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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一
? ? 如今且說我在粵省那段經歷。彼時年方二十,銳氣方剛,不安于家而逃竄于外。因一連不順諸事耽溺于此。身無分文。為謀生計,遂于一加造廠滯留數年之久。此間所歷小事,不必細錄,讀者自可想象。唯有一俗塵舊事,雖歷數年仍難忘懷,想來竟如昨日般逼真。這其中之人物情緣,事端因果,及至俗塵之荒唐怪癖,讀者亦可作娛書看之。故有詩云:俗事何須為記傳,總緣當日歷中來。憑君為爾生曹論,情到深時莫自哀。況又有‘紅塵俗記,聊以自娛’八字暫錄于前!而后方談這段往事!
? ? 話說當時南粵一帶最是富饒,魚稻果藻,生產豐美,朝廷疏于管控,人多安居樂業。此外,更有大量制造工廠以促其經濟發展,故為全國數一數二之大縣市,外地人多來此做工。我來之緣由方才已說,在此一處安居定業,日日三餐漸已熟慣。日間又有新人趕來報道。這日,便有一位男伙計來此應聘,一應手續處理齊備后,來至廠房同我學習。這伙計約二十七八,名叫康紅,因為蜀中人氏,故名字中便帶有一‘蜀’字,又叫‘康蜀紅’,后來不知何故又將“蜀”字去了。這康紅自來后,每日早起點數,下班查人,未敢疏忽。一日晚間,康紅欲往后門出去。這后街亦是本縣一大繁盛區,小吃攤點,酒坊茶牌,應有盡有;聲色犬馬,燈粉火紅,絡繹不絕。因前不久又新增了幾家飯館,故而更顯熱鬧。康紅任去一家酒館吃飯,不提。
? ? 如今只說自那日康紅回來后,每與眾人談謔肆意,較之前寡言少語大為不同,忽又曠工數日,令人驚奇不已。傍晚,經理劉鐘告訴眾人:“康紅生病住院了,他女友正在院中陪伴。”諸人并未不信,但只不知他何時結交女友,又不知其為何突然害病,議論一片。原來這康紅素日平和,不與人爭氣斗狠,這次卻因口齒生毆,受傷入院。至于具體原委,眾人不解。待見后方知,原來同他打架的,乃是要債之人。至于他為何負債及受傷住院,一時說來話長。這時一旁服侍湯藥的女子正端著碗泣不成言,半晌道:“大家都是關心你的,如今也瞞不住了,不如說了吧。”
? ? 康紅嘆道:“這都是我造的孽了。”眾人不解,瞅他又道:“我原是蜀中人士,在家中排行老大,十五歲起便未上學了,開始肆處游蕩。我有一妹,年方十五,少我十歲有余。閑游已久,便不幸沾染些賭博嫖妓之流。所幸運氣稍好,逢賭必贏,贏錢之后,便喝酒包妓,滋事生非。賭場之中有賭錢輸了又受我嘲弄的對此多有不忿。不料去歲盛極始否,每月只出不入,不消數月,這幾年所積攢的錢財便輸之殆盡,又欠下數萬巨債。我心里懊悔,方知多賭必輸之話不虛,可又有何補救?因前些日子我妹子已被抓去抵債了,家里只剩老父老娘兩個。如今他們玩弄了妹子,又來整我。”
? ? 眾人啐道:“自作孽不可活。這皆因你的不是,你作惡多端,害了自己不說,倒只知畏債潛逃,連帶著妹子受罪,可還有半分作兄長的樣子?”這康紅既已抱愧,便又說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此事因我而起,不敢勞煩各位。今日能來窺探,已深感恩德,還請諸位都回去吧。”李蘭送將眾人出來,一路上未免又長吁短嘆。又說她端莊大方,著實可憐,又說康紅亦不容易,既已懷愧,便應救助。故而由恨轉憐,商議著湊錢與康紅。眾人或多或少,拼湊一起,約有萬元。次日,劉鐘將這筆錢送與康紅,這康紅不能起身,李蘭代為叩謝。
? ? 這李蘭雖是康紅的女友,但因其本是重情之人,加之近日康紅飽受挫折,所以一時難免舍身忘死、無私奉獻。她原是一洗頭妹,薪資兩千,照顧自己尚可,今一身兩處,小心料理不足,又兼著康紅病中多有囑托,每日諄諄懺悔、甜言蜜語,故已今年六月始去“客來軒”從妓。此事康紅尚且不知,自出院后,仍舊回廠里做工。
? ? 這日,客來軒的吳經理喚道:“李蘭,你到我房中來下。”李蘭知姓吳的戀她已久,只是未曾開口,如今既喚,又于他手下做事,焉有不去之理?一時難免有巫山云雨,梨壓海棠之事,過后恨不能去理論。這吳經理自此卻每每對她特別關照,柔情呵護,較其他諸妓不同。
? ? 卻說這李蘭自從妓后,因其面如桃李,眉帶露痕,加之事寵客人皆傳其‘冰膚玉骨,入身即化’,故而門客愈多。這日,恰巧有幾位不同尋常的客人造訪。先說第一個,體態臃腫,出手不凡,雖無常人之貌,卻有豪強之財。一番蹂躪后,既按餐付價,又兼著予了李蘭許多錢財,道了聲:“改日再來!”罷了駕車而去。李蘭于門口佇立片刻,便有第二位客人前來。偏生這男人身材短小,鼠目寸光,一身市井無賴骯臟齷齪的氣態。李蘭稍有不悅,便示意于諸姊妹。姊妹皆道:“素日你占盡了好的,碰上這種三流貨色就推給我們,也沒見你得了錢分與我們。”話未說完,這矮子便罵道:“你們起開,爺這趟是專為她而來,不必你們因妒扯嘴,牽三掛四!”便來拉她。眾妓見其倔犟,又喜又氣又羨,喜的是眾人皆不愿接待這三流下種;氣的是來者不論胖瘦高矮、富貴貧窮,皆戀著李蘭,且這李蘭又不懂行事規矩,以致眾人連油水都少撈;羨的又是這李蘭既受吳經理寵愛,又有一男友依作靠山。眾妓心中多有不滿。因當中有一喚小丫兒的童妓,年方十二,最是聰慧,便道:“前日與我表哥吃飯,他問我借錢。我說上月工資不是才發么,怎么這會子就沒錢了?他說因近來他們廠里一個員工出了事,大家都為他捐款,他又素來與他見好,便把手中所剩不多的盡數捐了,為此我還罵過他好幾頓。他只不作聲。我問捐給誰了?他說給了同車間的一個員工,名叫康紅。我忽然想起這李妓的男朋友不是也叫康紅嗎?便又問哪個康紅,家住何方?我表哥細細道來,原來……可不就是這個么。”說著努努嘴向樓上,眾人皆明其意。又道:“我又問他,‘那康紅可知道他女友在此賣淫?’他說不知。我心中便就有了一張好算盤。如今我們只須把這李妓之事告于她男友,豈不是既報了仇,又可以看得一場好戲?”諸妓皆贊:“妙計!”
