女兒陪在身邊多么開心啊。二紅與珍姨連為一體,成了她的手和腳,她的感官和頭腦,她的情感和意志。
毛孩有時去外地打工,一連好幾個月不回來。二紅一大早把飯做好,和媽媽吃過后,開始安頓媽媽——如果天氣暖和,她就把珍姨放在門口房檐下曬太陽;如果寒冷,就把珍姨放在床上,塞進一個橡膠暖水袋,蓋上又厚又臭的被子——然后步行去上學。學校并不遠,中午她可以回家吃飯,幫媽媽上廁所,有時也把學校的所見所聞講給媽媽聽。
“媽,愣艷的爸爸逃跑了,今天學校來了一大堆警察,問她看見爸爸沒有?!?/p>
“從哪兒逃跑了?”
“監獄嘛!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她爸爸干了壞事,被抓起來了?!?/p>
“哦,我想起來了,她爸爸殺了她奶奶,然后逃跑了……”
“不是不是,那個是長雄的爸爸。愣艷的爸爸在市里干活,喝醉酒欺負了一個女的?!?/p>
“那他逮住了嗎?”
“沒有。愣艷跟警察說她沒有看見爸爸,但是我覺得她在說瞎話。她一說瞎話就翻斜眼?!?/p>
兩人默默吃飯。珍姨慢慢夾起一筷頭粗細不勻的土豆絲,送到二紅碗里。二紅也給媽媽夾了一筷頭香椿苗。
“媽,你說男的怎么老愛欺負女的?”二紅嘟起嘴,“我們班男生老追著我們說臟話?!?/p>
“說啥了?”
“嗯,也沒啥?!倍t沖著媽媽笑了。
08
二紅知道女人下體的味道,是從這天開始的。
這天姨媽來看望她們,順便給媽媽洗澡。一個小時后,姨媽馱著一絲不掛、渾身熱氣的媽媽往臥室走,二紅在后面手忙腳亂地托著媽媽的屁股。兩個女人踉踉蹌蹌,仿佛扛著一具剛被捕撈上岸的大魚。
“加把勁兒!”上臺階的時候,姨媽在前面喊。二紅用力抬高媽媽的屁股,沒想到食指噗嗤一聲滑進了她的屁股縫里。
等她們好不容易把珍姨扔到床上時,一股臭雞蛋的味道飄進二紅的鼻孔。
“該死,什么味道?”她在身上左右旋轉鼻尖,像一條狗似地追查氣味的來源。
當鼻尖挨近食指時,一股強烈的魚腥味讓她屏住了呼吸。
“好難聞??!”她心里大叫著奔到水池邊,用清水一遍遍沖洗。
她給媽媽洗頭、洗腳、搓背,從沒給她洗過下體。她覺得那是個不可逾越的禁區,而媽媽會自己清洗那里。
“這是媽媽陰道的味道嗎?”10歲的二紅疑惑不已,她把手伸進自己的內褲,摸了一把又仔細嗅了嗅,為什么她就沒有這種味道?
那股味道仿佛粘在了手上,好幾天都無法散去。二紅覺得這是她聞過的最難聞的味道。
她沒想到,自己的身體很快也出現這種味道。
09
雷雨掃蕩著黑色的田野。雷像骨頭錚錚裂開,雨像子彈掃射。
“啊!啊呀!”田野里一個臨時搭建的茅屋中,傳來一陣陣女人的喊叫。
“用點——勁啊!”接生婆的喊聲被一聲響雷劈開。
珍姨躺在麥秸鋪的床褥上,像屠宰臺上一只流血的牲口。
“用勁!”珍姨右手緊攢著自己的腰,五官扭曲,嘴唇抿得灰白,鼻孔發出低吼。她不受控的兩腿像兩節假肢,輕輕一碰就會掉。
端熱水的女人從茅屋來來往往,嘩啦,一盆血水潑到泥土地,然后又一盆。泥地升起的熱氣被大雨澆得七零八落。
“哇哈!哇哈!”嬰兒終于從產道里擠了出來。一個白花花、紅岑岑、粘津津的小東西。
珍姨還沒看一眼,接生婆就拿出去,放在事先挖好、已經蓄了一半雨水的坑里,埋了。
珍姨累極了。
這是她第五次生產。繼二紅之后,她又連著生了三個女娃。
第一個女娃送人了,珍姨跟毛孩說:“我不跟你生小孩了?!比缓笏謶言辛?。
第二個女娃又送了人,珍姨跟毛孩說:“你別讓我生小孩了?!比缓笏謶言辛恕?/p>
第三個女娃埋進地里時,珍姨緊緊閉著眼。
她想到小時候拉完筋以后,癱在木架子上,等著爹抱她起來。
爹啊,你在哪兒呢?誰來抱我下來???
