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僅僅是從村里的小學到鎮子上的初中而已,從村里到鎮上,也不過是4公里的距離,但這短短的4公里,卻讓我們換了天地。仿佛一群猴子,從一個熟悉的叢林遷入了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叢林,在這個新的叢林里,原先橫行霸道的朱偉強們一下子失去了庇護,任由他們囂張的時代徹底結束了。
每每回想起那天朱偉強在左小軍鐵鏈抽打下聲嘶力竭的大哭,我的心里都會泛起一陣無法形容的難過,這種情緒里夾雜著報復后的快感和對暴力下弱者無助的同情。
我總是這么糾結,這一點左小軍和我就不太一樣。天地良心,我這么說絕對不是為了標榜自己有多么善良,相反的,我是在厭惡自己的拖泥帶水,干什么都不能干脆利落,都不能快意恩仇。有善念又無法秉持,好行惡又無法徹底。我這輩子大部分的不愉快,都是因為這種首鼠兩端的性格。
那天上午左小軍故意制造事端找朱偉強麻煩的過程,我沒有目睹,是左小軍后來告訴我的。左小軍說,他趁課間時間溜達進朱偉強的一班,看見講臺上一摞作業本,他就把朱偉強的作業本翻出來,邊看邊罵。
我操,這是誰寫的作業啊,真是他媽豬腦子,趕緊撕了重寫。罵聲未落,左小軍三下五除二把朱偉強的作業本撕了個稀碎。
朱偉強自然知道左小軍罵的是誰,他滿臉漲得通紅,鼓起勇氣跟左小軍回罵,你他媽才是豬腦子,你憑什么撕了我的作業本。
啊?是你的啊,怪不得寫的這么爛呢,確實是豬一樣的腦子。左小軍故作驚訝,陰陽怪氣的回復道。
左小軍,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以為在鎮子上就可以欺負人了嗎,你忘了你像一條狗一樣的時候了嗎?朱偉強憤怒了,他帶著哭腔,拿出了他平生最大的勇氣,來反擊這逼迫的越來越近,越來越緊的強大壓力。
操你媽的,你說誰是狗?你媽逼的你再跟老子說一遍試試?左小軍兇相畢露,一個箭步竄到朱偉強跟前,薅住朱偉強的衣領,差點把他給提了起來。
朱偉強沒有敢再繼續罵下去,這時候,上課鈴聲把朱偉強從萬分窘迫的境地里拯救了出來。左小軍甩下朱偉強,從教室后墻的窗上跳了出來。
傻逼豬,你等著哈,下午放了學了你先別走,今天的事還沒完,你還沒說清楚到底誰是狗呢。左小軍邊爬窗戶邊給朱偉強扔下了一個讓他一整天都不得安然的威脅。
中午吃飯的時候,左小軍找我,讓我下午放學的時候跟他一起走,他說有好戲讓我看。我已經從別的同學那里知道了上午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一想到就要上演我期待已久的“殺豬”行動,心里激動不已,雀躍不已。
時間一晃已到放學時分,左小軍從教室里沖了出來,直接堵到一班的門口,朝著教室里面喊,朱偉強,我們今天一起走啊,還有事跟你說呢。
我在旁邊也看到了在教室里磨蹭的朱偉強,他神色恍惚,面帶驚懼,他想招呼別人跟他一起走,可是他哪里知道,在這個小叢林浸淫已久的這些小猴子們,早就學會了明哲保身,早就學會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哎,其實這也怪不得別人不講義氣,誰讓他朱偉強從小就仗勢欺人呢,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朱偉強無可奈可得走出教室,此時,左小軍、我、左小軍的表哥還有兩個看熱鬧不怕事大的爛仔,一起圍住了教室門口,朱偉強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想側著身子從人縫中沖出包圍圈。左小軍哪里會給他輕易走掉呢,他故意讓朱偉強撞到他的胳膊。
哎呀,哎呀,我操你媽的,你撞我干什么,你眼睛瞎了嗎?左小軍上前一步堵住朱偉強的去處,大驚小怪的朝朱偉強大罵。
是你故意堵住我的好嗎?我有要撞你嗎?朱偉強怒目圓睜,瞪著左小軍反駁道。我站在旁邊甚至都能聽到他因緊張而產生的粗重呼吸。
