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中國人民愛過節,農歷八月十五是傳統的團圓中秋節。這一天的中國從大城小市到偏鄉僻壤都在過節。全民慶祝闔家團圓是過中秋節應有的樣子。
八月半這個大節,翠花從小到大都盼著過。
翠花記憶里娘家的每一個八月半都提前幾天就開始合計準備八月半的中午大餐,整幾大樣硬菜,一家人暢意縱性地放開肚皮大吃一頓,過足一個夏天熬煎的饞癮飽飽地貼回秋膘。
吃過大餐之后還要做芝麻餡糖芯月餅,炒芝麻磨粉包月餅的過程真是忙累,翠花媽和翠花奶分工合作一個揉發面做劑子一個炒芝麻做餅餡忙得走路帶風還要不時抓壯丁叫翠花姐妹搭手幫忙。能摻和進大人堆里過家家讓翠花興致高昂地忙并快樂著。
最叫人興奮的是晚上供祭拜月的儀式。爺爺早早就準備好幾樣饞人的稀罕果點,只等吃過晚飯各樣事忙妥,月圓人定之后,將小桌子搬到場院上權充香案,將糕點供果滿登登裝了盤擺上桌,點上蠟燭燃上線香,奶奶跪在院中蒲團上仰頭望月,口中念念有詞,爺爺悄然垂手默立旁邊,似是奶奶的仆從跟班,隨時聽候奶奶吩咐。翠花姐妹躲在旁邊心癢難撓蠢蠢欲動,準備趁爺爺奶奶不注意時去盤里抓供果吃頭份兒。
翠花小時侯特饞,心思不在別的上,就惦記一個吃。看著家里準備那么些好吃的,心情像鼓脹的氣球曬著暖陽,快樂得要爆炸。
自從出嫁后翠花在婆家過的幾個八月半都特別潦草敷衍,不像過節的樣子。翠花和公婆分家過日子后,公婆的薄待寒透了翠花的心,翠花發狠再不喝公婆家一口水,當他們比路人還陌生,往后的日子里四時八節斷然不和他們湊一塊兒過。團圓節團圓節,圖的就是個熱熱鬧鬧團團圓圓高高興。一家三口過節太冷清,翠花執意帶了男人和娃回娘家過節,和爹媽團圓去。?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翠花男人當然舉雙手贊成,每年過八月半大傻婆娘都要買許多東西送娘家去,真是太虧本了。這回子一家去過節,可是能吃回些本兒來家的。
翠花早幾天就和男人商量計劃八月半送娘家的節禮咋樣兒辦。按說應該節前置辦了送去。翠花娘家旱田多,這時候正是黃豆和玉米收獲期,估計翠花爸媽正沒日沒夜忙著收玉米,沒分家之前翠花年年回娘家幫忙。翠花男人怕去老丈人家干活便以兜里沒錢為由一直推托延捱著沒去。說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大姑子小姑子年年都是過了八月半才回娘家順便送節禮回來,你那么積極干啥,怕別人搶了你差事不成。今年錢不湊手,等姐姐妹妹的節禮送回來,還可以拿點過去湊數,省得花錢買。
翠花哧笑說:罷,罷,罷!你家姐妹買回的那點寶貝東西,你媽稀罕得跟眼睛珠子似的,一接過去便入了柜貼了封條掛了鎖,鑰匙揣進老鼠窟里。連娃兒都甭想看見一星半點,你還想那個心思,你做夢去吧!翠花爸和翠花爺爺好煙嗜酒,若想節禮買得合適討喜至少也要三張紅票子。原本想著中秋節若是沒錢買節禮,哪兒還有臉面有心情回娘家去。卻不承想男人那幾天手氣特別好,兩場麻將贏了五百塊。男人喜滋滋回來顯擺,得意洋洋炫賭經。翠花雖看得不入眼,但中秋回娘家的節禮有了著落,她的心便也一下子落到實處變得心情舒暢起來,干嘛活兒都帶勁,不再埋汰抱怨男人。
八月半這天翠花起了個大早,將家里家外拾掇拾掇豬啊雞的喂好,將一家人換上出客衣服,收拾妥貼,鎖好屋門看了看天色便急匆匆踏上回娘家的路了。
一輛自行車前杠放個小座椅坐娃,后車架上坐著娃他媽翠花。翠花男人踞中將自行車蹬得飛起來,個把多時辰便到了翠花娘家這邊的集市上了。
翠花每次回娘家的禮物都是在這邊的鎮街上買的。俗話說千里不擔柴。在靠近娘家這邊買了,拿回去省力些。翠花叫男人去買節禮,自己要照看孩子,這大集上人山人海的,得看好娃兒,別弄丟了。娃兒嚷著坐車屁股痛要媽揉揉。
男人說:送我爹媽的東西都你買,送你爹媽的也你買。我要買貴的,你嫌我買的不實惠,我買便宜的,你又說我舍不得給你爸媽花錢,我可猜不透你心思,買得如你意兒。吃力不討好的事兒我可不干,你自己買去。
男人說著話兒支起自行車,點支煙叼上把娃從座椅里拽出來。娃兒甩脫爸爸的手,抱緊翠花的腿撒嬌和媽媽好,不要爸爸抱。
一家三口向路旁邊的超市走去。翠花男人進了超市門被攔住。工作人員指著墻上禁止吸煙的警示牌,要求翠花男人要么熄了煙進去要么吸完煙進去。男人叨咕:開個破超市,真他媽屁事多。將兜里皮夾拽出來塞進翠花手里,轉身出門抽煙去了。
翠花進了超市推了購物小車把娃兒放進去圈住開始選購節禮。既要好看又要不貴,頗費了一番心思才下手給老爸搬了一箱酒給爺爺拿了一條煙,又給媽買了補血的紅棗桂圓到收銀臺結賬付錢??偣踩俪鳇c頭,等收銀小票打出來發現男人塞過來的錢包里只有十元五元的零票兒一共也不足五十塊錢。
娃從購物車里出來后,自己去貨架上摸了盒糖已經撕開了封,正歪著頭瞇了眼呲著牙兒撕咬糖紙哩。翠花正為錢包羞澀急得渾身汗火上頭。瞥見娃兒拿的糖盒便一把奪了塞回去。旁邊的理貨員把糖盒又拿給翠花:拆盒了,不能不買呀,小孩子嘴上還有一塊哩!翠花把糖盒遞去計價,一小盒糖竟然有二十多塊錢,嚇了翠花一跳,仔細看糖盒才知那就是電視上老是打廣告的巧克力。翠花探頭向超市門口瞧,望不見男人的影子,急得大叫男人小名:二順!二順!叫得許多人都盯住她看。翠花羞得恨不得拿衣服蒙住頭。她和收銀員商量把娃押在旁邊出去拿錢去。收銀員不干:你心真大,這忙得亂糟糟的誰給你看娃?
翠花只好抱著娃出去,收銀又攔住她:先別走,把巧克力的錢付了。翠花惱羞成怒:你咋那么小心,我又不會跑了。收銀員平板著臉說:對不起,這是超市規定。翠花只得付了巧克力的錢。抱了娃走出超市來到街道上東瞅西望卻怎么也看不見男人身影。街道上人來車往的喇叭聲,店鋪里招徠顧客的音響聲,擺攤小販的吆喝聲,行人的說話喧鬧聲震耳欲聾地圍困住翠花,讓她簡直要窒息過去。
該死的,跑哪兒去了?翠花心里怒火騰騰燃燒起來。她只能抱了娃沒頭蒼蠅一樣在人叢中東南西北轉圈瞎拱,就是看不見男人影兒。
翠花手里只有二十來塊錢,只夠買二斤白糖兩盒月餅的。離娘家還有幾里路遠,若是提了東西再抱了娃走回去準得累斷腰腿曬得塌層皮。
翠花心里一怒沖沖便不作它想,抱了娃喊了輛甲殼蟲樣在街上穿來繞去攬生意的電動小三輪車也不講價就坐上去說了娘家地址讓人送去。
三輪車穿梭在集市的人叢里,翠花仍大睜了雙眼搜尋男人的身影,眼巴巴尋了個空。翠花男人此時正坐在超市隔壁的理發店里讓理發師滿腦袋摩弄著剃發吹風刮胡子哩。他的自行車原來支在超市門口的,剛來輛送貨的汽車嫌礙事挪了窩兒支到旁邊去。所以翠花沒看到車才找不到人。
中秋節的街道上各種各樣的小攤兒快擺到路當中去了。人們抓緊黃金時間做生意,貨品都是加價賣。等天過了午,怕是都要打對折賣了。
三輪車在人叢里走三步歇兩步,足足花了十來分鐘才穿過集市,出了集市加了速不過幾分鐘便開到翠花娘家門口的村路上。院場上曬滿了玉米棒子,三輪車不得到門口了。
翠花抱了娃下得三輪車來,因為沒有先講價、三輪車夫便漫天瞎要價說二十塊錢。翠花望見娘家門了豈會由他宰,只肯給他十元錢說車夫真是昏了頭了,坐的破三輪車又不是汽車,打的十塊錢也足夠了。三輪車主偏不依,說中秋大節的什么都漲價,這油也漲價人工也漲價,若是在廠里加班得三倍工資哩。
翠花和三輪車主纏蠻,翠花爸正在扒拉攤晾場院上的玉米棒子,辨清了在路上鬧嚷的是自家閨女翠花連忙丟下手里的大釘耙跨大步趕過來。東鄰大嬸兒西鄰二大媽都在門口路邊菜園里掐菜,見三輪車停在翠花當院路上先是抬頭觀望。見翠花下了三輪車和車主吵嚷爭論,便全都向翠花家這邊趕來,準備幫助鄰居助威架勢。三輪車主一點沒有讓步的口氣,為十塊錢車費在娘家門口吵論讓東鄰西舍過來瞧笑話背后品評多丟人,翠花趕緊將車費付了叫三輪車夫:快走!快走!認識你好佬!三輪車主接了錢說:年紀輕輕的,頭腦這樣板,少我十塊錢,我就上你家吃中飯,今兒八月半了,就是要飯上你家,你也不好意思攆。這三輪車主是根油條,他奚落翠花不足興還迎著翠花爸走過去說:大過節的,把你家兒媳婦孫女送回來,也不感謝感謝我!翠花爸笑著連忙掏了煙給三輪車主遞上還把打火機湊上去點火,口中連說:感謝,感謝,上去坐坐喝杯茶。三輪車主老三老四地說:茶有什么好喝的,今天過節,要就上去喝酒。翠花爸被他逗笑:粗茶淡飯薄酒小菜全現存,不嫌棄就上去喝兩杯。三輪車主也笑嘻嘻一邊開動三輪車一邊說:說笑話歸說笑話,看你家兒媳婦兒,氣得臉都綠了,要賴在你家喝酒,還不得喚狗咬我。翠花爸連說: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翠花爸轉頭看向翠花娃兒樂呵呵拃開雙臂說:喲,又長高了!來,姥爺抱抱。娃兒原本在地上走著,連忙撲過去抱住翠花腿不松開,翠花只好又將他抱起來。二大媽大聲說翠花爸:疼外孫孫不如啃白菜根。這娃跟你可不親。翠花爸并不介意,歡天喜地地叫:閨女和外孫兒來啦,翠兒媽你快出來呀!
