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盲盒

01

我叫張三,男,今年三十二歲。

我是個普通人,那種泯然眾生的普通人。

因為我的一無所有,我的生活就顯得十分單一,我沒有女朋友,甚至連朋友都很少,每日兩點一線上班下班,吃外賣盒飯方便面,喝電水壺燒開的水,就是這樣。

辦公室總是又熱又潮濕,綠植也總是養不活,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黃枯死,然后就有人拖走它們的尸體,在盆里換上新的綠植。但是沒有用,新換上的綠植很快也會枯死變成尸體,到后來,也就懶得再將它們拖走,而是任其在那里成為一種標本。我座位上方的燈管也很容易壞,一明一昧地閃爍著,襯著那些植物標本,透出一種很詭異的氛圍。

我的同事們每天表面上都顯得很亢奮很積極很正能量,但是我總能望見他們頭頂上隱約繚繞著的黑氣,我想,一定是那些代表著怨念的黑氣將綠植們熏死的。

我頭頂就沒有黑氣,因為我全身都是黑氣。


我的直接領導叫賈言,他在工作場合從來不說真話,所以是個名副其實的人。當我意識到他不說真話的時候,就不把他對我的貶損當回事了。可是他整日里都變著法兒地貶損我,這還是挺讓人不爽的。不過我覺得這個事我有責任,因為我總是學不會像阿成那樣每天雷打不動地主動給賈言泡茶,也沒有冬子那么有錢,時不時塞點兒高級禮品給賈言,更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性別,像芳芳那樣對著賈言拋媚眼。

賈言除了貶損我,還很惦記我,總是布置很多工作給我做,我把工作做好交給他后,他就開始新一輪的貶損。我發現每次他貶損我的時候都很亢奮,很滿足,所以下次他會布置更繁重的工作給我,周而復始源源不絕。我猜他一定得了一種怪癖,一種一天不貶損我就會死的怪癖。

此刻他正站在我的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我:“鴻運和冬陽兩家公司都申請做我們這次的活動布展,你評估一下哪家好,交一份報告給我。”

一個小時后,他又跑過來居高臨下地望著我:“報告寫好沒?”

我說沒有,于是他說:“真是沒用的東西!”然后心滿意足地走了。

當我最終把評估報告交上去后,他仍然不滿意,說:“為什么你得出的結論是鴻運更合適?”

我很莫名:“冬陽的報價高,材質也一般,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方案存在不確定性,如果活動現場人多的話,可能會出危險,綜合評分下來鴻運更高。”

“說你錯了就是錯了,還不去改?”

“既然都定好了,那還要我評估什么?你直接改結果好了。”

賈言的臉色更難看了,說:“滾。”

我滾回自己工位后一直有種不祥的預感,而這個預感在后來變成了現實。

賈言把我的評估報告改了數據和結果后交了上去,由冬陽公司做了活動布置,結果在現場展示時,展臺被擠塌了,有人受了輕傷。

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冬陽公司其實是冬子他爸的公司,而賈言自然是收了好處讓冬陽公司入了圍。如今出了事,賈言順手把責任往我身上一推,說由我負責的入圍評估,我甚至沒有來及申訴就接到了人力部的辭退通知。我拿著通知找賈言理論,賈言給我的理由是:“你做什么都不行,這次事情只是個導火索,即使沒有這件事,你也是要被辭退的。”

面對如此的挑釁,我一個沒忍住掄了他一拳,于是便因在公司內打架斗毆被迅速辭退了。


早春時節,風信子花都開了,卻又來了一陣急雨,粉色花瓣落了一地。失去工作,我便真的變得一無所有,我在這條長街上盲目地走,它太長了,怎么走都走不完,越往前走霧氣越大,待到霧氣散盡時,街景竟然都變得陌生了。

街邊橫生出來一家沒有招牌的店鋪,伙計熱情地沖我招手:“嘿大哥,看你印堂發黑,是不是過得不順?要不要來抽一個人生盲盒,今天打折。”

我信你個鬼。我沒理他,只顧往前走,伙計搖搖頭,臉上的笑擠在一塊兒,看上去又滑稽又詭異。他望著我的背影又喊了聲:“活動僅此一天,可以改變你的人生。”

我停住腳步,扭過脖子問他:“你沒開玩笑吧,可以改變人生?”

