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每次有人問我為什么離開2046 ,我都會含糊其辭。在從前,當一個人心里有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會跑到深山里,找一棵樹,在樹上挖個洞,將秘密告訴那個洞,再用泥土封起來。這秘密就永遠沒有人知道。我曾經愛上一個人,后來她走了。我去2046,是因為我以為她在那里等我,但我找不到她。我很想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歡我,但我始終得不到答案。她的答案就像一個秘密,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我想,有一些話,只能說給樹洞聽、、、、、、
? ? ? 我叫周慕云,1966年,我從新加坡返回香港,但沒多久就遇上暴動,我不知道自己會停留多久。我在灣仔的公寓租了一個長房,替不同的報紙寫專欄。那時的稿費是一千字十元錢,開始那段時間生活過得很艱難。為了生計,后來我想通了,決定什么都寫。我開始寫風月小說,受到很多讀者的追捧,報館寄給我的稿費也慢慢增多,生活有了轉機。我很快適應了這種生活,并且開始懂得逢場作戲。雖然很多時候都是霧水情緣,不過無所謂了,哪來那么多“一生一世”。
? ? ? ? 1966年的平安夜,我在夜總會碰見新加坡的舊朋友。一個叫露露的女人,非常眼熟。我上前搭話,問她是否記得我們曾經在新加坡遇到過。她大笑反問,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問她,在64年的時候是否在新加坡混過,是不是叫“露露”。她聽到“露露”兩個字時,她陷入了一段時間的沉思,淡淡回著,以前自己是叫“露露”,但現在不叫這名了。我有的疑惑,問她現在叫什么名。她一臉不耐煩,說為什么要告訴你,就轉身離開。在新加坡那會,我和露露混得很熟。但是,在這一晚,她好像忽然不認識我。
? ? ? 后來她回頭追問我“你真的見過我嗎?
? ? ? “你真的不記得了?你說我長得像你死去的男朋友。你還教我跳恰恰。”我的回答勾起她的回憶,也引起她的興趣。
? ? ? “再講點來聽聽?”
? ? ? “你老是叫我陪你去賭場,你輸了很多錢,欠了一身債。后來我更我朋友阿寶湊錢送你回香港。”她非常專注的聽著我講著過去“你喜歡我談你那死去的男朋友,他是菲律賓華僑,是富家子弟。本來你打算跟他結婚,可惜他死的太早。你說你一生中最愛的人是他。其實,在今天這種日子、、、我不該提起你的傷心事。記不記得有一年圣誕節,我們一起去喝酒、、、、、、”
? ? 那個晚上我們講了很過關于過去的事情。我始終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都忘記了。我送她回旅館的時候,她已經醉的不省人事。我看見她醉成那樣,只坐了一會就走了。離開時,我看見一個好熟悉的號碼——2046。
? ? ? 如果那個晚上我沒有遇到露露,我就不會再看見那個號碼,之后也不會有《2046》這個故事。第二天我返回露露住的東方旅館,問老板她是否還在時,老板神情緊張、言辭閃爍,說他們這里并沒有一個叫露露的小姐。他說,露露是沒有,不過咪咪倒是有一位,不過她已經搬走了。無論我如何再三追問,老板都咬定不認識露露這號人。再后來,我突然萌生租下2046長住的念頭,畢竟回到2046對我也是一種安慰。老板知道我想租2046,眼神狐疑,并懷疑我是干不正經行當的人。我告訴他,我在報館寫東西。他一聽立馬熱乎起來回了一句“你是文藝界的朋友,你別看我現在干這一行,以前我也是干藝術的。從前在哈爾濱,我是學聲樂的,我唱男高音的,Tenor。”大家彼此確定自己都是知識分子的身份后,他放心了,決定租給我,不過不是2046,而是對門的2047,他說2046目前在裝修。我拒絕了,他很疑惑的問我,問什么單挑2046了,是不是對我有什么特殊的意義,我說可能就是單純因為房號的關系吧。后來,我決定先搬進2047。