接生婆開始縫合撕裂的外陰,珍姨的母親皺著眉看了一會兒,掀開簾子走到毛孩身邊。
“你就不能讓她消停會兒嗎?大紅二紅都這么大了。”
毛孩的抬頭紋里嵌滿汗水。他低下頭,不說話,手里的煙頭將要燃盡,熏黃的手指微微顫抖。
大紅跑到珍姨榻邊,看著慘白、凌亂的母親,眼淚突突冒了出來。
“媽?!彼凉M心恐懼,不確定珍姨是否活著。
“媽媽?!彼€從沒有這么仔細地注視過自己的母親。頭發一縷縷像細蛇,眼皮腫脹,嘴巴微張,露出黑黃的牙齒,鼻子呼出酸臭的氣味?!皨寢??!?/p>
“大紅?!闭湟瘫犻_眼,隨即又閉上了。
黃鼠狼又一次和她相遇。這片麥地一望無垠,地平線勾勒出一個可愛的圓弧。珍姨躺在柔軟的麥苗里,羽毛一樣的音樂從天際緩緩飄來。她從未聽過這樣的音樂。她想站起來,她想奔跑。
“你哭了?!秉S鼠狼瞇起眼,蹲在她腦袋旁邊瞧著她。
珍姨不說話。
黃鼠狼站起身,靈敏的小腦袋掃視了一圈,它面對東方支棱起耳朵。
“真好聽??!”
“嗯。”
太陽從云層鉆出來,并不刺眼。他們看見全地的麥田燃起金光,金光升騰,天地之間突然被一縷縷金絲線接連在一起。他們看見烏鴉的翅膀撥開金線,飛向極遠極遠的遠方。
“我餓了?!秉S鼠狼突然說。
“你還沒吃到雞嗎?”
“你呢?吃到巧克力糖豆了嗎?”
“吃到了。毛孩買的。”一陣風吹佛,金色之海搖擺起來,“你能扶我站起來走走嗎?”
“我很想扶你,可是我沒有手,你看,我只是一只黃鼠狼,還沒有修成人?!?/p>
“你想變成人?”
“當然。五百年。要五百年我們才能修成人的模樣。”
“哪怕是個殘疾人嗎?”
“是的。”
“哪怕你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嗎?”
“是的?!?/p>
“哪怕你要一遍遍生小孩嗎?”
“這個倒不必,我會成為一個男人?!?/p>
10
毛孩外出打工,二紅被留在老家,珍姨在娘家住了三個月。姥姥讓大紅陪著媽媽,大紅不情愿,但姥姥說,連羊羔都知道孝敬生它的娘,何況你是人。
于是大紅哭喪著臉,搬個小板凳,挨著媽媽的椅子邊。媽媽渴了,大紅給她喝;媽媽餓了,大紅給她吃;媽媽要上廁所,大紅憋著氣扶她去;媽媽頭癢了,大紅給她篦虱子??墒?,媽媽想跟人說說話,大紅卻不知道該說些啥。
“你跟誰學的呀?”珍姨嬉笑著指指大紅手中,兩根長銀針正帶著一團紅毛線飛舞。
“冬冬。”
“你織的是個什么呀?”
“圍巾。”
“你自己戴?”
大紅點點頭。
“天熱了,戴不了哇?!?/p>
大紅不搭理她。
“真好看!”珍姨改口道,“你也給我織一個吧?”她孩子氣地撒嬌。
大紅皺起眉頭:“你要圍巾干啥?你又不見人!”說著她把電視打開,自顧自看電視去了。
珍姨看看大紅,隱約想起她在她懷里吃奶時皺眉毛的樣子。
珍姨又看看電視,她不知道里面的人在干什么。他們吃的跟她不一樣,穿的跟她不一樣,說的話也跟她不一樣。她渴望有人跟她真正地說說話,哪怕是不好聽的話。
比方說前幾天她的一個外甥女來了,外甥女穿著白色蓬蓬裙,像個驕傲的小鵝,誰都不放在眼里。她爬上珍姨乘涼的麥垛,嘲笑珍姨的手,說它像老鴰嘴,又翻開她右腳踝臟兮兮的棉套子看那嚇人的腳。然后,這只小鵝把左手勾到左胸,一瘸一拐地模仿珍姨走路的樣子,嘴里念念有詞:“看哪,殘廢來啦!”但珍姨一點不生氣,反而像孩子一樣咯咯笑,一臉明媚,笑靨如花。
大紅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對這只鵝又生氣又畏怯。她也討厭她裝腔作勢,到處炫耀,在哪里都像燈泡一樣引人注意,而自己則像一只灰暗的蛾子。可她也羨慕她身上的光環,羨慕她有體面的爸爸媽媽,能寵愛她,帶她去旅游,給她買各式各樣好東西。
于是生氣轉為傷心。為啥我的爸媽是這樣的?為啥我生在這樣的家?
11
毛孩帶珍姨回到家,遞給二紅一條水藍色連衣裙:“穿上試試,看好不好看?!?/p>
二紅不耐煩。
今天她流血了。姥姥跟她說過,女孩子到了一定時候就會流血,叫她別慌,到時候跟小賣部的嬸嬸說。大紅幾年前就流血了,大紅也說并不可怕??墒牵裉斓氖陆兴只艔?,她不知道該跟誰說。
第二天,毛孩又要外出半個月,舅媽家的女兒小瞳來了。二紅和小瞳最要好,每逢假期兩人都要膩歪在一起。
“走啊,下河去?!蓖盹埡螅t提議去河邊。“那里有蝌蚪。我們可以先去洗衣服,然后捉一些回來養在瓶里?!倍t收拾起洗好的碗筷,站在板凳上,把碗筷放進柜子里。
“那我姑姑怎么辦?”