他點點頭,伸出五根手指頭晃了晃:“良心價,一次五百,可以選個角色,可這日子會怎么過你我都不知道,得看你運氣。”

我說行,然后吼巴巴地說我要選一個“領導”的身份,而且是一個能管得住賈言的領導。

他取了一只豬頭豬腦的盲盒給我,努努嘴:“打開它,打開就能實現你新的人生了。”

02

一道白光閃過。

睜開眼時,發現我正站在自己公司的樓下,手上仍然抱著一個裝滿東西的紙箱。我發起愣來,第一個反應是我被賣盲盒那小子給騙了,我給了他五百塊錢,他讓我再過一把被辭退的癮。

想到這里我怒火中燒,正準備轉身去找他理論,卻一眼看見賈言朝我這邊跑了過來。

我心想,這個人真不要臉,我都走了還想要來落井下石,于是心里揣摩著如果他真的過來羞辱我,我就再給他一拳。

令人意外的是他不但沒有羞辱我,反而沖我齜牙一樂,然后殷勤地接過我手中的紙箱:“張總您怎么親自抬東西呢,我來幫您抬上去。哎您慢點兒,注意腳下有臺階。”

賈言抬我的紙箱抬得東倒西歪,他的四肢干瘦,看上去很吃力。而我因為常年走路回家所以小腿發達,經常幫辦公室換純凈水又讓我的上肢很有力量,所以我十分不明白他為什么非要暴露自己的短處。

賈言領著我來到了副總辦公室門前,我這才從云里霧里清醒過來,是的,我的人生改變了,我望著賈言那張怎么看怎么討厭的臉,心里樂開了花。

賈言只當我心情好,試探性地請示道:“張總,您今天要是有空的話,我把我們營銷部的工作跟您匯報一下啊?”

我一聽來了精神,想當初那些材料八成以上都是我做的,我倒想看看我不在以后都出了什么鬼分析,于是說:“有空啊,不如馬上就開始吧。”

會議室里,賈言從冬子給他的茶罐里取出幾片上等參片,拿起我的茶杯打算給我泡杯參茶,我卻摁住了杯蓋:“不用了,我喝不慣那個,而且我已經倒過茶了。”

賈言愣了愣,顯然有些意外,這不能怪他,在他的認知里,領導應該是一種不會泡茶不會摁電梯不會開車門不會打傘的高等生物,所以猛然一見到我這種有自理能力的領導時,他確實始料不及。

和許多人一樣,他的這種認知并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在某天他的心臟上生了一個結節后才開始的。這種結節不致命,且很常見,但是個不治之癥,一般來講不可能自愈,它有個學名叫做“虛偽”,英文名叫“hypocrisy”。這種病很奇怪,最難受的是剛患病的時候,每當他說出違心的奉承時就很痛苦,心臟里就像有兩個小人在兵戈相見,以至于臉上的表情也不太真誠,讓人生疑。但病入膏肓后就好了,每句奉承說出時都感覺那么發自內心,真誠到連他自己都信了,這種情況就代表病原擴散了,心臟已經徹底壞死。

但是我的出現讓他的既定程式出現了混亂,就像一段源代碼突然出現一個bug,但是他又找不到一樣。所以讓他始料不及的遠遠不止泡茶開門之類,從他打開匯報材料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這是一個我曾經分析過的項目,所以一眼就看出里面的假數據和假結論,當賈言高亢激昂唾沫橫飛地講解時,我打斷了他。