? ? ? 搬進2047之后,我才知道,原來露露在她2046號房里被她的男朋友捅了好多刀。他男朋友是夜總會的鼓手,露露很喜歡他,說他像一只沒有腳的小鳥。其實這么多年來,露露一直都在找她那“沒有腳的小鳥”。雖然總是悲劇收場,但是她并不介意。因為無論如何,她始終是那出戲的女主角。
? ? ? 沒過多久,2046終于裝修好,但我已經習慣了2047。那一陣,我時不時聽到有人在隔壁咿咿呀呀。我以為有人新搬進了2046。后來知道,原來是酒店老板王先生的女兒。我很好奇她到底在講什么,后來酒店的伙計告訴我,她念的是日文。原來王小姐一直有一個男朋友是日本人,他是一家日本公司的職員,在被派遣到香港時,住在這家公寓。但是作風老派的王老板,反對他們在一起,兩個人因此被逼分開。日本男友在離開前,問王小姐對自己是什么感覺,討厭還是喜歡,愿意跟他走嗎?王小姐始終沒有回答。他說,雖然知道沉默如夜的王小姐會怎么回答,但是他是想問個明白。這讓我想起幾年前在離開香港前,問過一個女的類似的問題,對方也始終沒有回答我。
? ? ? ? 后來,王小姐的男朋友獨自愴然的離開香港回了日本,不過時間不長又回來找王小姐,依舊被王老板倔強的趕走了。王先生那段時間把唱機的聲音開得很大聲,其實是為了不被人家聽到他家的家事。不過,也難怪王先生心煩了。他最大的煩惱就是,有兩個感情豐富的女兒:大女兒喜歡日本人,而小女兒則過分早熟,成天摸進我的房間偷酒喝。沒多久,小女兒跟一個男孩遠走高飛,據說也是一個夜總會鼓手。她走了之后,王先生的大女兒也出事進了醫院。
? ? ? 1967年5月22日,左派工會發動暴動,香港全面宵禁,滿大街都是土制炸彈,當時人心惶惶,市面蕭條。我開始不出去應酬,有人說我修身養性,其實我是在寫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就叫做《2046》,大致是講一群癡男怨女千方百計要去一個叫做2046的地方。為了大賣,我盡量寫的香艷離奇、樂而不淫。沒想到這個故事很受歡迎,但很多人很奇怪,為什么我會寫一個關于未來的故事。其實對我來講,2046只是一個房間號碼,雖然是天馬行空,但里面都是我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我將很多在這我生活中出現的人物都寫進這個故事里。在那個世界里,我變得隨心所欲。由于兩個不省心的女兒和世道太差,很多房間都空著租不出去,所以那段時間,王先生的唱機總是開得很大聲。
? ? ? ? 到了九月,暴動終于到了尾聲,大家的生活終于恢復了正常,而2046也搬進了新的房客,是一個夜總會的一個小姐,叫白玲。我的老朋友阿炳,那段時間來找我時看到看到白玲,哈喇子都流出來了,說她長得太標致,想讓我“牽橋搭線”。想到這家伙因為老婆懷孕,很久沒開葷了,而且自己手頭很緊,想接著捉弄他弄點錢救急,就答應了他。不過那段時間,我的手氣很臭,阿寶給我的幾百塊一進狗場就輸的個精光。而我也無法忽悠猴急的阿寶,結果他就自己去找隔壁的白玲,說是隔壁的周先生介紹他去的,結果被白玲賞了幾個耳光,還拉著他到我這里當面對質,搞得我極為尷尬。
? ? ? 白玲是北方來的,一口標準的北方話,雖然相識尷尬,但是我借向她道歉為由還是算正式認識了這個住在2046的女鄰居。逢場作戲慣了,我老是嬉皮笑臉的,結果本心高氣傲的白玲竟然對我暗生情愫,雖然口頭上不依不饒的,但是眼神里就多了一份要吃了我的深情。沒多久她和她的男朋友分手了。