翠花暗自在想三輪車主剛才說的話,她心里一驚,自個滿肚氣都堆在臉上啦。翠花可真不是生三輪車主的氣。她連忙咧開嘴角瞇細了眼睛將笑容強擠出來,翠花知道自個出嫁后便是大人了,做大人是不可隨性任意的呀,心里哪怕再不痛快,在鄰居面前也不可擺出臭臉來。
大嬸二大媽已經走上前來,將翠花為啥中秋來娘家過節的疑問揣在肚里,二大媽夸贊翠花的娃兒:乖乖,長得可真俊啊,小臉兒粉團一樣,雙眼團鈴的再配這櫻桃小嘴,比畫上的娃娃還神氣.....大嬸兒直將頭伸向翠花面前杵到娃兒手邊作狀要吃娃的巧克力,娃兒一頭扎進翠花懷里,將手中吃的藏得嚴嚴實實。大嬸連說帶笑:你奶奶個腿的,小摳油一個。大過節的不在家和你爹你奶團圓,上我們這來做甚?
翠花以前口無遮攔,將婆婆小氣的名聲在娘家左傳右傳早已傳遍東鄰西舍。大嬸向來心直口快,和翠花同仇敵愾不喜翠花婆婆為人逗娃也要順帶罵罵替翠花出氣。說者無意聽者多心,翠花為自己空了雙手回娘家過節著實心虛。想著大姑子小姑子每次回娘家時自己左瞥右瞄掂斤播兩地品評買的那點東西可否值當飯錢,若是過節里空兩手回娘家,自己是真瞧不起。吃過飯回去時捎點東西??偸茄谘诓夭赝低祻男÷妨锘厝?,害怕遭遇大嫂金花吵罵不休像大喇叭一樣全村廣播讓全村人看笑話到處喧嚷說娘老子活脫是被幾個賠錢貨扒窮的。二大媽問翠花:女婿還在外苦錢呢?沒回來過八月半哪?二大媽的話總是講在點子上。翠花真不好意思實話實說。上趟超市居然把男人弄丟了,誰信?若說他是怕花錢買節禮偷偷溜了的,那更不象話。翠花扯個謊說:他走理發店剃頭了,我不高興等他,先過來了。二大媽是鄰居里最通情理有情商的老婦。翠花出嫁后回娘家她會時不時給翠花拿些梨棗瓜子花生的小玩意兒,雖然一星半點卻也讓翠花覺得情深意長的。翠花每常喜歡推心置腹和她嘮嘮家計煩難公婆性格之類的心里話兒。翠花媽聽了丈夫叫喚跑出屋在圍裙上連連擦手:咋?今兒就回來啦?估摸著明天哩......咦,二順咋沒來哩......翠花媽言有盡意無窮,翠花后面還跟著門旁鄰居哩。抱個娃空兩手必定是吵架拌嘴賭氣回來的。
大嬸兒伸頭向灶屋柴灶上瞧:閨女回來過八月半,準備啥子好菜了?翠花媽說:原想著幾個孩子都出門在外今年八月半最冷清,人口少也吃不了多少菜,活又忙天也熱菜也擱不住,沒咋兒準備。稱的三斤肉昨晚上全炸了圓子,還煎了藕餅,今兒中午就吃個肉圓湯就藕餅了。老太爺就好這兩樣萊。翠花爺爺沒牙齒,啃不動骨頭就愛吃個肉圓子。吃多了肉后再來點粉面軟糯的藕餅解解油膩可以防積食助消化。這邊正說著話,叮鈴叮鈴的聲音響起來,二順騎了自行車連連摁鈴輕快滑到門口來了。頭發定是吹了風又噴了發膠的,一路騎了車過來紋絲不亂。早上在家剃過的胡子定又過了一刀,胡茬部位看上去溜光,青色淺淡了許多。
好幾雙眼珠子都盯住自行車和車上人打量,車后座上綁了箱東西。翠花心中稍慰,總算曉得帶點東西過來。細看是箱啤酒,他這是專門為自己買的。翠花爸炎暑天也不愛喝啤酒,所以家里不買啤酒。以前女婿來了白酒喝到中途還總是要喝啤酒,附近沒有小店只得東鄰西舍跑好幾家捉急借。翠花嫌煩說想喝下回自己記得買過來,別總在飯桌上為難別人。二順平時忘性得很,卻對這句話上了心。翠花爸急忙上前幫女婿扶住自行車,二順先解綁車上啤酒,搬了進屋。他怕弄臟身上衣裳所以彎曲了腰背顯出搬得吃力的樣子。二大媽說:乖乖,這一箱酒得多重哪!搬得累累巴巴的。
翠花恍惚見二大媽對著大嬸子擠眉弄眼了一瞬兒,定是嘲二順的節禮買得咯磣。不怪二大媽嫌棄,一箱啤酒作中秋節禮是真寒磣。翠花想等回去之前得當了鄰居的面掏二百塊錢出來,免得讓鄰居小瞧了去。翠花媽見女兒一家三口全到了,心中大石落了地,對翠花他爸說:快把缸里魚撈出來刳刳煮。我去弄點芫荽大蒜來。翠花媽對娃娃晃晃手里的玩意兒,一只雞蛋黃樣兒的苦瓜蛋子,娃兒立刻來了興致伸手接了玩物由得外婆攙了手上菜園子玩兒去。? ? ? ?
翠花揚聲對媽叫:煮魚有大青豆仁兒嗎?我不吃魚,吃豆仁兒。翠花媽叨咕:翹奇人,不吃魚。
翠花爸擼起衣袖去裝了大半缸水的牛腰大缸里撈魚。翠花最喜歡捉魚,趕緊也上去幫忙。爺倆一個拿盆一個拿舀子四條胳膊在缸里攪翻花,將兩條皍頭擺尾的鮮活大鯽魚撈出來。女婿從灶臺上遞過刀來讓老丈人刳鱗摘腮開膛破肚殺魚。
翠花爺爺正坐在灶后燒鍋。翠花來到灶后和爺爺打招呼。九十多歲的老人了眼花耳聾的,等翠花大聲招呼了又自我介紹我是翠花呀,才醒悟過來。二順趕緊給老爺子發了煙。翠花爺爺接了孫女婿遞過來的煙滿臉狐疑,只緊緊拉了翠花的衣袖等二順出去后才悄悄問翠花:翠兒,你懂事不?今兒過大節,你們咋上這兒來?這可不合禮法兒。
翠花對著爺爺耳朵大聲說:您老放心吧!我們分了家了!八月半也是各過各的。那邊不講究這個。
翠花掙脫了爺爺的手各處去檢視自己曾經的領地,一物一件方寸地兒都鑲滿了從前的記憶。翠花爺爺愷郁不樂絮叨:寧在娘家過一秋,不在娘家過中秋。青年人越往后是越沒點規矩了,八月半不講究哪兒行........
翠花媽拔了蔥蒜摘了半盆子毛青豆角又攙了娃回轉來。奪了翠花爸正洗的魚說:你得街上去走一趟,再買點菜去。一家三口巴巴地來過節,得添兩樣菜才好看哩......翠花爸一邊在水盆里洗手一邊埋怨:昨兒稱肉買排骨你不讓買,我早起要殺公雞,你也攔著不讓殺,連條魚你都不肯煮,左一個人少吃不了,右一個人少吃餿了,若沒外人來 你能怎么將就就怎么將就。一點不當八月半是過節了。
你現在急三火四地叫我上街買去。這辰光了該散集了還能有什么東西買?去也就是揀點落腳貨回來。
翠花爸洗凈了手轉身去屋里搬了自行車出來準備上街買菜去。翠花叫:買什么呀?那么多肉圓子不夠呀?別當我們是外人,煮點棒面粥摻山芋才好吃哩。天天吃米粥吃夠死了。
翠花爸說:女婿來了,咱得好好喝幾杯。肉圓做不得下酒菜,不再買點哪兒行。
翠花說那叫二順去吧,他腿腳快些。二順,二順,一轉眼跑哪兒去了?
二順是個活絡人,此時正站在鄰居家場院上給大叔二大爺發煙哩。聽了翠花喚,立即回轉來。翠花叫他再跑一趟集,買點下酒菜去。讓老丈人磕跟絆跌跑像什么話。
翠花爸的自行車已經搬出來了??谥羞B聲說:我去我去,還是我去,幾十里路跑下來累夠嗆的了。二順攔了翠花爸的車說:家里有啥就吃啥好了。又不是外人,那么講究干啥?地里長啥就吃啥,炒點韭菜辣椒花生米都挺好的。
翠花叫男人:不想上街就過來剝豆去。毛豆仔不早點下鍋烀不爛,爺爺吃不動。
二順伸腳踢了踢攤在地上的青毛豆角說:煮魚放毛豆仔???毛豆仔應該配小公雞!小公雞燒毛豆仔鮮上加鮮,再擱點紅辣椒,那味道才叫絕對......
翠花說:走街上不曉帶點菜來。叫你去買你還推托?現在多早晚了?還想吃小公雞燒毛豆仔,燒屁給你吃.......
娃兒在旁邊湊腔:公雞!公雞!大公雞!我要吃大公雞,我要吃大雞腿!
娃兒是個行動派,口中念唱著立即拿了倚在墻邊的長柄笤帚。去雞圈邊隔了圈網敲打吆趕起來,驚得雞在圈中咯咯叫。翠花爸說:你看看,你看著!這雞不殺還得過啊......翠花媽,快燒點開水讓我燙雞毛吧!翠花媽應聲而去。
翠花爸立即鉆進雞圈,捉了那只最大的綠尾巴紅公雞出來,拿細繩綁住了腳爪叫翠花拿秤過來稱重。
翠花進屋找了鉤秤說:自家吃的,還要上秤稱呀。
翠花爸用秤鉤住捆雞腳的繩結說:七月半稱了一回還不到二斤半重,你媽嫌太瘦沒舍得殺,多養了一個月,看看長了多少肉出來。
翠花爸瞇了眼仔細看秤:這雞真是養不肥,這都養了一個月了才長了半斤肉,三斤還軟一點兒。
翠花爸將雞仰脖子掐了頭和翅膀抓住,從頸處揪下一撮毛來,摳住氣管叫翠花拿菜刀再帶個碗接雞血。翠花爸接了翠花遞過來的刀將雞抹了脖子,扔下刀雙手將雞控住由得雞血噴薄流下。翠花連忙用碗接住,看那血由疾到緩漸漸滴完。翠花媽出屋來見娃瞪著雙眼專心看姥爺殺雞連忙從后面捂了娃的眼睛說:你猜,猜猜我是哪一個?啊,猜對了給你拿牛奶喝。抱了娃兒轉身進屋去了。翠花爸將流光了血的雞扔得遠遠的,看它可還張開翅膀撲騰。二順見翠花爸殺雞時早跑得遠遠地觀望。見雞已殺完扔出去不動了才叼了煙雙手拤腰踱到死雞旁邊兜著圈子端詳說:一刀封喉,死透透的了!叔,你可真能耐誒!翠花爸笑笑:殺只雞哪兒還要能耐,誰還不會。二順說:我就不會!他不想認慫,連忙補充說:也不是不會,是不敢下那個狠手去。我們家只有我大敢殺雞。翠花也敢,她第一回殺雞把我媽害苦了。二順的話滔滔而下:那天大舅說中午來我家吃飯,我媽捉了雞等我大趕集回來殺,我大遲遲沒回來。翠花逞能說她殺。將刀抹了脖雞還能在地上跑。捉回來又補了一刀扔盆里澆上開水了那雞下使勁撲騰,把半盆滾水都撲翻了,澆在我媽腳上,我媽穿涼鞋,燙了一腳泡半個月不能下地走。我媽都沒怪責她半句.......