“這個提升比例數據對么?”我問。

他一愣,旋即說:“對的對的,我們反復核算過的。”他忐忑不安地望著我。

我打開手機,調出系統報表:“上個月銷量104萬,這個月98萬,你告訴我環比提升了12%?”我點著材料上的其他幾處,“這里你做了個嫁接,把別人的銷量算成是你的,還有這里,避重就輕,明明是一個違規風險點,你卻粉飾成一種創新……”

賈言目瞪口呆,不僅是他,阿成,冬子,芳芳那一眾人也都目瞪口呆,他們沒有想到面前的這位領導不但會自己倒茶開門,還會自己查報表。這也不能怪他們,這么多年,欺上瞞下已經成了一種習慣,蒙蔽上級是天經地義的事,其實蒙蔽也不能算是十惡不赦,它的壞處是讓被蒙蔽的人看上去越來越蠢,好處就是讓他變得越來越像領導。

但我是個抽盲盒從天而降的領導,顯然沒在蒙蔽的深潭中浸淫過,所以我的所有表現都在他們的認知之外。

匯報的過程讓我很舒適,我把賈言曾經用在我身上的貶損言語都一一還了回去,望著賈言灰頭土臉垂頭喪氣地離開了會議室,我并不指望他回去能夠幡然醒悟,他此刻一定把自己和下屬關在小會議室,先發一通火,然后共同商議今后怎么繼續蒙蔽我。


芳芳見賈言不受待見,朝他拋的媚眼也少了,轉而開始對我拋起了媚眼。但我對她沒興趣,她總是很有目的性地拋媚眼,一點真情實感都沒有,所以我看到這種眼神就會忍不住打噴嚏。

但是芳芳的閨蜜小蓓卻不一樣,自從有一次在單位樓下見到等芳芳的她后,我就忘不了她了。她不算漂亮,但很像我的初戀女友,望見她就會讓我想起那一去不回的青蔥歲月。

我這樣瞄小蓓瞄了幾次后,被芳芳發現了,于是芳芳果斷地把拋媚眼的機會讓給了小蓓。小蓓的媚眼我很受用,一來二去我們便走在了一起。

小蓓和我的初戀女友不但很像,相處方式也很像,都喜歡找我吃飯和纏著我要禮物。不同的是,初戀女友大多數時候都是拉著我在學校門口的燒烤攤或餛飩攤吃上一頓,偶爾也笨手笨腳自己做飯,還曾把鍋底煮個洞,不過我們還是很開心。她還會三天兩頭問我要禮物,我這個人手巧,經常雕個活靈活現的小玩意兒送她,她就很開心,最開心的一次是我拿草編了一枚戒指給她戴上,她當時又哭又笑地抱我抱了很久。

小蓓也喜歡拉我吃飯,去米其林餐廳,點82年的紅酒,有侍者在旁邊拉小提琴。她也三天兩頭地問我要禮物,各種限量版包包,服裝和化妝品,我也雕過小玩意兒給她,她通常看一眼后就丟在一邊,有一次甚至忘記了拿走。最近她又看中了一款鉆戒,我瞅了瞅30萬的標價,當時沒說話。小蓓見我沒反應,一跺腳生氣走了。

與小蓓冷戰,我的心情自然不會美麗,恰巧賈言在這時拿了個方案讓我做決策。

“張總。”他一副看不慣我又干不掉我的泄氣樣兒,“最近有一個線下活動,鴻運和冬陽兩家參評,我做了個分析,冬陽分數高一點兒,請您指示一下。”

“冬陽?”我皺起眉,瞄了一眼評估報告,發現正是我之前經手的那個項目,于是張口便回了他,“冬陽報價高,材質差,現場方案還存在不確定性,萬一人多出事了怎么辦?你有沒有用腦子想過?!”

賈言戰戰兢兢地:“那……那我回去再重新評估一下……”

我仍然很不滿,把一句他曾經說過的話還給他:“真是沒用的東西!”

