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烏鎮的第二天早上下了雨。起床的時候就覺得冷,開窗一片水痕。下雨天總是憂愁,不知由來的憂愁,但我又喜歡雨天的憂愁,淡淡的,淺淺的,很迷人。小的時候在順德大姨家暫住,那時候窗外下雨,雨很大,伴隨著閃電,少許雷聲。我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看著窗外的閃電,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天色變暗,屋里也暗了下去,廚房傳來金屬碰撞的聲音。有詩性的美感。
每次在不是自己家的地方醒來都會需要些時間才能反應過來。我很喜歡住酒店,只消踏進房間的門,就發自內心地喜悅,也不知這樣的情緒從何而來,也許是因為新鮮感,也許是因為擁有了一個房間而產生的滿足感,又或許是因為觸碰到了自由的感覺。在日本旅行的時候也是這樣,自己單獨住在一個房間,關了門的一瞬間,覺得自己一下子沒了束縛,一切的偽裝都可以脫下來,扔到一邊,讓內心的自己出來透透氣。
八點多的時候,雨勢漸微。老板一大清早就在樓下玩網游。我們只拿了手機和錢包出門,剩下的東西都鎖在房間里,跟老板囑咐好,怕丟了東西。烏鎮生活悠閑,八點多的時候店鋪大都還沒開門,道路兩側木門緊閉,加之小雨還沒停,顯得這巷子一樣的主街冷冷清清,半分仙境。旅游團的游客都很勤勞,一大早就已經轉過了幾條街,一群人嘈雜地擠在那,差不多堵了路。冷清靜謐的小道,被花色的雨傘簇擁著,被導游的擴音器大聲竊語著,全然變了模樣。它不再像是戴望舒的《雨巷》,倒更像是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了。
我們費了很大力氣才從各色各樣的雨傘中抽身出來,向前走了不久,雨又變大,我們連走帶跑,好歹在被淋濕之前趕到河邊長廊里。雨越來越大,小雨淅瀝的煙雨江南頃刻間覆滿了雨幕,大雨連珠成線,排線一樣密布四周。廊檐開始垂下成片的雨水,膜一樣掛在那兒,只滴水珠,并不全部落下。地上凹陷的地方連出一片淺薄的小型池塘,水鏡映出的青瓦烏木古椽早被大雨潑灑得支離破碎。河水也是這樣,淋淋漓漓地變從清澈轉為活捉。天色只是略顯陰沉,倒沒有烏云蔽日,只一片烏云盤踞天空一處,過境的雷雨而已。
雨停之后,清凈了許多。游客要么回客棧避雨,要么隨便找家店鉆進去。大概是剛才的雨勢頭嚇人的緣故,不少露天的商販都扯起防水布回家去了,有店面的自然不怕這些,玩手機的玩手機,觀雨的觀雨,抽著煙聊天的還在屋檐下扯東扯西。我們拉起兜帽四處亂逛。小橋流水,亭臺樓閣逛了個遍,也沒有什么驚喜的發現,釀酒作坊酒香撲鼻,但也僅僅是酒香醇厚而已,再沒有什么特點。
客棧旁邊賣的米糕很好吃,微甜,松軟之中又夾雜著些許彈性,在輕柔的酥雨里冒著白氣,奶白的底色,頂上一抹粉紅,做成壽桃的樣子,一個一塊五毛錢。在客棧門口的老阿婆那里買了手工做的竹蜻蜓,做工很精致,不過回去以后才發現這個竹蜻蜓根本飛不起來,好在用它做擺設也絲毫不落下風。
下午的時候,老板家的大花貓睡午覺,橫著臥在大門口,瞇著眼睛,身子舒展開,接著冬天的暖陽。姜黃色的毛被陽光附上光圈,身軀起伏之間,就像風吹過的麥田,金黃色在天地間起伏。
我們跨過它,按照老板指的路去西柵。
從西柵景區大門進去,一片池塘靜止在那兒,池塘連著溪道,直通到看不見的地方去。池塘靜止的水面有擺渡船的倒影,一個戴著斗笠的中年漢子撐著船篙,一下一下的撐船往對面去,動作結實,踏實,沉穩,全神貫注地做完一個動作,才開始準備下一個動作。船夫動作看上去很緩慢,可這緩慢的節奏卻很能吃得住勁兒,擺渡船很快就漂到對岸的碼頭上,碼頭早有人等候著,利索地拉船靠岸,給繩子打上一個漂亮的水手結。
