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哥
我們的客棧在里格村,到達客棧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鐘,太陽依舊火辣辣地烘烤著大地,俠哥一聽我們愿意跟他去篝火晚會趕忙下車來幫忙抬行李,這跟一分鐘前那個賴在村口不肯把我們拉進來的男人判若兩人。
來這里不容易,前一天我高反發作,幸好紅景天還是很管用地遏制了我的病情,得以讓我不耽誤行程。司機一早來接,我們一行九人天還沒亮就浩浩蕩蕩地出發了。車是束河客棧的老板幫忙聯系的,一人200塊包來回倒也合理。一上車我們便發揮自來熟的本能獲得了司機師傅的姓名、籍貫、年齡等信息,他讓我們喊他“俠哥”,我也不確定是不是這個“俠”,直到后來見識他熟練地操控著那臺小車和復雜路況搏斗之后,我確定他是——“俠哥”。
車內的窗沿掛著經幡,從車前一直纏到車尾,倒后鏡上面纏了一串顏色十分跳躍的珠繩。“喏,這串珠子是洛桑活佛送給我的,保平安的。摩梭人信這個。”他說:“摩梭人當地信奉藏傳佛教,洛桑活佛就是我們那的人。到時你們還可以看到我們的廟宇和祈福的瑪尼堆。” 俠哥說他是土生土長的摩梭人,年紀輕輕便輟學打工,后來當了幾年兵退伍回來,買了這個小車麗江瀘沽湖來回跑,翻越六十多座山賺點錢養家糊口。
“我要養我姐和我妹的八個小孩呢!”
我們開始對神秘的瀘沽湖和摩梭人的文化來了興趣。大一的時候我上過一門課,課堂上老師說過世界上唯一仍保存著母系氏族傳統的就是我國西南瀘沽湖的摩梭人,從那時起對摩梭人和他們走婚習俗的好奇便一直懸在我心里。今天竟然讓我遇見一個真實的摩梭人,而且我還將踏上那片神秘的土地,遇見更多的摩梭人??????
友人問他:“你走婚么?”
俠哥并不如我料想的排斥,他大方地說:“是啊!我們那的人都走婚!”
看他如此坦然,我便探索地對他說:“要不你給我們講一下吧?我們都對你們的文化很感興趣呢!”
俠哥說,他們摩梭人不結婚的,寨子里會定期舉辦篝火晚會,晚會上如果遇見自己喜歡的女孩,他便會在跳舞的時候摳她的手心三下,如果獲得了回應便可以跟她走婚。
“你們知道我們摩梭人走婚要帶哪三樣東西嗎?”他竟朝我們提起問題來,顯然是對我們這群沒有做過功課的游客赤裸裸的挑釁。在看到倒后鏡中我們無知的模樣后,他還是告訴了我們:膘肉、銀飾和氈帽。他說,膘肉是用來引誘女方家的看門狗的,這樣他才能神不知鬼不覺爬上女方的花樓。看來這走婚還是一場奇特的冒險呢!另一件重要的東西是“銀飾”,摩梭人對銀飾十分重視,男女都要帶銀飾,比如他現在手上戴著的手鐲,比如很多男子會帶的銀匕首。走婚的時候,銀飾就是一塊敲門磚,他要在進入花樓的時候把它送給她,是種情誼的象征。那么氈帽的用處便是在進入花樓之后將它掛在門上,意義自然不言而喻,你想象一下酒店門把上的“請勿打擾”。
他給我們科普的時候,正好能看見遠處綿延幾十里的玉龍雪山。今天天公作美,原本被云霧縈繞的山巔竟然都散去了,露出灑滿白雪的山頭,聽說有福之人才能有幸得見這樣的景色。
旅途的后半段,俠哥開始賣力地跟我們推薦起晚上的篝火晚會,看著我們猶豫不定,俠哥的情緒開始急躁起來。開進瀘沽湖的時候,車里的所有人都發出了歡呼,剛剛還在探討的篝火晚會也拋到腦后了。窗外的天空藍的晶瑩剔透,像塊未曾雕琢卻散發著誘人魅力的寶石,淡淡的云朵幻化出各種形狀掛著空中,沒有船的湖面是一面安靜的銅鏡,倒映著藍天,把自己也變成藍的,那些湖面上蜿蜒的半島就像是銅鏡邊上鑲嵌的花邊,山間的綠色把天的藍和湖的藍隔絕開來,顯得層次迭起。山腳下的村落靜謐祥和,這西游記里的女兒國此刻就在我的眼前,不枉我長途跋涉來到此地。這樣的景致竟把我感動得流下眼淚來,好像從來不曾進入的絢麗夢境,種種的神奇和華麗突然包圍著我,天賜的禮物讓我激動不已。
到達里格村口,俠哥終于憋不住了,說:“我就送你們到這啦!車開不進去了!你們不去篝火晚會我還要去呢!”幾個人大眼瞪小眼,當下決定還是去看看,俠哥高興得立馬幫我們把車開到旅館門口??????