我指望他能夠像我當初那樣反駁一下,但是并沒有,我還是高看了他。

但是不久之后發生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冬子來找我了。

他不是空著手來的,除帶了用來裝樣子的筆記本外,還帶了一個大信封。

他說:“張總啊,實不相瞞那個項目是我爸爸的公司,就是冬陽公司想承接的,我爸知道之前做的不足,需要改進,所以派我來跟您表個決心,我們一定保質保量把工程做好。”他說完把信封往前推了推,“這是……保證金五萬,等拿下項目后還有二十五萬會打到您的戶頭去……”

我直愣愣地望著那個信封,說實話我不是不愛錢,而且認識小蓓以后,我缺錢缺得有點兒狠,但是這個錢燙手的很,我不敢接。

“保質保量就拿保質保量的方案來,你們想拿錢雇我寫方案這個事不太合適。”

冬子笑了:“張總您說話真逗,不過這個理由你要是想用那就用唄,方案也不用重新寫啦。”

他把信封往我懷里一塞,卻沒想到我并沒有伸手,信封垂直落在了地上,冬子愣住了。

“想要參與項目,就重新設計方案,重新提交報告,重新評估。”我虎著臉,“我現在可算知道以前你們那些項目都是怎么來的了,拿上你的東西趕緊走!”

冬子一臉不高興地走了,隔了一天,冬子的老子來了。他夾了個小皮包,從皮包里取出一只小小的信封遞過來。

“張總,我家冬子不懂事,又笨,您別介意啊。今天我替他來賠罪來了。”他把信封又往前遞了遞,“這里有一張卡,卡里已經打了30萬,密碼是您的生日,還請您笑納。”

我沒有笑納,我說冬子確實不大懂事,他沒有把我的意思正確理解和傳達,我一分錢不要,我要的是摸著良心重新設計一個方案。

冬子他爹很惱火地走了,走的時候恨恨地把信封塞回小皮包,恨恨地關門,整個走廊都能聽見。

此時小蓓打來電話,問我對買那只戒指的事考慮得怎么樣了,我說考慮好了,不買,因為沒錢。小蓓在電話那頭叫嚷著要分手,我不厭其煩,掐掉了電話。

我的心灰得很,跟窗外那朵沉沉的灰云一樣。這個世界充滿了心臟結節一般的虛偽,偶爾看到一點兒真,就像尋得了寶物一般,所以,有時你才會對著一個小孩,一朵花,一只貓一只狗莫名流眼淚。


讓我意外的是,才過了一天,小蓓就服軟來跟我道歉,這和她平日里趾高氣揚的氣質很不符,但是我很受用,立刻就原諒了她,我們重歸于好。

我們那晚喝了點兒酒,她提出要去我家,我在回家的一路上忐忑不已,隱隱覺得要發生點兒什么。說實話,與她在一起幾個月,飯吃了不少,禮物送了不少,擁抱親吻過,但卻沒有更進一步的關系。可是今晚,我感覺又能夠向前邁出一步了。

小蓓表現得很主動,在月光下她的身體很白,剔透如玉,我趴在她身上,像一步步走向月宮的大門,那種感覺很奇怪,既冰涼又溫暖,當到達宮殿頂端,漫天星雨灑落下來,覆了滿身。

第二天我的心情就變得極好,以至于看到賈言也沒有吹胡子瞪眼,于是他趁勢將新的評估報告遞了上來,說是將冬陽公司給訓了一頓,冬陽太不像話,不過他們已經痛定思痛徹底悔改,按我的要求將方案都修正了一遍,報價也沒提高。我瞄了一眼報告,果然如此,于是便點了個頭。

我并不知道點的這個頭值30萬。

冬陽將我騙了,實際執行的時候材質并沒有換成好的,現場布置安全系數也沒有提高,結果導致展示臺垮塌,多人受傷。

我得知這個消息時既驚又怒,打電話把賈言吼來辦公室,卻意外地發現他帶來了小蓓。

小蓓眼神閃躲,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我心中隱有不安,直覺告訴我這女人可能給我挖了什么坑。

果然,她猶猶豫豫地從身后把手亮了出來,手指上赫然戴著之前看中的那款標價30萬的戒指。我一把拉過她的手:“怎么回事?你哪兒來的錢?!”