坐在船里的時候才發現只是水面顯得平靜,而水面以下卻暗自里生出波瀾。船也隨著水一起擺動,左右輕搖。水和船底撞擊,發出嘩嘩的聲音。快到岸邊的時候船夫吆喝一聲,走上船頭,沖著碼頭揮手,大概是在招呼接船的人。
西柵的感覺是大氣,和東柵區別很大,不再是一條幽深的雨巷,而是道路繁復的城鎮。烏鎮已經雄霸各個旅游榜單top10很久了,各式各樣的景點已經被反復介紹了很多次。景點還是景點,雖然每個人眼中有細微差別,但是大體都差不多,這不是值得記錄的東西。南柵有人情味,東柵有煙雨氣,反倒是最負盛名的西柵有些不入流。西柵有酒吧一條街,模式類似麗江。西柵有各樣小店,形式和全國的古鎮都差不多。網購給品質很好的小眾玩意兒建造了發展的公路,讓更多人知道了它們,這很好,成就了它們,沒有讓有趣的東西埋沒。可是這也毀了它們,一切的特色都不再特色,引人驚奇的東西越來越少。
中國古鎮的同化趨勢越來越明顯,幾年前去平遙古城的時候,感覺到的是地地道道的山西的曾經。晚上主街燈火輝煌,游客熙熙攘攘,兩邊的店賣些自己做的東西,糕點,小吃,平遙牛肉,都很好吃。去年重游的時候,晚上去同樣一條街,路上沒什么人,都泡在新開的酒吧找艷遇。街邊的小吃不見了,騰騰熱氣也沒了,南街回蕩著麗江民謠,開很多家淘碟店,老板在門口抱著手鼓兩眼無神。平遙大概在敲起手鼓的一瞬間就不再是平遙了。手鼓,淘碟店,酒吧,它們不適合這里,在麗江它們美得異常,在這里就只剩異常。我熱愛手鼓吉他,熱愛民謠酒吧,愿意街頭賣唱,也愿意宿醉不歸。但是出現在不合時宜的場合,它們只會是噪音。
烏鎮不應該是一個性感的地方,不應該燈紅酒綠,氣勢逼人。不要裝那么多的燈光條,只要在晚上打上幾盞燈就好,只要讓那些飛檐古頂不要被燈光遮住就好。只要讓它還叫烏鎮,就好。
九點多的時候走出西柵,回到東柵,寂靜再次回到身邊,冷清的燈光,安慰著溫柔的夜。她的雨又來了,滴答在窗外的漆黑里,看不見,摸不到,只有聲音撫慰我的思維。這才是烏鎮最美的時候,愿她永不改變。
第二天八點多的班車,去桐鄉火車站。早上還是下雨,我們七點多出門,加了老板的微信,匆匆道別,拉著行李箱,走路去汽車站。行李箱的硬輪在石板路上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在兩邊的木門上來回彈著,有微弱的回聲。不禁有些不好意思了,打攪了別人的好夢。薄霧四起,一切都朦朦朧朧的?;仡^再看一眼我的雨巷,她還是那樣,靜靜地,恒古不變,青瓦烏木古椽,淋漓在雨中,印在我的深處。憂愁又反復,反復,回蕩,回蕩,久久不去。她大概回蕩在我的夢中吧,零落,零落,魂牽夢縈。變成我的世界的城,空無一人的城。
旅途充滿了等待,沒有早餐。汽車悠悠地開出汽車站,在朦朧的公路上起伏。我不忍回頭再看一眼,看一眼雨中的她。我怕看到叫我拿南瓜餅的婆婆,收藏航海圖的阿毛,賣烏梅酒的小哥,抽旱煙的老人,客棧的老板,撐船的漢子。我怕他們輕輕地呼喚,怕他們微微地招手。擔心再看到避雨的長廊,寂靜的夜,安然的雨。不由覺得石墩間的門檻,吱呀的木門,滿鋪著的青石板,都有些惹人眼紅了,他們陪著這個鎮子享受著永恒,而我卻終將離去。
思緒翩翩之間,沉沉地睡去。
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有一個姑娘,她撐著青色的油紙傘,穿著石磚色的旗袍,及腰的長發隨著略有磨損的墨色皮鞋在石板路上輕飏。她朦朦朧朧得,走在江南的煙雨里。那是戴望舒的丁香嗎?不,不是的,她是我夢中的,一個叫做“烏鎮”的姑娘。
烏鎮,烏雨,她的雨。
“烏雨烏雨你可知
十八的姑娘盼著少年心”
【烏鎮】她的雨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