翠花心里說:撒謊,燙雞的水半開都不到,紅了點兒皮,便天天說燙了腳不能趟水不能干活......二順還說:等她再殺雞,我們一家子都躲遠遠的......翠花爸說:翠花在家啥也不會干,難為你把她煅煉出來了,連雞也能殺了。
翠花說:你媽頂會裝!死懶怕動耍滑頭。不想殺雞就說自己膽小下不了手去.......等下鍋煮了以后筷子夾得比誰都快.......
翠花媽一手攙了娃,一手提了開水瓶過來,聽見翠花又在拿婆婆說道便伸腳連連去踢翠花。翠花說得忘情,連連向后避讓,嘴巴絲毫不歇。
二順臉色有點難看起來,聲音也大起來向丈人丈母訴說:我媽一輩子沒殺過雞也沒動手打過我們!我性子也隨她,怕看見血.......
翠花冷笑出來:說得你多慈悲,你咋不出家當和尚去?今天這只雞死就死在你手上!
二順臉上再也掛不住了,當時便拉了臉沉聲說:罷罷罷!你說這個話,我就不在這兒吃這頓飯了。今天原本就不該來這兒過八月半。二順隨即氣沖沖搶步去推自行車去。翠花爸趕緊丟下手里正褪毛的雞去拉住車勸女婿:跟小孩似的幾句話也能說惱了。她任性不懂事,你去計較她的話干嘛?快去床上躺躺歇歇去,等會喊你吃飯。翠花剛才說得忘了分寸,惹得男人發了脾氣當著人面前使性子,幸虧沒有鄰居在旁邊看見要不然真夠丟人的。
二順哪兒是想走,不過是氣翠花當人面給他沒臉,見老丈人勸阻當即就坡下驢去了西廂房歇著去了。
翠花蹲下來剝豆小聲嘀咕:要吃小公雞燒毛豆,豆也不曉得剝.......翠花媽塞個小板凳過來說:你少說兩句不會死!等下再去摘點豆來。
翠花看看日影說:還去摘豆,這雞還沒下鍋,等雞燉爛至少得要個把鐘頭。這頓飯得多早晚才能忙到嘴?
翠花媽說:遲就遲唄又不趕車趕船的。管它多早晚,你餓了就先吃點東西墊墊。
翠花爸將雞整餳干凈剁成雞塊讓翠花媽下鍋去炒。又搬來一堆樹棍用斧頭劈開讓翠花爺爺架起大火燉煮。灶堂里塞了木柴燃旺后燉煮得灶屋里熱氣騰騰香味撲鼻引得貓狗都流著涎水在門口等候。鄰居大媽二大媽吃過飯上翠花家來磨芝麻粉來了。翠花問媽:咱家今年長的白芝麻還是黑芝麻呀?翠花媽說:忙得暈頭了,不曉得黑白。
翠花爺爺奶奶沒有牙齒吃不動硬東西,翠花大伯從省城里給爹娘買了個寶貝玩意兒,手搖絞肉機。
在七八十年代,這手搖絞肉機可是個稀罕玩意兒,不但能絞肉還能做面條磨雜糧粉。自從有了它,半截村子里中秋節包糖餡月餅磨芝磨粉的任務都交給了它。村頭的石頭堆臼從此徹底退出了人們的生活舞臺被荒草落葉掩埋。
翠花爺爺拿出絞肉機在門檐蔭涼處的高腳凳上組裝好??粗g肉機工作起來了還要看一陣兒,叮囑侄媳婦細細投料輕輕搖把手,要對自己的寶貝東西溫柔有愛才能放心走開去堂屋桌邊坐下來等飯吃。外面太陽白花花曬著,翠花爸拿了耙子將場上玉米翻身晾曬。翠花媽將依墻而立的芝麻桿放到大匾里抖擻,人家的芝麻已經磨成粉了,她家芝麻還在桿子上曬太陽哩。翠花將醋盞酒杯涮洗瀝水拿上桌擺好。將幾樣菜端上桌,老少四代人落座吃飯。翠花將大盤盛了雞端上桌,便也坐下來吃飯。吃一口叫一聲:媽,媽,都幾點了還不來吃飯!?
翠花婆家那邊都是炒好菜后一大家人一起上桌吃飯。翠花婆婆的權威堪比楊家將里的佘賽花紅樓夢里的賈老太君。她不上桌子就不能上菜。
翠花娘家卻是女人不上桌。不是不讓她上,是自己不愛上。哪怕一家人吃飯,翠花媽也喜歡在旁邊侍候著,盛菜添飯取茶倒水,灶屋堂屋來來回回跑個不停。等別人都吃完,她才坐下來打掃殘湯剩菜。家里每回燉雞烀肘子吃肉時,翠花媽總說:你們牙快,你們啃,瘦肉塞牙,我不愛吃。?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養了大半年的公雞很熬火候,娃兒拿了只雞腿啃咬,一口咬下去,手向右扯頭向左別,別得臉都朝著后背了,才撕下塊肉來,嚼不碎吐出來。
娃兒哼唧唧把嘴伸給翠花看:疼!疼!
翠花仔細看娃兒嘴里,一塊雞肉塞牙齒間,便伸手扯住拉出來。再讓娃啃雞腿,娃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翠花男人卻長了副鐵口鋼牙拿起只雞腳吃得咯吧咯吧響,說烀化得了有什么吃頭,就要這火候筋道彈牙有嚼勁吃起來才香。翠花說:就顧你吃香,爺爺沒牙哪兒吃得動?翠花爸將一盤雞都挪到女婿面前說:喜歡就多吃點兒!老年人什么東西沒吃過呀?你爺爺有肉丸子就行了。這道菜是專門為你定做的。
翠花媽連連附和丈夫的話:老太爺咬不動雞肉,豬肉也要絞成肉餡做丸子吃。你們年輕人有牙你們啃。
翠花叫:巴巴殺只雞哪能就緊他一人吃,我去添一盆水烀一鍋雞湯齊大伙一起喝。二順喝了酒心情變得好了起來笑嘻嘻地說:爺爺叔叔你們看翠花,一回了娘家,便把我當外人,吃幾塊雞肉她都心疼。我若不能苦了,可沒我好日子過。翠花爸也便陪著女婿的話嘿嘿笑了兩聲。翠花爺爺耳聾八叉問:誰又生病啦,要緊不?天冷了,不多穿點兒,不傷風才怪。翠花上灶去又是添水又是加柴把火撥旺。翠花媽不放心翠花的操作,鍋上鍋下又重新摸弄了一遍。磨芝麻粉的人走了大嬸又來二奶奶。二奶奶看翠花一家仍在吃飯,很是替她家著急:現在才吃中飯呀?我就不喜歡捱中飯,餓一死脹一昏,不得胃病才怪哩。
翠花一家人都沒有胃病,但中午飯捱遲了,下午的時間便顯得短促,干不了多少活兒是真的。翠花爸在堂屋里叫:你們快來吃飯呀,再不吃菜都冷透了。一到飯時就沒把亂抓,不曉得有多少事情要做。二順一手端啤一手舉白,雙手不歇地勸酒,左一杯敬老舅太爺右一杯敬老丈人。翠花爺爺翠花爸端上酒杯便剎不住癮滋咂滋咂地接連干杯,不一會兒便喝得醉醺醺飄飄然了。
祖孫仨沒多大會兒干了兩瓶子白酒。翠花媽仍在酒桌和鍋灶邊奔忙,一會倒茶一會兒遞水。
翠花也里到外跑,不時到鍋里撈塊雞啃著說:我嘗嘗烀爛了沒。又扭頭催著她媽:媽,你捱頓啥呀?快吃飯!吃過飯還要炒芝麻包糖餅哩。捱晚了我就吃不著你包的糖餅了。
翠花媽說:我今天沒準備包糖餅哩。要包糖餅我還得揉面去。我這糟頭也沒泡,只好用發酵粉了。要用發酵粉你還得上小店里買兩袋去。吃了飯你快去買去,買來好讓我發面。
翠花叫:媽,你過日子越來越馬虎了,八月半團圓餅也懶怠做了。鄰居大奶奶在屋外叫:他二嬸兒,要發粉上我家勻兩袋去。我家上次買了十來袋,一直放著也沒用。翠花媽說:現在天氣熱,家里人口少做多了吃不掉要餿掉。每天買兩塊錢多省事還吃個新鮮。
翠花聽得心里酸溜溜地沖她媽叫:我們以前在家面餅都吃不上,天天不是紅薯就是紅薯干?,F在都花錢買餅了。家里錢多往外淌了。
翠花媽說:你活搞小鬼一樣,吃點餅你還不悅意了。再說買餅也是你爺爺掏的錢,你有什么氣不忿的?今兒多做些糖餅,讓你帶回去吃。
翠花爸乜斜醉眼腳步歪斜走出屋叫翠花媽:你快去吃飯,吃完好收攤子,攤著桌子得忙死蒼蠅。翠花媽用手揉著心窩說:我這半天聞味都聞飽了,不想吃了。低聲嘟囔:你這是喝了幾斤那?路都走不穩了。見了酒就沒命,菜喝!上床躺著去,這又要耽誤多少事兒。說著將翠花爸拖住,拉去床上睡覺。
二順喝多了啤酒抵在屋西墻角上撒尿,見旁邊路上有人走過來便扭脖子對路人大聲招呼吆喝:吃過飯沒有啊?上來搓兩將??!說著不過癮,還蹌步上前去拉扯路人,熱情邀約賭局。路人自是有事在身,不愿和醉漢纏蠻,只說有事匆匆脫身。二順猶自掏出香煙叫:今兒大節里,也不舍得歇歇,苦死不夠本兒了。吃根煙再走哇.......看他醉態可掬,路人一邊發笑一邊走得更快了。
湊不到牌局二順虛晃了腳步向遠處蹓跶。翠花攆上去叫:你干啥呢?喝多少酒呀?走路都不穩了瞎跑啥?二順大著舌頭說:我找人打,打麻將去呀!人都躲哪,哪去了?
翠花沒好氣地說:醉這慫色還打麻將哩!上次欠人的賭債還沒還哩,還好意思去賭,別把衣服都輸光了,讓你穿個褲衩子回去。將男人連拖帶拉向娘家的方向拉。
二順醉眼迷離叫:你別晃我,晃得我胃里難受。不弄麻將叉叉我就要破酒了。
翠花將他向前猛一搡:你給我憋住,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二順深一腳淺一腳向家跨步:好男不和女斗,我讓你三分,讓你十分,讓你......二順以前來丈人家去和人打麻將輸了錢沒給,說錢包忘帶了,賴了賬。后來便不好意思再去賭。今天又這樣蠢蠢欲動,翠花想這廝今天是真醉了,一點不曉得要臉了。翠花爺爺喝高了酒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嚕。翠花撇下二順和媽一邊一只胳膊將爺爺架起拖拽到他床上躺下去。翠花有點后悔帶男人回娘家來了。不知道二順使的什么手段勸酒,把她爺爺灌醉。九十來歲的老人了,可禁不起這樣醉。
二順在門口團團轉見了男人就發煙叔伯大爺地亂叫仍是:吃過飯沒有啊,上來弄兩圈麻將去?。〈浠ㄖ滥腥私駜鹤砗萘?,把翠花娘家當作自己家了。可惜這里人不好賭,一桌麻將湊不出。翠花拉住二順將他拖進西廂房按到床上說:灌多貓尿快挺尸去!今兒節禮都不讓我買,難不成就想省下錢來作賭本的啵?
