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阿莞第一人稱寫的短評。
2016年韓劇《我親愛的朋友們》原創劇評
莞啊,你的痛,我懂。
by Kilualavender雋(雋永劇評)
序
獻給所有因為原生家庭而痛苦和掙扎的孩子們。
你們是比常人要更堅強和溫厚的存在,所以上蒼才選擇給予你們殘痛的磨礪。
要一直堅持下去,堅持到所有苦痛都逾越和淡漠的那一天。
在某一個驚詫的瞬間,你會突兀地意識到 —— 原來所有疼痛的經歷都是有其意義的。沒有那些過往和回憶,就無法成就完整但并不完美的自我。
我對母親最最大的期望,那便是她能永永遠遠生機勃勃地和我對峙,抗爭,關愛。永永遠遠健健康康地活著,不要生病,不要失憶,不要衰老,最好也不要有一天拋下我獨留人世。祝所有的父母兒女永生安樂。
正文
我叫樸莞,獨生女。未婚,海歸。為解決生計,平時會接一些翻譯的工作,也一直不間斷地為出版社自由撰稿,姑且算是一名作家吧。父親已經離世。母親;外婆,舅舅,外公都建在,一家五口分居三處。
我們家的女人都活得很辛苦。外公年輕時酗酒如命,酒精催化了男人暴劣的本性,男人猛烈揮擊下的發泄是女人身心無法磨滅的夭殤。外公晚年得了癡呆,離不開氧氣,像初生的小雛一般巴膠著外婆到處兜轉。外婆高齡產下的獨子卻在壯年失去了一條腿,在床上廢了數年后終于可以勉強地用拐杖支撐著走路。年過古稀的外婆獨自負擔著大片的農田,憑借著辛酸的蠻狠維系著一家人的生存。
母親一生操勞,沒有停歇過,一個人經營著一家中餐館。她和父親是自由戀愛,發現懷上我的時候應該是最幸福的時光吧。給我取名「莞」,是否希望我在任何境遇都堅守微笑的樣子?也許雄性天生的生理構造致使男人很難只鐘情一個女人,所以父親也陷入了天下男人大凡無力抵御的甜蜜誘惑 —— 外遇。然后如所有悲情的小說橋段一般,母親親眼見證了父親身體的出軌,在他倆的婚床上。對于大多數女人來說,性愛是很難將靈魂和身體徹底脫節的,所以那一刻母親眼里的身體交合就等同于靈體合一的污穢和背叛,即便只是短暫的。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傍晚,母親帶著我離家。彼時母親走得很快,根本沒有注意到我踉蹌的步伐。走到某一處空地,她讓我坐下,遞給了我愛喝的酸乳。也許孩子有時比成人想象得要更為敏銳。我永遠記得那時母親空洞的眼神,微顫的手指,和絕望的氣息。幼小的我似乎早已知道,喝下那瓶酸乳的結局。我不知道為什么當時的母親如此冷然地逼我喝下那瓶酸乳,那種不近人情的堅持。我微弱的抗拒沒有成功。在眼前的世界變成一片漆黑的游離前,殘留的定格是母親恍惚的淚眼和急切的呼喊。
歲月的齒輪轉動著,四季的年華交替著。我長大了,留學了,戀愛了。到了適婚的年齡,母親對我的管教依舊無孔不入,時而密集地讓我窒息。我從最初放肆的叛逆,經歷了徒勞的掙扎后,成就了隱秘的反抗。母親不允許我做的,我都一一嘗試了。我學會了抽煙,和有婦之夫接吻,與人同居, 甚至決定和殘疾人廝守。不過最終我還是懦弱地淺嘗輒止,心軟地回歸復位。我告訴自己那是因為母親愛我,我也愛她。母親希望我進的大學,我拼命地實現了那渺茫的希望。母親希望我寫的小說,有關她和幾位姨的,我推疑再三最終還是決定動筆。母親不允許我談的戀愛,我毅然拋下了身心俱傷的愛人,回到了母親身邊。你們看,我是不是很聽母親的話?
