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呦，月亮出來了
人都說月牙兒像月老
月老兒他不知道
山里頭他有座廟啊
更不知廟旁邊
還有一座尼姑庵
那廟名為四安寺
那庵名為安四庵
寺庵分居兩座山
兩座山間有條河
河中神仙府中坐
記錄紅塵一段緣
【一】
孀居的小女子來到時，師太們正在斗地主。
“對2！……施主來此所謂何事啊？”
女子有點蒙，道：“奴家來求了卻塵緣。”
師太隔著老花鏡看著她道：“想好了？”
女子表情肅穆地點點頭。
此時師太已經(jīng)連輸好幾把了，這把眼看又要完，正好趁此機會把牌一扔：“不玩兒了不玩兒了，來剃度的了?！?/p>
其他幾位師太見此相視笑了笑，邊搖頭邊收拾殘局。
放下牌的師太頓時莊嚴(yán)了起來，對女子道：“佛家是出世而非避世之所，你當(dāng)真已經(jīng)看破了？”
女子鄭重點頭。
師太似是無奈，輕輕嘆了口氣，對一旁的沙彌尼道：“去，把家伙什拿來?！?/p>
女子的三千煩惱絲是從胎發(fā)便開始蓄的，從來沒有剪過。每一寸發(fā)絲都是一段過往，發(fā)絲落盡了，她也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了。丟了過去的女子心中五味雜陳，她想：真涼快?。?/p>
剃完了頭的師太邊擦手邊道：“看你紅鸞星動，法號就叫金蓮吧?！?/p>
女子一臉詫異。
師太道：“眼珠子瞪那么大干嘛，你的命又不是我定的?！?/p>
【二】
這一天，師太帶著金蓮到河邊打坐，坐了兩個多小時，金蓮待不住了。她不明白庵里那么多地方，為什么非要來河邊打坐。正琢磨著，河面上有了動靜——幾條魚浮了上來。
金蓮正納悶，師太開了口，道：“去，把魚拿來?！?/p>
“?。俊?/p>
“啊?！?/p>
“哦?！?/p>
當(dāng)真蹊蹺，那些魚一動不動，說是死的吧，沒翻白兒，說是活的吧，又怎么看都不像。
師太似乎是覺察到了金蓮的求知欲，道：“玄乎點的說法是——這條河里住著庇佑這方水土的神，保活人平安，引亡靈超度。每年的這個時候，河里都會浮上來一些魚，非生非死。而我們這些出家人就負(fù)責(zé)把這些魚吃了，于它們于我們都是修行?！?/p>
金蓮心里有點發(fā)毛：“那不玄乎的說法呢？”
“沒有。”
“……”
“對了，回去把魚燉了，你看著像是廚藝不錯的。”
“師父好眼力……”
【三】
倒霉催的，沒有鹽。
“師父，咱家沒鹽了。”
“化?！?/p>
“哦……去哪兒化？”
“隨緣。”
“?。俊?/p>
“直走出門，跟著感覺走，走哪兒是哪兒。”
“哦……”
金蓮跟著感覺走啊走啊，眼瞧著一輪紅日換成滿天星斗，滿天繁星那個耀眼啊，耀眼得都跟炸素丸子似的。
終于，眼前出現(xiàn)了燈光，此時的尋常燈光在此刻的金蓮眼里光芒萬丈。
金蓮幾乎是爬到四安寺門口的，把守門的小沙彌嚇了一跳：“嚯嚯嚯嚯嚯嚯嚯嚯，這位女鬼，不，女施主，不，女師太，您是活的嗎？”
“嗯……”虛弱而綿長的回應(yīng)。
金蓮被直接抬到了禪房，有懂醫(yī)術(shù)的和尚給她瞧了瞧，道：“脫水加餓的，拿粥來?！?/p>
兩碗粥灌下去，金蓮終于回了魂。
門口有說話的聲音：“回方丈，是個小尼姑，差點暈在門口?！?/p>
此時金蓮已經(jīng)可以下地，見方丈進(jìn)來雙手合十端正道：“貧尼來自安四庵，法號金蓮，今日到貴寺是想化些鹽……”
“安四庵離這幾十里，你化緣怎么化到這里來了？”
“師父跟我說讓我跟著感覺走，我就走了，一路上也沒看到人家，不知不覺就走了很遠(yuǎn)很久。”
“然后就走到這了？”
“是。”燈光下的金蓮眼中似含著盈盈秋水，晃人心神。
方丈若有所思，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盯著金蓮，道：“天色已晚，山中兇險，你在這睡一宿明天再走，貧僧可以為你念經(jīng)安神?！?/p>
受了蠱惑一般，金蓮直愣愣答：“好?！?/p>
第二天早晨，天空晴朗萬里無云，方丈送金蓮出了門，金蓮含羞帶怯道：“方丈，你叫什么名字？”
“貧僧法號紅塵?！?/p>
“誰問你法號了，你本名叫什么？”
“我，生來就是和尚?！?/p>
“哦……那我能再來找你嗎？”
“好。”
