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
? ? ? ? ? ? ? ? ? ? ? 李清照
? ? ?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閑掩，日上簾鉤。生怕閑愁暗恨，多少事，欲說還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 ? ?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guān)，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綠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幾段新愁。
? ? ? ?首先要說，“鳳凰臺上憶吹簫”，這可是一個不太常見的詞牌名，里面有一對神仙眷侶，演繹出了浪漫的愛情故事。
? ? ? ?秦穆公有個漂亮女兒叫弄玉，精通音律，華山有個隱居的年輕才俊，叫蕭史，善吹簫管。兩人喜結(jié)連理，吹簫引鳳，后升天而去。
至于詞的題目“香冷金猊”，也有點冷僻呢。金猊這里只用黃銅鑄成的獅子型的香爐。那“香冷”的意思就很明白了，是指香爐里面的香料已經(jīng)燃盡。
? ? ? ?在古代貴族婦女的房子里面，各種材質(zhì)的有精美雕飾的香爐或者薰爐，是常備的物事。不僅平日里香爐里冒出縷縷細煙，在房子里散發(fā)著天然的香味，她貼身的衣服，蓋的被褥，都要薰香的，甚至房中四壁的涂泥，都有可能是和了天然香料的。
? ? ? ?這真是一個美麗的所在。
? ? ? ? 而一開始的三句“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讓我們看到了這個不同凡響的女人在清晨起床時的情景。
? ? ? ?香爐早就冷去，錦被胡亂地堆在了一起，在晨光下波紋起伏，睡眼迷離，精神恍惚間，就像翻起的紅浪。
? ? ? ?讀到這里，你會想，咋這么懶呢。不消你說，詞人自己馬上回答了你的疑問：就是懶，頭都不想梳呢！
? ? ? ? 一個“慵”字就是她自己的招供。
? ? ? ?下面兩句緊接著慵字展開：“任寶奩閑掩，日上簾鉤。”
? ? ? “奩”是古代漢族婦女存放梳妝用品的盒子。《紅樓夢》中賈雨村有一首詩就寫到奩：“玉在匣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把自己比作匣內(nèi)之玉，奩內(nèi)之釵，遲早要飛黃騰達的。
? ? ? ?南渡之前的李清照，經(jīng)常用閨房的這些器物來抒發(fā)自己的一腔子閑愁，我在說到她的《玉樓春》時，有過這么一段話：
? ? ? ?“此時的李清照，正是閨中少婦，丈夫遠行，難免寂寞。人在這個時候，往往就容易盯著一個事物看，這些事物無非就是團扇簾櫳，帷幕床枕，花箋燈燭，以及搗衣砧，妝鏡臺，偶爾抬起頭來，還會有窗外的竹影梅枝，春風楊柳，走出門去，也可見高樓飛雁，玉階秋聲。而借此要表現(xiàn)的，往往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思念。”
? ? ? ?這里又有了寶奩、簾鉤，任由日光慢慢地在上面移動。
? ? ? ?所以這幾句詞，由一個“慵”字就統(tǒng)率了。早起香消煙冷，她懶得去添加；錦被亂陳，她無心去折疊；烏發(fā)蓬松，她不想去梳理；寶奩閑置，不去擦拭；甚至日上三竿，還不想穿衣下地。
? ? ? ?夠懶的了。
? ? ? ?但這一派嬌慵之態(tài)，真?zhèn)€地惹人憐愛！
但是當讀到“生怕閑愁暗恨，多少事，欲說還休”三句時，我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前面她賴在床上不肯起來的真正原因。
? ? ? ?原來這是與丈夫分別呢！
? ? ? ?唐圭璋在《唐宋詞簡釋》里面說，“生怕”二句，點明離別之苦。而有些版本在這里直接寫作“生怕離懷別苦”，那意思，就更加直白了。
? ? ? ?那兩人分別，“欲說還休”，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況呢？這時候應(yīng)該有千言萬語啊。這讓我們想到了柳永那首著名的《雨霖鈴》，里面分別的場景催人淚下：“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 ? ? ?千言萬語哪里比得上深情的凝望！
? ? ? ?所以我們認為，兩個真正相愛的人分別，好像不應(yīng)該有說不完的話。
? ? ? ?接下來的三句“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李清照以近乎撒嬌的語氣告訴丈夫，我最近瘦了，不是因為生病，不是因為飲酒，也不是因為悲秋。
? ? ? ?那是因為什么呢？答案只有明眼人才能看出來呢。明人沈際飛在《草堂詩余》里面說道：“瘦為甚的？尤妙。”
? ? ? ?真是明知故問。
? ? ? ?下半闕以疊詞開頭：“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guān)，也則難留。”
? ? ? ?“休休”猶言“罷了罷了”，這是留不住離人之后失望之極的感嘆。算了吧，算了吧，即便是唱千萬遍《陽關(guān)三疊》，也很難留住你了。
? ? ? ?“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兩句，用了典故。武陵人就是遠行人，而秦樓就是秦穆公為弄玉和蕭史所修的鳳凰臺。因為它和愛情有關(guān)，所以被人反復引用。李白在《憶秦娥》里面寫道：“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
? ? ? ?詞人居然在這里點到了詞牌名，我們相信這是無意的。她這里要說的是那對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 ? ? ?我們?yōu)槭裁床荒芎退麄円粯与p棲雙飛，去過神仙日子呢？
? ? ? ?下面幾句，就設(shè)想離別后的情景：“惟有樓前流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 ? ? ?你走后，能陪伴我的，只有樓前流水。
? ? ? ?為什么會寫到樓前流水呢？我們設(shè)想，他們倆人在一起的時候，經(jīng)常攜手憑欄，同觀樓前流水，那相親相愛的身影，經(jīng)常倒映在這一灣水中呢。
? ? ? ?八十多歲的陸游當年重游沈園，看到橋下流水竟傷心不已：“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 ? ? ?橋下流水曾經(jīng)倒映著它和唐琬恩愛的身影。而同樣面對流水，李清照用了一個詞，叫做“凝眸”。
? ? ? ?張祖旺曾經(jīng)說，詞中語言有“艷語、雋語、奇語、豪語、苦語、癡語、沒要緊語”。在舉例子的時候，他說，李清照這句“惟有樓前流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就是典型的癡語。
? ? ? 而癡望之下產(chǎn)生的，就是一段新愁：“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 ? ? ?在詞的上半闋，詞人瘦了，叫“新瘦”，在下半闋，她發(fā)愁了，又叫“新愁”。
? ? ? ?都是因為你，趙明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