? ? ? 話說眾妓把李蘭賣淫之事說與康紅知道,這康紅一時臉紅眼綠,嚇煞眾人,說道:“多謝各位姐姐好心,我定要把她筋抽了才作罷。”眾人有掩面笑的,亦有勸的,亦有煽風引線隔岸撥火的。罷了方都散去。再說這康紅,逃來此地之初,每日仍抽身去各家賭場,雖只作小賭,倒也賺了些生活費用。他素來惡習,初來乍到,亦如往日般尋花覓柳。這日又吃醉了酒,熏暈地倒在路邊。彼時李蘭正欲回家,忽見一黑影迎面而來。她先是一怯,當是小偷劫匪之流,因日間已聞得這里不太平,誰承想卻被自己碰上。欲伸手掏幾個錢買命,卻又見這黑影微微墮下,并不似要搶劫勒索,便壯著膽子近身一看,原來是個醉漢。這才松了一口氣。看著車來車往,又不免憂慮起來。既不能問得他一言半語,又不忍見死不救,便扶了他同回住所。次日一早,又給他買了早飯,倒水擦臉,引得這康紅對她生了好感,得知她在老王理發店洗頭,便日來三次,百般騷擾。李蘭亦作無可奈何之嘆。
? ? 因店中來客甚雜,不乏有好色輕薄之徒。起初只是拉拉扯扯,后見李蘭不敢有甚反抗,便以為她亦是放蕩之人,故而更加猖獗。一日便有幾人專來調戲她,一個肥頭大耳,既浪費水,又糟蹋皂;一個高個子,蠻橫霸道,趾高氣昂。康紅于旁稍看片刻,心中早有不滿,只是未見異常,氣未發作而已。半晌這二人洗畢,又來一人,康紅認出是“鴻運賭坊”的經理,這人姓孫名偉,人稱老孫。他欲打個招呼,卻見這老孫對李蘭挑逗招惹,屢占便宜,便也不管什么老孫老孔了,上前一頓拳腳。這老孫素來膽小,今吃了虧又不敢叫嚷出去,只怕失了面子,后又聽聞這康紅乃是李蘭男友,便只得罷了。而這康紅逞一時英雄打了老孫,自己也怕,忙一把拉走李蘭。因見她凄楚可人,風裊俊俏,頓時文采四起,綿綿之意皆從于心,真摯之詞盡脫于口。李蘭十分感動,兩人相擁而泣,自此結為秦晉。
? ? 然而此時得知李蘭從妓之事,當諸妓面,口內長短交加,萬般凌辱,卻只是為了面子,心中并不在意。這其中緣由,吾一時也難知。待要細問,他卻突然告假回家去了。半日才得知是他母親突然去世了,他趕回去奔喪。是時馬不停蹄,十萬火急。相關事由,待見康紅后,方可細細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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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話說康紅得知李蘭從妓后,并未有多大反響,夜間二人吃飯,也只談些搬家合租之事,對于心中悶事只字未提。諸妓見李蘭一如既往前來賣淫,不免有乞人無志之嘆。不日,二人將些家具器皿,一應什物搬來合租屋。這地處兒距工廠有二里路程,十五平大小,月租兩百,每日早起貪黑地來倒也方便。且這康紅深知數月來未有人找他算賬的緣由,對李蘭深是感激。自二人同居后,節儉花費是小,因感情驟升而生出結婚念想為大。不久,康紅已有了打算,只待找一適當時機將此事稟知父母,再按禮行事。誰承想,時機未到,家中卻出了這么一件駭人悲聞的大事。他不得不撇下李蘭,趕著回去奔喪。
? ? 原來康紅之妹名叫康玉,年方十五,正于當地縣城念高中。因近來學校加課,已許久未家去。又念及她哥哥長年在外漂泊,家中父母無人幫襯,不禁使思鄉之情更切。這日可巧收到父親來信,一面倍受欣慰,一面傷心起來。因信上寫道:你哥哥日已欠了巨債,昨日債主拿了借單上門問債,我和你媽方知他已逃走。沒辦法,只有把家里的積蓄拿來還了。然而卻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為了籌錢,你母親前日還向她們工地的頭子低聲下氣了幾回,但都無果。如今只怕那起歹徒心狠手辣,追不到錢,又從你身上打主意。所以我和你媽商議了幾回,依我的主意,你這幾月竟不要回家了。錢不夠了,就向同學借些湊合使。你也不須擔心我們,待這陣風頭過去了,我自會寫信通知你。父康君筆。
? ? 康玉看罷,滿心憂忡,又悲又恨,當下又與男友賈易看了信。這賈易卻是真意,雖于康玉面前無一副討好阿諛之態,然每逢麻煩之事便迎難而上,獨當一面。如此時聽了這一番話,心中早有相助之意,又覺此事頗于繁難,故低頭細想道:“你父親說的對,你這幾月索性不用家去。但我也知你心里放心不下,不如我代你走一趟,有什么事回來告訴你。二則,湊些錢送去,先墊補墊補再說。”康玉感激不盡,又道:“這怎行呢?再說……你到哪兒弄這么多錢呢?”賈易說:“你放心,我沒出去偷搶。”說畢自覺失言,訕愧不已。那康玉因他的憨態,方略為好轉。二人商議一回方散。
? ? 此刻,借著賈易去康家的檔口,并無事可記,便說說二人是如何在一起的,以供閑遣。原來這賈易與康玉開始并非同班,高二分科后方為同班,且又是前后桌關系。康玉是語文代表,頗愛文學。這賈易雖系男孩,卻溫潤如玉,常有興于詞章句藻中。因而二人一拍即合,常常聯詩煅句,互相賜教,亦有紅樓小兒女之態。且相交愈深,相惜之情愈甚,皆視彼此為之知己,只未明說。時至高三,冬去春來,分離將至。一時深情款款,難解難分,雖心有百態,只不得出口。
? ? 一日,賈易左思右想,費盡心思,作得一詩贈予康玉。康玉摻開,見是一首絕句,讀道:懷舊空吟抱不平,無緣只敢對鶯明。雖言百草新來盛,豈舍梅花一點情?罷了會心一笑。既笑他不敢向自己表明心聲,又笑他扭扭捏捏地像個姑娘,卻又想:他對鶯長嘆,自嘆無緣,我便這樣回他。于是提筆續道:何必空吟抱不平,春來處處是鶯鳴。梅花一道君難舍,卻不知梅亦有情。
? ? 這賈易看罷信,方明白康玉的心意,一時喜難自禁,愁緒全無,忙去告白。頓了又論起所起所回詩句如何。自此,情與不情方解,愛與不愛方收。彼此心心相印,更勝從前。然這賈易雖有如此才華,卻害羞靦腆,不愛于人前表現,天性剛直,不慣去阿諛奉迎。人多有厭之。只于康玉事前竭心盡力,勇敢大度,略有一番英豪之氣。
? ? 緊說這賈易去了康家并未見著人。只因剛出門便碰見他的本家小叔,并著幾個地痞流氓。他素知小叔混賬慣了,小爺也不曾管得,本不愿去理會,只因對面碰上了,便問他作何而來?小叔一番細說,原來正是去康家要債。便忙問康紅何以欠他錢了?
