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 ? ?
簡單說,藝術(shù)家和作家一樣,都是在詮釋生活中某種幸福或不幸福的狀態(tài)、事件和感覺,隨后賦之以形,或敷之與彩,剩下的便是觀者的釋讀了,有的埋藏很深,很難讀,有的一看就明白,比如保羅奧特布里奇那張著名的照片《戴著肉類包裝工手套的裸女》,淺層看,或許是鐵指甲和肌膚的對比,但那或許就是自虐快感的經(jīng)典表現(xiàn),這種閱讀需要一些理解的條件,但是,比爾歐文斯的那張照片《我們真的很幸福。我們的孩子很健康。我們吃的很好,我們有個溫馨的家》,那就任何人都可以讀了,只要沒有智障。在現(xiàn)代繪畫里直接詮釋幸福,而十分有趣的便是漢密爾敦的《什么造就了今天如此不一樣的家庭》,畫面里面樣樣皆有,健美的男人,豐乳女人,錄音機,保姆,吸塵器,沙發(fā),電視機……跟我們現(xiàn)在司空見慣的全球化生活一樣,但這幸福嗎?――這是種反諷。
若從我喜歡的藝術(shù)家來說,我更喜歡含蓄得多的Edward Hopper,他畫面中的窗口和光線是由孤寂疏通連接的,幸福變?yōu)橐环N光線,一種氛圍,多數(shù)情況是一種正在逼近的危險的幸福,事先張揚的幸福或幸福的謀殺,破案小說的氛圍奇怪地和小鎮(zhèn)環(huán)境結(jié)合在了一起。他的名作《曬太陽的人們》把對幸福的理解力表現(xiàn)到了一種及至。畫面中的五個人,把自己舒適的姿體交給了陽光,風景,甚至交腳躺椅的四條腿腿,空虛孤寂這種不可見的情緒油然變得可見,甚至一種類似羅馬的頹敗,傷感的幸福也隨那-片金色的田野飄然而至,難怪有許多美國知識分子特別喜歡他,幾年前,正因為Hopper,我和一個華裔美國精英有過神往。用李放的憨癡來解釋Hopper也是可行的,從內(nèi)在關(guān)心的主題上看,強調(diào)本土文化性看,他們有相似的領(lǐng)域,只是表現(xiàn)方法一樣,圖象系統(tǒng)不一樣。
李放是從國畫轉(zhuǎn)到油畫的,參加過各種展覽,作過各種嘗試,但數(shù)年如一日慘淡經(jīng)營的還是他的憨癡的幸福這一系列,算起來怕已有五年之久,當代畫壇,數(shù)年堅持一種狹窄題材的,恐怕沒幾個,最成功的是張曉綱。李放雖然沒有那種大紫大紅,但專心的愛家還是有的,我購買的第一張油畫,就是他的,上海有位藏家?guī)缀趺磕甓家账麕追?,分眾時代,你還能求什么呢?很多有眼光的人,都認為李放的風格十分獨特,但自屏于主流之外,其實,只要你稍微丟掉一點你腦子里形成的那些框框,稍微偏離一點傳統(tǒng)的造型,你就能理解,抽象畫都可以理解,還有什么風格不能理解呢!
憨癡的幸福的創(chuàng)作正好是從世紀初開始的,上個世紀末,中國經(jīng)歷了一個變數(shù),混亂悲觀,一下就從意識形態(tài)的精神亢奮躍入了對物質(zhì)從未有過的渴慕,作為文化癥狀,那明顯是饑餓的一種反?;憩F(xiàn),饑餓既是一種生理疾病,也是一種精神疾病,跟痛的社會特征一樣,黑貓白貓走兩個極端從來都是中國文化的特征。物質(zhì)生活是很容易塑造成形的,就像幸福感作為一種國家意識俯拾即是,一個平民在官場上沒有話語權(quán),但在數(shù)字上,他卻有話語權(quán),如此達到的幸福還從未這么廣泛的平民化過。幸福更多的時候表現(xiàn)為一個數(shù)字,就像民間日常生活中最喜歡表達的幾位數(shù),證券公司的人也老在說我們玩的是數(shù)字游戲,就像萬字在80年代十分有魅力,記得,那時我曾陪英國記者去采訪過本城一個做蚊帳發(fā)財?shù)娜耍拿志徒袟畎偃f,上過美國時代新聞周刊,我們?nèi)ヒ娝麜r,他的幸福感溢于言表,很像憨癡幸福中某個飛翔的角色,如果意識形態(tài)當?shù)?,他就不會有這樣的境遇,因為在過去,他屬于有問題的人,但事過境遷,到了本世紀,我想他恐怕也就風光不再,因為萬字又成了弱勢群體的游戲了,幸福量化的尺度又變了,身體感官也變了,――是不是中國人非得幸福反常化夠了,才能真正地理解幸福,李放的作品,肯定是想幫助人們,甚至不惜恐嚇人們,把握好身體的尺度,幸福的尺度,否則,你必將扭曲,成為一種災(zāi)難。