說著話在二順兜里掏摸,二順就勢摟了翠花亂叫:翠兒,花呀,心呀肉啊........翠花又羞又急,怕人聽見聲音過來瞅了不象樣,便狠狠撕了一把二順的腮肉,乘男人松手去捂腮吋趕緊掙身跑出屋。見二順躺在床上安靜下來,翠花心中松了一口氣,覺得心神安寧下來,這才有空兒照料娃兒。娃兒已經和姥家的貓狗熟悉起來,不知在什么地方翻出個注射器攆著小貓打針。自己吃飯吃得一臉臟。翠花拿了毛巾給他擦臉擦手抱在懷里拍哄,哄睡后放在爸媽床上和姥爺通腿睡。
翠花媽將臟碗盤堆在鍋里來不及清洗又去鄰居家借了發粉準備揉面。翠花頂討厭洗鍋碗,便叫媽去洗鍋碗,自個接了面盆揉面。二大媽磨好芝麻粉并不急著回去,倚門站著和翠花拉呱給翠花傳授發面經。要用溫水先化開酵母粉,再加點兒白糖在水里攪化開,澆在面粉里將面攪成面絮,再加溫水將面揉成團,將裝面團的大盆放在鍋里,鍋底留一碗水燒溫了焐著盆底子,這樣子面發得快,用不了兩小時就可以將面發透,發滿盆......
二大媽好為人師,翠花便滿足她,很虛心地檢討自己發不好面的原因有基因遺傳像娘家媽。二大媽慣會夸獎奉承人。翠花以其人之道還奉其身,夸二大媽心靈手巧是村里第一能干人。二大媽被翠花夸得高興了也將翠花一頓夸,夸翠花命好福氣好,嫁進了有錢人家,一輩子有吃有穿有錢花。這家祖上傳下來多少罐子銀洋,現在一塊銀錢要換多少人民幣.......
翠花自以為對洋錢一事一肚子數,因為公公貪便宜被人騙買了幾十塊假銀元,又編謊話說銀元是祖傳下來的,再騙人賣出去,熟人買了后知曉是假的,跑去翠花家吵鬧,翠花公婆死鴨子嘴硬只說祖傳下來的。翠花也想弄幾塊傳家寶壓箱底,二順才和她兜了底。
在二大媽的循循善誘下翠花將在婆家經歷的貧窮,吝嗇和刻薄都拿出來說道。幸虧二順睡著了,沒有聽見,要不然真得沒臉上老丈人家來呆著。二大媽嘖嘖驚嘆:當面看人心不透,你家婆婆真能干出這事兒?你家公公真不算東西!看二大媽半信半疑的樣兒翠花便再次舉例子列事實說出更過分的事情。
翠花媽忙進忙出見翠花說得起勁兒心里早就忍不住了,冷不丁對著翠花屁股猛扇了兩巴掌:二鬼,別再說了,唾沫星子全噴到面盆里去了。翠花忍不住用粘滿面粉的手去捂自己屁股不樂意地大叫:媽,你干啥呀?我哪兒往面盆噴唾沫了。二大媽知道翠花媽這是給樣子給她看,便端了磨好的芝麻粉回轉身家去??谥姓f:我這是玩忘得了,家里面發過勁要潽出盆去了。
等二大媽走遠了,翠花媽訓閨女:你咋光長年紀不長心眼子哩?啥事都拿出來說,盡讓別人聽笑話兒。她是什么好人?只會幸災樂禍把你當笑料傳。
翠花承認媽說的不錯,只怪自己對公婆怨懟太深,只想發泄出去,逮個人便忍不住傾訴。傳就傳唄,反正又傳不到婆婆耳朵眼里去。背后還罵皇帝哩,心有不滿說她幾句不是有啥了不得的。翠花揉好一大盆面欲放在大鐵鍋里用溫水焐。翠花媽說:別聽你二媽的,做糖餡包子面不能發得太軟。把面盆蓋上蓋子放進被窩里焐著。面盆放鍋里吸收水份發出面來會變軟變稀。軟面只好烙餡餅,包包子軟趴趴塌相變形不好看。翠花沒想到發面還有這竅門,便聽媽的話,將面盆端進西廂房準備擱被窩里去焐暖。
翠花推門見二順坐在床邊正手捂上腹一臉抓心撓肝的痛苦狀,他欲要掙扎起身卻腿腳無力,剛站起來便又軟癱坐下用手壓撫上腹,似乎想把胃容物揉捏成團禁錮在胃里不讓其造反。
二順見翠花進屋禁不住興奮起來沖翠花招手迭聲大叫:翠花,快!快拿盆來!我憋不住了.......呃......猶如高壓水龍打開了筏門,污濁物狂噴猛泄出來。媽哎!媽呀!不得了啦!.....翠花抱住面盆抜腳扭身向外疾奔狂呼。翠花媽呵斥翠花:怎么啦?火燎屁股了不成?鬼驚鬼乍的!翠花端著面盆喘吁吁說:媽哎,你看看去!死二順喝醉酒吐一地,剛才差一點吐面盆里去.......翠花媽趕緊將面盆薅過去端到亮處細瞧。口中喃喃訥訥:活炫你媽祖上十八代人眼珠子,十八年沒喝過酒還是咋的,拼命往肚里灌,灌進肚不收好了,又倒出來......翠花叫:媽,你上二順面前說去。翠花媽嗆女兒:我怕他怎的,就是老太爺這樣糟蹋人我也照說。
翠花媽口中說著跑去廂房窗戶邊向屋內張了張,酸腥餿臭的氣味直從窗內溢出來,她立即掩了口鼻跑去叫翠花:前世作孽的,快收拾去!不能喝非要朝肚里灌!翠花趕緊將曬在門口簸箕里的芝麻端起來簸弄說:我聞不了那味兒,剛才使勁捏住鼻子捂住嘴才沒有吐出來。你還叫我去收拾,好容易吃頓好飯,若被熏吐出來多可惜。媽,那味兒熏不著你,你中午沒吃飯,想吐也沒東西吐.......翠花媽壓低聲音嘰嘰咕咕:倒哪兒想的出的,跑這兒過八月半,出洋相出不夠,把罪給人受.......
翠花媽用大鐵锨鏟了灶灰端去倒在西廂房滿地污穢上。嘔吐物太多,翠花媽來回鏟了三次灶灰方將穢污覆住,再一頓鏟剮將穢物鏟進糞箕里端了倒進豬圈汪里漚肥。又用拖把將地拖了一遍。地雖清理干凈,氣味卻占領了每一寸空間,沒個三五天時間那味兒可散不掉。
翠花媽進進出出忙碌,每出屋來都惱火地瞪兩眼翠花。翠花只低下頭簸芝麻,裝作看不見媽的臉色。二順吐光了胃容物趴在床上哼唧:親媽啊,翠花啊,我難受啊,我惡心呀,水啊,茶啊,我渴啊......媽啊,花啊......翠花媽雖看不得他那個樣子,還是硬了頭皮倒了開水泡上幾片生姜端去讓女婿喝了解酒。翠花簸了兩簸箕芝麻,舀出兩海碗用水淘了兩遍倒進鍋里去炒。芝麻不耐火特別容易糊,剛把灶火燃旺鍋里便噼噼啪啪像放鞭一樣炸響。芝麻粒像小蝦樣紛紛亂跳,蹦得鍋臺上地上到處都是。翠花慌得蓋上鍋蓋,再去灶后撥火。糊焦味兒從鍋里鉆出來。翠花連忙又上灶揭了鍋蓋握了鍋鏟不停攪拌大聲叫喚:媽!媽!你咋還沒好呀?快過來看鍋啊,芝麻炒焦了呀!
翠花媽上灶來鏟起一撮芝麻倒在鍋臺上用鍋鏟一壓一碾湊上去嗅聞細辨說:灶膛里快斷火!芝麻已經焦香出油不能再炒了,再炒就變糊發苦了。翠花連忙舀了一瓢涼水將灶膛火潑熄。翠花媽端起桌上簸箕,揚起鍋鏟連來是來將芝麻鏟進簸箕里攤開晾涼。翠花坐下來準備磨芝麻粉。翠花問媽說:現在來咱家磨芝麻粉的人咋那么少?我記得以前磨芝麻粉人多到要排隊。翠花媽說:自從你奶奶去世后,沒人會幫忙炒芝麻,磨芝麻粉的人就少下來了。
種芝麻勞力費神不劃算,現在也沒幾家愛種了。芝麻糖餅也不是好東西,多吃了還容易得糖尿病,年紀大的人都不敢多吃。多數人家都不做糖餅了,去超市里買幾塊月餅回來應個景兒便罷了。
翠花媽說著說著笑起來意有所指:你若帶了月餅回來,我今兒也就不想費事做糖餅了。
聽媽這樣講,翠花心里怪不舒服的,覺得媽這是嫌她空了手回娘家過節來了。怪不得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媽這是把她當外人跟她見外了。翠花賭氣說:嫁了個窮鬼,飯都快沒得吃了,哪兒還有錢買月餅。翠花媽見女兒惱了,便又笑起來道:我不過隨嘴一說。糖餅都在做了,哪兒還用買啥月餅?
氣氛變得僵滯起來,娘兒倆悶頭圍坐一起協作磨芝麻粉。翠花不高興再講話。
翠花握了小鋼磨的搖把用力搖轉,芝麻粉成卷兒從出料口鉆出來,油香四溢,翠花卻感受不到未嫁之前的歡欣喜悅了。也沒有時不時偷偷地拈一撮芝麻粉塞進口中的欲望了。
翠花和媽就在這沉悶的氣氛中磨好了芝麻粉,鍋里的面也已經發得滿盆了,還是照二大媽的方法發得稀松軟爛的。
二順吐了酒喝了翠花媽泡的解酒茶后不一會兒便緩過勁兒來了,上午已經瞇了一覺在床上躺不住,便又出屋來里外亂晃起來。指間挾了點燃的煙也不吸一口,那煙自燃自落撒下灰來。二順晃到灶屋見丈母娘擺開陣勢準備包糖餅。翠花媽正把一大袋白糖向裝芝麻粉的盆里倒。二順連聲叫:多了多了,太多了!翠花媽說:糖少不甜不好吃呀。二順說:我就不愛吃糖餡的,糖吃多了牙疼。糖包子真不如菜包孑好吃。翠花媽停下手里的活兒問翠花:要不我再去割把韭菜泡點粉絲拌點咸餡?
翠花攢眉說:你聽他指揮!在家里我做咸餡的包子他根本不愛吃,剛出鍋咬兩口便扔給狗吃了。下頓就碰也不碰了。
二順說:哎喲喂,你做的那叫包子,明明是實疙?嘛!還是在醋里泡過的。面皮子是酸的,里頭餡也是酸的,那味兒比小時候餓急頭了撈的泔腳桶里的餿豬食還難吃。
翠花媽不解:咋會面皮子酸餡兒也酸呢,翠花你放了醋嗎?翠花冷哼說:有他這么埋汰人的?我長這么大難道不會做包子嗎?面發過勁了,家里連和酸的堿面都沒有,讓他去買,他還不去!不酸才怪?二順接著說:面皮酸怪我沒買堿面,那餡兒也是酸的你怪誰?虧你想的出來用老豆角皮做包子餡,沒有一丁肉,連油也舍不得放,一蒸出來就像放餿了似的......你若做韭菜餡兒不比豆角餡好吃嗎.?我媽包的韭菜餡餅可是一絕.....