? ? 小叔道:“并不為欠我的,我也是給人跑腿的,他欠的是吳老板的賬。”賈易問欠了多少?小叔道:“約有八萬。”賈易深知這些人都是拿錢交差,見錢走人,便將身上的幾千盡數給了他們,讓先帶回去交差,又要請客吃飯。小叔疑惑道:“這是何故?”他只字未提與康玉之事,但也被其猜著了八九分,笑道:“你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了。”這里賈易又囑咐了他一番切莫難為康玉父母等話,方與之散,再去康家。不料這康家并無一人在家,白讓他落了空。問了鄰里,方知康玉她媽去工地做活,他父親出去籌錢了。他心想,先已給了些錢讓帶回去,那吳老板應不會萬分緊逼,再則,便是逼迫起來,方才已叮囑過小叔,也當不會釁事。他這小叔自小與他玩樂,兩人年歲相近,后因他常打架輟學,混跡江湖,便與之相見漸少……但兩人舊時感情姣好,賈易對其頗為信任。思索一番后,決定先回來告知康玉。
? ? 康玉聽了,哭道:“話雖如此,但我更不能放心。須得親自回去一趟。”當下收拾包裹,準備次日還家。這賈易拗不過,只得罷了。又思此事須康紅出面方可,便是他沒甚錢,也應與那吳老板說清道明,免得帶累家里。如今他一走了之,萬事不管是何道理?因如此,那吳老板只當他是畏債潛逃,便每日遣些地痞無賴來逼問他家里,如鳴喈喈,其何休也?因此又忙喚他小叔出來細問。
? ? 小叔道:“我也正有事找你。人已跑了,債主逼問他家里也是常情。只是,昨日你既說了,我回去便向吳老板挑唆去尋她哥。那吳老板說了,這康紅現于粵省某處作工,現已尋到,打了一頓,沒要到錢。我說,‘既這么著,就應該讓他在廠里做工還錢,不然一輩子也還不了。’吳老板說,‘不怕,他既還不了錢,我便要做一回黃世仁。’我聽了這話,知道是要拿他妹子作法,故忙來知會你,好歹別讓她回家了。”這賈易聽了,嘆了半天氣道:“康玉已經回家去了……你們打算何時動身?”小叔說:“就是今日。”賈易頓時面如黑棗,接不上話。小叔道:“你也莫急,便是他們捉去了,有我在呢,一時半會也難出差錯。況這吳老板捉她不為別的,只為恐嚇她哥,傷不著她性命。”賈易此時急躁若駟,哪里聽得進這些,只求見吳老板。小叔攔住道:“見也無益,如今只想辦法籌錢是正緊。”待冷靜片刻,方覺小叔之話在理,忙拖其護庇,自去籌錢。待家去問他父親要了兩千,又找兩個相好的朋友借了些。賈易又想:康玉被捉去,她家里還不知變成怎樣了呢?她父母焉有不傷心的?正該去安慰安慰,把這些錢給他。一進門來,只見老兩口都在哭啼,屋里翻桌搗柜,門外貓愁狗恨。因知康玉被擄走了,便悉心安慰了一番,說明來意,與了錢。老兩口含淚感激,一番哭訴方才收下。忙又要給他燒茶做飯,他推說家里有事,出來之后淚流滿面。
? ? 雖收了錢,老夫婦淚痕未干,愁容未展。半晌之后康君說:“左拼右湊還差五萬多,這可怎么處?”他妻子朦朧淚眼復又溢出,無奈道:“該借的都借了,該問的也問了,如今再也想不出法子了。”康君愧道:“子不教,父之過。父不教,誰之過?只怪我沒能教好他。事到如今,我只求早一日死,也大可不必再受這煎熬了。只是……可憐了我的玉兒。”他妻子眼中淚已流干,只剩悲絕。
? ? 次日,康君在家喝酒消愁,燒火作粥,他妻子去了大半日未歸。因左等不來右等不見,遂憂慮重重,未敢自食。半晌,有人來報,他妻子自高架摔下去,已送往醫院了。康君心如針刺,及至醫院,其妻竟已撒手人寰。
? ? 且說賈易自康家出來,便趕上他小叔前來報喜,他正愁眉苦眼,不知為何喜事。小叔笑道:“都解決了。”賈易問:“何事解決了?”小叔忙細細說來。原來,這康紅的女友李蘭替他還上了欠吳老板的債。這吳老板收了錢,便將康玉放了。賈易急問康玉現在何處?小叔說:“回家了吧。”他喜不自禁,復去康家,卻看見屋里哭天怨地,混亂不堪,康家父女抱住慟哭,忙問旁人,方知是康玉母親因禍而死!心下遂想:區區一日功夫,竟發生如此令人斷腸之事,天地間果真這般無情乎?因此也不再問,也不答言,也不去理會,只獨坐于地上。果真是:
? ? 昨日堂前仍戲謔,今朝人走已茶涼。
? ? 黃昏不敢觀黃葉,風入平林更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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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話說康紅星夜急馳,終于其母下葬前趕回家里。兄妹相見,父子重逢,加之數月來遭逢橫變,骨肉分別,未免不涕泗橫流,幾近哭死。待恢復過來,便強忍著安排后事。置酒布席,招賓待客,早起敬香,晚來傳飯,皆由他一人操持。幾日下來,他父親見他改過是非,迷途知返,更加心生暗悔。
? ? 數日后,其母葬畢,他便整日閉門謝客,喝酒沉思。
? ? 因康君之妻王氏乃系意外受害,那廠里的老板親自上門撫恤,給了十多萬的賠償金,由康君收著。這日,他把兩個兒女喚來,拿出一張卡來說:“這是你母親的撫恤金,吾妻的賣命錢,依我的意思,這錢先由我保管。等到一日,你們誰先嫁娶了,挪作一用,剩下的交付另一個。你們說怎么樣?”康紅聽了頗為歡喜,不時又忽生惆悵。只那康玉自始至終懨懨的,如未聞之。這半月來,他每日飲酒大醉,諸事不問。他父親只當他是哀痛過度,料想過段時日便好了,卻不知他心里正盤算著另一件事兒。
? ? 李蘭在得知康紅母親逝世后,每日晚間暗暗悲傷,獨自垂淚。因此便傷了身體,一連數日也未去接客。這日,吳經理派了小丫兒和牡丹來看她。這小丫兒許久未出門,意欲偷個空兒,便拉著牡丹撒嬌道:“好姐姐,你一人去吧,好容易出來,你賞我一點空兒。”只因這牡丹自幼喪父,其母又患有心痛之癥,后為了與母治病不得已流落風塵。且她于諸人中又是大姐,平日最憐這些姊妹。牡丹明知是要去尋她表哥,便有意成全她。小丫兒遂去那廠里尋人,一起吃飯看水,觀鳥賞花,玩至晚間方回。
? ? 這里牡丹徑自去見李蘭。她正伏案寫字,見她來了,忙拉她坐下。牡丹因道:“妹妹,身體可好些了?”李蘭微微一笑:“我已經好了,多謝姐姐。只是……”牡丹拉著她的手說:“有什么話你就說吧。我又不是外人。”李蘭說:“想當初來的緣故,你是知道的,如今既已還了欠債,我便想……”牡丹本是個體貼之人,既已察其意,便撫著她的鬢發道:“你有這心,固然極好。但你我都是可憐之人,誰不承望有個好歸宿呢?你如今既已有了歸宿,做姐姐的自當祝福你。你放心吧,明日就去給吳經理說,他不樂意,有我呢,而且也沒有個強逼人為娼的道理。”牡丹一番話,讓李蘭一發堅韌,次日便來找吳經理說明意思。不料果如牡丹所說,那吳經理雖多少有些不舍,卻也未敢強留。及至晚間,她又邀眾姐妹吃了飯,眾人依依不舍,皆說了些祝愿與她。
? ? 再說那日李蘭寫字,原是寫信與康紅,只因他上月一去,至今杳無音訊。她正欲寫完,不巧牡丹來訪,一來二去便將這事撂下了。是日午后,李蘭接著寫信,信未寄出,康紅竟回來了。她又驚又喜,說她正在寫信呢,不想就回來了。那康紅笑問:“我不在這些日子,你可好?”李蘭喜盈盈地說:“都好”。又問康紅家里諸事,又哭了一陣他母親。康紅撫著她說:“別哭了,你一哭我又要哭了。不管怎么說,我母親的死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她。當初如果不賭怎會如此下場?我……”那康紅嗚嗚咽咽起來。李蘭知是自己引得他傷神,忙止了淚,又安慰了他一番。康紅才漸漸平復,拉著她的手,又轉悲為喜道:“現在就只有你伴著我了。若你也不在了,我可就真的生無可戀了。”李蘭見他說的深情,又似瘋癲,忙勸道:“胡說什么呢,我怎會不在呢?你放心吧,有我一日,便陪伴你一日,除非我死了,那才離了你。”康紅忙問:“那你愿意嫁給我嗎?”她聽了這話,如受一擊,不知所措,只是哭泣。康紅當她不愿意,又忙勸說:“你放心吧,我活一日,便守你一日,除非我死了,才能忘了你。”這時她又露出喜態來,遂放了心。
? ? 不日,康紅領李蘭回了老家,見過其父康君,又認了其妹康玉。這李蘭已知康玉,今見其亭亭玉立,甚是喜愛,便多與她絮叨。至于康父,自見面起便面如陰霾,氣若雷霆,又無甚言語。李蘭不知因何得罪他,又不敢問,只在心里自忖。次日,康君喚兒子前來問話。那康紅見他父親臉色不好,也不曉得意思,便問:“爹叫我來所為何事?”。因見他父親不答言,便又說:“爹似乎不喜歡李蘭,這是什么緣故?”康君正色道:“我問你,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嗎?”康紅心里一團疙瘩這才解開,忙說:“我知道,她是個孤兒。”他父親瞪了他一眼:“我們的家世,雖配不上好的,你也不用找個妓女來玷污我。你這樣做,可對得起你媽?”康紅聽及他母親,心中大痛,底氣全無,有理亦變為無理。又納悶他父親從何處得知此事,只能哀痛地退了出來。又去問他妹妹:“爹近來可曾見過什么人嗎?”康玉低頭不語。
? ? 他回去細細思索,心想:定是那吳老板說的。方才一頓言辭雖不至死,但語態已明。只因他素日重禮,又喜教化,故讓我反省,然對于結婚之事,可知休矣!因而不由傷心起來!