? ? ? ? 1967年12月25日圣誕夜,我在酒店過道上遇到回來的白玲,問她圣誕夜不和男朋友出去吃圣誕餐這么回來干嗎。她一臉怏怏不樂說“我沒有男朋友”。我就邀請她一起去宵夜。剛開始她還推三阻四的,但后來還是央不住我的勸說,跟我出去了。喝酒時,白玲很是感慨躊躇“沒想到今年圣誕是這么過的”。我問她本來打算怎么過。她說,本來和男朋友約好了要去新加坡的,說那邊的圣誕不會那么冷。她相信了,所以連冬天的衣服都沒有準備。我靜靜的望著失落需要溫暖的她。后來她問了我一些關于新加坡的事情。我也想起了一些發生在新加坡的事情。
? ? ? 因為某些事,我離開香港去新加坡報館做了幾年。那里天氣很熱,一年四季都很熱。根本分不清夏天和冬天。那里的大排檔很干凈,我和阿炳一收工就去宵夜,吃點兒、喝點兒,就混到天光了。我在新加坡的房東很有趣:肥肥胖胖,成天穿條裙子。其實馬來人都這樣的,習慣圍著天沙朗裙。不過,新加坡始終不是自己地方,有時也會覺得悶。所以我成天會往賭場跑,我就是在賭場認識黑蜘蛛的,不過你沒把這事兒全說給白玲聽。
? ? ? 白玲因為分手去不成新加坡,聽著我講新加坡的事總歸有點傷感,所以口上說“這頓酒喝的真悶。”我說,既然這樣,那再找個地方喝過。她問我喜歡喝酒嗎?我說喝酒能讓生活過的比較簡單:喝醉了就睡,用不著心煩。接著她又問我,圣誕節不陪我那些女朋友,她們不會生氣啊?我說,人家哪能整天陪我,也要陪其他人來著。我也是逢場作戲,不會阻礙人家討生活。白玲仿佛對“逢場作戲”這四個字過敏,立馬詰問我:為什么你們男人就那么愛逢場作戲,有個好的就足夠了,何必耽誤時間呢?我看著她笑笑說:要找得到才行。我這個人什么都沒有,最多的就是時間。我總得找點事情打發下時間。“拿人家填空擋啊?”她不屑的瞥了我一眼。我繼續笑著回道:不能這么講的,我有時也會把自己借給人家用一下。
? ? “那今天晚上……算你借給我……還是我借給你?”
? ? ? “隨便好了,上半夜當你借給我,下半夜就當我借給你好了。”
? ? ? ? “少來這一套。”
? ? ? ? “你不要想歪了。我從來沒想過要跟你發生什么關系。如果我要的話,我還有其他選擇。我只想和你做個喝酒的朋友。”
? ? 好一個喝酒的朋友,她問我能做得到嗎?我也假裝思索很老實的回她:是很難的,不過我會試一下。
? ? ? ? “好啊,那咱們就試試。”白玲終于松口答應了。接著我們又找了個地方去喝酒了。我喝醉了,在的士上我靠著她身上,手情不自禁的去握她的手,一開始她推開了我的手,我又把手覆蓋在她手上,緊緊拽著。這一回她沒有推開我,沒有拒絕我。
? ? ? ? 我開始帶著白玲出去應酬,在外面她非常能干。我也對阿炳說,白玲對自己小鳥依人、千依百順,惱的那小子心癢癢,后來竟然合伙白玲擺了我一道:那天阿炳故意和我打賭,要我臨時叫白玲出來,證明她是否徹底對我千依百順,輸的人付飯錢。結果我點了一桌子蛇羹和羊楠煲,結果等到半夜2點白玲都沒有出現。我不僅輸了錢,連半邊胡子都輸掉了,后來我回去找她“算賬”。不知是不是北風起的緣故,那夜突然獸性大發。我沒有留在2046過夜,白玲眼色里流露出一絲絲不舍和失落,我把渾身家當都掏出來給她,她突然臉一黑說自己又不是賣給我,我一通解釋后,她臉又紅了,只收了十塊錢。
? ? ? ? 透過2047通往2046的玄窗,我望著白玲在乎既在乎又失落的神情,我知道她不僅僅是想借我的身體,而是直接想霸占我的心,而我的心在早些年早已經歸屬于2046里出現的另一位女人,所以我在一段時間后有意找其他女人而故意疏離她。阿炳也摻和在內,偷偷在背后勸白玲不要把全部心思放在我這里,因為我根本不會認真。我本以為她會死心,但在我從澳門回來后的那天晚上,她突然摸進2047,一言不發,直接獸性大發霸占了我的身體。事后,我開玩笑要她付錢。
? ? ? 結果她說要把我包下來,要我天天陪著她。我知道這話她遲早要說出口。
? ? 我說:"短租無所謂,長包就免了。“我想用一個很婉轉的方式拒絕她。
? ? 但是她并不就此死心,追問為什么,我吐著煙,神情輕松說,我不喜歡。
? ? ? “那我會不會是例外啊?”