【四】
金蓮是做好了挨罵的準(zhǔn)備進(jìn)門的，沒想到正在做早課的師太連看都沒看她，一整天下來平安無事。金蓮一邊的心踏實了另一邊卻不安分起來，她在想方丈，想他的眉他的眼他的一切……
日也思夜也想的金蓮終于應(yīng)了師太的話，紅鸞星動了。她既興奮又擔(dān)憂，日出日落了幾個輪回之后，她做了一個決定。
“師父，我想還俗?！?/p>
“世間就在門外，你想去，門在那，你想回，門還在那?！?/p>
金蓮鄭重磕頭，直到金蓮一步三回頭地消失在門口，師太再沒說話也再沒看她。
【五】
“紅塵和尚，我找你來了！”
“這位師太，方丈不在。”
一天不在，兩天不在……等了七天，他終于回來了。
“紅塵！”金蓮興奮地叫他。
“師太，何事？”
“師太？我是金蓮啊……”
“何事？”
“何事……我說過我會再來找你，你說行的……”
“所以，何事？”
金蓮慌了。
“我、我本名不叫金蓮，但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打我記事起我就在夫家，人們都管我叫小丫頭，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嫁給他，但我好像就應(yīng)該嫁給他，后來村里人就都管我叫李二家的……唉，你還是叫我金蓮吧。“
方丈波瀾不興。
“我還俗了，沒地方去，你收留我吧。”
【六】
本來寺里是不該長留女客的，可是金蓮的廚藝是真好。豆腐還是那塊豆腐，可一經(jīng)金蓮的手它就不再是大鍋飯里的豆腐而帶上了家的味道。和尚們的衣服不再破了，被子也有了陽光的味道。
寺里似乎有了些變化，又似乎一切如常。這讓金蓮時喜時憂，時而覺得自己很重要，時而又覺得自己無足輕重。無論如何，時間匆匆而過，金蓮的頭發(fā)長到了齊肩，袍子也快被洗爛了。
方丈第一次主動來找金蓮，拿了件袈裟，道：“這是我最好的袈裟，你看著改件衣服吧?！?/p>
金蓮喜出望外，思量了好幾天不敢下剪子，她想：他是方丈，為了配他我得端莊一點，又想，給他看是不是可以性感一點……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做了一件中規(guī)中矩的裙子。
原來著僧袍沒頭發(fā)的金蓮不顯眼，現(xiàn)在中長發(fā)穿裙子的金蓮可就太顯眼了。四安寺里住了個女人的消息很快傳遍了附近的村子，那些流言蜚語方丈本來是不在意的，可是眼看流言影響到了香火，這就不好了。
紅塵方丈給了金蓮一些盤纏道：“你走吧?！?/p>
金蓮拉著紅塵的手：“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紅塵方丈看著她，以一種匪夷所思的眼神。
金蓮的心咯噔一下涼了。
“好……我走。“她似乎又不死心，“紅塵和尚，我對你來說是什么？”
“施主?！?/p>
“那晚你為什么要給我念經(jīng)……還把你最好的袈裟給我……”
“貧僧只是在修佛?！?/p>
【七】
金蓮走了，寺里一切如常，只是豆腐還是那塊豆腐，被子也不再有陽光的味道了。
離開四安寺的金蓮沒有回到安四庵，終日在山中游蕩。曾經(jīng)舍棄的煩惱絲帶著她丟掉的過去又一寸寸長回來，不同的是，頭發(fā)往外長，而過去，往心里鉆。
起先她是個沒有名字的小丫頭，后來她是別人家沒有名字的媳婦，再后來她有了個叫金蓮的法號，再后來，她以為自已擁有了一個和尚?？稍瓉恚恢币粺o所有。失落轉(zhuǎn)為執(zhí)拗，她不信，她不服。于是，她來到了河邊。
穿著袈裟紅裙的金蓮?fù)蛩陌菜碌姆较?，她說：“和尚，我不信你沒有情?！?/p>
【八】
金蓮離開后的第一個放魚日，師太撈上來一條紅鯉魚，看著像是死的，可又不像。師太喚來沙彌尼，道：“去，給四安寺的和尚送去。”
紅塵看著水缸里不死不活的小紅魚，沒有再敲他的木魚。
后來，紅塵和尚不見了。
據(jù)說，從那以后，河里的水到了晚上開始會發(fā)光。順著光望天上看，能看到兩條魚，一條紅鯉魚，一條綠鯉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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