? ? 歷經幾日相處,康玉得知李蘭亦是農家女子,因幼失雙親,由他奶奶扶養長大,不到十歲便輟了學,孤零零一人到南邊去做活。雖是如此,她卻是如此善良的一人,因此康玉視之為嫂,言語中愈帶恭敬。聽了她父親一番惡話后,不但不氣,反倒勸他。誰知那康君心意已決,不聽人言,她知道哥哥嫂子是有緣無分了,亦暗暗可惜。
? ? 是日掌燈時分,李蘭詢問康紅所談何事?康紅笑道:“無事,不過是妹子的事。因我妹子如今畢業不愿再上學了,我父親不知所措,著我給她謀個差使。”又說:“回來也已數日,明日就走吧。”李蘭便問:“那你父親的態度呢?他看得上我嗎?”康紅道:“他說你很好,只是現在辦理婚事尚早,因他已請人看了日子,明年開春便辦事。”那李蘭聽罷,心中暗喜,不禁態生兩靨,眉展風流,更賦生動。
? ? 次日吃過早飯,二人拾掇衣物之際,康父將一絹包交與李蘭,她遲疑半晌,打開見是齊茬的紙幣四五沓,印跡清晰,紅線捆整。她早有預感,不待說話,忙將那絹包送還回去。不料康君說道:“你拿著!”她見強硬態度,只得拿著。此時康紅已知他父親的意思,便說:“爹讓你拿著,你就拿著。他是怕我們日子過得委屈。”李蘭不得已收下,一路上卻沉寂萬般。半晌之后,康紅說:“你別擔心,好歹有我呢。”李蘭揉著杏眼問:“有你能怎樣?你爹從骨子里厭棄我。”康紅說:“怎會呢?他方才還給你錢呢。”李蘭盯著他問:“你知道他為何給我錢?”康紅搖搖頭。李蘭心中不忍,又思及此事難以挽留,遂下了決心,將從妓之事一股腦兒告之。這康紅初聽時頗為震驚,須臾便感傷不已,哭著說:“原來是這樣,你為何一直隱瞞著我呢?”又連說數句“此皆系我之過”并“對你不起”等話。那李蘭見他如此,便減了悲傷。康紅又說:“你放心,總歸會有辦法的!”她點了點頭,雖不大信,卻已決定棄蕩從良,不日仍去理發店做洗頭工。
? ? 閑言少敘,緊說這康紅回來后,每日與南祥交好,二人喝酒吃飯,談笑風生。而提起這南祥來,亦非旁人,正是那小丫兒的表哥。據廠里閑人說道,這南祥原名天祥,因南來做活,為了祈佑,便改為南祥。如此一來,康紅就如同見了知己,且日前得他捐助,心存感恩,不論大小事,皆與他說道。這日因談及他妹妹,便說:“如今我父親上了年紀,又要為我兄妹倆操心,實在是愧疚。自她不再上學,就整日閑居在家,如今十六歲生日已過了,我爹要與她尋一門親事。但我家素來清貧,怕尋不下好人家,因此著我在南邊哨看!我仔細留心起來,富貴人家雖不少,但若論品行性格俱佳,且又不過于寒酸的,卻實難找。幸而皇天不負,今兒還真遇到一個,這是我妹子的福氣,也是我們一家子的造化了。”南祥忙問何人?那康紅笑道:“可不就是兄長嘛。”南祥笑他真會說笑。忽又見他認真起來,不似玩笑之話,便忙說自己一無是處,怕配不上令妹。那康紅說:“兄長莫急,我母親死后留下了筆財產,嫁妝之事,只多不少。得了這錢,你或可做點小買賣,或可買房置地,不消幾年,亦是富绔了。你細想想。”南祥日前已對康家之事略有耳聞,又值此一說,雖生性純良怕亦有所動。原來人貪心既起,即不可撲滅。又兼有康紅從旁扇風引火,不過幾日功夫,便如干柴澆油,愈演愈烈,當即應下了。卻又笑問:“只是不知令妹那邊如何?”康紅笑道:“她一個姑娘家做不了主的。待我回去與父親一說,他自然是愿意的。你就只等著我的好信兒吧。保管能成!”次日便告假還家,三日后滿心歡喜地回來對南祥說:“怎樣?我說的吧,我父親自然愿意的。我又將此事與妹子一說,誰知她也應允了。你說這是前世修來的緣分不是?”那南祥此時雖另有一段苦惱,卻也大喜。
? ? 提起康玉婚事,吾也甚奇,然個中緣由卻是半年后方知。如今且說自那日他哥哥與她提了婚事后,她便獨坐在田野吹風。鶯鳴不聞,花開不見。時而鶯愁花謝,她也不顧上一顧。次日賈易得知,忙來問她。見她哭哭啼啼,忙說:“你既不喜歡他,為何要嫁他?難道你哥還欠了他的錢不成?要拿你去贖賬。”那康玉哭訴道:“你別亂猜,并不為這個。”又問:“那是為何?”康玉低頭難語,只是哭泣。賈易一時暴躁如雷,一時又心痛若死。待要追問,不巧康紅進來告知嫁妝之事,只能住了。一時康君又來喚他吃飯,便黯然去了。這里康紅說了已置辦的嫁妝物品,又問康玉有何想法。她說:“一切就按照哥哥的意思辦吧。”康紅心篤意滿,復去布置,不提。
? ? 時至八月,秋意冉冉,谷收人懨。這南祥已來過康家三四回,回去與他爹商議此事,他爹滿口答應,忙定了婚期,又與遠近親戚說了,眾人聽了無不道喜。只說這南祥姑姑王氏聽了此事,這日便與女兒扯起閑話來。大丫兒問:“什么時候過門?”王氏說是本月廿四。又愁著臉面嘆道:“按理,你們姊妹兩個都該去一去的。好歹是你親表哥。我與你舅舅又打小兒相依為命過來,這你是知道的。如今侄兒娶親,少了不得出手,多了我又沒錢。你就給妹妹寫個信,說家里應急,讓她再寄些錢來。”大丫兒會意,忙去寫信。
? ? 倏而到了廿四正日,王家搭棚擺席,請客吃飯,燈紅高掛,桂樹披脂,熱鬧非常。當晚,南祥接了新媳回家叩祖,禮拜父母,又敬酒玩笑,送禮贈親,鬧至三更方歇。
? ? 卻說大丫兒將信寄與她妹子后,既不見回信,也不見寄錢,心里正犯疑惑。這時小丫兒一封信寄到,既無錢,也沒提及她表哥的婚事,反倒說了些奇奇怪怪之詞。原來小丫兒收到信時,得知表哥就要娶親,不禁經脈梗塞,心血涌出,幾近氣死。一連數日又不吃不喝,只在心頭自思:我來此兩年,又與你好了兩年,且你又是我的親表哥。我雖在這兒賣身,但除此之外,并無有愧于你,你何以如此待我?嗚……嗚……我賺的錢,無論多少,都交給你收著。大事小事,又幾曾違逆過你。你不念念這些?難道連我素日的情也忘了嗎?如今棄了我又去尋他人,這不是要絕了我的命么?可笑我還只當你不過是因家事回去。若非姐姐寫信,斷不知你已經辜負了我。天既愛憐人,何不憐見憐見我?”說罷淚流如柱,哭訴不止,萬般悲戚盡發于心,一腔孤勇卻生于手。遂硬下心來,提筆又寫了一封家信與姐姐寄去,托她照看寡母,自訴不孝等話。待至晚間,她開始梳妝打扮,擦脂抹粉,及衣衫齊整,再無留戀,便將一瓶毒藥快飲而盡,一時竟是玉山傾倒,花謝枝空,人間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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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四