我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仰賴著愛才能生存下去的人,和沒有愛也能生存下去的人。我和母親顯然都不從屬后者,卻總是被迫地作為后者跌宕地活著。我想,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母親以外,怕是沒有第二個人承接過我灼烈的歇斯底里了吧。我是如此深愛著母親,卻往往也是傷害她至深的人。有時我甚至覺得,這樣的牽絆對于我們彼此,都是一種近乎殘忍的桎梏。我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去深愛她,不是因為血緣的關系,只是將她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身份去尊敬,批判和愛護。只是,我這樣私認為公正、平等、無私的愛,到頭來也只是一種自以為是的偽善和自我滿足的殘忍罷了。母親總是用著最凡常的方式,帶著粗線條的深愛,滲入到我的骨血中;或許有時,帶著一廂情愿的強制和沉重。那或許也是愛的一種表現方式,盡管參雜著癲狂和殘暴的因子,盡管結局總是兩敗俱傷。
那一天我來到母親的公寓采訪她。我打開了筆記本,翻開了手賬,拿出了錄音筆。我篤定地削著鉛筆。母親風風火火地出了房間,帶著一股生猛的火氣。她張口便問:“你和東珍分手了嗎?”
“我們根本就不是分手不分手的關系。”我沒有望向母親,平淡地回應著。
“你既然不見延夏,為什么要見東珍?”母親沒有松口,顯然不滿意我模棱兩可的說辭。
“媽媽,我今天是來采訪的。”我抬頭望向了她,說出了我的目的。
“什么?”母親顯然沒有聽明白,一屁股坐在了我面前的沙發上。
“這不是媽媽的夙愿嗎?你不是讓我寫小說嗎?關于媽媽和姨們的故事。所以我打算來采訪。”我望向母親回復道。
“你為什么和延夏分手?你喜歡過他嗎?你們交往過嗎?”母親咄咄逼人地發問。
“但是故事要從哪兒開始比較好呢?從媽媽出生的時候開始?不,從媽媽記事的年紀?”我答非所問。
“你們在交往的,是吧?依我看,你們分明是交往過的。但是你為什么要和延夏分手?難道那個家伙也出軌了?像之前東珍那個混蛋一樣?”看來母親是不愿放過這個她糾結的問題。
“成為殘疾人了。” 我繼續用刀削著鉛筆,低著頭沒有看她,淡漠地回道。“媽媽你不是不讓我和殘疾人結婚的嗎?”我將鉛筆的一頭頂著柔軟的大拇指,拿著鋒利的小刀繼續削著,反問道。“所以分手了。不, 是我遺棄了他。我不是很聽媽媽話的嗎?” 我終于抬頭,和母親對視。我自顧自地說著:“那現在開始采訪吧。那個時候怎么樣?媽媽故事的開始是。。。我6歲的時候,去外婆家的時候,從那個時候開始。。。你不記得了嗎?我記得非常清楚。媽媽,你當時為什么要殺了我?。。。你不記得了嗎?在野地上。”母親震驚木楞的樣子有些好笑,竟讓我有絲報復的快感。側光下母親的眼珠透亮地接近琥珀色,像呆滯的人偶僵直在空氣中。我平視的目光正好可以看到她彎曲的五指留在牛仔褲上的抓痕。
“野。。。野地。。。狗屁,你瘋了嗎?說什么屁話呢?你真的沒和東珍交往過嗎?那你們親什么嘴啊?為什么抱在一起?如果沒瘋的話,為什么要抱有婦之夫?騙誰呢?真是的!”母親猛然地起身,機關槍似地開口。
“那是失誤。”我乏力地隨口回了一句。
