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喬立杰
十六歲的那個夜晚，他休息了，他把畢生的使命交給了我。那個傍晚他跪在那里很久，他從來都沒有那樣的虔誠和渺小。和偌大的秋水湖比起來，他只是滄海一粟，和偉大的神比起來，他是那么的虔誠。是這片土地和這湖秋水養育了他，是這里的人們給了他一生享用不盡的尊嚴。在那個時刻，他徹底放松了，他放下了幾十年扛在肩上的重擔，只身輕裝，但卻顯得步履蹣跚。他不斷地叩首，面朝湖水，面朝神的方向。
我站在他不遠處，一直看著他的背影，一直看著他凌亂的白發在風中飄搖。我沒法猜透他內心此時的感受，但是，我能想象的到他那時是多么的快意，多么的灑脫。他在幾十年里忘記了自己存在的根本，只是不斷告訴自己放棄情感，放棄自我，放棄理想，放棄一切的一切，他貢獻了他的一生，為了眼前的這個部落。所有的英靈看著他呢，所有的子民看著他呢，他是尊嚴的象征，他是秋水人心中的豐碑。
我摸著脖子上的珠子，把它輕輕放在鼻子上，我能感受到他的氣息和靈魂。我在等他，等他和神告別，我知道可能會很久，可是我很愿意這樣看著他。因為我知道，在這以后他不會再來這里了，他能看到的景色也許是他最后的回憶了。他用無言的行動告訴了我，一個真正的寂寞的人是如何忍受這樣的煎熬的，一個真正的尊者是如何用行動來證明永恒的。朦朧的煙云遮住了夕陽，大地把最后的余光都留給了他，隨后，一陣陣凄涼淹沒了他的身軀，他在我的眼前變得迷茫。
一個人把一種信仰堅守了幾十年，而且成功的讓萬千人們都在堅守這個信仰，可想而知他內心的力量是何等的強大。秋水有他，才會有今天的質樸，人們不是每天都是爭名奪利，不是每天都在爭吵不休，取而代之的反而是用和諧，包容來生活。他讓人們知道，建立在邪惡之上的善良是多么的可貴，用善良化解一切的怨恨是多么的偉大和崇高。我理解他，因為我長大了。
他坐在地上，招呼我過去。大概他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因為他熟悉我的氣味。從襁褓開始，他就用他的全身感受我的存在，我每天去到了哪里他都知道，他不斷的包容我，不斷的體諒我，不斷的教導我，就是為了能讓我成為一個合格的僧主。也許，他讓我過去，是對我最后的忠告。
我走到他的身邊，他示意我坐下，和他并排而坐。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和他坐在一起，沒有距離，沒有高低之分，甚至沒有了任何的隔閡。
“木子，從今天開始，你就是秋水部落的僧主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他沒有看我，只是眼睛一直盯著秋水湖。
我搖搖頭，看著他蒼白的臉，隨即也把目光轉向了秋水湖。
他舉起他的右手，伸出食指，指著遠方。
“看著我手指的方向，那里就是盡頭。所有的死者都會去到那里，因為那里是他們的開始。當然，那里也是我生命的終點和起點。木子，你要知道，僧主是秋水最至高無上的領導者，雖然我們不需要做什么，但是你必須要支撐起千千萬萬人們的內心，因為他們需要信仰，需要有一個依靠。”
他放下手，轉過臉來，用那雙眼睛看著我，我頓時感到他的話是有分量的，那是一種無名的寄托，一種使命的更迭。他用手撥弄了擋在我眼前的頭發，仔細地端詳著我，看著我，那么的深情，那么的動情。
“你從出生到現在，我一直沒有對你說過的話，我想今天都告訴你。”
聽到他說這話，我的心立即顫了一下。一種莫名的沖動貫穿了我的血液，沒有對我說過的話是什么話呢？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呢？可是，看著他說話的語氣，又不像平時那么的嚴肅，我想這也許是他的真實的一面。我用眼睛告訴他，我期待著。
“秋水是崇尚水葬的。因為我們有秋水湖，這個生我們養我們的偉大的母親，是她給了我們生命和力量。你在這里生活了十六年了，你早已經看到了這里的人們對她的憧憬和神往，所以我們的使命就是保衛秋水湖，沿襲水葬的習俗。”
“可是，僧主，水葬到底意味著什么？”我打斷了他，不解地問道。
“水是萬物生成的基礎，有水才會有生命。水葬對于秋水來說，意味著重生。我們世代生活的地方，早已經習慣了安逸和自由，我們這里沒有戰爭，沒有功名，沒有爾虞我詐。所以人們生活的很幸福，這一切都是源于對水的崇拜，人們不想此生過得很快，因為這樣的生活實在讓人流連，可是為什么人們又那么渴望死亡呢？是因為他們相信，自己死了之后可以水葬，水葬之后又能重生，去到秋水之神的懷抱里，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你知道嗎？”他接著說，“其實我們都是人，我們的生命也都是有始終的，我們不可能一味地活著，我們也將會老去。我們是凡夫俗子，我們是肉體之身，我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們的出現是大自然的饋贈。和其他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事物一樣，我們享受了大自然太多的權利了，我們吃著別的生物，踏著自由廣袤的大地，喝著秋水湖之水。我們是何等的榮耀啊！就是這樣，我們還不滿足，總是覺得生活在這個世界太枯燥，對于自己的未來滿身憂郁，我們期待著有更多的力量賦予我們。但是，為什么在秋水，你看不到塵世的喧囂和煩躁呢？那就是因為我們心中有信仰。”
“僧主，我明白了。我知道為什么這里的人那么崇拜水葬了，那是因為現實告訴我們，只有我們保持住自我，那樣才會過得快樂。如果我們沒有了信仰，沒有了一種精神的寄托，那么我們也會是行尸走肉，游走于塵世一回，到頭來，只是浪費著大自然給予我們的美好饋贈。”
“是的，木子。秋水的人從來都是懷著感恩的心來接受這一切的，我們不知道有什么東西比信仰更重要。人們每天的勞作，每天的辛苦，每天的生活如果沒有了信仰，我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因為他們相信，只要心中有信仰，那心中就會有力量，那自己每天的生活都充滿了期待。水葬，是一種精神的寄托，更是一種思想的依賴，正是因為水葬，人們才會把生死看得均衡，才不會去刻意的想著死亡。如果人們整天在想著死的痛苦，那么活著在世的時候又能怎樣過得很快樂呢？正是由于秋水的人們把死亡看得那么美麗，那么美好，所以你才會看到他們過得是那么的快樂和幸福。”
“那僧主，你說要告訴我沒有對我說過的事情是什么呢？”我實在壓抑不住內心的好奇，還是迫不及待地問到了這個問題。
“我沒有告訴過你的事情有很多，大部分等你以后就會明白的。但是，在今天，我必須告訴你最重要的幾件，我怕萬一哪一天我離開了你會變得茫然。”
他的語調突然間又變得那么低沉，讓我一瞬間感到了一種恐懼和壓抑。看著秋水湖上升起的霧氣，我發現這個秋季和我八歲的那個秋季是那么的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