“她在家沒事?!倍t有些不耐煩,她把開水裝進暖壺,放在珍姨面前的水杯旁,又把電視打開。然后兩個姑娘端著一盆臟衣服來到小河邊。
河水清細如絲綢,她們嘻笑、玩鬧、尖叫,洗衣服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
“呼!呼!呼!”對岸來了一群光膀子少年,擠眉弄眼地朝她們吹口哨。一個男孩噗通一聲跳進河水深處,一個猛子扎到跟前,揚手甩她們一臉水。
二紅把小瞳拉到自己身后?!澳愀墒裁?!你再這樣我告訴你爸!”
“你再這樣我告訴你爸!”男孩用滑稽的語調模仿她,揚手又濺她們一身水。
“滾開!”二紅撿起一顆石頭砸過去,接著又一顆,毫不猶豫。男孩哄笑著游走了,回頭吐出一句:“爛白魚的閨女!”
洗澡時,二紅盯著小瞳的胸。
“你為啥盯著我的胸?”
“沒啥?!倍t把肥皂抹在身上。
穿衣服時,二紅盯著小瞳的陰部。
“你為啥盯著我那里?”
“沒啥。”二紅把T恤拉下來。
兩個星期還沒到,小瞳就說要回家。珍姨首先哭了:“我不想讓你走?!彼榷t更加不舍。
12
珍姨不明白二紅怎么了。她像蛇一樣蛻掉一層殼,完全換了個人。她不像原先那么體貼了,反而動不動就發脾氣。她對自己不再上心,飯不按點做了,熱水喝不到了,臟衣服堆成小山,大小便只能就地拿個桶解決。
二紅常常深夜不歸,周末更是見不到人影。有一次夜里,她把脫下來的內褲湊近鼻子聞了聞,然后生氣地丟進便桶。
她去哪兒了呢?她咋不管我了?珍姨被鎖在家里,屋子里臭極了,她真想到外面呼吸點新鮮空氣。
“二紅。二紅?!闭湟坛吨ぷ雍?。
她聽見院子里砰的一聲,接著有腳步聲朝門口走來,那人輕輕打開門鎖推開門。是隔壁的老李頭。
珍姨一臉驚喜:“叔,你過來了!”
老李頭環顧了一圈:“我聽見你喊二紅。家里又沒人了?”
“這一段時間她天天不沾家,也不知道去哪兒了?!?/p>
“前兒晚上我看見她跟幾個小青年在田梗上玩。有個小子遞給她一根煙,她拿著就吸起來了?!?/p>
“她吸煙了?”
老李頭點點頭。他從廚房鍋里舀了一瓢涼開水,倒進珍姨的水杯,珍姨一飲而盡。然后,他把珍姨身旁滿溢的便桶拎出去倒進茅廁,用水涮干凈了又拎回來。
“你解手吧。”老李頭用下巴指指桶,眼神閃爍著,“我回去了。”
珍姨十分感激。
老李頭出去了,順手又掛上鎖。他扒在門縫邊,直到珍姨方便完,才悄悄蹬著墻邊的木材爬回院墻那邊。
13
“你確定是這兒嗎?”
“是這兒,大紅姐帶我來過?!?/p>
二紅和小瞳在野草里穿梭,她們在尋找那個剛生下來就被活埋的小妹妹的“墳墓”。
“快看那里,有個東西?!毙⊥钢盖懊妗?/p>
“好像是個布娃娃?!?/p>
她們走過去,被眼前的東西嚇得跳起來。一個干尸樣的小嬰兒渾身被啃得破爛殘缺,鼻子沒有了,一顆眼珠沒有了,嘴巴大張著,軀干四肢露出一處處細小的骨頭,臍帶像一截曬干的蚯蚓一樣盤在干癟的肚子上。
她們一口氣跑到村口,手腳發抖。
月亮正從東方升起,家家戶戶飄著烤月餅的香氣。今年中秋節,一大家子人正聚在姥姥家里,好不熱鬧。
兩個女孩沒有馬上回家,反而鉆進一片小樹林里。兩人在一顆樹下沉默坐著,半天不知道該說什么。
“咳。”二紅清清嗓子,“暑假在我家,你為啥那么早就走了?”她決定不去想小嬰兒的事。
“洗澡時你老盯著我看,我不舒服?!毙⊥嬉豢跉?,誠實作答。
二紅吸了一口氣,“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要先發誓,不對任何人講?!?/p>
“好,我發誓!”倆人拉勾。
二紅說,她的小學男老師,放學后把她和幾個女同學叫到辦公室,說要跟她們做一個游戲。
“什么游戲?”