“失誤!!”母親立即高八調地回擊:“說得真好聽!臭丫頭!還有,你聽媽媽的話?艾古,你那么聽我的話,所以才和有婦之夫在一起的嗎? 瘋丫頭!真是搞笑。媽媽說的話都趕不上路上的狗屎了!你不知道你爸爸對媽媽做了什么,你才要做那種事嗎?失誤?!失誤?!有張破嘴就胡說八道,臭丫頭!”母親越說越生氣,唾沫星子濺了我一臉。我沒有看向她,她憤恨的表情一定很扭曲。她幾次想要轉身而去,又折了回來繼續破口大罵。末了,我聽到了她鄙夷的咂嘴和怨恨的嘆氣。
“我等你。”我平靜地告知,在母親甩門離去之前。
我等了母親漫長的一天。等待的時候,我整理了零碎的雜想。我幫母親洗晾了衣服,擦拭了地板和浴室,收拾了冰箱和垃圾。說真的,我對自己的住所都沒有那么費心地打掃過。打掃是很消耗體力的活動,所以我忙碌地沒有空暇去思考惱人的現實。雜亂的心情隨著汗水和體能的耗費而緩慢地沉淀平穩。深夜,母親終于開著車回來了。在露臺上的我注視著她的車緩緩地開進了小區。我和母親四目對視。
“這個家倒是整理得挺好的,自己的家天天亂七八糟的。怎么回事啊?做從來不做的事。”母親進門之后環顧了四周便開始嘟囔。
“不做的事是小時候經常做的事。不記得了嗎?從6歲開始,收拾屋子,洗碗筷,為了讓媽媽笑,拿田地里開的花插花。。。那時候的我為了讓媽媽喜歡,是什么事都會做的孩子。現在大了,厭煩了,才不做的。”我陷入回憶地說著小小的自己,那個有點怯懦乖順的自己,唯一的心愿就是得到長輩的稱贊和笑意。
“那時候才令人懷念。”母親噴出了這句。
“有什么可懷念的。那時候的我每天都提心吊膽的,媽媽會不會逃走?媽媽會不會又喂我吃藥?。。。”我靠著壁柜,那一夜仍然歷歷在目。
“從昨天開始到底說什么胡話,讓人聽不懂。快走吧,臭丫頭!看都不想看你一眼,還有東珍!”母親繞過我,沒有對視,徑自脫下了帽子和外套。眼見她想打開電視,我走了過去,抓走了她手里的遙控器,盤坐在了她的面前。“媽媽,以后不要再干涉我的人生了!” 我鄭重地向母親宣戰。
“干涉的話呢?干涉的話呢?媽媽要是干涉你的人生,你能怎樣?你這個臭丫頭,我讓你不要見東珍,是那么讓你像仇人一樣仇恨我的一件事嗎?”母親挺立著,用理直氣壯的俯視角度對著我,盛氣凌人地怒目圓睜。她拿著手里還未放下的包,往我頭頂的命門狠命地敲打了一下,一股疼痛沖入我的頭頂。母親總是這樣,遇到對她不利的話題,就用高分貝的氣勢咄咄逼人,或者用言語和行動的暴力來轉移主題。在她眼里,我沒有自主的權利;我永遠是她的附屬品,一輩子逃不開她的掌控。
“我為什么要見東珍前輩?!”我啞著聲反問著。
“啊,那也是我的錯咯?!”母親坐了下來,大聲地對峙道。
“對的,當然是媽媽的錯。想要隨便地活著。我為什么要拋下都同居了的延夏?”我沒有示弱地責問著。
“什么?同居?!”母親顯然被這個新發現的秘密驚嚇得忘記了教訓我。
“我是媽媽的女兒。媽媽不讓做的事情不會做。媽媽說討厭殘疾人,所以我拋下了受傷的他回到了韓國。當時媽媽暈倒了,也是個很好的借口。6歲的時候,在外婆家門口的野地里,喂我藥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我是屬于媽媽的。所以,即使害怕的要命,但媽媽讓我喝藥,我就得喝藥。我拋下延夏,都是因為媽媽。我瘋了一般愛過的男人,因為身體不好拋棄了他。我的內心對我說 —— 壞女人,隨便活吧。良心也丟掉,隨便活吧。媽媽,你必須向我說對不起,對我說抱歉,為什么這么對我?!我是屬于媽媽的嗎?因為是媽媽生下的?媽媽就可以殺了我嗎?為什么那么對我?我為什么是媽媽的?說啊,為什么那么對我?說啊!”我抓起了手邊常年陪伴我的筆記本,狠命地摔到了地上。我又抓起了隨手可及的玻璃花瓶發泄地甩扔,里面有我為母親采摘的純白的小波斯菊,散落了一地。