? ? 話說王氏母女得知小丫兒服毒自盡,先是疑惑不解,難以置信,及見了尸首便痛哭不已,呼天喚地。那南祥一家聽聞這事,禁不住悲詫,他父親思他姑母寡婦無兒,命他去照料陪伴。他去了幾日,料理完后事方回來。
? ? 這日他剛到家,康玉忙打水與他洗臉。他一腔怒氣,不由分說,忽地將盆打落在地上,濺了她一裙子。康玉登時嚇倒,慌亂無措。他母親氣得罵道:“該死的東西,你去了幾日,倒長了不少脾氣。她對你不好嗎?你要作賤她。”他悶聲不語地離了屋子,獨自一人跑去喝酒。他父母想他是為表妹之事感傷,也不多規勸,任由他沉淪了數日。然這幾日,南祥對他妻子極為冷淡,動輒出口傷害,又于夜間多進行肢體毆打,且恐嚇她不得向外說道。如此種種,皆無半點新婚夫婦之態。
? ? 這日因他有事出去了,他母親便邀康玉來閑話。因見康玉眼神紅潤,氣色極差,便略紅了臉道:“年輕夫妻就愛這樣,曬干的柴禾遇了火一般。不過凡事皆得有個度。鬧大了對身體不好。你們都很年輕,得知個分寸!”康玉不知她婆婆所言何意,又不敢回問,只得低頭應了幾聲去了。
? 晚間南祥回來,只顧與他父親商議在縣城南開一餐館,父子二人合計好了才散。及回房中,又見康玉淚光點點,凄楚可憐,不由動了惻隱之心,勸慰她說:“對不起,我不該那樣對你。你還是……”不待說完,康玉負氣上床了。南祥沉思片刻,越思心頭越賭,索性不去思考,蒙頭入睡。一夜無事。
? ? 原來自那洞房夜起,康玉就知丈夫因何恨她,無奈只能抱恨自己命運坎坷,無人憐愛。她一夜無眠,心頭劇痛,翻至五更時節。
? ? 轉眼數日已過,南祥父子命人清理門面,收拾家具,打點包裹上城去了。剩下康玉在家服侍婆婆。那婆婆每日只出去吃茶打牌,留她一人喂養牲口,學做些針黹活計。新開飯館生意極好,父子二人忙不過來。父親提議讓他表妹前來幫襯。那大丫兒原在一塑料廠做工,薪資湊合自己尚可,難以顧念家里。且他姑母體弱多病,寡婦賦閑,亦只可做些刺繡變錢。一家兩口生計著實艱難。他父親提出讓表妹前來幫襯,他立刻應了。次日就去姑母家,將此事告知。待他表妹回來,王氏又說于女兒,二人無不歡喜。至此,大丫兒便來飯館幫工。
? ? 如今只說這南祥對小丫兒心懷愧疚,思念不忘,自大表妹來后,便對她關切備至,意圖彌補。誰料卻多次弄巧成拙,屢生尷尬。這大丫兒生性憨厚,并不知她妹妹之事,因看出表兄對她有情,她亦有意,便私下常與他蜜語。一日,南祥之母害病,老父回鄉看望妻子,留下兄妹二人看店。當晚,南祥察覺機會來了,興奮難耐。夜里打烊后,一個人在床頭端坐半刻,便披了外衣,摸到大丫兒房間來。大丫兒房門未關,亦不曾睡著,二人先是談天說地,接著翻云覆雨,終究鑄就了大錯。
? ? 只說周老漢到家后,知其妻只是偶傷了風寒,并無甚大礙。躺了幾日可以下床,便又回來了。還帶給南祥一雙康玉新做的布鞋。兩月時光已過,那大丫兒小腹漸有孕像,老漢心中惶恐,疑慮重重,生怕出了那沒出息的事。及至晚間打烊,忙把南祥叫來問話,那南祥見瞞不過了,便只得認了。
? ? 周父破口罵道:“我怎么生養出你這么個東西?……你敗壞門風,下流無恥,畜牲人品……那是你的表妹。你是結了婚的人啊!你將你的妻子放在哪兒了?”他本以為這話足以鎮嚇他,不料南祥卻說:“那康玉是只破鞋,我不穿它,誰愛穿穿去!”“你說什么?”他父親怒色稍斂,探問道。南祥知他最重品性,康玉之事定不能容忍,便說那康玉婚前已非處子之身,又將康家諸事一五一十不緊不慢都說與他父親知道。周父聽罷,半天感慨,嘆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與她離婚吧!只是你與丫兒之事……還得看你姑母的意思。如果她不介意,我也就不作計較了。”南祥當下帶表妹跪謝父親。次日便關了飯館,領著大丫兒回家。南祥母親得聞此事,亦贊成與康玉離婚。康玉苦不堪言,心痛似絞,卻亦無可奈何。
? ? 次日,離婚手續已完,周氏便催促著將其送走。南祥念在夫妻一場,將康玉送回康家,及見了康父,未敢告知離婚之事,只淡淡地談了幾句,忙托辭而去。康君見了這般不禁詫異。便問他女兒是否夫妻爭吵了?那康玉不愿瞞著,索性告之。他聽罷呆愣半日,并未說一個字來。
? ? ? ? ? ? ? ? ? ? ? ? ? ? ? 五
? ? 且說康君因女兒之事,急火攻心突然病倒。一連數日不能下床。康玉每日伴其左右,煎湯喂藥,端粥送水,卻仍不見好轉。而那康紅,自得了他母親一半遺產,早已未在那加造廠做活,反倒自己盤了家小店,賣起雞蛋來。那雞蛋皆是從附近的農家收購而來,利薄力微,他每周僅去一次,業余時間待在鋪中休憇。時而心中騷癢,忍不住去賭上幾把,亦輸亦贏,總算下來,每月竟還賠上許多。然他并不甚在意,一如既往地去賭。李蘭雖屢勸他,然終究無果。只是他父親聽說兒子學好了,便放了心。這日午間,父女正用午飯,康紅獨自回來了,帶了一包人參山藥補氣養血丸。又囑咐康玉將那雞蛋做與他父親吃。一時康玉去了,他便和老父談起話來。
? ? 康君說:“……就是這樣,等你見了南祥就知道了。”康紅一時摸不著頭腦,又滿是氣惱,欲去找南祥問個明白。誰知前腳剛踏出門,便于街上碰見一人。康紅見這人有些面善,那人亦看向他,二人相互端詳了半晌方認出彼此來。原來卻是曾來家中討債的小混混賈玉。這賈玉不是別人,正是賈易那小叔。想起賈易,康紅心中充滿感激,又因他叔與妹子名中都帶有一“玉”字,便一口喊了出來。
? ? “康老板,你還記得我嗎?”賈玉淡然笑道。康紅問:“你在這兒做什么?這回又尋誰家的麻煩?”賈玉見康紅沒好氣,忙賠笑道:“過去的事情是我不對,既已過去,勿須再提了。我這次來是有好事與你商量,我們另尋個地兒說罷。”便拉著他去向茶樓。康紅一時摸不著頭腦,但見其并不似往日那般,反又添了許多和氣,遂跟著去了。
? ? 原來那賈玉早已改邪歸正,不再四處幫人問債,且跟從他父母做起了燒烤。每晚天未黑嚴,他家的門面就已開張,專賣些面筋、燒餅,及魷魚、豆腐、饅頭,生意竟還極好。不消一年他又娶了親。其妻是位鄉村教師,曾是此縣縣立中學的學生,且又和康玉同班。這日夫妻二人在家和面,他妻子因起想康玉來,便說:“好久不曾見她了,也不知怎樣了?我們那時常背著人說起話來,說他們兩個不愛說話的倒是一對兒。如今她離了婚,你侄兒又尚未娶親,若是賈易還愛她,他們倆興許還能拼湊一對兒。你說呢?”