“他給我們幾瓶汽水,讓我們扮演病人。”
“所以,是喝了汽水后裝作病了嗎?”小瞳覺得很有趣。
“不是?!?/p>
“那是什么?”
“我們喝了汽水后,就不記得發生什么事了?!?/p>
“???”
“我醒過來,發現下面流血了?!?/p>
“???”
“我覺得,他在跟我們干那種事?!?/p>
小瞳很緊張,她不知道“干那種事”是什么意思,只覺得這是很嚴肅的事。
“你跟姥姥說了嗎?”
“沒有?!?/p>
“為啥?”
“老師說,我們如果告訴家人,他就不讓我們上學。萍萍偷偷跟她奶奶說了,她奶奶哭著叫她別吭聲?!?/p>
兩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這年年底,二紅輟學跟村里幾個年輕人去了佛山。姥爺命令舅舅把她抓回來,可她死活不肯回去上學。舅舅只好讓她在自己的超市做收銀員,可是二紅得空又逃了。
14
“睡著了?大紅!”
大紅打了個激靈,一下子清醒過來。糧倉出口處的傳送槽里已經沒有麥子了,她抄起鐵鏟迅速把身下的麥子往出口送。
機器的轟鳴聲四面擠壓她的頭,她壓低了身子,一口氣把麥子在出口處堆成一座小山。燈泡在頭頂散發著遲鈍的光,小窗戶外一片漆黑,不遠處火車拖著一條光帶駛過。凌晨兩點,她赤著雙腳插在麥子里,盯著漸漸縮小的麥子山,眼睛又有些迷離了。
大紅高中沒畢業,就來到姨媽的小工廠打工。姨媽家在南方小鎮開了一家小型面粉廠,雇了五六個工人。大紅給工人們做飯洗碗,每天凌晨跟工人們一起磨面粉,白天幫忙招待顧客。顧客排著長隊,姨媽嚷得滿頭大汗,不多久抽屜就收滿了錢。姨媽隔三差五去銀行存錢,順便給表妹寄生活費。
姨媽家的女兒,那個小時候叫她又羨慕又嫉妒的小鵝,去了上海上大學。大紅看過照片,一張是表妹在黃浦江邊,身旁全是高樓大廈;一張是在表妹坐在綠樹茵茵的草地上,兩個穿運動短褲的白凈女孩拿著網球拍正走進球場。每一張表妹都有些心事重重。為啥呢?大紅心想,肯定不是因為錢,盡管表妹每個學期要花一萬元。
表妹放假回家,她有時會找她聊天。
“這么枯燥的書你還看得這么投入?”大紅看了看表妹正正捧著一本書,《歐洲文明史》。
“不枯燥,很有意思的。你不也喜歡看書嗎?”
“我看到都是言情小說?!贝蠹t笑笑,把燒開的一壺水倒進暖水瓶,見表妹不說話,她繼續發問。
“你們在學校談戀愛嗎?”
“嗯。有談的。”表妹頭也沒抬。
“那你談了嗎?”大紅狡黠地笑。
表妹扶了扶眼鏡,翻過一面印著彩色玻璃大教堂的書頁,眼睛透過書上方似笑非笑:“不告訴你?!?/p>
大紅也笑了??隙ㄕ劻?。表妹這么漂亮,肯定有不少男孩子追。但學校里能讓隨便談嗎?影響學習怎么辦?嗐,表妹一直是學習狀元,沒問題的。她以后絕對能找個好工作,嫁個好人家。嗯。
“上海好嗎?以后你會在那兒工作嗎?”
“還行吧。我還要考研呢??忌涎芯可倏紤]工作的事。不過我肯定要待在大城市?!?/p>
昨夜,大紅在廚房隔壁小房間里的木床上,很晚睡不著。
五年了。
最初來工廠時的心愿很簡單:離開壓抑的生活,跳進一片廣闊大海,沒想到只是跳進了一口狹小局促的井。她成了一只不開心的井底之蛙,盡管姨媽待她像待親女兒一樣。
姨媽帶她去醫院割掉了耳朵上的肉瘤,這樣別人就不會老嘀嘀咕咕地瞟她。姨媽還說要送她學理發,學門手藝以后將來開店,可是姥姥不同意,說理發店的伙計不老實,大紅去了會吃虧。于是大紅繼續留在工廠打工。
廠子很小,鎮子也不大,二十分鐘兩條街就走完了。飯館、超市、服裝店、鞋店、化妝品店、婚紗影樓、發廊、花圈店、家具店、手機店、打印店、家電維修、油坊、水果攤、小吃攤……唯一一家書店賣的都是學生練習冊,卻總是人來人往;唯一一家咖啡店只有一張兩人座的小桌子,卻總有小伙子帶著小姑娘喝談天說地。生活對一些人而言總是熱烈的,他們大聲說話,大口吃喝,大步行進。而她的日子卻一潭死水,干的活,見的人,甚至說的話,都是那么枯索乏味。
“吃(早)飯?!薄俺裕ㄖ校╋??!薄俺裕ㄍ恚╋??!?/p>
“換面?”“買面?”“要不要麩皮?”