翠花聽二順嘲笑自己,先還沒動氣,再聽男人又媽寶起來不由得怒氣沖沖:滾!滾滾!滾回家去叫你媽做韭菜餡給你吃去!一大家子人不種菜,動不動滿村子討韭菜吃。懶就算了還嘴饞!做給你吃就不錯了,還敢挑三揀四的!
翠花隨手在面盆里揪了塊面塊兒對著二順頭上摜去。二順一伸手接住面塊憋住笑裝出一臉委屈向丈母娘告狀:嬸!嬸!你看她多厲害?逮住東西就砸我!二順酒醉后像換了一個人,一點兒也不以翠花的態度為忤。
翠花媽不好插言只說:我去割把韭菜去,等會包幾個咸餡的。翠花你倒點開水抓一把粉條泡泡,她在墻腳邊摸了鐮刀割韭菜去了。
翠花對媽后背翻白眼:又不指望他給你養老,干嘛摜著他呀!
見丈母娘走了,二順摸起舀芝麻餡的湯匙舀了一大匙拌糖芝麻粉仰面倒進口中說:真甜!真香!芝麻餡兒還真好吃!翠花從他手里奪回勺子說:菜貨,剛才還說不好吃,牙疼.........說話不蓋腳后跟!
二順苦了臉用手捂了上腹說:我餓了,胃疼!弄點東西我吃吃!翠花撇嘴說:什么德性!剛吐完就要吃,人家吐了酒都幾天不想吃東西的。你就不讓胃歇歇。忍忍等會吃包子了。二順自己去掀鍋摸灶到處尋,中午燉的雞湯還在外小鍋里沒盛起來,灶膛余燼還將湯溫著。二順就著勺子連喝了兩大勺聽得外面咚咚的腳步聲傳來,便將勺一扔蓋上鍋蓋抹一把油嘴又雙手抄兜轉起圈子來。翠花爸趿了鞋急慌慌端著娃出來把尿。一大場的糧食,找不到空地兒,急得口中直叫:翠花!翠花!這娃撒尿不曉得叫大人呀?瞧瞧尿我一腳。二順哈哈大笑起來:換了生地方睡迷糊了。他在家都自己去尿的。娃兒張大嘴巴嚎哭:媽媽??!媽媽呀!翠花擊男人一掌:和沒事人一樣,就不能哄哄他!
二順從丈人手中接過孩子提起衣領向地上一杵:別哭,再哭扇你!娃兒立即噤聲不哭。翠花爸急叫:娃沒穿鞋,光著腳那,小心硌腳!
娃兒聽了老子的命令垂手并腿乖乖立定。二順沖娃棱眼:沒見你媽忙著,自己找鞋穿去。娃兒瞅瞅媽,再將求助的目光投到姥爺身上。翠花爸拤起娃的腰抱了他進屋穿鞋。口中說:看看,管孩子就得從小兒立威,這樣多省心兒。翠花媽割了韭菜回來蹲在地上揀擇,翠花手上包著包子心頭煩燥起來:媽,你真是十八不著急,韭菜還得一根根揀擇,得弄到啥辰光,看樣又要熬更守夜的。過節了別把自己累壞,這么多芝麻餡還去弄一大堆韭菜來。
翠花媽快速地揀擇韭菜說:這韭菜好揀,瞧,沒有死葉也沒黃梢兒。芝麻餡包不完不礙事,留給你爺爺沖茶喝。韭菜我多割了把,等會你走帶點去家........
翠花媽將韭菜粗略麻溜地在手中過了一遍。揀好一半再用水洗了幾遍后抓在手上悠來悠去甩水,甩不干凈,翠花媽又拿了干布去擦拭。
翠花說:叫你不要弄韭菜你偏要去弄,瞧你這得費多大事兒,擦了也沒用,韭菜不曬干水盡出湯。別想我幫你弄。翠花賭了氣袖著手倚門站立看媽忙碌。翠花媽問翠花:咦,沒泡粉條啊?翠花說:我忘了,指望泡粉條能脹多少水?韭菜切好放了鹽,你用手擠水去。她心里不舒坦,只想和媽作對。翠花見不得自家媽慣著.女婿。
翠花媽說:我有的是法子讓它不出湯。她將炸肉圓子后盛出的大半盆油倒進鍋叫點火燒鍋,油鍋燒沸后將一大把粉條摁進油鍋炸,粉絲在熱油鍋里變白變胖化身成一鍋潔白的毛線。翠花被她媽的大手筆驚住了:媽,你可真夠舍得下本兒又不怕麻煩的!你這不是做的螞蟻上樹嗎?從小至大長了二十多年你一次也沒舍得這樣做粉條給我們吃。以前我們炒菜多放一點油你都得叨叨:這得耗多少油啊,想要吃窮家嗎!翠花媽將炸好的粉絲撈起,略微冷卻一下便下手去揉。被熱油膨化的粉絲又酥又脆一揉就碎。她手上慢慢揉搓著粉絲,語氣感慨起來:以前日子哪兒能和現在比呀,以前能吃飽飯就是好日子,現在都害怕吃得太好會吃出三高來,吃油和吃水似的也吃得起了。
翠花媽將韭菜切碎和著粉條碎拌了,再放上一大把蝦皮,韭菜味兒便濃溢出來。翠花不得不承認,那味兒挺饞人的。
翠花爸酒醉未消,虛晃著腳步拖了錛子叫二順:走啊,和我刨花生去。喜歡吃水煮花生刨點帶家吃去。二順在酒桌上嫌油炸花生米不好吃,有股子哈喇味兒。說想吃鹽水花生。
娃兒已經和姥爺親昵上了,非要幫姥爺提竹籃。翠花爸便和外孫抬著空竹籃慢慢向外走。二順拿了化肥袋扛了鍬大步跟上去,老少三代一起向屋后不遠的花生田里走去。翠花叫:不換了衣服鞋怎么能下田干活?二順說:指望弄多少的,刨兩斤花生罷咧。翠花媽調咸餡的工夫,翠花仍埋頭揉面下劑子包糖餡包子。翠花一直癡迷包包子包餃子的活兒。將面團在手里搓捏的感覺真有趣,仿佛又回到小時候,和小伙伴們一起過家家玩兒。翠花將包好的一匾芝麻糖餡包子一個個摁成圓餅,雙掌合攏兩面用力將餅摁得更薄更大更圓,儼如肉眼看去的圓月一般大小一樣圓滿。接下來在圓餅兩面刷上菜籽油后上鍋小火慢烙,將它烙成金黃微焦便如這中秋晚上的圓月一樣看上去賞心悅目。翠花口中叫媽:媽,你過來燒鍋烙餅。烙餅的火最不好燒,我搞不來。別把團圓餅烙糊了。翠花媽將拌好的韭菜餡端上桌說:哎喲,這都包好啦,別全摁扁呀,我得蒸鍋包子哩!
翠花說:蒸包子多費事兒,多燒草多費時的。
翠花媽說:忙吃的咋能怕費事?糖餡的都蒸包子,你爺爺愛吃甜餡,他咬不動烙餅,得照顧他。翠花聽了媽的話只得又合起手掌將拍扁的餅子盤高搓圓,重新盤弄過的饅頭看上去歪歪扭扭像是樹上長的蟠桃。翠花越看越懊惱:這個中秋節過得真憋氣,啥事都做得不讓人如意兒,連爺爺吃不動烙餅這茬都給忘了,簡直該死。翠花媽去園里掰回一大把白菜葉子鋪籠屜。她見了歪牙別爪的一籠包子不由得也嫌棄起來:跟顯道神似的,做的這叫個啥?翠花嘴硬:還能是個啥?包子唄!面皮包糖芝麻,吃到嘴一樣香一樣甜。翠花媽笑起來:你要是手上和嘴一樣能就好了。
翠花心里又暗氣,哪有這樣當媽的,總把自家孩子看扁。從小到大,從不肯夸孩子,卻動不動打擊一下子,讓自己活得沒一點自信。
翠花媽將包子擺上蒸屜。叫翠花:你嗓門響,喊你爺爺來燒火去。翠花說:爺爺都多大年紀了,你還使喚他干活!這個家里真是一刻也養不得閑人。
翠花媽笑:小二鬼你今天回來就是收拾我的么!你爺爺燒餅鍋最在行,從來大火蒸饃不差火候小火烙餅沒糊過。他來幫忙,我和你一起包餅也能快些兒,天看看就晚了,你晚上不還得趕回去?聽媽說讓她回家的話,翠花不僅想起自己家中的雞啊豬的,不知道雞沒有跑出圈被狗攆,豬有沒有餓得扒著圈門吹哨子。婆婆對自己都冷漠無情,哪兒會去看顧自家牲畜哩?
娘家雖好,終歸不是久留之處。夕陽余暉從灶屋的后窗戶射進屋子里,籠罩在灶臺上,將滿屜丑包子照得熠熠生輝,翠花心里的小情緒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打起精神飛快地搟著手中的包子皮。
口中大聲叫喚:爺爺!爺爺!起來燒火了。喊了好幾聲堂屋廂房隔間里沒一點動靜,翠花尖起嗓門再叫:月亮出來了,快來供果子拜月亮了喂!.....翠花記得她未嫁之前的每個中秋節。爺爺從不會喝醉酒,也不去睡午覺。他會一直監督著他的小鋼磨磨完所有的芝麻粉,然后將小鋼磨拆散洗干凈擦了油收起來。
收好小鋼磨后爺爺和奶奶便將他們精心備置好了拜月的供果從貓嘆氣籃子里取出來檢視可否鼠咬霉爛。用干凈的潮毛巾擦拭灰塵污垢。翠花等只能遠遠觀望,誰也不許上前摸弄一下。
翠花連叫幾聲她爺爺果然拄著拐弓著腰從屋里急匆匆趕出來雙手疊在一起抱住拐棍子努力抻直了腰背仰頭向天眺望:月亮出來啦,在哪兒呢?看爺爺努力抻腰直背仰臉望天,翠花鼻里一酸:爺爺老了,連看個月亮都如此吃力。
翠花說:爺爺,你真是老糊凃了,滿天空到處尋月亮。這會兒月亮還沒出來了呢。
翠花媽說:太陽要落了,每年這辰光月亮都出來了。不過讓房啊樹的擋了看不見,等會爬上樹梢就看見了。老太爺快來燒鍋了,烙餅的火侯只有你老拿捏得好,火不大不小烙出來兩面黃不帶一點兒焦的。翠花媽恭維翠花爺爺火燒得好。老人家自是受用,高興地坐到灶后燒鍋了。翠花說:我爺爺年輕時干啥活都一把好手。燒個火還用你來夸一大套。乘媽出去抱草時翠花大聲對爺爺耳朵說:爺啊,晚上我陪你賞月供果子拜月亮???翠花爺爺壓低聲音說:那敢情好啊!自打你奶去世咱就不供祭拜月亮了。你媽總反對,說那是封建迷信......