? ? ? “不會。”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變得如此斬釘截鐵且輕描淡寫。
? ? ? 這次她再也耐不住性子,黑下臉,詰問我是不是對所有女人都這樣。我依舊嬉皮笑臉的回答她說,倒是有例外的,那就是我阿母。那一晚,她是來跟我攤牌的,她講不管我喜不喜歡她,反正她是喜歡我的。希望我不要再朝三暮四,問我得不得,我倚靠在梳妝鏡前依舊笑臉,但是脫口而出還是非常干脆的兩個字:不能。我望著她失望心碎到顫抖的身體,或許心里是有一絲后悔,后悔不該如此無情,但是我內心的一個聲音我,我必須這樣說這樣做。走之前,她甩下十塊錢,說那一晚算她嫖我。我一把抓住她:“多謝,有需要來找我,我也只收你十塊。”她一把推開我,摔門而出。
? ? ? 為了氣我,她故意把以前的男朋友大寶帶回2046,并故意在我隔壁吵了一整晚。我知道她并不死心,所以我也故意帶其他女人回來,一樣故意弄出噪音。
? ? ? 白玲傷心欲絕,搬離了2046,很快又和大寶在一起了。而我,又繼續風花雪月。有時候大家碰巧撞到,也都假裝看不見。雖然有點可惜,但未嘗不是一個很好的結局。之后,我們一直都沒有聯絡,只是時不時她偶爾會在我的小說里出現。
? ? ? 白玲搬出去不久后,王小姐出院了,我又開始聽到她在隔壁咿咿呀呀,但是王先生發現了她在偷偷和日本男朋友通信后,逼著她把信退回去,王小姐不依,就把信撕爛,大罵她不要臉。我聽見后感覺很難過。
? ? ? 有一天,我借著接開水的機會,問在過道上的王小姐在看什么小說。她說,是武俠小說。然后我偷偷跟她說,如果下次她的日本朋友要寫信給她,讓他直接寄到2047,我再轉交給她,這樣就不會被王先生發現了。
? ? ? 王小姐這次回來,我覺得她開朗了很多。有時碰到面,大家都會聊上幾句。那段時間回來,前臺的小哥總是會說:周先生,你又有日本來的信件。為了避免閑話,我故意當著前臺面說,寫信這么勤快,這日本女讀者可真夠癡情粘人。在隔壁會計部的王小姐當然聽得一清二楚。我們非常默契,只要在門上敲兩聲,就會從門縫下把信遞給門外的彼此。她的日本男朋友一直期待彼此再相見,去確定這一份愛情是否經得起考驗,他在等一個答案。我又何嘗不是。
? ? ? 有一天,王小姐問我,為什么寫這么多黃色小說,不怕被人當做好色之徒。我回她說,混口飯吃,而且我也覺得自己挺好色的。她問我為什么不嘗試下寫其他東西,我說沒人看,掙不到錢。她立馬勸說我去寫武俠小說,武俠小說當時有很大的受眾和讀者。
? ? ? ? 她這么一說,突然提醒了我一件事。我說:“太辛苦,我寫過一次,跟別人合伙寫的。兩個人困在酒店房間好幾個月,寫得頭都大了。不過,現在回想起來也挺開心的。我心里知道,開心是因為那時是和蘇麗珍在2046度過最為開心的一段時間。我返回香港,也是想找回留在2046遺失的美好。
? ? ? ? 王小姐說,其實她也很喜歡寫東西的。我說,靠筆吃飯是很苦的,入行前千萬要想清楚。 她撒嬌說,自己只是為了寫著玩,又不是為了生計,并說要把自己寫的東西給我瞧瞧。后來這真的收到一大堆她寫的東西:分量很足,內容很豐富,有現代詩、有散文,當然也有她嘗試寫的武俠小說。她非常認真的說,看完后一定要給她意見,當然也一定要把那些書稿還給她。我說,一定會的。
? ? ? ? 沒幾天,她遇到我追問我有沒有看她寫的故事,感覺如何。
? ? ? ? 我接著開水,神情嚴肅:“你還是不要再寫了、、、、、、”
? ? ? ? 她一臉惶恐:“為什么啊?“
