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提起三爺爺,莊上的人都搖頭嘆他命不好。快七十了,沒有含飴弄孫的福氣,反倒要張羅一家大小五口的吃喝。偏又生了眼疾,蹬著自行車捎著油瓶搖搖晃晃地走街串巷,賣了油,回來的時候沿路再撿些廢紙空瓶去賣。碰上大冬天,污水在街面結了冰,三爺爺騎著他咣當作響的自動車在冰面上打顫,過往的車輛里就有了粗聲咒罵的聲音。
饒是這樣,三奶奶的臉上并不見好顏色。接了錢,轉手就給了愛賭的女婿。女兒是常年鎖在屋里的,這是三爺爺的心病。我們小輩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這女子生了什么怪病,爹媽都不認識,一天總要鬧上那么幾回,這一鎖,就是十幾年。“有個上門女婿就不錯了,總得指望著以后有人埋我們兩個賤骨頭吧!”三奶奶咬著牙切切地嘆息著,生成這樣的命,罵不了老天,于是罵三爺爺的話就更碎更狠了。
印象中三爺爺拉碴的胡須上總是掛著小水珠,不知道是數九的寒霜,還是嚅喏良久,卻終說不出的話語。多年以后,我總是想起三爺爺,想起他收工回去后沒有飯吃,只能厚著臉,東一家西一家地去碰運氣。鄰里都憐他,他大概總是能吃個半飽,然后咧了嘴,避到院子里,卷他的旱煙葉。小孩子多半是喜歡他的,在那個貧乏的年代,有個愿意講故事的老頭,終究是有點意思的。三爺爺有一回撿到個破收音機,他搗鼓半天后,居然真的可以斷斷續續地聽到有人扯著嗓子唱的聲音,我們小孩子不知道那是什么,三爺爺眉飛色舞,什么三娘教子、二進宮、三擊掌等等,興致所到,吐沫星子亂濺:“姜子牙釣魚渭河上,孔夫子在陳曾絕糧。韓信討食拜了將,百里奚給人放過養。”
對秦腔的啟蒙,大抵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多年后,我無比懷念三爺爺的聲音,懷念三爺爺寶貝般珍視的那個收音機,還有一些有點莫名卻深感重要的情愫。現在,我終于明白,那是一個心里苦的人,卻無法去言說,也不愿意言說的傷。還好有秦腔,有他熱愛的方式,可以在生命的貧瘠里,感受一絲柔軟,可以在歲月的粘稠里,抵擋內心的悲涼。
2
二嬸子生性要強,年輕的時候,輾轉砂廠、炮廠、水泥廠、磚廠做活,像個男人似的輪著轉,也不耽誤手里的幾畝地。她生得一副好身板,站在太陽下掄著大鐵揪和水泥,陽光映得一張圓盤大臉黝黑黝黑的。一張口說話,大嗓門驚的屋頂的燕子忽地全飛了。二嬸子有想法,有膽量,發家致富,樣樣走在前頭。養過豬,賣過雞,村里有人來講用機器做刺繡可以賺錢,二嬸子風風火火地掏錢買了機器,可惜交了錢,沒見著刺繡機,賣機器的人已經跑了。
“她嬸子,錢賺得差不多就行了,肯定是都進不了你的口袋的,你就歇歇,女人家,累死累活圖什么?”二嬸子是不怕這些風涼話的,她有她的秀秀,那個在省城讀大學的俊閨女。一想到秀秀,二嬸子就覺得多苦多累都值了。
秀秀性子完全不隨二嬸子,姑娘文靜,內斂,走起路來,如一株行走的水仙,透著骨子淡雅。二嬸子盤算著,再過兩年,秀秀畢了業,家里也攢得差不多,夠起二層小樓了,到時候,亮亮堂堂地給秀秀找婆家,“可不能叫婆家小瞧了去!”二嬸子這樣想著,手里的鐵鍬更有勁了。
二嬸子如打滿氣的氣球,為她的二層小樓,為她的秀秀,卯足了勁。消息就是在這個時候傳來,秀秀在省城吃了藥,胃都洗了,可還是沒救回來。拉回來的時候,身子早就硬了,二嬸子撲上去,哭得破了嗓子,哭得爛了眼睛。圍觀的人,一邊抹淚,一邊小聲議論:“聽說是被什么人給騙了,孩子都有了!”“可憐了,那就是兩條命哪!”“她嬸子那么要強,到頭來,連自己的丫頭都護不住!”
再見著二嬸子,如一顆被摘了果實的卷心菜,蔫蔫的。她強健的身板似迅速被抽了水,只存著干癟的骨架,在風中搖擺著。就有好心人來勸:“她嬸子,要不,領養個?養大了,也是一樣。”二嬸子盯著說話人的臉:“養(生),我就要自己養(生),再養他兩個三個!”來勸的人討個沒趣,“切”一聲,悻悻地走開。
兒女是不養了,二嬸子養了一只大花貓,肥肥的,大大的,在陽光下慵懶,又威武。她開始喝茶,在爐子上煮那種釅釅的老磚茶,用一個搪瓷罐子,小火,慢慢地熬。二嬸子開始種菜,她承包了附近十幾畝地,忙的時候雇了村里的婦女們一起來。二嬸子甚至自己買了電動小三輪,像一個小老板一樣,帶著她的菜品,往返無數個蔬菜市場。
有一天,若你打二嬸子門前經過,或許你會看到,二嬸子安靜地臥在躺椅上,她閉著眼睛,抿著嘴唇,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沒有想。那一定是個美好的傍晚,金色的陽光灑在她身上,陽光細細地梳理著她的頭發,梳理著她眼角縱生的細紋。二嬸子是真的老了呵!還好,爐上正煮著釅釅的茶,腳下正臥著懶懶的貓,曾經在無盡的歲月里,見證過一個女人的故事和她的態度。
3
曾看過一部電影,什么名字,完全不記得了,只記得男主特別心疼女兒,為了維護女兒,不得不進入別人設下的套,最終選擇去做牢,冤獄一坐就是十八年。十八年后出來,之前的翩翩少年郎,已完全不成樣子,心中一個執念,就是找出原兇,報仇,報仇!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半小時的影片,男主自出場到最后落幕,所有鏡頭,不管是做什么事,嘴里全是在吃甜筒。有那么喜歡嗎?電影看完了,甜筒的鏡頭因為不理解,變得特別印象深刻。
曾仔細留意過那些在廣場上肆意舞蹈的大媽們。她們的生活都和樂嗎?她們都沒有一絲煩惱嗎?有一回看一個平民歌唱節目,主角正是一位喜愛廣場舞的阿姨。在阿姨的訴說里,她的際遇,令在場很多人動容。阿姨卻淡淡地說:“所以我要跳舞,這老胳膊老腿的,陪著我一起經歷這么些事,這五臟六腹,體驗了酸甜苦辣各種滋味,總得善待他們,總得叫他們透口氣。再者,不跳舞能怎樣?叫我去哭?叫我去乞求上天的垂憐?我知道那沒有用,我也做不來。”
突然就明白了電影里那個男主,多少支甜筒,都沖淡不了心里的苦,但他至少可以選擇,當被苦澀包裹著的時候,還記得甜是什么味道。
生活給予我們的,從來就不是表面的四平八穩,只是強者更懂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道理。長歌當哭,也只能是說說而已,更多時候,我們只能含著淚,帶著笑,把一片難看的疤痕裝飾成一朵漂亮的花。而在這粘稠的歲月里,有一二喜好,懂一晌貪歡,是多么重要,多么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