翠花媽抱了一大抱炊火草回來了。
翠花爺爺將兩口鍋都點火燒起來,大鍋蒸饃中鍋烙餅。翠花媽將包好的咸餡包子一個個摁扁壓薄下鍋烤烙。
翠花爸提了一籃花生帶了一身泥一臉汗的外孫兒回來了。二順拖了鼓囊囊的化肥口袋扛著錛锨跟在后面。
翠花叫:爸!這咋弄的?還說不弄臟衣服,整個人跟土里刨出來似的。翠花爸說:不過沾了點土,洗洗就好了。二順大步走到屋前門廊放下口袋叫:天晚了,還忙哪,快收拾收拾回家去啊!
翠花拍著手里的餅欣然說:天晚了不走了!在這住一晚,早點吃過晚飯好賞月......
二順眼一橫:說什么醉話哩,家里沒月亮嗎?翠花說:要走你走,我不回去,我陪我爺爺一塊兒賞月亮。二順不再搭理翠花直接過去將自行車踢得豁啷豁啷響,推了自行車走翠花爸旁邊一手將娃抱起說:走,兒子,咱回家去。家里雞啊豬的都得照應哩。叔啊嬸啊老太爺啊那我就先走了。翠花爸看了看二順的臉色說:這天都快黑了,夜路也難走的,要不就在這兒將就住一晚上?翠花媽正在鍋上翻餅,豎起耳朵聽翁婿倆對話。二順指了指東南方向說:叔啊,你看天上有月亮哩。這都平坦大路的,好走得很。翠花想賞月,坐車后一路賞到家,讓她盡足興賞個夠。
翠花抬眼向東南角上望,月亮真的已經從樹隙里露出臉了,黃蒼蒼的像個圓溜碩大的蜜柚藏在錯亂的枝杈后面。如果走到樹下用力一蹦大約可以摸到摘下。
翠花好些年沒看到這么可愛溫熙的月亮了。
翠花陪爺爺奶奶一起過中秋拜月賞月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會兒翠花十五六歲,還不會用自己的眼光看月亮。只學舌別人眼里的月亮模樣兒是銅盆或是明鏡或是玉盤。那樣的月亮都是平板而冷漠的。今兒晚上的月亮卻是不一樣的,就像翠花在江南打工時看到的長在矮樹上的大柚子一樣圓潤,明艷、耀目,離地不過幾尺仿佛唾手可摘。
翠花十六七歲便出去打工,二十來歲便嫁人生娃,為柴米油鹽算計操勞,為孩子的吃喝拉撒喜怒袁樂忙碌焦憂,月圓月缺都已無暇理會,更不知道這八月十五的月亮圓滿得這么早,這么可愛近人,仿佛是太陽收斂光芒換了副樣兒又出來了。
翠花注視著月亮,滿眼迷戀,好像月亮出現的常態是個意外的驚喜。其實,她的心思已經溜回十年前了,那會兒每逢睛明的八月半晚上,爺爺奶奶便供了滿飯桌的果點糕餅祭月,祭月之后給翠花姊妹分發。那會兒沒認真觀察月亮長啥樣,心思全在供果上。那年頭爺爺準備的蘋果,石榴,香蕉,桂圓可全是稀罕物兒,翠花一年也就摸著這么一回,可著實解了饞了。爺奶又偏疼她,分給她格外多些。二順叫翠花:張嘴發什么呆?天上有餡餅往你嘴掉?。?/p>
翠花不理二順扭頭朝屋里叫:爺爺!你出來看,今兒晚的月亮可討喜了,又圓又大!
翠花爺爺埋頭撥弄灶膛里的火一聲不吭。翠花再叫:爺爺你咋不理我哩,這月亮亮得跟小太陽似的......翠花媽發急叫:活搞你媽三歲一樣!月亮有什么看頭?灶膛不能斷火灶后不能離人。要么你來燒火,換你爺爺看去。翠花爺爺隱身灶后只對外連連揮手說:家去,家去,快家去!嫁出門姑娘八月半就不該來娘家過。翠花爸提了鼓凸不平的半尿素口袋東西拉住二順的自行車說:你別急三火四的,忙了小半天了挖的花生紅薯可別忘了帶回去。翠花隨嘴抱怨男人春天里不種紅薯和棒子導致自己想吃頓棒渣紅薯粥都吃不上。翠花爸當即留了心,挖了大半袋紅薯來家。翠花爸大聲說:翠花你需要什么東西趕緊收拾,等下一起家去。翠花鼓著嘴滿心不樂意,像根木頭杵在場院上一動不動。翠花媽說:天反正也不早了,索性吃了飯再走,省得回家還要煮啊涮的。這話正中二順下懷,他心里空嘮嘮的正餓得難受??谑切姆堑溃和睃c倒不礙事,只是又要叫您老費事兒,怪不好意思......翠花媽心里說,嘴上說得怪好聽的,喝醉酒吐滿屋,讓人費恁大事兒你也忍心好意思?
翠花媽沖二順說:我可不想費事兒再炒菜擺酒了,鍋里現存的雞湯,就著烙餅填飽肚子好趕路。
二順當即將自行車支好,將娃抱下車進屋吃飯去。柴火大灶上熱氣騰騰,里鍋蒸著包子,中鍋里烙著餡餅,外鍋里煨著雞湯。二順當即自己摸碗拿筷舀湯。翠花媽接過女婿手里的勺又干干地撈了勺雞塊堆在他的碗上。堆得碗里的湯都滿了出來。二順趕緊伸嘴就碗喝了一大口??匆娫谠詈鬅鸬拇浠敔斶B忙把碗遞過去:老舅太爺,您吃雞吧!翠花想,這話聽著怎么那么別扭哩,她看眾人臉色無異,似乎也沒啥不對的。翠花爺爺連說你吃你吃,吃了早點趕回去。
翠花媽說:你別虛客套了,快吃了好趕路!老太爺等會吃糖包子。
翠花爺爺早習慣兒媳婦為他當家作主了,瞇眼吸煙恍如未聞只偶爾撥一下灶火。二順不再客氣,端了碗坐下吃喝起來。
翠花叫起來:媽!把肉都撈給他,我們不吃啦!誰像你,盡拿皮肉向外人身上貼!翠花意有所指,婆婆一直把她當外人。
二順立即鉆了話空兒在丈母娘家面前撒嬌:嬸,娃都幾歲了,翠花還把我當外人。翠花媽拍了翠花一下:從小就教你好吃好喝的要緊著客人和當家的,你咋就忘了?翠花生氣叨咕說:有你這個媽,一輩子吃虧吃不盡。賭氣奪了媽手里的勺舀了湯拿了塊餅出屋來追著娃兒喂飯。娃兒中午著了雞腿的道兒聞見雞湯味兒便往旁邊躲。翠花上前一步他便后退兩步和翠花玩兒老鷹捉小雞游戲。
翠花爸叫:牛渴自奔汪,你快點吃了飯好趕路!天上月亮都升起老高了。翠花仰頭望天,剛剛還藏在樹杈間的月亮,這會兒已掛上了樹梢,看上去似乎變小了,卻變得越發明亮了。像是一只散發著橙黃光芒的燈籠。這燈籠溫柔地罩住了翠花媽家場院上晾著的金色棒子,棒子們閃著金光;也罩住了整個村莊,村莊浴在溶溶的暈黃光芒里。
翠花媽里到外地忙乎將準備好給翠花帶回去的東西裝袋。將散亂的韭菜捆束了向化肥袋里塞,口中叫:翠花你來看看家里青頭缺啥兒,我再薅些去。翠花過去用腳踢了踢袋:這都裝啥兒?大半口袋子怪嚇人的,人以為我又拿到多少好東西去家了。
翠花爸伸頭看看翠花媽手中袋說:自行車裝不下多少東西,你別整整多少擱不住的玩意兒。翠花媽解了袋口讓丈夫看:沒什么擱不住的,一碗肉圓一碗藕餅外加幾塊韭菜餅。包子還沒出鍋哩,等包子好了拿幾個包子,小孩子喜歡吃。玉米?子我也裝了幾斤,還舀了兩碗生芝麻,回去自個炒了去。你昨兒刨的山藥我也給她裝上了,還有兩碗紅赤豆......
翠花聽進耳朵里全是自家沒有而自己嘴里念叨過想吃的東西。翠花爸說:這一輛自行車,后座還得坐人,不好綁這兩袋東西哩。二順,你該把手扶拖拉機開過來。二順仰脖子將碗里的湯倒進口中,用手背擦了擦嘴笑說:叔,這點兒東西哪兒用拖拉機來拖?我這自行車可駝三四百斤哩。翠花爸說:主要是不好綁,車架上得坐人。
二順說:好綁,好綁,把兩半袋倒一塊兒就成。二順立即接了老丈人手中半袋倒進另半只口袋去。翠花爸遞過一根麻繩并且幫二順托住口袋看他將袋子橫一道豎一道交叉起來綁在自行車旁邊,口袋半截高出車后架。
翠花爸擔心地問:這樣能中,袋子突出這么些,穩固么?
二順按按口袋說:叔,你放心,我綁的車可穩固了,待會翠花坐上車,往后一倚可自在了。這口袋就跟椅子靠背似的。
翠花媽說:這晚上騎車可得注意點兒,翠花你別坐自行車上打盹......
翠花爸說:晚上看不清晰,一定得慢......二順大聲截斷丈人的話:叔,我騎自行車趕夜路可熟慣哩。我從十五歲就和別人一起做生意販梨販西瓜販黃豆賣。一車裝三大口袋至少也得三百斤重。從我們村里趕到縣城,來回百十里地全是土路,有時天黑得鍋底子似的,一點兒也不防礙我趕路........翠花說:又吹了,又吹了,上次在這兒拉了一袋子玉米回去,路上車子壓得爆胎,蝕了角把錢一斤把玉米賣給路旁邊人家,害我走了好幾里路.才找到補車胎的地方。翠花媽和翠花爸對望一眼又都把目光投向女婿。兩人心里齊說:怪道呢,七月底春玉米剛收下來便要了一尿素口袋回去,現在又來要玉米面兒。
二順臉色毫不尷尬說:誰讓你把車氣打的太足,再讓大太陽一曬,不爆胎才怪。
翠花用腳踢踢自行車輪胎:把氣放掉點兒,別再走半路爆胎。啥事都賴在我頭上,以后甭想使喚我打車氣。二順用手按按自行車的前后輪胎說:今兒車氣剛剛好,不多不少,不曬暴太陽就不會爆.........翠花爸問翠花媽:沒什么東西忘記拿了吧?都收拾妥了吧,這天都暮沉下來了,趕緊兒走,好早點兒到家。翠花媽說:我說等包子出鍋再拿幾個回去。烙餅硬殼似的娃兒吃不動。二順說:娃兒隨我,不愛吃面食。這么多烙餅夠翠花吃些日子了。翠花覺得心里好像還揣著啥心事沒了,卻想不出究竟來。回家前應該和爺爺打聲招呼的,翠花伸頭向屋里沖還在灶后燒鍋的爺爺叫:爺爺,我走啦!下回八月半再來家陪你賞月亮!