我握緊右拳,狠命地敲擊著滿是玻璃碎渣的桌面。我竟一點都感覺不到疼痛,我的內心滿是激昂的快感,對母親報復的快感。今天,我決意要讓母親看清我隱蔽的傷疤,要讓母親聽清我按壓的制抑。我一直對自己說母親是愛我的,比任何人都要深愛;我是被期待著,寵愛著來到這個世上的。。。只是,為什么這樣的愛,讓我這樣的痛?痛到微拉輕扯就會止不住地血涌不止?就好像每天給我吃最珍惜的菜肴,我不是嘔吐到泛酸,就是拉稀到鈍疼。結果,血脈的不暢致使器官只能吸收極少的營養。母親的雙眼充斥著茫亂的不置信,她一反常態地沒有開口,只是粗重地喘著氣。母親瞪圓的雙眼,撐大的鼻孔,抖動的雙手,顯然她還在處理著我過于龐大的信息投擲和情緒波動。
我雙手握拳,繼續拍打著桌面,用我平生最大的氣力反復地發問著:“我為什么是媽媽的?我為什么是媽媽的?說啊!為什么?為什么我是屬于媽媽的??!對我說啊!”我從來沒有如此歇斯底里地發泄過,似乎體內所有暴亂的分子都被完全地解禁,徹底地釋放。我的內心似乎有著源源不斷的愛和恨,愛中生恨,恨中有愛。 我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和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對于母親和自身的愛、恨;以及我們都刻意淡忘的過往所帶來的反噬和沖擊。
母親終于奔潰,她哭泣著抓住了我的手不讓我自殘,哭喊著:“你當然是我的啊!”她抱緊了我。
“放開我!放開!快放開我!”我狠命地掙脫出母親的擁抱,我的身心都排斥著她的觸碰。“我真的討厭你!我真的討厭媽媽!”我無法安然地呆在母親的懷抱里,呆在她身體里的每一秒都讓我窒息和惡心到快要爆裂。母親的愛,太過苛求,就像是嚴實的塑封,附「愛」的濃稠。母親的愛,太過沉重,就像是暴力的棺木,以「愛」的名義。 母親的愛,太過占有,就像是自私的枷鎖,用「愛」的署名。
“我想著死。可是怎么能丟下你自己?怎么可以丟下你?你討厭媽媽,你討厭媽媽,我現在都知道了。討厭就討厭吧。”母親依舊用身體抱著我,擋住了尖銳的桌角和遍布的碎渣。我無視著她手臂上滲開的鮮紅,內心卻夾雜著雙重的蹂躪,兼具著報復的快意和愧疚的心疼。發泄過后的我,卻又想下一秒便狠狠地擁住母親,向她深深地道歉。這或許就是母親的命運吧 —— 無論孩子如何憎恨母親,說出如何惡毒的話語,母親都無法決絕地拋棄孩子,只把所有的苦、痛、悲、哀都咽進肚內。 這也許就是孩子的宿命吧 —— 無論孩子如何厭惡母親,厭惡到想要剔除身體內那一半的基因,孩子都永生無法叛逃出母親的領地。即使成功脫離,那也一定是經歷了慘絕的博弈。
尾語
有一天,也許你會挫敗地發現你進入不了孩子的世界,你會善感地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孩子向你豎起了心防。。。也許孩子在你面前總是乖巧,可愛,聽話,溫暖的存在,甚至于是討好般的。于是你放心了,心安了,松懈了。于是,你不再熱衷傾聽,熱心關注,熱切訴說,或者你步入了另一種炙烈的極端,接近教條的控制和洗腦的灌輸,潛移默化,循序漸進,連自己都不自知。。。但也許,你會和孩子一起進化,成長,共勉。用心,但不過度,是最好的方式。你的資質,才能,學識,財富,累積是孩子的基墊和啟蒙,也是壁壘和阻礙。理性兼具感性,悲觀結合樂觀,光與影,陰與陽,相得益彰,不可或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