? ? ? ? “你寫的那么好,我怕飯碗被你搶走啊。”我望著她咯咯的笑。她也笑了起來。我特別鐘意她笑起來的樣子。從那以后,我好像多了一個助手,有時報館要截稿,我來不及趕稿子,就會叫她做槍手。雖然她是一個女孩子,但是黃色小說寫得其實也不差了。我們相處的很愉快。那個夏天,是我有生以來最開心的一個。可惜太短了。
? ? ? 我也一直鼓勵王小姐跟她爸攤牌,但她始終都不敢。她很想自食其力,所以我幫她在夜總會的衣帽間找到一份工作。為了不讓她爸知道,她總說是跟我上街。有時出其不意,我也會胡亂編個借口接她下班。有時,她看著我來接她會很溫柔的對我笑,但還是姍姍地推辭。我也不強求,就會說聲,那我先走了。其實我很清楚這種不清不楚的感覺,因為這就是當年蘇麗珍給我的感覺。但不知道她是否也清楚?
? ? ? 她常常問我:這世界是否有永恒不變的東西?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然后,我答應她用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寫一個故事,讓她可以明白她男朋友的心情。我們還開玩笑說:這故事應該叫做《2047》。可能是我寫得太過投入,我寫著漸漸覺得這個故事不是關于她男朋友,而是關于我自己。
? ? ? 我開始幻想自己是一個日本人,在一列離開2046的火車上,愛上一個有點遲鈍的機械人。一個人要離開2046,到底需要多長時間?沒有人知道答案。有的人人可以輕而易舉地離去,但是,對于某些人來說,就需要花很長的時間:你要付出很大的努力,甚至會遍體鱗傷。我已想不起我在這列車上待了多久。我開始感到寂寞。車上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剛開始,你是會有點枯燥,但是慢慢的你就會適應。我們車上有不同的服務員,可以滿足你不同的需要,她們會全心全意照顧你,就像伴侶一樣。不過,你可千萬不能愛上她們。
? ? “ 誰會愛上一個機械人呢?”
? ? ? “這個很難說,有些事情要來的時候,都是不知不覺的。這是常會發生的事情。”列車上的車上的工作人員如是對我說道。
? ? ? 根據乘客指南第201條,1224、1225這些地區是一個特別寒冷的地方。除了依賴車上的防寒設施之外,乘客必須找到另一個人和他(她)擁抱。因為我是唯一的乘客,所以我只好抱著一個機械人。
? ? ? 我問機械人:“你知不知道,在從前,當一個人心里有秘密,卻又不想告訴任何人,他會怎么做?他會跑到深山里,找一棵樹,在樹上挖一個洞,將秘密告訴那個洞,再用泥土封起來。這樣的話,這秘密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 ? 機械人突然用手擺出一個樹洞狀說道:“把我當成一棵樹,說給我聽,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
? ? ? 每次有人問我為什么要離開2046,我都會含糊其辭。我曾經愛上過一個人。我一直很想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歡我。我覺得這個機械人很像她。我開始在她身上尋找答案。
? ? ? “跟我走,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跟我走!”