翠花爺爺抬起頭繃了臉沖翠花驅趕一樣揮手:家去,家去,快家去。翠花想,爺爺咋生氣啦,我哪兒做得不對啦。二順拖了自行車帶了娃已經在前頭走了。翠花快步攆上去。翠花媽跟在自行車后走了幾十步,口中連聲叮囑:路上慢點,揀光堂路走!注意點娃兒,別讓他睡覺,萬一路上動靜大別嚇著他.......翠花笑:媽,你也太小心了,我們從小黑更半夜不回家也沒見你出去找去。我們兩個大人護著他能咋的?二順叫:您老快回吧,這孩子皮實著哩,嚇不著。翠花媽立住腳目送他們,翠花聽到她似乎在壓低了嗓音自語:現在的孩子多金貴,咋能和你從小比。你從小若有人接手,早把你送了人!底下也不要受受多少計劃生育的苦.......二順聽得幸災樂禍憋不往哈哈笑出聲,聽得翠花氣出了眼淚。翠花坐上自行車后座,二順騎上車彎腰弓背雙腳用力猛蹬,自行車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顛顛簸簸。翠花雙手抓緊了車座的鐵杠隨著車勢俯仰天地。不平的土路將娘家村子遠遠甩在身后,翠花心里吁出一口長氣,可以走得坦然從容了。村人們定然都在家吃晚飯,路上一個人影也沒碰見,免除了與村鄰打招呼之苦。村路上若遇上嘴欠的婆婆媽媽促狹鬼會攔著翠花問:喲,二姑娘,袋里裝的啥呀?就不能在這住一宿,一家三口摸黑向家趕?二順一邊踩自行車一邊說:我是你男人,不是外路旁人,你咋就不能往前靠靠?沒見過你這樣坐車子的,車往前掙,你往后賴!翠花氣得笑起來,懶得去回應他。十二公分寬的車后座旁邊又綁了一大袋東西。綁繩勒在車座上,將翠花卡在后面。翠花側坐車后只有半截屁股搭在車座上,她動都不敢動,沒多會兒便坐得腰酸腚疼的,他還要怨怪別人說屁話。翠花真后悔帶他上娘家去。早知道他這樣討嫌自個帶了娃去媽家過把他撇在家喂豬喂雞跟他爸媽一起團圓去。自個回了娘家想咋就咋也不用連夜向家趕,還可以陪爺爺供祭賞月亮哩。可這念頭只能想想了,自從結了婚已不再有自由身,一言一行都要顧及孩子和丈夫,在娘家過個中秋夜也成了奢望。結了婚生活會如此憋屈,這真是出乎翠花意料??v然如此卻是躲不掉退不得。人生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原來是沒說錯的。翠花叫娃:寶兒,你冷不冷?娃兒坐在車杠上,臉朝著前面,張口就是迎臉風,八月天里晚上還是有點冷的。
被爸爸攏在臂彎里,怯于爸爸的威嚴,娃兒屏聲斂息乖巧得很。他百無聊賴正仰頭瞧天空看月亮數星星。聽媽喚他問冷不冷,這才感到涼氣襲人,便吸溜著清鼻涕說:不冷冷冷.......
二順說:男娃腚上三把火,這個天氣,哪兒就凍著他了。
他隨即又說:也罷,我騎車騎得渾身汗,正想脫衣裳。他雙腳撐地停了車,將自個身上外套扒下來裹在娃身上,將翠花遞過來的上衣當蓋頭覆在翆花頭上:凍傷風了我還要侍候你,快給我套上。一家子坐在車上無話。翠花怕娃兒困了打盹沒話找話逗娃:寶啊,還冷不冷???你咋不吱聲啊?
娃兒欣然說:媽媽,我在看月亮哩。月亮怎么一直跟著我們走哇?娃兒的問題答案應該是在天文學的范疇,翠花回答不出來。她只好用另一個問題打叉:你看到月亮上頭有什么?。?p>娃兒努力將頭向后仰,將雙眼瞪圓認真觀察竭力回答媽媽:我看見,看見.......看見樹-—-影影綽綽的好像是叢枝葉婆娑的矮灌木。翠花被娃兒帶入了情境,想起關于月亮的美麗神話興奮地拍著膝蓋說:對!是樹!桂花樹。除了樹,還有什么呀!這問題簡直強人所難。那么一個圓盤上胡里胡凃的影像能像什么呀。娃兒絞盡腦汁想象:還有,還有.......還有人!翠花真是太驚喜了,這娃恁聰明眼神還好,居然看出月亮里有人。翠花簡真想把娃兒抱住親上幾口??勺谲嚿喜环奖?,她只能連連拍大腿高聲叫:對,對,對!月亮上住著仙女,她的名字叫嫦娥,還有一個手拿斧子砍樹的男人,名字叫吳剛.......翠花打開了話匣子絮絮地講起了故事。奶奶講的嫦娥奔月和吳剛伐桂的故事歷經歲月塵封早已記憶模糊,可卻在中秋夜的明月清輝中活泛起來在腦海飄然欲出。
翠花添油加醋地將故事潤色,加入自己的想象講得津津有味。娃兒太小,聽得似懂非懂心不在蔫居然發出了輕微的呼嚕聲。二順踏著自行車,看猴戲一樣聽翠花講。終于聽得不耐煩起來,哧笑著說:喲嗬!你還真是腚眼里頭插柴管,路路通啊。被二順一句奚落像兜頭澆下一盆涼水,翠花瞬間掃了興,簡直像吞了蒼蠅。從嗓眼一路惡心下去。她懶得和他辯,便剎住話頭沉默下來。不一會兒來到了鎮上。夜晚的小鎮街道空寂冷清下來,只有幾桿路燈還固守著自己的領地,白日的喧囂鬧熱蕩然無存。
路過白天買東西的超市翠花想起白天買節禮掏不出錢受的窘。翠花這才明白一直在心里揣著的事兒是啥了。節禮沒有買,準備在臨回家之前給爸媽爺爺塞點錢的,一年里四時八節,中秋節里不拿出點行動表示點孝心真會讓爹媽心涼的。等中秋節后媽媽嬸子奶奶們沒事湊一起閑聊互炫中秋節禮時,自家媽心里得多失落。老健春寒秋后熱,爺爺九十多歲的人了,還能抽自家幾條煙,居然忘得一干二凈。小時候從父母手上討不到零用錢,爺爺總是背地里悄悄地塞給自己。當時心中總想著等自己長大了一定要報答爺爺,給他買煙買酒買點心,現在長大了卻仍是做不了錢的主,一次次讓孝心成空,讓自己的誓言消散在風中。
整個下午那么長的時間,潛意識里是要忘記。包包子看月亮喝雞湯將臨走掏錢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一家三口八月半大節里去娘家白吃白喝還白拿,翠花自己都嫌憎自己的這副嘴臉。
二順這摳慫臉有八丈厚,吃得肉飽酒噴心安理得,拿得理直氣壯毫不手軟。
翠花忍不住開始自怨自艾起來:今天去我媽家一分錢沒花,真太不像話了。我爸媽又要被鄰居笑話了。
二順說:瞎說八道,我沒買一箱啤酒???
翠花聽了真來氣:還好意思說一箱啤酒,那不都是給你自己灌的。你就光想著你自己!八月半還買啤酒?
二順放慢了車速橫聲說:咹,我顧我自己怎么啦,有句話不是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不是把皮夾掏給你了嗎?買什么不是由你做主?
二順不說這話不撩翠花生氣。翠花恨恨嚷起來:你還好意思說皮夾子給我了,你那皮夾子里有幾個錢,是夠酒的還是夠煙的?翠花越說越生氣,伸腳狠狠去踢二順的腿肚子。
車龍頭劇烈搖晃起來,自行車歪來扭去,差點倒地。二順壓低嗓子惡狠狠說:你要作死!把車踢倒了,把兒子跌著磕著,我叫你死!
孩子可是翠花的軟肋,二順話兒一出,翠花雖然心里慪氣卻不得不立即收斂克制,坐在車后一動也不敢動。
翠花偃旗息鼓了可二順卻不依不饒起來,他早就受夠了這個一心顧娘家不顧自家的傻缺憨二。這回得好好給翠花醒醒腦子。
二順和翠花說:明兒我大姐二姐小妹回來準得提鑼背鼓又是煙又是酒的買回來。一家一箱得買三箱酒,一家一條得買三條煙。
翠花說:怎么可能!你那姐姐妹妹哪回過八月半舍得買酒買煙?去年過八月半你大姐是二斤白糖兩斤水糕外加二袋半斤裝小麻餅子。
你二姐比她舍得,兩斤白糖兩扎月餅再加兩袋冰糖兩包豆漿粉,說是不好多買來。八月半就該拿八大樣聽著順意又吉慶。
你小妹才搞笑,說月餅買多了吃不完,她就不買月餅了,拿了二斤自家做的芝麻糖餅,兩小袋雞蛋糕,一袋子三兩重,還有兩瓶四季樂汽水—說是吃點心干巴噎嗓的,那玩意解渴爽口。陳了十個月的大糕果子也能當節禮送給親媽吃.....我就不明白她家怎么收得住的,過了一個夏天了,竟然不霉不壞的?
二順陡地剎住了車雙腳撐住地扭過頭來雙目烔烔盯住翠花眼睛問:你家日子比大姑子家好過?
翠花不解其意迷惑地啊了一聲。
二順又問:我能耐比二姐夫大嗎?賺錢比二姐夫多嗎?
二姑爺在獸醫站上班,二姑子還開了個賣飼料農資的門市,不但拿國家工資還做生意賺錢。她家日子在村里那是數一數二地滋潤。
未容翠花張口二順又說:我小妹家和咱家比呢?
翠花說:那還用比,她家公公拿工資,婆婆做了一輩子裁縫,天天掙錢,存款都五位數了.......
二順又扭轉身坐正身子慢慢蹬著自行車說:人家那么有錢八月半也就買那一屌眼東西,憑啥你沒錢還要買煙買酒的?買煙還要任條買?買酒還要成箱買!也沒見你媽家陪嫁比別家多,也沒見你比別家女人有能耐?你說你哪根筋搭錯了,成日價把家向娘家扒?
二順不緊不慢地數落下去,他這番話已經打了幾年腹稿了,把翠花娶進門后便在心里萌芽,只是一直摁住沒讓它往外竄。人模狗樣裝大尾巴狼的感覺讓人上癮。二順一直憋住心疼由得翠花充大方敗家,只在心里腹誹。經年累月地深思熟慮,講出來就由不得翠花不服。
翠花當然不服,二順每講一句她便皺一下眉翻一下眼撇一下嘴角,聽二順講了這么一堆話,她的五官早氣得移位變形,只想罵人。
翠花用手拍打硌人的靠背,那裝滿東西的袋子發出實沉沉的咚咚聲:你能不能憑點良心,哪一次走娘家,不是把我娘家東西向你家扒?扒扒多少不足興!把我媽家全扒過來能填飽你胃口?你媽以前動不動就念叨:現在不將娘家朝自家扒,等你弟媳婦娶回來就沒機會扒了.......
二順說:你曉得就好,你兄弟還沒娶媳婦,你貼多少給娘家明兒都便宜你兄弟。再說了你媽家能有啥子好東西讓你向家拿?這一口袋破臟霉爛的玩意兒算足了價值不得二十塊錢。哪季忙時到他家當牛當馬掙不得這點子東西.......
翠花說:乖乖,你還真會算賬,這一筆賬算得可真清楚!
二順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照你的做法,得窮八代。一天到晚一分錢掙不回來,還打腫臉充胖子,割屁股去補臉蛋,顧頭不顧腚......
翠花說:你上賭場有錢,我給娘家買節禮就沒錢?
