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吉
多少個日日夜夜年年歲歲,我失了根。大概是有五六十年了。
我決定回去看看,想看看土房子,想聽聽老故事。
那是一方很靜的水土,我以為我曾生活在畫里。大概棱鏡是有一種魔力,讓我不知是夢是真。
我很想用一支筆,繪一幅畫——關于這場夢。也許它的底料只不過是舊畫上像褪皮一樣褪下來的染料,這都是說不定的!
那是一堵稻穗、黃土所砌的圮墻。我是穿旗袍來的(呵,我大概是以為自己到了鎮江吧,我真是糊涂,我來尋根的)。現在我才知道這身旗袍是多么的束縛,它將我的情感完全裹住,我看到了三寸金蓮不得伸展的慘狀。我多想抱抱老墻,但我又怕,他太脆弱了,風一直在吹它的灰粒,吹著吹著,快在稻磚塊縫隙里吹出一個大洞來,那洞又差點將我吸了進去。
我拉扯起稻墻上的一根穗,準確地說是一個殼兒,我只是在殼兒上放了兩根手指,之后,一條溝壑就從墻上開出道來,一條疤又印在老墻的骨頭上。洞差點兒吸了我,現在,我又差點毀了墻(這是故鄉唯一剩下的紀念),當然我也差點毀了我的夢境。我開始犯上“毒癮”,我貪婪地吸食著稻墻上逐漸松垮下來的一點兒稻灰。那真像亨伯特中了洛麗塔的毒,一切都變得有點扭曲了。
我踩上土地,稀泥,用雜草做扶手,憑著記憶,或者說對記憶的一種感覺。我知道我的腳應該踩在哪個石頭上,才能到房子的位置,才能到那口井。
那口老井還在,它還是老樣子,青苔貼在它身上,毛草成了他的頭發,但它依舊很美。井也許是故園最完整的一處存在,也許是由于水的緣故,水依舊還從山上的縫流下,流到石檐上,之后再滴進石井里。井底還有泉水往上冒,它,還活著,真是奇怪。
我的手伸進水里,冰冷要撕裂了皮肉,(這是真的,不是夢,我告訴自己)我將整條手臂都伸到了井水里,感受這寂寞了幾十年,沒有了熱度的心,我的手指肆無忌憚地在水里撈,撈啊撈,撈得越發瘋狂,撈得一水渾黃,還撈到一手的淅瀝(這是我對好聽的聲音的形容)。
我在這聲音里飄蕩,竟然飄進了一只灌滿了聲音的竹筒子里。
“簌簌簌。”“噠噠噠。”
“簌簌簌簌。”“噠。”“噠。”(這是在玩水嗎,我猜)。
“你這個花貓喲,又跑來這兒來玩水了,這水也是隨你攪得的,你攪渾了,就你一個人吃渾水,就給你一個人咯,嘿嘿!”(這老人的聲音真好聽)。
“哼,就你這老太婆最壞了!”
“嘿嘿,還不快跑,老太婆,來追咯!”(這老人的聲音真輕,是聽過的)。
我從水里舀起了許多聲音。那都不過是些生活中代表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聲音,平凡得像我臉上正淌過的水,然而他們卻是淚腺自然流露出,并再也收不回的情感。這是我對這些聲音的全部理解。
“姑娘,別老把手泡在井水里,這水可是凍得打緊,凍壞了可就不好了。”
我不知道廢墟還在殘喘,還有人在故土上活著,我是不是太小看這片土地,太小看這些人。
老人很眼熟,我是見過的,但不記得,我的記憶常出錯,都是棱鏡搞的鬼,我知道。但或許我也不該想起她來,想起來霧霾可就真要散了,太陽一出來人就該醒了。
“沒想到,還,還會有人繼續住在這兒,我以為那場大水沖了所有的房屋,您大概是后來搬回來的吧,你一個人,為什么?”
“搬什么,我沒走,哪兒也沒去,我一直就在這兒呢。”
“就在這兒,大水沒淹了你的房子?”
“我住那兒,淹不著。”一根皺巴巴的手指指向山頭,那所孤零零癱在山上的破廟是她的家。
“人都沒了,你應該一起走的,畢竟這兒什么都沒有。”
“走,走了,真的才叫什么都沒有啊!這地還活著,你又怎么能放它自個兒在這呢?”
“你是廟里的,是神婆來著嗎?”
“神婆?神婆又怎么會連自己的命都算不準呢,命啊,不可知,不可知!”
“我們在命里,回頭不全是命嗎,你不已經都知道了嗎?”
“我老了,是半只腳踏出命的人了,快了,快了!”
我看著神婆的臉,記憶有些重疊,棱鏡里出現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那是我嗎?
夕陽開始往海的方向沉,所有的光都往云棉里收。
“天快焉了,我該回去了,不然就走不出去了。”
光燒了云棉花,從遠處射到地面,打在我的臉上,很扎眼。我的故園透過這光反在我的眼里,成了白板。
呵呵,看來棱鏡又出錯。我又去哪兒了,什么也看不見了,我大概又全忘了。
白窗簾被陽光撩開,太陽一出來,人就該醒了,這是上帝偷走我們記憶時,給我們的憐憫(當命全都成了可知時,記憶會被上帝偷走的)。
我已經在病床上活了幾個年頭了,大概,人老了最終的歸宿就是一張床,然而,不同的命里總是有不同的床接過你的一生。我給人算了一輩子的命,卻沒算到我離開世界時所在的地方是別人的故鄉,而我也沒算到接住我搖搖欲墜的生命的床會是一張病床。
我全白的發絲還會飛,它是想回去吧,它知道它的主人要進到土里去,它也知道它的主人最渴望的是什么。它彈著自己細長的身子跳出窗口,掛在那棵老槐樹上。它大約是認錯了,家鄉里唯一剩下的一株樹苗怎么還會存活著呢,指不定被大水扯了根,丟上了不知是哪一塊河灘上了。然而也許沒有,也許它長大了,長成了窗口里的這棵老槐樹的模樣了,我不是在騙自己,正如發絲認為它沒有認錯過。
“媽,您醒了,渴不渴,累不累,要不要我找醫生來?”
“嗯,不用了。”實際上,我的頭現在很痛,因為我在努力的想著什么,至于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小英啊,媽想回家了,咱不住了,回家吧!”
“媽,您的身體還沒好,好了咱就回去了,媽,您好好休息。”
“不,咱不看了,我知道我是不會好的。老了也不求會好到哪里去,媽想回自己的家,一個人到死的命應該被自己的故土接住,而不是這張病床。”我有點兒激動了,我知道白板里的東西我可能再也想不起來了,我很急,我的手不聽使喚地拍著床桿,我知道無濟于事。
“媽,您別急,您先好好休息,我去和醫生說,咱回家!”我可憐的女兒大致以為我是瘋了,她始終沒能理解我所要求回的家。
我的眼皮有些重了,我沒必要強撐,我樂意回到夢里,鉆回白光里。我的銀絲在白光里像是不存在的,它帶我去看老樹,老樹牽我踏進老家,老井里的水里在漾啊漾,老墻為這聲響顫動,它承受不住了,它便倒了,“轟”,一切都毀于一旦了。上帝收走了一切關于命的所有記憶。我掉進墻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