? ? 賈玉聽了妻子的話,思索一回,又慮及賈易素日脾性,覺得頗有道理,因笑道:“雖是如此,可賈易自去了南粵讀書,二人未嘗聯系過,不知可還有感情沒有?”他妻子笑道:“虧你還是他叔叔,竟連這個都看不出來。這二年堂哥要給他說親,一直推推脫脫,你說是為了什么?……只是不知那康玉還有意思沒有?……須得你親自問問。”賈玉道:“這好辦,我明日就去。”
? ? 此刻,康紅見他大方和氣,又聽了這番緣故,不由動起心來,自忖半晌,說道:“我從前也知他們二人有情,也想讓我妹子嫁給他。但不知她受了甚么刺激,非要嫁那南祥,這我實在不解……好在如今兩人終究離婚了,這樣看來也是一件好事。”賈玉見康紅應了,忙與之斟酒。二人喝了數杯,皆已半醉,賈玉道:“康老板不知令妹之事?”康紅搖頭晃腦,便問何事。賈玉感嘆道:“這事說來我也有錯,實是對不起令妹。當日吳老板見你逃了,就派人去抓了你妹子。我那侄兒還囑咐我,讓我好生照看她。我想姓吳的挾持她,只是為了找你要錢,未必會對她怎樣,便一時松懈。誰知那日回去,見她頸上添了幾道血痕,衣衫也半開不整。我預感不妙,忙問旁人,才知是那吳老板向你討不到錢,又見令妹有些姿色,便玷污了她。你說……”話未說完,康紅掀桌而起,捉起一只酒瓶砸過來。那賈玉不及還手,被砸了幾下。待他掙開眼時,早已沒了人影。于是只能家去將此事告與他妻子,夫妻二人嘆息一回,也不愿再提。再說那康紅自從茶樓出來,一路上氣咻不迭,走走停停。先是愧嘆他妹妹,半晌又思及他母親來。加之他父親今又病倒,一時將所有罪孽加注于自已身上,埋怨他害了這一家子。等又過了幾日,他父親身子漸好。他欲回去經管店鋪。
? ? 康父提議說:“你妹子如今離了婚,家里也不須她照看,你就領著她去尋個活兒罷。”康紅本欲推辭,因不想他妹子再勞苦奔波,意欲給她另尋個好人家。但一時既無稱意人家,待在家里又不免受人閑話,便應允了。次日,兄妹二人從成都南下,數日到其住處。當晚,李蘭買了紅油豬耳、涼拌竹筍并一斤鹵牛肉為其接風。待康紅將他妹子安頓妥當,再四下里打聽工作。
? ? 這日,“客來軒”的吳經理著牡丹來,說那兒短個彈琴的,問是否愿意來?康紅冷笑道:“只是彈琴嗎?”李蘭聽了不覺心痛,眼中似泣,低頭不語。牡丹忙道:“莫說了,不愿去就算了,這有什么。等我去就說已找到了。”說罷又拉著李蘭勸道:“好妹妹,別再哭了……啊。我本不該來的,我走了。”李蘭送將出來。彼時康玉在屋里偷聽了談話,心中衡量了一番,一是不愿再和她哥哥待在一塊兒,二是喜歡上了牡丹的人品,忙追出來,喊道:“姐姐,你等一等,我收拾幾樣東西。”李蘭頓了頓道:“她已走了。”康玉略失所望。李蘭問:“你果真要去?”康玉點了點頭。
? ? 整日無事,又少有人來,康紅獨坐于鋪中不免因悶出神。思索身旁諸事,不由感慨道:“如今我妹子是徹底完了,想再尋個如意郎君是不可能了。以后難免不像牡丹那樣。但我和李蘭卻還未完,雖說未完,卻又極為困難。父親堅決不會同意,如今須得想個辦法才好。”他苦悶了一回,仍無顧客,便關了店門,意欲去那“鴻運賭坊”贏兩個錢打酒吃。
? ? 李蘭送康玉去吳經理那兒,三人一經見面,那吳經理熱情招呼吃喝,又將工作諸事與她商議,又著一女子教康玉琴藝。飯后,牡丹請她們去了房間。李蘭坐于床邊吃茶。牡丹說:“上月我伯母來信,說我伯父上月病了,請醫吃藥花了不少錢。還說我大堂哥就要結婚,女家說要一萬彩禮,他們已經允了。又說我二堂哥也看下了一位姑娘,年下就要定親。如今,一位哥哥要娶親,一位哥哥要定親,正是缺錢的時候。問我能不能想些辦法?也不算白養我了。”“那你準備怎樣呢?”李蘭撇下茶杯,關切地問。牡丹說:“我的兩個哥哥,你是知道的……雖然這樣,但他們又是我哥,于理于情都不可不幫,再者,我也得回去一趟,看看我伯父,他養了我,就是我的父親一樣。”李蘭點了點頭。二人又閑話一回出來。只見康玉已將一切收拾妥帖,又領著她們參觀了自己的琴室,李蘭見一切皆好,才放心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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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六
? ? 牡丹因她伯父病重,忙與吳經理告假回家。那吳經理感念她是個孝女,予了一大筆錢。讓她早日收拾東西家去,并代他向伯父問好。牡丹謝過走了。因她自幼喪父,其母又患有心痛之癥。她伯父見她聰明靈俏,頗為喜愛,只是家中人口,有著兩個堂兄,一位堂妹,生計著實艱難。母親去世后,她就南下做工了,希望幫襯點家里。她的兩個哥哥如今都到了婚娶年紀,大哥娶了蠟燭山莊一位李姓人家二女李萍作媳婦,且已擇定了下月初三過門。至于二哥,伯母已打算在入秋給他定親,對象是她表姐的女兒,名喚嬌嬌。這嬌嬌時年二十一,比牡丹略小一歲,身材卻極豐滿,不似她那般骨瘦嶙峋。
? ? 牡丹自到家后,將所有的積蓄都給了伯父,又每日幫伯母燒水做飯,料理家務,事事盡心。半月后,她伯父的病已好轉,又忙著為她大哥操辦婚事。彼時一家六口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皆不得閑兒。
? ? 轉眼已至四月初三,乃是她大哥娶親的正日,眾人紛紛趕來賀喜。他家親戚本來不多,因此鄉情更深,顯得十分熱鬧。牡丹見她大嫂樣貌端正,舉止大方,也不由高興著。及見兩人親吻,又想到自己終身來。她未談過戀愛,然心中亦有一鐘意之人,且這人與她甚熟。列位看官,你道是誰?原來竟是那朝夕相處的吳經理。這吳經理名叫吳青,雖在“客來軒”頗有名位,但她知曉,他亦是同她一樣的可憐人。因托關系認識了“客來軒”的董老板,那董老板見他眼明心精,辦事老成,便將妓院交與他打理,又弄起了賭坊。他那賭坊又名“鴻運賭坊”,外人只道老孫是那兒的經理,卻不知這亦是董老板的產業。至于這董老板何以發家致富,問出去竟無人知曉。其祖上既非豪吏官紳,亦非王公貴胄,想來應是做什么買賣興了家罷。