可能是因為畫國畫的原因,李放在轉(zhuǎn)向油畫時,做了減法,拋棄了許多轉(zhuǎn)向者的通病,就是過于豐富的色彩,過于復雜的曲線,而是采用了極少主義的手法。憨癡的幸福基本上是用紅色和藍色兩種大色塊敷呈的,這種構(gòu)成在西畫里可追述到表現(xiàn)主義,但紅色在中國卻具有特別的象征意義,不啻是革命,而且,更多是一種溫馨,亮麗,也函蓋了身體的一種高度的本能和知覺,畫家更多是在這個層面上選擇色調(diào)的,藍色,無疑是憂郁的代表色,兩者相疊,無疑使繪畫在憨癡的幸福這一主題中獲得了相當大的張力。憨癡的幸福從開始到最后,唯一的變化,便是早期用藍色渲染背景,用紅色畫肉身,后來,卻相反,肉身全用藍色敷衍,這大概和畫家越來越意識到肉身主體之悲觀有關(guān)。這種調(diào)整本身也很有趣,代表肉體感官的紅色轉(zhuǎn)而為具有社會學意味的背景,而憂郁的氣氛,卻轉(zhuǎn)而為肉身這一空間。還有一個變化,那就是在過去純粹平面的背景中,畫家給出了地平線和云彩,而黃色又局部地取代了紅色,形成了新的暗喻關(guān)系。因為黃色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貧窮土地的象征,龍的象征。藝術(shù)家并非社會學的布道者,但是肉身的幸福滿足,換來土地自然生態(tài)的犧牲,這種殺雞取卵,本末倒置的全球化的問題,不能不成為藝術(shù)家關(guān)心的話題。
而正是上述問題,才為畫家的雙重空間提供了意識上的支撐,那就是畫面上的肉身是一個可引述的空間,比外部空間更復雜,更沖突,也更難以理解,所以,畫家在處理兩者時,使用的手法,在輕重比例上也是分別對待的。外部空間,以透視關(guān)系或遠縮法看,讓人有虛擬的感覺,而肉身卻顯得非常的具像和現(xiàn)實(其實也是一種虛擬),這種現(xiàn)實和民族的集體無意識有關(guān),因為,當豐盈物質(zhì)的生活提升了人民身體的知覺和感官的放肆后,人們更加看重自己了!用上個世紀的話說覺醒了,但現(xiàn)在是身體的覺醒,饑餓的覺醒,各種感官混合的覺醒,若用畫家的繪畫語言說,就是會飛的狂人,這點早在上個世紀魯迅的小說里就已經(jīng)表述過了,現(xiàn)在只是內(nèi)容有所增加,因為物質(zhì)形式也在增加。
在看似平涂的肉身空間內(nèi)部,本來是凹凸表現(xiàn)的場所,但是畫家采用了國畫中常見的皴法,這是畫家唯一使用中國技法的地方,這樣一來,整個肢體空間便充滿了中國化的戲劇性場面,層次也隨之豐富起來。從構(gòu)成看,肢體不是按透視關(guān)系來安排的,而是按畫面的張力來分配的,很像照片經(jīng)過裁剪而成,一切符號全在肢體的界限內(nèi)蔓延,分辨不出男女陰陽,是變形人還是變態(tài)人,我們也很難區(qū)分,雙性人本身也早已被文化定義為某種正常的現(xiàn)象了,肢體又在累積和錯位,這點不能不看出畫家運用觀念的地方,因為,在這些錯亂的身體上,我們體味了幸福的反義詞,如果幸福的內(nèi)涵是和諧,那么錯亂呢?如果錯亂是我們?nèi)馍砉逃械囊环N特性,那么幸福呢?錯亂、窺視、自淫、戀乳僻等等……全都放肆而夸張,同時擁擠也成為肢體構(gòu)成的一種特性,我們沒有忘記,在人口最多的國家,人們是怎么生活在一種恐懼和精神的饑餓中的,這些肢體像太空人一樣,擠滿了畫面,所有可能庇護人們的自然之物和精神性的東西都被擠掉了,這些器官――我們在畫家的帶領(lǐng)下只能這樣可悲地稱謂人了――帶著蒙古游牧族的臉型,帶著農(nóng)耕文化的稻作味和兒童天真無知的狀態(tài),戲謔式地撲向我們,撲向畫框以外,剩下的又得靠我們自己去想了,或許這些軀體,飛出藝術(shù)家的空間后,為了維護地球上的干凈和闊綽,趕緊就自覺地把自己扔進了垃圾桶,可惜的是,他們恰恰凝固在了畫框上,憨癡,而且勇敢,自戀,而且嘈雜。
? ? ? ? ? ? ? ? ? ? ? ? ? ?2005年8月9日于蜀 ? ? 鐘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