? ? ? 我不斷的嘗試,但是她始終沒有反應,我開始替她想出許多借口。
? ? ? 列車上的工作人員對我說:“你聽過佛經上有這么一句話,叫天人五衰,意思是說:就算是天神,也會有出現問題的時候。我們列車上的服務員都是經過一流的設計。但是,我發現一個問題:她們因為長期的旅程,會有一個衰退期。意思是說,她們想要笑的時候,要好幾個小時才笑得出來;想哭的時候呢,可是她們的眼淚,要等到明天才會流出來。她現在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了、、、、、、我看、、、你還是放棄吧?”
? ? ? ? ? 在最失望的時候,我有想過放棄,但很快我又會繼續。慢慢我開始懷疑自己:她對你沒有反應,未必是因為她遲鈍,也有可能是她根本不喜歡你。最后,我終于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強的,而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放棄。
? ? ? 1968年12月24日,我最怕這種日子孤零零的,所以請王小姐吃圣誕餐。
? ? ? “你男朋友好久沒寫信給你了。”
? ? ? “是我叫他不要寫的 。反正是不可能了、、、何必拖著人家呢?”她非常冷靜的回答著我。
? ? ? ? 我覺得她這突然宣布放棄非常可惜,就認真勸她:“怎么不可能呢?去找他吧!你再不去,可真要吹了。”
? ? ? “我爸爸怎么會答應?”她很無奈的反問我“如果你是他,今晚你會做什么?”
? ? ? “問他就知道了啊。你有沒有他的電話號碼?”
? ? ? 那一晚,我覺得自己像個圣誕老人,我帶著她會報館,讓他跟男朋友通長途電話,看到她這么開心的樣子,我也替她感到開心。其實,所謂的1224? 1225就是現實生活里的平安夜。每年到這了這一晚,很多人都會特別需要多一點溫暖。那個晚上,我自己雖然得不到,但也無所謂。
? ? ? ? 我終于明白,那個機械人不回答你,未必是因為她遲鈍或是她不喜歡,也有可能,是她已經心有所屬。沒多久,她就去了日本。她臨走之前,我把剛寫完的《2047》送給她。我希望她會看。
? ? ? ? 其實愛情是有時間性的,認識太早或是太遲,結果都是不行。如果我在另一個時間或地方認識她——結局可能會不一樣。
? ? ? ? 一段時間后,王先生說要出門,對我說:“這個月的房租交給我女兒就行了。”我滿心歡喜以為是她回來了,王先生說,不是大女兒靖雯,而是潔雯,他的小女兒。我以為他要去日本,結果他說是要去日本參加靜王靖雯的婚禮。
? ? ? “你不是最恨日本人嗎?”
? ? ? “我一直再考慮要不要去,最后我想通了,只要他開心就可以了。”
? ? ? 我也祝賀他嫁女之喜,并打算讓他幫我捎帶一份結婚禮物,王先生說不要客氣了,反而幫王小姐問我:“她看了你寫的《2047》非常喜歡,不過,結局太慘了。她問你,是不是可以改一下?”
? ? ? “我試試看了。”說完我轉身回房,準備改寫那個故事的結局。
? ? ? 1個小時后,我的煙還叼在嘴里,筆還握在手中。
? ? ? ? 10個小時后,筆尖依然懸在空中,未與紙發生摩擦。
? ? ? ? 100小時后,我依然保持同一個姿勢等著靈感。
? ? ? ? 最終,我選擇了放棄。
? ? ? ? 我也很想這個故事有個開心的結局,但是我真不知道怎么樣落筆。幾年之前,我曾經有個這樣的機會,但可惜已經錯過了。在我最低潮的那個時候,我遇到露露,她還是喜歡爭風吃醋,還是孜孜不倦的等和找:她的那個自稱“無腳鳥“的死去的男朋友。
? ? ? ? 在她身上,我學到一樣東西:只要你自己不放棄,你永遠還有機會。
? ? ? 十八個月后,白玲突然打電話找我,說有事找我幫忙。再見到她時,她的臉上孤傲不再。
? ? ? ? “其實我也沒有這樣的交情,要你幫這個忙。但是,他們說一定要人做擔保。那個人是專門為那邊的夜總會聘小姐過去的,他說他認識你、、、你能不能跟他談談、、、”我第一次看見她低聲細語又顯得落魄無奈的跟我說話。
? ? ? ? “沒問題!我知道你說的是誰。這兩天有空的話,我就去找他。”我盡量用溫暖的笑臉安慰她“為什么會選新加坡?”