行行行,算你牛逼,你小心點別把眼珠子掉下來,要不然我一步小心給你踩碎了怎么辦,是不是要找來你爹讓我賠啊?左小軍一邊調侃,一邊拉住朱偉強肥壯的胳膊,說道,我今天就不追究你撞壞我胳膊的事了,咱們先把上午你說我是狗的事掰扯清楚,走吧,我們找地方說說。
朱偉強在我們幾個地痞流氓一樣的家伙的挾持下,到車棚里騎上車,一路在我們幾輛自行車的裹挾下沖出了校門。從學校大門口騎車出來沒幾分鐘,就是一大片打谷場,打谷場上高高地聳立著幾個草垛。我們把自行車停在打谷場,連拖帶拽地把朱偉強弄到草垛后面。
我聽到了朱偉強斷斷續續的嗚咽聲,看到了他肥嘟嘟的臉上流下了淚痕。
傻逼,你說誰是狗?你今天必須說清楚!左下軍的右手里捏著鎖自行車用鏈鎖,左手抓著朱偉強的衣領、兇神惡煞般的逼問這朱偉強。
我說你了嗎?我有點名說你嗎?朱偉強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哭腔,試圖否認上午對左小軍的辱罵。
操你媽的,還嘴硬。左小軍突然間用手一推朱偉強的脖子,在朱偉強踉蹌間右手一甩,直接把鏈子鎖狠狠地抽在了朱偉強的大腿上。
那一刻,朱偉強嘴巴張的老大,額頭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過了有五六秒鐘的時間,朱偉強才把張大的嘴巴翕合了幾次,繼而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
朱偉強的舉動把我們都驚呆了,看得出來,左小軍的表情也有點錯愕,他或許也沒有想到,這一鐵鞭子下去,對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的殺傷力是如此之巨大。
我們幾個人怕事情鬧的太大,也趕緊上去隔開兩個人,有人對左小軍說,算了算了,差不多就行了。也有人對朱偉強說,行了行了,誰讓你罵人家是狗呢,自作自受了吧,還好意思哭。
朱偉強一邊哭著,一邊一瘸一拐地往自己的自行車旁邊走去。包括左小軍在內,我們都沒有再去阻攔他。只是左小軍還在后面罵罵咧咧地發著余威。傻逼,以后長點記性,這已經不是在你們村了,知道了嗎?
朱偉強騎上他的自行車獨自一人走了,夕陽的光芒把天邊的云彩染的彤紅,他肥墩墩的身影逆著霞光,像一個又滑稽
又可憐又可愛的剪影。這是我第一次發現,朱偉強其實也并沒有那么可惡。
我們幾個人又在草垛后面就剛才左小軍的神勇吹了一番牛逼,然后分頭散去,各自回家。
我騎上車子快速前進,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很想看看一朱偉強的腿上的傷痛好了沒有,他還有沒有在哭,我很想趕上他給他一點安慰,或者給他道個歉也行。
我狠狠地踩著自行車的腳蹬子,迎著已經暗紅的晚霞追趕著朱偉強。不一會兒功夫,我就看到了朱偉強,他已經從自行車上下來了,扶著車子站在路邊。
可是,我卻一下子從想安慰朱偉強滑到了恨不得他立刻去死。因為,他不是一個人站在那里,他身邊還有一個人,雖然我看不清楚那個人的面龐,但我從身影里我知道,那是陳潔。陳潔把自己的車子停在路邊,站在朱偉強的身邊,歪著腦袋在跟他說著什么。
我加快了騎車的速度,故意把車把上的鈴聲弄的叮當響。朱偉強也陳潔也注意到了我,他們回過頭來看著我,就在我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陳潔突然叫了我一聲,阿萊,你不覺得這樣很過分嗎?我從來都沒有想過你居然是這樣一個人。
我聽到了她的聲音,但我沒有理她。我從他們兩個人的身邊飛一般經過,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在加快,血液在沸騰,我恨不得左小軍再把朱偉強暴揍一頓。
從那以后,我和陳潔之間,就再也沒有發生過任何對話,直到我上高中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