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時常走路回家,路過老通揚運河,岸邊有數百棵柳樹,淡淡的影子,層層疊疊的,在水中慢慢搖曳著。飄蕩蕩的柳條映著青泠泠的河水,夕陽的顏色從錯綜和枝條縫里透出來,瀉下閃閃的流光。
柳,落葉大喬木,柳枝細長,柔軟下垂,性喜濕地,在北半球廣泛分布。花呈鵝黃色,成子后,上有白色絨毛,隨風飄落如絮,即稱柳絮,也叫楊花。
我所知的最早關于柳的詩歌來自《詩經·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說的是戍邊返鄉的將士,回想當年出征時,楊柳依依、春光明媚、斗志昂揚,而今返鄉途中踽踽獨行、道路崎嶇、饑渴交加,撫今追昔,描述征戰之苦,表達對和平的期望。
此后,柳成為古詩詞中最常出現的意象之一。
柳的生命力很強,分布范圍又廣,和“春風吹又生”的野草一樣,是最早的報春信使。“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李白《宮中行樂詞八首》),“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志南《絕句》),“春山暖日和風,闌干樓閣簾櫳,楊柳秋千院中。啼鶯舞燕,小橋流水飛紅”(白樸《天凈沙 春》)。柳色如金,柔枝輕搖,梨花似雪,雪海氤氳;紅杏灼灼,綠柳翩翩,細雨沾衣,微風拂面;春山潤澤,春日融融,綠柳枝頭,黃鶯在悠揚地歌唱,晴空之中,燕子在悠閑地飛舞,曠野之間,潺潺流淌的小溪在小橋下淙淙作響,落英在微微的春風中靜悄悄地飄落,這是怎樣一幅怡然的春光啊!
自古以來,中國人表達情感最是委婉,而“柳”與“留”“絲”與“思”“絮”與“緒”的諧音,剛好被善用諧音抒情的文人們賦予了另一層色彩。“青青一樹傷心色,曾入幾人離恨中。為近都門多送別,長條折盡減春風”( 白居易《青門柳》),“晚來飛絮如霜鬢,恐為多情管別離” (唐彥謙《柳》),“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雨霖鈴》),“含煙惹霧每依依,萬緒千條拂落暉。為報行人休盡折,半留相送半迎歸”( 李商隱《離亭賦得折楊柳》)。多少人遠赴都城,這一場場的離別將樹上的柳枝折取一盡,連春風都消減了。話別了友人,誰又知今夜我酒醒在何處呢,怕只有楊柳岸邊,凄厲的晨風和黎明的殘月伴著我吧。離別其實是沒有色彩的吧,一切的景都幻化成虛無的背景,縱然青青一樹也是徒惹傷心罷了,將落的夕陽中,飛絮似灰白的鬢發,飄忽不定,日將落、人將老,在這無常的一生中,我們的相聚又有幾時呢?
關于柳的觀感其實都是人的情感賦予的,而柳本身的價值卻是更大的。
小時候讀過一篇文章——《柳葉兒》,作者宋學孟在文中說“柳葉兒救過我的命”。宋學孟的童年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那一年春天,地里的野菜吃光了,前一年的干地瓜秧吃光了,榆樹皮吃光了,大家又搶柳葉兒……那一年,我八歲”。柳葉兒當然是苦澀的,老了更是又苦又硬,難以下咽,可就是這樣難吃的柳葉兒,作者卻“拼了命直吃到肚子圓鼓溜溜的,薄薄的一層肚皮幾乎撐得透明”。文章最后說“對于柳,人們又是吟詩,又是作畫,又是感嘆它的多情,又是贊賞它的多姿。我卻總忍不住要摘一片下來嚼嚼。而且,我想告訴人們,它味苦,微澀,但能救人,如果你沒東西吃,它能夠讓你活下去。”
一株柳,千百年來,歌詠著美好的春光,隱喻著人世間的離愁別恨,在饑荒的歲月里守著苦難的人們。
遠處的斜坡上,二月蘭、山茶、鼠尾草、波斯菊、貓眼草、婆婆納……誰說不是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千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