? ? ? ? “我實在是不想在這混下去了,還有,也算是了了自己的心愿吧!想過去看看。”
? ? ? ? 聽到她這么講,我仿佛看到若干年前打算逃離這個地方的自己,甚至理由借口也都差不多。
? ? ? ? 我看她臉色那么差,就勸她不要喝那么多酒,她不以為然的說:“怕什么,我死不了、、、你知道嗎?圣誕節那個晚上,我來過這里、、、還以為能碰見你呢?”
? ? ? ? 我問她:“你這么不先給我一個電話呢?”
? ? ? “我沒想那么多、、、挺突然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晚上特別想你。”
? ? ? 我知道她還沒有放棄:“這是當然的,我是你喝酒的朋友嗎?你當然會想起我。”
? ? ? 聽到我這樣說,她眼中帶淚,但又勉強苦笑一把:“是啊,我們是喝酒的朋友。”
? ? ? 看到白玲變成這樣,我忽然覺得非常唏噓。其實去年的圣誕節,我根本不在香港:
? ? ? 1969年的圣誕,我不想留在香港,我去了新加坡,回去那個賭場。等了幾天都沒有打聽到黑蜘蛛的下落,但沒有人知道,有人說她可能回金邊了,也有人說她已經死了、、、、、、
? ? ? 1963年,我因為等不到一個答案只買了一張船票,賭氣來到新加坡和阿炳一起做事。那時的生活很無聊,為了排遣空虛,我開始天天去賭場。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唯一幫過我的人就是她:她是一個職業賭徒,也有人說她是老千。因為她很喜歡穿黑色衣服,所以很多人都叫她黑蜘蛛。她一年365天都戴著一只黑手套,但是沒人知道為什么。有人說因為耍老千,被人砍了左手,所以套個手套來蓋著假手、、、但沒人知道這是不是真的?
? ? ? 有一天我問她:“你為什么成天戴著一只黑手套啊?”
? ? ? “習慣了。”她淡淡的回答我。
? ? ? “你不像本地人?”
? ? ? “我是金邊來的。”
? ? ? ? 我們開始聊起各自的際遇,她知道我再新加坡混下去,想來賭場贏點回香港的路費時,決定幫我。但是她有一個條件,就是翻本以后,不能再賭。我答應了她。之后我們夜夜會一起去賭場,賭完后便去火車站旁邊的大排檔吃宵夜。那段時間,她幫我贏回了不少錢。
? ? ? ? 某一晚賭完我們吃完宵夜,在她和我告別之際,我突然問了一句:“認識這么久,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 ? ? 她轉過身來,嘴角微揚,回答我:“我姓蘇,叫蘇麗珍。”
? ? ? 這個名字,像一個隱秘的咒語,開啟了我另一端刻骨銘心揮之不去的記憶:幾年之前,我喜歡過一個有夫之婦,她的名字也叫——蘇麗珍。我是因為她而離開香港到新加坡的。想不到幾年之后,我會遇上另一個蘇麗珍。
? ? ? 我一直對這個新蘇麗珍講許多舊蘇麗珍的事情。
? ? ? "起初,我們只是想不明白,為什么我老婆會和他老公偷情。我們假裝是對方的愛人,去找尋答案。然后不知不覺,我發現我們彼此的關系有了微妙的變化,剛開始沒有人知道,但是后來,她的房東孫太太察覺到了一些東西,閑言碎語越來越多。之后,我們在旅館租了一間房,門牌號就是2046.。現在想起來,就像做了一場夢,我們一起嘗試寫武俠小說,在心情低落的時候或者生病時給以對方溫暖和依靠。”我侃侃而談,回憶著。
? ? ? “你很喜歡她是吧?”新的蘇麗珍問我。
? ? ? “再說也沒用,過去的事別再提了。”我回想起離開香港之前,我打電話給她,問她: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她沒有給我答案。但是在我來到新加坡做事后的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的那頭沒有聲音,然后我發覺我在旅館租的房間有她來過的氣息。我知道她對我有感覺,但就是想不通,她為什么不告訴我那個答案。
? ? ? “你呢,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我反問黑蜘蛛。
