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盡管曹公已經描繪了“瀟湘妃子”的容貌風姿,但是幾百年來,凡是讀過《紅樓夢》的讀者,都有自己心目中的顰兒,都有對黛玉的不同見解,無論是褒贊還是貶謗,都在讀者心中打下不可磨滅烙印。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我也曾夜讀紅樓,為木石前盟掬一捧同情,也曾通讀紅樓詩句,為之魂牽夢縈。重讀紅樓,黛玉依然是我心中的風流才女世外仙姝。
冰肌玉骨花為貌,惠質蘭心詩為魂
但凡佳人都有絕世容貌,紅樓概莫能外。在黛玉初進賈府時,作者并未直接著墨來描寫她的外在美,而是巧借鳳姐的“嘴”和寶玉的“眼”,描繪了她天仙似的品貌。鳳姐一見就驚嘆道:“天下竟有這樣標致人兒!我今日才算看見了!”在寶玉的眼里,這“裊裊婷婷的女兒”,“神仙似的妹妹”,則別有一種風范和神韻: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筆墨不多,卻描繪了雅俗共賞無可置喙的美。
單說外貌之美就讓讀者為之傾倒,黛玉還偏偏懷有詠絮之才。中元春省親令大家作詩時林黛玉代賈寶玉所作的杏簾在望,“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這首詩清新自然,渾然天成,被元春所推崇。海棠詩社,別人都交卷了,黛玉還沒作。李紈催她,她提筆一揮而就,擲給李紈等人,可見黛玉才思敏捷。“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詩社眾人看了黛玉的詩,“都道是這首為上”,雖然被李紈評為第二,但也發出了“別致風流”的贊譽。
清代張潮:“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而黛玉正是這樣的絕世獨立傾城傾國佳人。
清水芙蓉天然態,癡心兒女真性情
黛玉的容貌和才華無可爭議,而她的性格往往被人詆毀。黛玉口齒伶俐,常被人詬病為尖酸刻薄。熟讀紅樓的人都了解,黛玉的唇槍舌劍往往都是因為寶玉,所使的小性也都是針對寶玉。這對一個戀愛中的女孩用“作”的方式在心上人面前爭強好勝非常自然,讓人看到活生生的率真少女的形象。
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我論理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來,什么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了。”說著抿著嘴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吹,怎么又站在那風口里?”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喚,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薛寶釵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兒’一聲飛了。”口里說著,將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寶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噯喲”了一聲。
書中這樣的段子不勝枚舉,看了讓人忍俊不禁。
書中也解釋了黛玉的“吃醋”。“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我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爭。”寫盡了小兒女之態,回想戀愛之初,誰心里不是這樣惴惴呢。
黛玉對待下人反而很關心,尤其對待紫娟的姊妹之情和香菱的師徒之情,可以表明黛玉內心并沒有等級觀念,對人一片赤誠。
黛玉至情至性,所得一字是“真”。就是這“真”才讓寶玉癡愛,才讓讀者傾心。
傲霜斗雪本高潔,絕世獨立超凡俗。
“孤標傲世皆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詩為心聲,黛玉的詩作正是其人品寫照。脂硯齋評價黛玉“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真絕倒天下之裙釵矣!”黛玉紅樓中被評為幾張利嘴之首,寶釵就曾說:“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里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可見其口才之卓絕,反應之敏捷。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處處留心,時時在意。以黛玉的冰雪聰明,稍加用心,左右逢源并非難事,人情煉達也必不輸于文章。但黛玉年紀越長越不屑為之,可以看出黛玉的身雖弱質,內有風骨。
《五美吟》彰顯出黛玉不同凡響的見識。與寶玉共讀《西廂記》、《牡丹亭》可見她對愛情的執著堅貞。她至情至性,不慕權貴,對于賈府的“混世魔王”、“禍胎孽根”、貳臣逆子賈寶玉;竟引為知音,結為同心。在大觀園里,不勸寶玉走“仕途經濟”之道,從不說這些“混帳話”的,只有她一人而已,所以“寶玉深敬黛玉”。寶玉之所以敬黛玉,因為黛玉不同于其它閨閣女子,三從四德,黛玉有其獨立的思想,精神的追求,忠實于自己的內心,她保持著純真的天性,愛自己之所愛,憎自己之所憎,因此在眾多女孩中顯得那樣超凡脫俗,絕世獨立。
紅銷香斷可堪憐,莫怨東風當自嗟。
如果說黛玉一生最可憐憫之處,在我看來就是貫穿她一生的底色——抑郁的氣質。正是因為其敏感,所以才能寫出“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這樣膾炙人口的詩句。正是因為其多思敏銳,才能在“一年三百六十日, 風刀霜劍嚴相逼。”這樣復雜的環境當中艱難生存,她的敏感多思,是因為其成長環境所決定。幼年失去母親,童年又失去父親。寄人籬下,漂泊無依,自己雖有意中人,但是卻無法為自己命運做主,這樣的境遇,任是誰都難免惆悵抑郁,除了自傷身世,還有什么可為。“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環境的勢利與惡劣,使她用真率與鋒芒去抵御,橫眉冷對嬉笑怒罵,不與世俗同流合污,所以才會被主流社會所厭棄。她的悲劇命運是由其性格所決定。“玉帶林中掛”是其選擇的必然結局。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葬花吟,名為詠花,實則寫人,聲聲悲嘆,字字血淚,滿篇無一字不是發自肺腑、無一字不是血淚凝成,一詠三折,讓人感同身受。“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如。”從詩中來看,黛玉對自己的未來未必不知。
林黛玉這一藝術形象,真實感人,回味悠長,尤如珍寶,引人再三品讀,意尤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