“毛重幾斤?”“新麥陳麥?”“找多少錢?”
她受夠了。
麻木和不甘心在她里面交戰,她覺得自己像一根在大雪中燃燒的柴,一時是火熱的,一時是冰冷的。她不由自主常常想起珍姨,每想一次,她覺得就有風刮過來一次,刮得她的火焰幾乎熄滅。
窗外天蒙蒙亮起。大紅用掃帚把地上稀稀拉拉的麥粒掃到傳送槽里,扶著腰舒展一下身子。機器的轟鳴停息了,工人走到水池邊洗臉,一邊啪啪地拍打身上的粉塵。
幾天以后,大紅跟姨媽提出辭職。她說,她要回家,找個人嫁了。
15
二紅醉了。她從酒吧搖晃著走出來,白色抹胸被酒漬污染,短裙歪斜著,一只涼鞋的跟已經開膠,啪嗒,嗒,啪嗒,嗒,踏在空洞的夜里,像個找不著頻率的節拍器。
“別跟著我,我要回家了!”她沖身后的男人喊,他們之前在包廂里面對面吹了一打半啤酒。
她心口疼,胃里一陣陣冒酸水。她看見電線桿下一灘嘔吐物,喉嚨一陣痙攣,趕緊用手捂口,費力吞下一口唾液。
她想起媽媽有一次癲癇發作。白沫糊滿了嘴巴和鼻子,媽媽滿臉通紅,眼皮上翻,渾身篩篩子一樣哆嗦著。二紅一面把半個身子壓在媽媽身上,一邊用紙巾擦干凈她的口鼻,好使她呼吸暢通。她還清晰地記得自己的身體跟著媽媽一起哆嗦的感覺,像趴在一個巨型的正在震動的手機上。
她現在怎么樣了?有人陪她說話嗎?一日三餐吃得上嗎?爸爸會按時給她洗頭發么?如果超過一個月不洗頭,媽媽的頭發會生虱子,虱子會跳得滿床滿屋都是,連鞋子也不能幸免。
二紅朝馬路擺擺手,對面的出租車假裝沒看見,開過去了。身后的男人跟上來,提議送她。
“不要你送!我跟你又不熟?!倍t很不耐煩。他們不過是說過幾次話,喝過幾回酒的陌生人而已。你認識我嗎?我認識你嗎?我們有什么關系嗎?
男人依舊跟著:“大晚上的不安全?!?/p>
濕熱的暑氣四面環繞她,真想跳進水里,隨便哪條河、哪個湖都行,只要是清涼的,只要能讓她擺脫這煩悶的、脹得她胸口疼的夜。她想起村里的小河,想起爸爸和她背著媽媽去洗澡。媽媽坐在水中彎著腰,棉T恤貼著她松軟的胸,長頭發在水里游,像一條黑絲帶。她還記得她的笑,孩子一樣咯咯的笑。
操他媽的世界。這是什么生活?我在哪兒。我到底怎么了。二紅用手用力扯自己的頭發。這些年她很不快樂。她不會笑了,對人充滿憤怒,不論是車間主任、酒店大堂領班、足浴中心老板娘、吧臺服務員,或者地下室的房東。所有人都叫她憎惡。
二紅哇一聲吐了,差點倒地上。男人握住她的胳膊,扶她站穩了。二紅要自己走,男人不放手:“想開點兒,都會過去的。啊?”二紅想罵他,叫他滾,可她已經站不穩了。
男人幫她倒了水,脫了鞋,二紅倒在床上,疲憊得像個老太婆。謝了。出去的時候把門撞緊。她閉著眼睛說??墒悄腥藳]有出門,反而坐到二紅床邊。
他撫摸她的頭發、臉頰、嘴唇,湊上去親吻她。二紅扭頭躲開了。干什么呢?男人嬉笑,抓住她的雙手,把她壓在身下。二紅奮力踢騰,可是雙腿被他緊緊扣住。大紅憋紅了臉,罵他死不要臉的東西,大喊著叫他滾。男人把她雙手重重摁在脖子上,二紅一下子喘不上氣了。她驚恐地張大雙眼,血液涌向大腦。男人撕下她的裙子和內褲,一只膝蓋死死壓住她的腹股溝。一條毒蛇鉆進她里面了。
二紅覺得要昏過去了。她拼命掙扎,喉嚨里擠出模糊、沙啞、斷斷續續的低吼:操你媽!日你八輩子祖宗!我咒你出門叫車撞死!叫你不得好死!斷子絕孫!
