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若水
“嫂子,趕緊睡去,明早五六點上墳。”正閑聊的小姑子催促著。
“這么早!”
“是呀,他們(逝者)跟我們陽間人不一樣,咱們得趕早祭拜,還要吃得飽飽的,明個一早我來做飯。”
“還要吃飯?”
至于原因,小姑子這種常住城市的人也不知道。
三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祖國地域遼闊,各地風俗習慣千差萬別,何況我的娘家與婆家相距近500公里。
20天前我娘家嬸嬸的五七祭祀可是稀松平常,如同出去看風景。
娘家小城地處中原,一望無際,距鄭州不到70公里。我嬸五七前一天,我媽對我說,明天我幫你照看孩子,你去老家祭拜你嬸,我們是她的平輩人,不便去。
上午10點半,我與堂弟小兩口開車回到30分鐘車程的老家。弟媳去村里超市買了祭祀用的果蔬酒肉。那天朔風咧咧,吹在臉上如刀割,我們在家等嬸的娘家小輩來。11點左右,嬸的外甥女打電話,說他們直接去了墳頭,我們這邊的幾個小輩邊走邊說,去地里合會,說的還是嬸的生前事。
果真來祭拜的都是小輩。我們這邊有嬸的兒子兒媳、侄女侄媳等,總之都是幾個在家的晚輩,其余沒在家的不用專程再來。嬸的娘家是兩個侄子侄媳和外甥女。
我們都穿著平時的衣服,不用披麻戴孝。除了喪禮在外地的親友需要特意趕回來,這邊的五七祭祀或周年祭,在家的親友主持祭拜下就可以。
立在墳頭環視,目之所及麥苗一片青蔥,祖輩的墓塋被這片恣意生長的綠環繞著。從曾祖輩起,我們離世的長輩都在這里安睡,可是巧了,這塊地現在是我們家在種。數九寒冬,土黃色的墳頭兩棵青松挺拔油綠,幾株野生枸杞上綴著星星點點的紅果子,煞是好看。小時候常跟著詩情畫意的爸爸來上墳,他總會摘一串枸杞給我玩,我用衣角撫抹后,放在嘴里輕輕一碰,淡淡的香甜頓時彌散開來。
我們不常在老家的晚輩很多規矩不知道,就按堂姐和姐夫哥,還有本家一個年輕的嫂子說的辦。我們將祭品分配好,放置在一次性塑料碗中,有序擺放在小桌子上,有酒有肉,有餅干有果蔬。然后將一卷又一卷的金紙(燒給亡人的“錢”)抖開,放置在每個墳頭(曾祖父母、祖父母、大伯、嬸嬸),長幼有序,先給曾祖輩送“錢”,一代接著一代。堂姐和堂嫂邊燒邊念“老爺老奶呀,給你們送錢了。俺嬸是個新人,在那邊人生地不熟,你們老的可要照看她……缺錢了你們就給晚輩托夢個夢。”不用刻意分工,堂哥和嬸的娘家侄子自覺照看著金紙燃燒情況。
如此一輪一輪的送“錢”,待金紙燃燒通透,差不多11點半。我們在墳前畢恭畢敬,來了三個頓首(跪拜時頭觸地,但不發出聲音),告慰祖宗后結伴轉身。在不遠處預定的飯店吃個中飯,話話家常,各奔東西,各忙各的。
而婆婆的五七不是這樣。
那天清晨四五點,老公催我“快起來,有人已經來了”。
他匆忙穿衣下樓。等我下樓,堂屋里幾個本家叔嬸已在吃飯,小姑子和堂姐在沙發上說話。
我推開堂屋門向外間廁所走去,涼氣襲來,天光黢黑,昏暗的光線勉強勾勒出周圍一點景物輪廓,更添幾分神秘。
我象征性吃了一片煎餅(江蘇邳州那邊,煎餅的重要性類似于中原的饅頭或燒餅或烙饃)。
堂姐說時候差不多了,趕快穿麻衣白鞋吧。這點又與娘家那邊差別大,娘家那邊除了喪禮那幾天,五七、百天或周年祭都穿自己的家常衣服。
墳地不遠,幾個堂叔堂嬸騎車先走一步,我們晚輩幾個根據親疏遠近分別身披白孝衣,頭搭白布條或帶白孝帽,腳上穿著專用的白色運動鞋,走路出發。
