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臺上的水仙又開了。
你說好要把它移到庇蔭的地方,別讓它嫩白的花瓣受到太陽的灼曬。很奇怪,有的時候明明美好崇高的事物或人,卻在不經意間也會面露殘忍,就像陽光之于水仙。究竟該怪水仙過于柔弱,還是太陽太過強大兇悍?你搬花的手懸在半空,又躊躇了。
五月清明,是回鄉祭拜的日子。你又想起姥爺家院子里大把大把開放的月季花。你本是對花卉不感冒的,卻惟獨永遠記得月季的花色瓣型和香氣。說也奇怪,像這種既不名貴又不特別的花種,充其量冠以小家碧玉的稱號,已是過于抬舉了,偏偏你卻尤為珍愛。你說那是故鄉的使者,平凡的印象,淡雅的回憶。并不出眾,卻那么踏實,那么耐得住端詳與回味。
然后你說,你想回家了。
三藩的太陽太過毒辣,你走在路上,隨時準備被曬到暈倒。耳機里塞滿了Hip Hop的熱歌勁曲,你不是一個尖銳的文藝青年,只聽大俗的流行歌,看榜首的好萊塢大片。和那一張張血統迥異的陌生臉龐跳著笑著,心卻不知飄向了哪里的遠方。那里有管弦絲竹,有琵琶蕭笛。小橋流水,垂柳荷花,白磚青瓦,藤椅香茶。有時候你自己都會覺得好笑,十幾年了,怎么記性就這么好,這幾段小小的記憶碎片,小時候的剪影畫面,怎么就一直記得這么清楚,想忘都忘不了。
后來你想明白了,這就是根吧。一個人,怎么可能剪得斷自己立命的根呢?
就像你永遠都不會忘記中文的聲音和漢字的寫法,無論做過多少英文演講,都不如家鄉的語言說的練達,用得親切。
旅居美國的淘金者里,你算是個異類了吧?還記得當時拿到綠卡時的宣誓嗎?你不是早就向上帝發誓,要放棄你的祖國嗎?一句一句清晰地誓言,每每想起都如芒在背,隨時將你的真心陷入離經叛道,背起祖先的不義之谷。
但是,但是一個中華的兒女,一個炎黃的子孫,上帝認識嗎?你辯解著,心里卻真的沒底。是呀,我到底是誰的子孫?到底是遵姓華夏,還是耶和華?
小時候,算命先生說你是個命里帶風的人,注定一世漂泊。你一直當做笑談,誰知道現在,你已被風吹到大洋彼岸,轉眼已十幾年光景。你曾嘲笑水中的浮萍,沒想到自己最終卻也成了浮萍,流浪沉浮,翻滾輾轉,無根無實。這么久了,你卻連自己的歸屬都說不出,一個太平洋,竟然寬廣到隔絕了你生命的起點。海霧迷蒙,當年熠熠閃光的燈塔,等到了近前,卻不是終抵目的,而是迷失了航向。
你不是個喜歡自怨自艾的人,你相信奮斗,相信夢想。然而越是努力,越是空蕩。像窗臺上那盆鮮白的水仙,明明放它去接受陽光的沐浴,卻最終在熱烈的白日下萎靡枯蔫。到底是水仙不夠堅強,還是它根本不該來到陽光下暴露?但倘若這是水仙寤寐思服的夢想,又為何要枯萎打蔫?究竟是癡人說夢,還是杞人憂天?是外強中干在作怪,還是水土不服的征兆?對你來說,這像是一個永遠解決不了的難題,永遠繾綣纏繞,理論不清。
但是我知道,其實,你只是想家了。你只是想家了。
2010年于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