她低眉噘嘴:“有一天芳芳帶著她的同事冬陽來找我……”

“還回去!”我急道,“你是不是傻?這東西不能要!”

“不還!人家給我了就是我的!”

“說了這錢不能拿!”

“那是你的事,送上門的錢都不要,活該你窮!”

“你跟我在一起就為了錢?”

她瞪了我一眼:“實話告訴你,以你的年齡和外表我根本看不上,要不是以為你在這個位子有油水可撈,我都懶得認識你,可沒想到你這么頑固不化,膽子這么小,算我瞎了眼,我們分手!”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帶走了我關于美好的所有念想,也帶走了那30萬的戒指。

我尚來不及發作,公司紀檢的電話就追來了,說是有人舉報我收受賄賂,引進的合作方偷工減料釀成事故,讓我務必去一趟接受調查。我心情沉重地應著聲,眼角瞥見賈言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離開了辦公室。被人舉報……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從紀檢室出來,我的臉比鍋底還灰。我的職位被暫停,事情進入正常調查階段,不得離開所在城市,且為了配合后續調查需要隨叫隨到。

一切都是那30萬惹的禍,假如我有那30萬給小蓓買戒指,也就不會有后續的事。可是以小蓓的貪心,還會有更多難填的欲望溝壑,說到底還是因為自己沒錢。

我越想越喪氣,以至于在這條路上走了多遠都沒在意。眼前再次出現了一片迷霧,待到迷霧散去,街景又變了。

我的心“砰砰”直跳,那間盲盒屋又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我要退錢!”我對著小伙計嚷嚷。

“不退。”他回得很干脆,“我們只負責提供身份,人生怎么安排是個盲盒,那是你自己需要經歷的,與我無關。”

“那我要換個身份。”我可不想再以之前的身份出現了。

“可以,一次五千。”

“上次五百,這次怎么翻了這么多倍?”

“上次有活動,現在沒有了。”他完全沒有了上次的那種殷勤,“不二價,不買您請便。”

好一個勢利眼,可我別無選擇,只得咬了咬牙:“五千就五千!”

他樂開了花:“換個什么身份呢?”

“有錢人!”我不假思索,我就是被缺錢給害的,這回必須要翻身。

03

一道白光閃過。再看向全身頂級品牌訂做的衣服和皮包,知道一切都變了。

當有錢人和當領導的感覺是不一樣的。當領導是在單位里可以享受別人對你的各種尊敬和欽羨,出了單位你什么都不是。比如我家附近的那家會所就是這樣,只接待會員進入,我和他們說我是某某單位的副總沒用,人家說副總也要辦了會員才能進。

而有錢人就沒有這樣的局限,有錢以后可以辦很多會員,出入很多只有會員才能出入的會所。開跑車,住豪宅,想多豪就多豪,反正錢是我自個兒的。30萬的鉆戒?呵……300萬的只要我樂意,還不是隨隨便便的事。

我正想的有點兒得意忘形時,聽見有人叫我:“張總,這么巧?”

回頭一看正是個熟人,賈言。

他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最近走動的少,張總是不是嫌我們這兒廟小,不稀得來了?”

