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門穿行在天大北洋道的傍晚,道旁的白楊高聳而攏抱。
太陽西斜的角度,恰從林蔭的中心線鋪出一片雞心形的明亮。
北洋廣場邊的草地上,金黃色的輝光從葉縫里透下,灑下一顆顆溫熱的光斑。空氣如此剔透,每一縷光線的邊緣都清晰分明,映照下的枝葉與草尖,都透出仿佛初夏時分的淺綠——而這顯然是一種錯覺,讓人忘記所有葉片的本色都是即將由盛轉衰的墨青。
剔透的空氣里,視野所及,處處是分明的棱角,遠處的避雷針,近處樓臺的屋沿,都在青藍色的背景下折射出清晰的輪廓。這空氣干冽而清涼,像古時西域的酒,酒并非太濃,飲多了卻會在迷醉中干渴。
指縫間劃過的流風漸覺侵凌之意,不再幼嫩的指節在嘶嘶的風聲里變得遲滯而僵硬。太陽又復西沉,這侵凌之意也漸成針砭之感。
在隱隱凝澀的感覺里,心下一驚:現在這時節,赫然已是秋天!
這一赫然的覺醒,似是打開了無數的時光結點,平行堆疊在這個季節的時空。
想起中學的這個季節,晨讀早起的亮光愈來愈遲,一日背誦《哀江南賦》,讀到“山岳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突然心生悲切,流下淚來。那時閱世之淺,未曾有過危亡的經歷,也不可能有多少去故的悲傷,恰是這初秋清晨的寒意,傳送給我這個民族基因深處的痛覺。
想起大學初入學,默記《湘夫人》,一句“洞庭波兮木葉下”,心馳神往。其時身在湖南,很容易聯想湘水畔洞庭間,金風肅殺,木葉飄飛。在這落葉紛紛之下,“心念君兮君不知”的惆悵會輕易地在每一個年輕男女的心底黯然滋生,這是我們浪漫基因的最后一層秘密。
想起走出校園以后的每一個秋天都試圖去翻看歐陽子的《秋聲賦》,卻沒有一次敢打開,這一篇名賦竟是在從未讀過的情境下與我神交數年,直到今晚想要寫一點什么,才終于酣暢淋漓。讀罷掩卷長嘆,人生必然會有所不及嗎?即使皓首窮經也有不能窮盡之學,即使殺伐果斷也有難以梳理的郁結嗎?
秋聲,秋意,秋光。這個季節的一切都讓人難以回避對記憶和歷史的回溯與洞察。春榮夏盛,生命繁華的頂點恰是另一種方式的死寂。盛夏熱浪下墨綠色無死角的覆蓋,與寒冬冰雪漫天遍野的鋪陳并無根本的差別,而恰是秋聲喚起生命表層欲望之下對心靈精神的思辨。秋風屠戮過后,生命之力方才再次迸發,雖然不久又會并入寒冬的死寂,卻成不輸于春色的爛漫潑灑。
故人、故鄉、故國。每一季秋來,喚起的都是匈奴草黃馬正肥,國運跌宕,故土凌淪,人事不再的悵恨悲涼,春閨夢里夢不到的無定河邊白骨,邊陲望歸望不見的屠戮與奸淫。世事果真跌宕蹉跌,去故危亡?
所幸生在這一個清平的年代。然而回首過往的歲月,人生又何時少去了艱辛?從出生就環繞不去的畏懼與脅迫,用各種可能的形式蹂躪著我們脆弱而感性的心靈。探求被冷語扼止,開創為怒吼喝斷,連溫柔也披上枷鎖再橫刀斬斷。人世何嘗輕松過?
相比,晚秋還更顯快意,侵凌殺伐之氣已盛,生死必決,懷著必死之心奔突入陣就是了。最亂心者,卻是這初秋。究其原因,人究竟是不善記憶,繁華之中并不記得必有零落,當老而悲壯、盛而當殺,力所不及、智所不能,如何于槁木勞形之間保存繁華與盛世的基因?每至于此,必使人悵然憂思。
秋聲,或許是民族記憶留給我們每一個人對與生命與世事輪常的預備與反思。而我們,卻每次都沒有準備好他的到來。這便是無解與無奈,最后,卻又都歸于無意。
所謂無意,是秋來的清愁非縱酒不能排解,而我,又從不一個人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