? ? 如今且說牡丹之兄親事已過,她逗留了幾日便回。這日剛到住所,李蘭就尋來了。牡丹見她半憂半喜,忙問何事。原來那日晚間,康紅從賭坊出來,果真贏了些錢,又到“小竹葉”酒館打了一斤高粱酒。他一路喝著,瓶中酒水已減大半,此時一陣清風拂面,頭腦竟異常清醒,待轉過路口,一眼就瞥見了那“絕色”美容院的燈字。不由想到:女人盡是愛慕虛榮,為一副皮囊做那么多功夫,有這些錢竟不如打些酒吃。他只顧走,忽又見那路旁的燈牌上寫著:雙眼皮、隆鼻、豐胸……這字眼竟吸引了他。他思慮一番,忽地醒悟過來,得意道:“何不讓李蘭也來做做?再改個名字。只怕可以騙得過去。”又慮起那費用來,在心里細算。左算右算總不過幾萬元,他樂意承擔。待到家時,那一瓶高粱酒竟喝光了。李蘭抱怨他為何喝這么多酒。他說自己沒事,又將路上所思之事與她說了。李蘭聽了,既喜又驚,忙問:“這樣真能哄過你父親嗎?”康紅自信道:“保管能行,只不過你奶奶那邊,還得你費心解釋一番。她是老人家了,怕不易接受。”李蘭說:“一切有我呢。”
? ? 牡丹聽了方才一席話,不禁笑道:“果然,我說你們緣分不淺,真是招人愛慕。如此一來,你們就可以成婚了。虧他想得出這么個辦法!”說罷再三稱贊,亦如釋了重負一般。但見李蘭仍有些憂慮,便說:“你放心吧,你奶奶定會理解的,何況又是關乎你的幸福。她疼你還疼不及呢。也別說她,就是我聽了也真為你高興。況且你又知道,我們這兒現就有幾位姊妹整過,不都沒事嗎?你放心,這事保管能成!”
? ? 李蘭和牡丹素來情如親姊妹,聽她一說,也少了許多顧慮。晚間回來,便與康紅商議何時去做手術。康紅道:“不急,你先養好了身子,這半月先在家休息,等諸事皆妥了,醫院會通知我們。”李蘭依康紅之言,將那洗頭的活兒辭了,一心在家修神養氣。
? ? 如今諸事暫平,正愁無事可記。忽又從那康玉處生出一段事故來。原來康玉自去“客來軒”后,每日勤勤懇懇地從一女子學古琴,半月后,已會了幾首曲子。這日晚間,師徒二人相伴街頭散步,彼此談音論律。猛見一群學生自眼前經過,熙熙攘攘的,也看不甚清楚。這時忽有人喚了她一聲。康玉自覺這聲音頗有些耳熟,待欲去尋找,卻不見了蹤跡,只得望著那熙攘的人群依舊往前去了。她怔了怔,歸來路上不住思索,那聲音究竟是誰?怎會如此熟悉?又思及在此地除了她哥哥外,再沒男人知曉她的小名兒,不禁讓人生怪。雖如此,她心里卻另有了一絲期望,只是不大敢信。
? ? 這日飯后,她又出去散步。她師傅也未陪她。獨自一人,時而低頭看手,時而皺眉頓足。不知是姻緣湊巧,抑或是心有靈犀,那康玉不經意走著,忽然前日那喚聲再度飄來。她定了定,待反應過來,那人已至跟前。來人正是賈易!此刻雖有千絲萬縷,皆不成言。賈易問她怎樣,近來可好?又說如何來了這兒。
? ? 她聽完不覺起了眼圈兒,拉他上了天橋。時漸入秋,夜色寂寥,那橋上并無很多人,且陰云密布,花鳥無聞,更感凄厲。她終于掌不住,向賈易悲聲哭訴起來。賈易聽一句,哭一句,未待聽完,已滿臉淚花兒。康玉又道:“你看這個地方,像不像咱們以前校門口的那橋?”賈易嘆了口氣:“只是沒有那梅花。以前的橋下有株梅花。你可還記得?”康玉不覺吟道:“梅花一道君難舍……卻不知梅亦有情……”賈易聽了,悲痛萬分。
? ? 是時,橋左岸的那簇房屋燈火半歇,人聲漸寂。康玉道:“我該走了!”賈易卻不得已與之作別,直瞅著她的倩影消失在路口,方懨懨離開。
? ? 次日一早,那吳經理將康玉喚來,說她已學了半月,能夠登臺演奏了,讓她準備一番。原來,這“客來軒”自今年始,便與之前大不相同了。那董老板為了招徠生意,出錢搭了一個歌舞場,請了一批會琴瑟歌舞的賣藝不賣身的伶人來。每晚二更,這些女子便登臺表演,來者有聽韻酌漿的,也有來尋調妓尋歡,增長見識。或是交友求緣,消愁解恨。時日不長,生意竟變得異常興隆,一時成了本縣最大的高級娛樂場所。因這康玉相貌清純,琴音幽噎,大與別個不同,一時便成了“客來軒”的音樂花魁。來聽其演奏者絡繹不絕,座無空席。這日晚間,她正彈奏《廣陵散》,不經意瞥見賈易坐于臺下,雙目如水,雙眉如劍。雖有如此英俊相貌,卻神情呆滯,悒郁寡歡,不由心頭泛起漣漪來。因而將那鏗鏘有力的雄壯之音,愈彈愈低,最后竟變為了泣婦之聲。
? ? 吳經理佇立臺下無比焦慮,忙喚琴師來問。那女子一時半刻也不解,只說都是按照現成曲譜教的,至于為何彈成這般,她也不知。其他幾名伶人聽了,也跟著擔憂起來。然那臺下卻安靜的很,沒有一人指出彈誤。半晌曲已彈畢。忽有一文人道:“此嵇康死前操琴也。”眾人皆贊如是。一時聽客散去,那康玉自臺上下來,欲尋賈易,才知他早已不堪幽怨離去。正欲陷入悲傷,翠環說有人留了一樣東西給她。見是一封信,康玉便知是賈易留下的。等夜深人靜,回到房間打開,只見那書信上彎彎曲曲地寫著:楊柳腰支凝碧露。桃李花開,寂寞梧桐樹。一曲殤完難伴舞。月光不語人嬌顧。試問嫦娥知愧否?最怕流年,錯使佳人暮。若有來生相伴與,同君認取雙棲處。康玉一口氣讀完,早已炙淚盈眶,此刻忽聞叩門聲,忙擦了面迎去。
? ? 來人是吳經理。因見她誤彈的《廣陵散》效果驚人,便囑咐以后仍照此法彈奏。她明白其意,點頭應允,一時送將出去,又回來復讀了一遍,不覺思道:你如此情深,我怎能再辜負呢?次日早起,牡丹見她杏眸紅腫,面色蒼白,忙問她是否不適?她道:“無妨。”牡丹看出心事,又聽人說起昨夜的曲子,不禁心疼起來。鼓舞著她去尋賈易說個明白。康玉聽了一番話,頗受感動,下定了決心。半刻她已走遠。牡丹又獨自嘆了一回氣,念道:“我的那個他若與你一樣該多好……”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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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七