我愣了愣,他張口叫我張總,但言語間似乎并沒有多尊重我,相反還有點兒居高臨下的意味。

我很不高興,當下就把臉掛了下來。然而賈言卻渾然不覺,只繼續道:“馬上我們單位要搞個路演,一向都是你們公司和冬陽最有資格承辦,人家冬陽一直積極得很,我可是看在過往交情上提醒你一句,你心里有數就行。”

他說完這番話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晃著兩條胳膊走遠了。我有些納悶,這才想起掏出自己的名片瞅上一眼,上面赫然寫著鴻運集團董事長張三。

我有些明白了,賈言雖然是個沒錢的小癟三,但在這個項目承辦上,他是我的甲方,他拍著我的肩膀提醒我,是給我一個表示的機會,因為冬陽已經表示過了,鴻運如果想拿下項目,也必須表示一下。

我馬不停蹄地去了鴻運,翻出準備應標的材料,和我此前看到的一樣,規范嚴謹,合情合理,是一份好的材料。助理卻苦著臉說擔心東陽會拿下項目。我說你擔心什么,我知道他報的價,我們再改一改,看看在保證質量前提下,哪里還可以省一點。

助理很吃驚,問張總您怎么知道人家的報價,您是內部有人還是有特異功能。我齜牙一樂,告訴他我過了三遍,前世今生和來世,不能白活了,當然什么都知道。


其實我并不關心這個項目,對我來說,這么小的合作并不能給我帶來多大收益,但我就是不想讓冬陽贏,更不想讓賈言得手。

我坐在米其林餐廳里一邊嚼著美食一邊想得出神,突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循聲望去,只見小蓓挽著一名中年男人入座,那男人正是賈言的直管上司劉副總,也就是我上一輪盲盒抽的身份。

那小蓓顯然已經不認得我,但一見我渾身上下的名牌,眼睛都直了。我心中慨嘆,想不明白當初自己為什么鬼迷了心竅,竟然喜歡上這么個勢利眼。

“劉總陪小女友吃燭光晚餐啊?真巧真巧,這里的大廚和我熟,這頓我請,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啊!”

這一頓足以花掉劉副總小半月工資,我最能體會他捉襟見肘的感覺,這次的解圍就指著他能記得一二,將來別老眼昏花地選了冬陽。

小蓓繼續撒嬌:“老劉,你看人家多大方,隨隨便便就是一頓大餐,我求你這么多次你才肯來一次。我不管,那戒指我要定了。”

“30萬的戒指有必要么?戴手上還不都一樣?”

“怎么能一樣呢?!”小蓓嗔怒道,“我要,我就要……”

我背對著他們暗笑,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一切都變了卻跟什么都沒變一樣,還是那些個人那些個地方那些個言語那些個喜怒哀樂。


助理提醒我應該去適時地公關一下,不能光請一頓飯。賈言那邊要打點,劉副總那邊也要打點,不過劉副總膽子小,所以可以從他的女友小蓓處突破。

我一聽就煩了,賈言這個人成事不足貪心有余,別說打點他,我不打他就不錯了。至于小蓓,當初我沒送她30萬的戒指,現在就更不會送了。

助理看著我一副死不開竅的模樣,嘆了口氣走了。后來的事實證明了助理的擔憂是對的,我以比冬陽更高的材質更低的價格和更優的方案去應標,本以為一切盡在掌握,卻沒有想到最終選擇的還是冬陽。

一個正兒八經的路演活動,最終居然被一個娘們兒的戒指給攪了,這個事我忍不了。于是我熱血沸騰地去了單位,熟門熟路地找到紀檢辦公室,把賈言和劉副總給舉報了。

舉報完之后便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紀檢的工作人員確實很盡心盡責,立刻就打了電話把劉副總和賈言叫過來了解情況。

賈言氣定神閑,說自己一切合規合理,如果我有證據就盡管拿出來。我確實沒有證據,我以為這種路人皆知的事是不需要證據的,卻沒有想到路人皆知也要拿出詳盡的證據鏈去證明,否則那就是假的,就算不是假的,也不能下定論。比如你和你的鄰居朋友還有七大姑八大姨都知道雞蛋是雞生的,但卻沒辦法證明,雞也沒有給過口供,人也來不及搞一篇研究論文出來,所以一般來說這種事最后都落得個不了了之。