男人的臉扭曲著,鼻子猛烈翕動,嘴巴噴出酒氣。二紅猛然看見了四年級的男老師,夢魘一樣壓在她身上。
16
2006年,大紅出嫁了。
媒人給她介紹了一個老實巴交又有幾分闖勁的農村小伙。約會的時候,他對她說:我覺得你心里也住著一只小小鳥,不,是天鵝。大紅的臉變得跟她的紅圍巾一個顏色。
“年后我去浙江的電子廠上班,一個月四千,等穩定下來了,家屬也能帶過去。攢上三五年的錢,咱在市里付個首付,買套三居的房子。再生個孩兒,齊活,人生贏家。”農村小伙咧著嘴說。
大紅馬上有了三間平房、四畝地、二分菜園和一個好脾氣的婆婆??墒牵楹蟛痪茫煞蛲蝗蛔兊帽┝?,一個小小的事由就能叫他跳起來摑她耳刮子,有時他甚至會無緣無故打她。
“我那是無緣無故嗎?”丈夫壓低嗓音質問。
“咋不是無緣無故?我著你了嗎?我惹你了嗎?”
丈夫上去又是一頓暴打。
大紅在電話里跟姥姥哭訴,姥姥顯得有氣無力:“你那倔脾氣收收吧,你凡事都順著他來,他不就不打你了嗎?”
大紅帶著烏青紅腫的傷,在婆婆跟前嗚嗚地哭。好脾氣的婆婆只是勸她:“哎呀,忍一忍風平浪靜嘛。誰兩口子不叮叮咣咣的?”
大紅給母親買了一套過年穿的棉襖,帶著幾斤水果和雞蛋,第一次回娘家。
“你再說一遍!”
“我不!”
“啪!”珍姨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記耳光。
這耳光是毛孩賞的,恰好被推門而入的大紅看到。大紅頓時騰起一股怒火,她把水果雞蛋撂到地上,上前一把推開毛孩。
“你干啥!”
毛孩被女兒嚇了一跳。
“滾!”大紅面紅耳赤。
毛孩收住手腳,像個委頓的倭瓜,默默走出了家。
大紅給母親脫掉穿了好幾年的爛棉襖,把她挪到火爐旁,燒一壺開水給她洗頭發。
珍姨的頭發好久沒有洗了,后腦勺打了大大小小的結,沒辦法,大紅只能給媽媽剪了個參差不齊的超短發。
水面浮起一層虱子的尸體。
“我頭發里又長虱子了?!闭湟滩僦赡鄣纳ひ粽f,“你給我弄些虱子藥吧?”
大紅嗯了一聲,十個手指尖揉搓著皙白的頭皮,珍姨感到舒適極了。
大紅拿干毛擦擦珍姨的頭發,又擦擦她臉頰的紅印子。
“我爸為啥打你?”
“他非要和我睡覺,我不愿意。”她不知道在孩子面前掩飾,何況大紅也出嫁了。
“你不會告訴我姥爺?”
“我說了,毛孩不聽呀?!?/p>
大紅嘆了口氣。
大紅給媽媽換上新棉襖,為她做了一碗濃稠的雞蛋羹,然后將便桶清理干凈。
“這是二百元,你拿著?!迸R走時,大紅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紅票子塞到珍姨口袋中。
“我不要,我不要?!?/p>
“留著讓我爸給你買虱子藥吧?!?/p>
“我不想讓你這么早走哇。你再陪陪我吧。”
“我必須要走了?!贝蠹t的眼圈紅了。
“那你啥時候再來?”
“過幾天?!?/p>
大紅走了,珍姨又一次呆坐家中,大門上了鎖。
隔壁老李頭砰的一聲跳進院中。
17
一年半之后,珍姨生下一個兒子,毛孩一夜之間年輕了十歲。他在工地到處發煙,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結婚時。
“好。好。老來得子了呀?!惫び褌兎Q贊毛孩,仿佛稱贊一座剛剛竣工的大廈。
兒子長得奇丑,毛孩給他取名叫丑蛋,心想長大了就跟自己一樣好看了。他拿出積攢的三萬元,扒掉了小草屋,蓋起了新平房,暗暗尋思不再參加張蛇頭的小型賭局了。
鄰居們紛紛慶賀,老李頭格外高興,一邊拍打著毛孩的肩,一邊高聲笑:“恭喜,恭喜??!呵呵!”
珍姨的父母再沒有精力替他們照顧孩子,毛孩就辭了遠地的工作,找了一份離家近的。丑蛋成了珍姨養在身邊時間最長的一個孩子。
丑蛋一天天長大,臉越來越蠢,人越來越精,三歲就知道給媽媽端水喂藥,四歲就學會給媽媽倒便桶、洗腳。他比別的男孩靦腆,不太合群,好像知道自己低人一等,倒也甘心接受了一樣。夏天他到小樹林里挖蟬,秋天他跟爸爸下玉米地逮螞蚱。他把這些戰利品帶回家,在火爐里烤熟了,滋滋冒著焦香的熱氣,用黑不溜秋的小手捧去跟媽媽一起吃。
“媽媽,好吃不好吃?”
“好吃哇,比豬頭肉還香!”