? ? 且說牡丹正在念叨,忽背后有人問:“你在說什么呀?”她忙住口,回身一看是吳青,頓時羞紅了臉,心頭忐忑。列位看官,汝等此時定疑,這牡丹既是妓女又有何羞恥之心?其實不然。據我冷眼長觀,這些女子雖賣身為妓,但其中多有不愛風塵,卻被前緣所誤者。譬如這牡丹雖身世坎坷,然心中猶如春日初開之蕊,清明鮮艷。吳青見她面紅耳赤,反不好意思起來。
? ? 原來,這吳經理亦眷愛著牡丹。雖是近水樓臺,常令人去服侍他,譬如之前的李蘭……但卻對牡丹未犯秋毫。他常在心中思忖,牡丹這樣的女子,溫柔大方,心地善良,平生并不多見。若娶了她,也是一生無憾。然一想起這來,又不禁憂慮。牡丹之事,家中定不同意,說不定連一鄉人都另眼看他。而他不愿意一輩子待在這兒,隱姓埋名。故牡丹每對他笑時,他便愧疚萬分,有苦難言。方才經過時,早已將她的話聽的清清楚楚。他一時動情,見牡丹跑了,便去喝酒。
? ? 一日,牡丹跑來見他說:“上次回去,我伯父說,我父親去的早,母親沒幾年也去了。這些年家里困難,苦了我了。如今完了大哥婚事,二哥也定了親,他也要給我尋一戶人家。讓我就留在家里別出來了。”牡丹那話雖是虛話,吳青聽了卻信以為真。他說:“既然如此,那你明日就辭去吧。我也想你早日離了這兒。”牡丹驅步出來,暗自哭了一陣。次日,牡丹自“客來軒”出來,吳青欲送她去車站,她說:“不用,我還想去看看李蘭。”吳青會意,將她的衣物遞與她,又說:“這一去,以后不知該還能不能再見。珍重!”牡丹雖是不忍,依舊揮淚而去。吳青望了片刻,亦滾下淚來。
? ? 卻說牡丹去了并未見李蘭。只有康紅蹲坐在地上,五六個酒瓶滾了一地。他頭發凌亂,面色灰暗,死氣沉沉。牡丹吃了一驚,忙問發生了什么事?康紅說:“她死了……死了……上天待她太不公了。”牡丹哭道:“其他姊妹都好好的,為什么她就……”屋里一陣沉寂。半晌,牡丹問道:“那你準備怎樣?”康紅說:“我準備去一趟她老家,將此事告知奶奶……”牡丹說:“你還是別告訴了,我怕……”康紅恨道:“我又害了一條人命!”
? ? 三日后,康紅出發去李蘭老家。每多行一步,痛苦便增添一層,及至那小縣城,已是淚痕滿面,心力交瘁。既嘆物是人非,又恨自己平生作惡,以至于有今日之痛,怨不得人。如此半醉半醒之間,忽到李蘭家中。只見庭院深深,草木蕭瑟。他欲叩門,卻見那門上扣有大鎖,不似有人住著。因此不由思道:難道她還有什么哥哥弟兄,把奶奶接走了?于是決定去村里問上一問。這時聽聞一大鐵門的莊戶家有嬰兒啼哭,他便進去詢問。只見一年輕少婦正在袒胸喂奶,見了他也不遮羞,恐驚了剛靜下的嬰兒。康紅忙低下頭。那婦人問他有何事?康紅說了來意。那婦女聽罷,嘆了三嘆,將事情原委告知于他,又接著喂奶。康紅默默出了院子。
? ? 彼時,人心之中難以寫來。原來,李蘭奶奶剛于兩月前病逝了,享年六十有五。她一生坎壈,自老漢去后,膝下唯有一兒,不料兒子與兒媳雙雙出了車禍,剩下她寡婦一人拉扯孫女。因如此,更是愛如珍寶。她那孫女也極孝順,體貼奶苦,早早地輟學打工去了。不料,這老奶奶因思念孫女成疾,一發病倒。她不會寫信,也不愿托人相告,只當是小病癥,無甚大礙。誰知半月下來日漸消瘦,且又無人問津,遂餓死于炕上。眾人前來收斂她尸首時,忙給李蘭發了信去,又商議著喪葬事宜。及葬禮已過,還不見李蘭回來,眾人不禁失望,幾番議論起來。有說李蘭被人販賣了,亦有說她也出了車禍……此時聽了康紅之話,無不嘆惜跺足,垂頭哀悼,果真她死訊成真了。
? ? 康紅因此而多駐留了幾日,每天住在李奶奶老屋里,喝酒醉月,做夢懷人。一日霜降已過,他遂將李蘭的骨灰安葬,是時覺得該離開了。及他回至店鋪,方知數月里發生了幾件事。她妹妹已與賈易成婚。牡丹也已離了“客來軒”,聽聞是回了老家,嫁了什么支書兒子。那吳經理也離開了,“客來軒”今由一姓段的掌管。那些姑娘亦有走的,亦有留下的,亦有嫁人的。種種這些,皆是他妹妹和妹夫告訴他的,他因心中痛苦,也未加多問。自回來后,便每日飲酒沉醉,不問世事。一日父女婿三人親來尋他。只見那門鋪緊閉。原來康紅自輸光了錢后,每日除了喝酒爛醉,再無他事。康君見了此狀,不住悲嘆,說要喚他回去。誰料康紅卻問:“你是誰?”三人同時震驚,一詢問方知,原來這康紅數月醉酒,已傷了腦子。前日又醉倒路邊,幾叫不醒,被人送去了醫院。他在院中昏睡了三日,醒來竟忘記了前事,連自己姓甚名誰也忘了。康玉等人忙問還有救否?那醫生說,此病乃是自忘之癥,無藥可治,能否恢復,一切皆看緣法。三人痛苦一番,將康紅帶回家了。
? ? 康紅回來后,跟著老父同他妹妹住在一起。他心性稚嫩,猶如孩童。日以繼日,他父親覺得給親家添了麻煩,便私下與康紅另覓了一去處。原來,康君年輕時有一好友,名已無人知曉,后來歷經俗塵痛事遁入佛門,法號脂硯禪師。如今坐剎在五臺山。那康君讀書識理,又飽經世事,對兒子之事已知曉大概。便說:“紅塵滾滾,欲去何留。”遂與親家提了此舉,又同康玉等人解釋了一番,均已同意。
? ? 立春之日,那康紅便隨他父親一起上了五臺山,自此落葉歸根,汲水種瓜,不問世事。后來人有詩記道:
平生未解是梅花,花落亡時我種瓜。
一入五臺山道下,誰人與我寄枒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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