賈言的事不了了之已經夠讓我生氣的,沒想到劉副總在下面說出的一番話直接顛覆了我的認知。他坦承自己的女友收到一只價值30萬的戒指,但那戒指并不是冬陽送的,而是鴻運送給小蓓的生日禮物,與工程項目沒有半年兒關系,在評估的時候也沒有半點兒傾斜,所以冬陽才會憑借綜合實力勝出。

劉副總說這番話的時候十分誠懇,絲毫看不出任何愧疚不安,末了還安慰了我一句:“小張啊,我確實沒有想到你送那枚鉆戒有別的意思,我當時就覺得這禮物太貴重了不肯收,可你再三表示這是給小蓓的生日禮物,小蓓再三推脫不掉,這才收了下來。這樣好了,如果你計較的是這件事,那我們把戒指還你?”

見他說這番話時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氣不打一處來,張口便道:“你那個女友小蓓以后還會給你找無數麻煩,你等著吧。”

“你又不是算命的,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不但知道冬陽承辦的活動將來會出事故,我還知道你小女友胸口長了一顆半厘米的瘊子。”

這句話足夠讓劉副總吐血,然而我也沒有占著任何上風,這回去的一路上我心里都憋屈得厲害,名利不過如此,該你受著的一個不少,不該你受著的也從不缺席。

我氣不打一處來地滿街亂走,橫沖直撞,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定睛一瞧,正是盲盒店的小伙計。

我揪著他的領子道:“換,我要換盲盒!”

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晃了晃:“現在生意太好了,一次一萬,絕不講價。”

“一萬就一萬!”我半點兒猶豫沒有就跟著他去了店里。

“大哥,您到底想要一個什么樣的人生啊?”在盲盒店里,小伙計犯了難。

我思考良久,只覺得世間一切繁復庸俗,只想尋一個人間仙境世外桃源,便道:“我要去一個地方,那里沒有爾虞我詐,沒有自私詆毀,大家和平共處,與人為善。那里的天空很藍,溪水很清,日月更替,斗轉星移……”

小伙計撓了撓腦袋:“大哥,你這難度很高啊,得加錢……五萬,五萬一次,不能再少了。”

我沒有遲疑,錢財乃身外之物,換一種平靜生活,值得。

04

霧氣散盡,我發現自己躺在一片叢林之中,露水落在臉上,涼絲絲的。

天很藍,水也很清,鳥叫蟲鳴,一派祥和。我心中大喜,這怕不是世外仙境了吧,從此以后可以遠離塵世喧囂,過上神仙一般愜意的日子了。只是不知道這里的人是怎樣的,是不是與世無爭,和善淳樸?

身畔的樹叢傳來一陣窸窣聲,旋即有幾個裹著獸皮持著木棍原始部落裝扮的人躥了出來,他們的臉上掛著淳樸笑容,眼神純凈無害,他們圍著我跳著不知名的舞蹈,舉行著他們特有的歡迎儀式。

還有幾個躥到我的面前,將串在樹枝上的生肉遞了過來。

我捏著鼻子:“生的怎么吃?”

為首的一人露出茫然的表情:“嗚啦嗚啦……”

我和他面面相覷:“聽不懂?這東西得用火烤了才好吃。”

“嗚哩嗚哩……”

我嘆了口氣,撿起一根箭頭使勁地在木頭上鉆了起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木頭上終于起了一點兒火星,我小心地攏著火苗,準備加些干草生火。圍著我的那群人發出又驚又疑的聲音,有個人直接湊近過來,噘起嘴這么輕飄飄地一吹,火滅了。

我還沒來及發作,他倒是手足亂舞,忙不迭地嚷嚷:“嗚啦嗚啦,嗚哩嗚哩……”

我被吵得腦殼疼,沖旁邊另一人道:“聽不懂,會說普通話么?”

“哇啦哇啦……”

“咕噥咕噥……”

“嘰里呱啦……”

我仰天長嘆,所謂的人生盲盒,皆是幻境,到頭來,仙路杳杳知何處,此時此間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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