二順暴燥起來大聲吼:還特么摳住這茬不放?五十塊錢不夠你買呀?幾百塊錢早已經被我輸了!還想買什么煙啊酒的?別說沒錢,就是有錢我還有別的用場哩。明兒出去打工不得給我留路費呀?你自己在家過日子,手上不得有點零錢呀?缺了錢你能過得下去呀?
翠花被二順吼得萎頓下來了。二順說沒錯,當家過日子處處都要花錢。夏種時籽種肥料錢還欠著未還。時不時又會冒出來一筆親戚朋友鄰居家里紅白事兒的份子錢。娃兒感冒發燒看醫生要錢,買皂粉交電費要錢,拮據的生活根本由不得翠花去充大方表孝心。
翠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將脖子縮進聳起的肩胛骨中間,避開中秋晚上的冷風??谥袊@息一句,不知是問男人還是問自己:這倒頭日子,啥時能窮到頭?。?/p>
二順聽了翠花的嘆息卻昂揚了情緒叫起來:快了,今年就到頭了!等過了八月半,我想要到山東去......二順話才開個頭便住了口。
翠花不屑說:去山東千嘛兒?看你大嫂去?
二順打麻將自摸三餅時便會得意地放聲高唱麻將歌:走山東過青島,看看我的老大嫂,看她到底老沒老......
二順聽不得翠花語氣里的奚落:我特么去看你祖宗去!和你說正經事,你特奶的一張嘴不是陰腔就是蠻調......我和誰嘮嗑都特么嘮得來,和你嘮就嘮不透,比發痔瘡了拉死都費勁難受!
你去山東干嘛啦你說?。【驮S你賣關子,不許我說句笑話。翠花將冰涼的一只手伸進男人背上抓撓,向胳肢窩里移動。
二順怕癢,被翠花一抓一撓便酥了骨頭般趴下身子,車子又騎得歪來扭去的。他雙腳撐地將車停住才不致摔跤。
二順掉過頭對翠花說:人要走運勢,山也擋不住。羅小朋昨兒在牌桌上和我說,他小舅在山東接了幾百萬的大工程,正缺人手,叫我帶些人去,到時候承包還是做點工隨我選。
二順給翠花描繪著工地場景:幾十幢洋樓啊,每一幢都得幾十萬,隨便拿個三兩幢的,就把一輩子吃喝掙來了.......
到時候你也跟了去,做老板娘記記工買買菜照應照應,都是給咱家掙錢哩......
翠花聽得半信半疑: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會開你恁高工資。
二順說:你放二百寬心,羅小朋和我從小一起玩兒,他小舅那人不鬼不水做事兒可靠著哩。一直包工地做大老板,手里上億萬。
想著可以賺到錢過上富裕日子,到時可以闊綽地買節禮回娘家,翠花的心情變得好起來。她仰起頭來深吸一口氣,看到頭頂上墨藍澄澈的天宇中那輪像金子鑄就的月亮,金月亮放射著燦爛的光芒。那光芒照亮了前方的道路,照亮了整個大地。自行車快速地在路上簸行,月兒不偏不倚地懸在自行車正前方的天空里,一刻不離地守護著著車上的一家三口。
途經一個村莊時,不知村里誰家正開大了電唱機的喇叭放歌。好聽的女聲溫柔地唱著:明月幾時,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翠花聽得如癡如醉,完全沉迷進去。
當她聽到“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句時忍不住一遍遍在心中吟哦: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翠花念過幾年書,能咂摸出這歌詞的意思,是為了安慰那些八月半不能回家和親人團聚的思鄉人的。
翠花為自己慶幸,最親的人都在身邊,不用牽腸掛肚地去想念。她將臉貼在二順背上,伸出雙臂環住丈夫,又伸掌向前去撫摩兒子,想把心里漫溢的一股溫情傳遞到娃兒身上去。
二順卻將身猛地一縮將背拱起貼住翠花身體蹭來蹭去向后擠,膩聲膩氣地說:咋?發騷啦?待我把車停下來,咱上那邊草地上大戰三百回合去......
二順瞇瞇笑著轉過臉來,那雙吊梢黃睛的金魚眼只剩了幽幽一條細縫,眼角細紋密密浮起,隱約看去真像兩條露脊擺尾的小魚,浮滑粘膩。
翠花一想起那魚腥的味道便禁不往喉頭痙攣,忍不住惡心想吐。她使勁呸出一口口水叫:真惡心!一天到晚就知道惦著褲襠里那點事??禳c走,把孩子嚇著我和你拼命。
二順這才又騎上車說:我不是怕你等不及嗎?撩出人的火,又假裝正經.....
月上中天,一地銀光,寒意嗖嗖地竄上身。翠花縮起脖子一手抱住胸一手摳住車座鐵杠打起了盹。
翠花睡得迷迷盹盹聽到野獸的嘶吼聲聲,似乎還夾雜著尖銳的刀劍交鋒的擊打聲,她抱住二順的腰驚恐地叫出聲來。二順貼著她耳朵打雷一樣吼:到家了,還睡哪?活搞你媽豬一樣,坐車上也盹得著!
翠花這才徹底清醒過來。
自家養的兩頭半大架子豬正扒著豬圈墻嘶聲吼叫。
婆婆果然沒幫她家喂豬。她此時并未閑著,正彎著腰在豬糞汪邊鏟鍋底灰。鍋鏟剮蹭敲擊鍋底的聲音尖銳鋒利,仿佛能刺穿耳膜扎進腦子里去。
婆婆在為明天的待客作準備。女兒們全部回來,一張大圓桌坐不下,燒啊煮的有得忙了,一家子團聚可熱鬧了。
那份熱鬧讓翠花憎厭。
到了明天,娘兒幾個幾顆頭又將像雨后磨菇一樣簇在一起嘀嘀咕咕,左右不過是說事非掂人過。過兒最多的當然是翠花;不煮早飯吃,吃過飯不曉洗鍋碗非捱到下頓煮飯才收拾,天生懶骨;買了肉又要買魚,二斤肉一頓下鍋不嫌多,山也要被她吃倒塌;炒干飯下掛面不打雞蛋不想吃,天生饞病;零錢不往整里攢,整錢總往零里花,一百塊錢拿去買冰棍眼不眨。買繪自家娃吃也罷了,自己和娃拼著吃。拼吃也罷了,還給別的孩子發,引得一趟小鬼圍她轉......好家遲早也得讓她敗消光。
翠花甩甩頭,想將過電樣浮上腦海的種種不快甩開。只聽得婆婆揚起尖脆的高音對兒子說:一點不曉人情事務的東西!臨走也不囑告我一聲,讓我幫你家喂豬。我看豬餓得可憐,都剁了兩個大倭瓜給它們吃了,還扒圈鬼喊。我說等下拌食的,還好你們家來了。
翠花滿心煩厭,自已早上已將豬食糟倒滿了,足夠它們吃到中午的。這豬下午若是啃了兩只倭瓜怎么可能嚎得這么兇?滿嘴全是瞎話,在兒子面前說巧面話表功勞,完全不顧忌兒媳的感受,以為別人都是傻子。
翠花將娃從車上抱下來,蹲在場院中間給娃把尿。明亮的月光照在地上像落了層霜,清肅冷然。翠花仰頭望,看見懸在深遂天宇中的那輪孤月,更加明亮,更加皎潔,沒有丁點溫度,像雪捏冰雕一般。
餓豬的嘶嚎配上鏟鍋底的銳響撕破冰層一樣的月光向四面八方傳播。
二順支好了自行車,將車上袋子解下來。搬進屋去。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使勁地吸著鼻子去灶屋門口伸頭向屋內張了張自言自語說:鍋不動瓢不響的,一點油滋味都聞不見。
翠花停了吹哨子把尿的噓聲指揮二順:快拌豬食喂豬,這豬叫得疹人。
二順說:我口渴死,一口水都沒喝上,我管它哩。
二順掂了掂幾只開水瓶都是空的,便提高了嗓門叫還在豬圈汪邊刳鍋底灰的老娘:媽,別把鍋鏟壞了,晚上粥還有沒有呀?一口茶都沒得喝。
翠花婆婆提了鍋回轉身來說:今兒沒動鍋,在你哥家吃的中飯,吃得太飽了,到晚沒消化,我就沒煮晚飯。
你二姐叫去她家吃晚飯,你大去喝了碗粥,我懶怠去。你大從你姐家帶了幾塊糖餅回來。你餓了,拿一塊吃吃去。翠花婆婆將鍋放進灶坑里,跑進自己屋拿了塊餅遞給兒子。
二順順手接了說,我嘗嘗,好不好吃。八月半不動鍋,一點煙火氣看不見。
二順咬了一口后將餅遞給翠花:給你吃去,干巴噎嗓的我咽不下去??仕懒?,買瓶啤酒我喝喝
翠花不去接二順的餅子說:我才不饞哩,還給你媽去。中午喝那么多還沒喝夠,渴了喝水去。
二順說:還什么?你不吃留給豬吃。將餅塞進翠花懷里。翠花抱了娃進屋去。
翠花婆婆對走遠的兒媳和走近自己的兒子說:明天你姐你妹她們都回來吃中飯,你們中午也別動鍋了,在我家吃。你大哥一家也過來.......
翠花撇起嘴角一笑心說:老大家也過來,兩大桌坐不下。人多沒好湯,豬多沒好糠。誰稀罕擠桌角上踮腳尖去撩口水湯誰就去撩吧。我才不要去湊那份熱鬧。別吃她一口飯讓娘幾個又說出多少難聽話來??蓯来謇镟従訍蹅髟挘僖粋鞫鱾鬟M自己耳朵眼,惹出自己滿肚氣來。
翠花婆婆又對兒子說:對了,今天下午有人找你,說有重要事情和你說。那人說他姓羅,剃個光頭,叫甚名來著?.......
二順接話說:叫羅小鵬,找我做工程的。我等下得上他家去,我先買包煙去。
翠花!快燒水給我洗澡!一身臭汗走不上人前去。二順向前走幾步又向后退幾步沖屋內大聲叫。
翠花說:都這樣晚了去人家干嘛?明天不能去呀!
二順說:明天沒有明天事?。空漳氵@個酸瓜性子,天上掉下發財機會你也接不住。吃死也吃不到熱乎的。
二順又向小店走去。剛走了幾步忽然捂了肚子折身返回向屋后跑,對站在門口的老娘說:哎喲,我肚疼!上趟茅坑去!叫翠花遞點草紙給我。媽,你替我買兩包煙去,要二十的。
翠花將孩子放在床上哄睡著,連忙提了豬食桶拌食喂豬。
翠花婆婆叫:哎,二順叫你遞兩張草紙給他。再給他買兩包香煙.......翠花垂著眼皮恍如未聞,一下一下拌著手里豬食,連一句沒見我正忙著你自己不會去也懶得懟。
翠花婆婆拿了草紙去送給兒子。
翠花提了豬食往豬圈走去。秋風吹來隱約的低語:成天板著臉沒個笑模樣......和她說話.......像聾了一樣。瘟里不神的......不曉得哪兒又不如她意了.......寧碰火星,不共肉丁......
翠花凝神細聽,心里的火騰騰冒出來。她仰頭望天,張口吸氣,將冷月寒光吸進肚腹,撲滅心火。這中秋大節里再生氣也得忍下不去和她理論。
明天的中午大餐讓她們一家人享用去吧,夠著鍋巴著碗自己做飯自己吃多硬氣。當著幾個女婿面看她尷尬不尷尬。往后余生,不陪她演戲,自己若裝傻,她們都會以為你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