? ? ? “你很想知道嗎?”黑蜘蛛謎一樣的微笑著“我們來比大小,你贏了,我告訴你。”
? ? ? ? 她的過去,對我來說,就像她手套里的那只手,永遠都是一個迷。
? ? ? ? 在我離開新加坡的前一天,我找到黑蜘蛛:“我想你同我一起走。”
? ? ? ? 她依舊提出和我抽牌比大小:“你贏了,我跟你走。”
? ? ? ? 她用了一個很婉轉的方法拒絕我。
? ? ? ? “你為什么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 ? ? ? “你不是說,可以不問的嗎?”她依靠著斑駁的老墻眼神迷離“來,抱著我。也許我們會幾年不見了。”
? ? ? ? 我上前猛地捧起她的臉,深深吻了她一口,許久許久才慢慢放開她。
? ? ? ? 在分手之前,我跟她說:“你自己保重,如果有一天,你可以放下過去,及得回來找我。”然后轉身離開。在我記憶里,那一晚,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 ? ? ? 現在想起來,這些話好像是講給我自己聽的。當我放下對舊蘇麗珍的執念回來找這個新蘇麗珍的時候,她已經徹底消失在我的世界了,我被困在了2046,失去了唯一離開,重新開始的機會。
? ? ? ? 其實愛情是沒有替代品的,我一直試圖在她身上找回以前那個蘇麗珍,雖然我是不自覺的,但是,她又怎么會不知道。
? ? ? ? 白玲在離開香港之前,請問喝酒,讓我多喝點。然后給了我幾千塊錢,原來她事后知道我送她的飛機票是問朋友借錢買的。我只想盡力幫助她,讓她好過點。我問她怎么突然多了幾千塊,她說是問一個追了她很久的老客人拿的。
? ? ? ? “你別這么傻,你還年輕,將來機會多的是。我的錢都是跟酒肉朋友借的。反正他們不急著用錢。你留著自己用吧,將來有錢之后再還給我好了。”
? ? ? “為什么你要對我這么好?”
? ? ? “緣分吧?”我把那錢推到她手里,緊緊握著她的手安慰激動啜泣的她。
? ? ? 她哽咽著:“可惜、、、太短了、、、再長一點多好?”
? ? ? “不要說這些話,今晚我請你。”
? ? ? “不要,我來、、、你已經對我那么好了、、、又花時間又花錢、、、我也不想欠你那么多、、、”她突然塞給我一疊鈔票,說先讓我去結賬,她要去打個電話。
? ? 我突然意識到,那疊鈔票都是十元面額的,是當初我和她纏綿時給的,每一次她都只收了我十塊。她都小心翼翼的存著這些十元紙幣,直到現在還到我手中。我很是難過,知道自己深深傷害了白玲。
? ? ? 送她回到她住的公寓要離開時我對她說:“你要自己保重。”
? ? ? 她神情突然異常慌張不舍,抱著我:“為什么我們不能像以前一樣?不要走,今天晚上留下來陪我、、、算我借的、、、”
? ? 我低著頭盡量避開她的眼神回答她:“你還記得嗎?:然后抬起頭語氣漸漸堅定起來”你以前問過我,有什么東西是我不借的?我也想了很久、、、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有些東西,我永遠都不會借給人的。”
? ? ? 在我記憶里,那晚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之后我再也沒見過白玲。
? ? ? 為什么我們不能像以前一樣?我也不是確定的知道答案。一若牡丹盛開,我的“她”站起身,走了,留下既非“是”又非“否”的答復。
? ? ? ? 我一直沒有回頭,仿佛坐上一串很長很長的列車,在茫茫夜色中開往朦朧的未來。每個去2046的人都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找回他們失去的回憶。因為在2046這個地方,一切事物永遠都不會改變。沒有人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因為沒有人從那里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