晚上,丑蛋像個灰溜溜的大浣熊,躺在珍姨臭烘烘的床邊。窗外天空掛著密密麻麻的星,珍姨講七仙女的故事:“從前,有七個仙女從天上飛到河里洗澡,長得可漂亮啦……”
丑蛋對仙女不感興趣:“媽媽,我想聽黃鼠狼的故事?!?/p>
珍姨扭動一下身子,想了一會兒。
“有一回,黃鼠狼碰到兩只大白鵝,大白鵝伸著脖子攆它,嚇得它鉆到一個樹洞里。那樹洞里有一個大馬蜂窩,黃鼠狼叫馬蜂蜇了一頭包,鼻子腫得跟饅頭一樣……”
“哈哈,哈哈哈……”
一陣涼風起,院里新栽的無花果樹苗被吹得沙沙作響。
“丑蛋?!?/p>
“嗯?”
“下午老李爺跟你說啥了?”
“他說我長得像他兒子。”
珍姨的心好像被貓爪撓了一下。
“下次他再給你巧克力豆,你可別吃他的,?。俊?/p>
“好,我不吃了?!?/p>
18
2009年,二紅回到家鄉,在一家內衣店做售貨員。一年后,她結交了一個能叫她敞開心傾吐所有的男朋友。從沒想到這世上真的有一個人,能叫我毫無保留。
二紅仿佛跟神父告解一樣,跟男朋友講了從記事以來的所有經歷。男朋友聽完,輕輕抱住她的腦袋。二紅在他懷里抽噎著,聽到冰川融水的響聲。
秋分過后,毛孩家地里駛來一臺面包車,車里跳出幾個一身刺青的年輕小伙,不由分說把玉米掰完了,裝了車,又一路拉回毛孩家。為首的年輕人親切地遞煙:“以后地里有活,只管跟我說?!?/p>
二紅懷孕了,男朋友的媽媽攔著不讓她進家門?!澳闶鞘裁闯錾??還想進我家門,當現成的城里太太?!边@個高個子、短頭發、粗聲粗氣的男人婆說。直到兒子威脅要搬走,男人婆才松口:“如果肚子里懷的是男孩,你倆就領證結婚;如果是女娃,你馬上跟她一刀兩斷?!?/p>
二紅墮了兩次胎,第三次終于生了個兒子。一個生龍活虎、喜歡溫柔小姐姐、不喜歡男人婆的兒子。
婚禮上,二紅的丈夫開車把岳父岳母帶到現場。二紅有些生氣,她不想讓這么多人看見自己的父母,如此晦暗,如此羞恥。我的羞恥還不夠多嗎?但丈夫執意要這么做,他說:這是咱爸咱媽。
二紅重新打量這個男人。不錯,他是不務正業,發怒的時候嚇死人,他身邊圍著轉的那些混混也讓人討厭,但他有人情味。
珍姨和毛孩頭發斑白,穿著不合體的新衣服,像花圈店扎的假人一樣。珍姨坐在椅子上,椅子在草地上,草地在酒店的空地中央,空地中央布滿玫瑰花。毛孩像一根竹竿杵著,興奮得不知所措。他聽不清主持人在說什么,只能瞅瞅穿白紗的新娘子和西裝革履的女婿,又瞅瞅身邊的珍姨。珍姨正抬起胳膊,一面傻笑,一面用袖口擦眼淚鼻涕。
19
院子里的無花果長高了、變粗了、結果子了。果子一開始是綠色,像彈珠那么大,接著長成鴨蛋那么大,熱風一吹,果子就漸漸變成紫紅色,像擦了胭脂,再下一場雨,果子就滴哩哩閃光,像一顆紅寶石。放進嘴里,軟綿綿,香噴噴,甜滋滋。
珍姨不知道吃過多少回了。
大紅生了個兒子,挨打的次數減少了;二紅新添了女兒,又出錢送丑蛋去技校學廚師。現在丑蛋可能干了,能把黃瓜刻成一條鯉魚。
她經歷了兩次流產,每次都覺得活不了了。她也經歷了三次親人離世,一次是母親,一次是父親,一次是哥哥,每次都叫她猝不及防。親人總是最后一刻才通知她:媽不在了!啊?爹走了!爹走了?!哎呀,哥哥也走了哇!哥哥啊……
等到她匆匆趕到現場,看到的只有尸體,幾天前才通了電話、幾星期前才見過面的人,突然之間成了白布下一根冷冰冰的木頭,再也不跟她說話了。她呼叫,他們不答應;她嚎啕,他們不流淚。到底這是怎么了?
她什么都不明白。直到童年時咬傷她的那只狗再次把她一口咬住。
2020年5月10日,珍姨被運回家時,只剩一口氣了。
當天早上,珍姨正跟毛孩吃飯時,一陣頭痛襲來。她啪地扔掉筷子,手指掐住腦殼?!鞍。√?!疼的很!”珍姨的臉扭曲了。
毛孩騎著電動三輪車把她拉到了鎮衛生所。
“我們這兒看不了,你去大醫院吧。”鎮里說。
毛孩把她帶到縣醫院。
“拉走吧,現在沒有床位?!笨h里說。殘疾人住院享受免費津貼,縣醫院今年的份額還要留作他用。
毛孩把她拉進了市人民醫院。珍姨已經昏迷了,醫生給她插上呼吸機,打上點滴,拍了腦CT。但很快,市醫院也下了逐客令。
“拉走吧,腦干出血,救不回來了?!?/p>
毛孩給女兒女婿以及正在后廚顛勺的丑蛋挨個兒打了電話:“你媽快不行了,趕快過來?!?/p>
全家人奔到醫院圍住醫生,醫生再一次解釋:“原發性腦干出血,她這種情況,手術意義不大了?!?/p>
他們把珍姨運回家,小心翼翼擺在床上。
接下來呢?