這邊祭拜不分平輩晚輩, 亡人的平輩穿著平時衣服,比如叔和嬸。晚輩如我和老公、小姑子,需要穿麻衣白鞋,頭披長長的,如同圍巾一樣長的白布條。而堂姐只需戴個白孝帽。
小姑子和堂姐堂嬸走在前面,我和老公,還有一個腿腳不便的小堂嬸緊跟其后。我一向膽小,不敢在暗夜里望遠,只循著前面小姑子的腳蹤向前邁步。
猛抬頭間,小姑子寬大的孝衣兩襟被冷風一掀一合,環境的黑與孝衣飄動的白越發襯托分明。那抹白讓我想起“幽靈”這個詞。我打個激靈,將思維使勁拽回。
在離家不遠的河邊平地上,睡著看似孤零零的婆婆。老公祖上都葬在離村不遠的緩山上,墳墓隨山就勢,墓塋這里一個那里一個,基本不在一起。在我婆婆看來,這個家族很不團結,死了葬在一起也心煩。她還覺得“于”姓應該葬在水邊,因為“養(羊)得山,魚(于)得水”。她生前身體不好,喜歡清靜,希望死后可以睡在自己看好的這片水邊,看春花秋月,聽鶯歌燕鳴。
如今婆婆也算如愿了。
小姑子在墳頭蹲下,先是燒了婆婆生前穿過的幾件不帶毛衣服(說是燒了帶毛衣服,會投胎轉世成帶毛的動物),接著大伙幫忙燒紙錢。這里的紙錢是大小如同小學生寫字本的方形原色紙,粗糙極了。小叔說這是純稻草或麥秸做成,也算綠色環保。
燒紙錢前,堂姐和堂嬸捏了十來粒大米放在地上,然后用一個空碗扣在上面。我不解,也不便問。
他們開始在碗邊燒紙,一沓接一沓,直至將碗覆蓋。小姑子邊燒邊念叨,“媽呀,別像在世那么節省,給你送很多錢,可勁花。”我在心里念著“婆呀,想開些,該串門就串門,別像在世連門都不出(婆婆認為有病會被人笑話,后來基本不出大門)。”堂叔看到一沓紙太厚,拿著木棍想要挑散些,堂嬸連忙阻止,說是將錢挑破不好,得讓它慢慢燒。
終于燃盡了。親人們嚷嚷著“掀開碗看看有什么”,我想碗下扣著幾粒米,經此一場烈火,指定要熟了。
堂嬸和堂姐蹲下來,用樹枝慢慢將碗挑開,堂叔用明亮的手電筒照著,他們看后說“啥也沒有,你媽不在家”。
堂姐說起一戶人家,家人去給去世的媽燒五七紙,碗下地面清晰可見一個十字架畫像。原來去世的女人生前信耶 穌,說這十字架是她回應燒紙人的信號。
堂姐說得神采飛揚,難辨真假。
我以為五七祭拜結束了。
誰知,堂嬸和堂姐說,五七紙燒過了,就等晚上擦黑燒百天紙了。
農村有說法,亡人在年前去世,五七紙和百天紙要在年前燒完,不能趕在年后。
冬天的夜來得早,落日很快跌入星河,6點已暮色四合。
本家叔嬸提前來了,堂姐也來了,老公在村里食堂定了幾個菜,吃完又去婆婆墳頭。
一波操作如早晨。堂姐又掀開那只碗看了看,依舊只是幾粒米,她肯定地說,你媽還是沒在家。小姑子接過話茬,我媽沒上過學,不會寫字。堂姐說,不會寫可以畫。小姑子笑道,我媽不在家,這次去我舅家串門了吧。
本來,婆婆的五七我沒想著去。上個月我剛做完手術,我嬸和婆婆接連去世,我奔波于兩個相距500公里的省份間,挺累的。老公說,五七祭和周年祭挺重要,你作為兒媳得回去,考慮到你的身體還是不要去了。從老公的字里行間我聽出更多想要我去,而且我也想見識下兩地喪葬文化的區別,還是參與了婆婆的五七祭拜。
喪葬文化千差萬別,有簡單有繁瑣。隨著社會進步和人口流動的頻繁,祭拜禮儀也在與時俱進,簡單易行。感恩祭拜,讓我們把對逝者的思念與熱愛、敬仰與敬重,盡情表達。
祭拜只是形式,思念永在心中。如同《紅樓夢》里的賈寶玉,想要祭奠丫鬟金釧,只需一個冷清的水井臺,一尊借來的香爐,兩塊隨身沉香,含淚點香施禮,便完成一次心靈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