今年的熱風才剛剛造訪,無花果正在轉紅,雨水的蹤跡也近在眼前了。電視里說全世界都在鬧瘟疫,但她的村莊一切如常。
除了她自己。啊,一只叫你猝不及防的狗!
20
珍姨的姐姐們也來了,她們臃腫地坐著,看看珍姨,又看看其他人:“壽衣買了嗎?”
大紅點點頭。
幾個女人給珍姨擦洗。擦干凈額頭灰色的汗漬,擦干凈嘴邊褐色的血跡,擦干凈眼窩焦黑的眼眵,擦干凈已經萎縮的和正在萎縮的手腳,擦干凈彎曲的前胸后背,擦干凈細弱灰白的腿,擦干凈糊滿屎尿的屁股和陰部。
她們給她穿上棉壽衣,金黃色,繡著紫色飛舞的鳳凰。她們給她穿上紙尿褲,套上棉壽褲,褲子上繪著天青色祥云。她們剪掉她右腳踝的棉套子,直接給她雙腳安上一雙高底黑緞鞋。
珍姨坐在田埂上,空中彌漫著土腥氣。老牛剛犁完地,一排排犁溝多整齊。明天下種子,后天澆水,過不多久就油汪汪一片了。楊樹在遠處筆挺站著,風止住了,太陽從云后鉆出來,毛孩牽著老牛飲水去了。
舉目四望,棕色大地,只有她一個。
太陽暴曬她的頭。珍姨穿著不合體的衣服,扣子怎么也解不開。真熱呀。賣冰棍的老婆子等會兒會來嗎?她渾身冒汗。
“給她解開衣裳,涼快涼快?!币粋€姨媽對大紅說。
“給她褲子往下褪褪?!绷硪粋€姨媽對二紅說。
她們解開她的棉衣,拉下她的棉褲,用毛巾擦干她塌濕了的頭發。
毛孩端過來一碗涼白開,沙啞著喊:“你渴不渴?啊?你渴不渴?”他拿筷子沾些水,濕濕她的嘴唇。
太陽西斜,楊樹葉子翻騰起來,珍姨頭上的汗水被風吹干,她覺得尿急了。珍姨費力地扭來扭去,一只手試著脫下褲子,可是,怎么手上一點勁兒都沒有呢?哎呀,怎么脫不掉呢?
幾只斑鳩飛進地里找蟲吃,炊煙的味道飄起來了。毛孩怎么還不回來呢?
二紅守夜時覺得不對勁。她打開手機電筒,查看珍姨的壽褲:“糟糕,尿濕了?!?/p>
一家人的心揪起來。怎么能讓她到了陰間還這么窩囊呢?
“再買一套吧?”大紅哭著說。
長輩們不許。一個人怎么能買兩套壽衣呢?一條命怎么能死兩次呢?絕對不行。
只好把褲子脫下來,用吹風機烘干,又給她穿上。
珍姨躺在皎潔的月亮下,頭頂星夜正濃。她困得眼皮睜不開。她肚子咕咕亂叫。她口干舌燥。要是能喝一杯清涼清涼的水,該多好。要是能吃一口噴香噴香的無花果,該多好。毛孩呀,是時候帶我回家啦。
一道黑影竄出來,飄近了,黃鼠狼那小而圓的腦袋浮在眼前。
“我送你回家吧。”
“好哇?,F在嗎?”
“現在?!?/p>
說著,黃鼠狼站起來,突然長大拉長,變成人的樣子,一襲袍子映著月華,看不見他的臉。他俯身向珍姨伸出一只手。
珍姨并不害怕。她突然明白了。
“我舍不得他們呀?!?/p>
黃鼠狼不說話。
“我剛才打盹,聽見他們在叫我?!?/p>
黃鼠狼用看不見表情的臉正對著她。
起風了,遠處突然傳來巨大的響聲。珍姨轉過頭,足足看了幾秒鐘。
一顆大楊樹從根部彎折90度,重重俯下拍打地面,刷!接著又一次,刷!
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一排挺拔的楊樹,此起彼伏撲打著大地。
珍姨驚呆了。她突然像個孩子一樣拍手笑起來:“看呀,楊樹在拍掌呢!”
“它們在歡送你回家?!?/p>
黃鼠狼再一次伸出手。
丑蛋湊近媽媽身邊,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自己卻哭了。所有人都哭了。
21
“你要帶我去哪兒???”
“去一個沒有疾病和痛苦的地方。”
“那里好嗎?”
“好得無比?!?/p>
“那里有吃的喝的嗎?”
“無窮無盡?!?/p>
“你就是從那兒來的嗎?”
“我希望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