阿妹
阿妹家在竹地村。
在我們吃完摩梭烤土雞之后,我們被俠哥交給了一個當地的女孩,她說由她帶領我們去參觀她的家,還讓我們喊她“阿妹”。阿妹把額前的頭發都梳上去,露出了光光的額頭和鵝蛋形狀的小臉,一方山水養一方人,她的皮膚細致而光滑,上身穿著亮黃色的繡花上衣,腰間纏了一條精致打造的銀色腰帶,下身是一條及地的百褶長裙,顯得十分有韻味。
她領我們進了她家的院子,據她說當地人的房子都是三合院,正面的原木建筑是祖母房,左面是起居室和客房,右面深紅色的則是她們特有的民俗建筑——花樓。一行人跟著她跨過祖母房門口高高的門檻進入房中。祖母房是個規則的矩形,而矩形的兩條長邊中間各有一根柱子,阿妹說靠近門口的柱子叫女柱,而和女柱相對的另一邊叫男柱,這兩根柱子便是撐起屋子的關鍵,當然也是摩梭人對人類社會的見解——女人和男人共同支撐這個社會。女柱的左手邊是傳說中的祖母床,床前有個火塘,當天寒的時候他們便會圍在火塘旁取暖。祖母床的對面有一道小門,據說叫做“生死門”,阿妹說摩梭人生從此來死由此去。在母系氏族的瀘沽湖,祖母是一家的大家長,而撫養他們的舅父地位次之,因為他們沒有父親,所以舅父就像父親一樣,而摩梭人一輩子的辛勞積攢都是為了家族里的長輩。家里如果有長輩故去,她們會打開生死門,把遺體放進房間,然后傾盡所有從山上寺廟請來高僧喇嘛誦經超度,待到超度完送到山上火化,讓靈魂和骨灰一起隨著山風歸隱。
阿妹說摩梭族的成人禮在13歲,13歲時男孩便會在男柱下行禮,系上腰帶,而女孩會在女柱下行禮,換上她這樣的百褶裙,從此,他們開始成人的生活。成人了,預示著可以開始走婚。阿妹提到“走婚”二字,同行的旅伴們又開始興奮起來,雖然已經從俠哥那里聽來許多,但仍想聽聽阿妹這樣的女孩會怎么說。阿妹說,她的阿哥至今只有那么一個人,就是她孩子的父親,而不管怎樣她都不會去承認他們之間的關系,就算白天里遇見了也與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直到夜里阿哥來到她的花樓走婚他們才相聚。
阿妹解釋道,其實他們的走婚并不如外界傳聞的篝火晚會“摳手心”,在阿哥來走婚之前,雙方實際上已經接觸了一段時間,直到確定感情成熟阿哥才會跟蹤阿妹回家來。這種情況就像我們的自由戀愛,雖然不結婚,但確實不是傳說中的“一夜情”。她說摩梭人信仰藏傳佛教,都是虔誠善良的人,如果遇上一個好人,也會與他相守終身,而一旦感情破裂,女子會在門口放上鞋子,阿哥看到便不再來往。女子13歲成年時便可分到屬于自己的一間房。來走婚的阿哥要在夜里無人之時翻過正對著祖母房的院墻,把隨身帶著的骨頭扔給院里的狗,然后找到阿妹的房間,和房中的阿妹對好暗號,在門口掛上氈帽,進房相會。而隔天要在天沒亮的時候起身翻墻出去,為的是避開家里的長輩,以示尊重。
說起阿哥的信物,阿妹便把話頭轉到銀飾上。她說摩梭人確實喜歡戴銀飾,因為相信它不僅能夠驅邪還能保佑自己身體健康,而且瀘沽湖這里有個銀礦,每年產出的銀礦經過打造之后都會分派給每家去銷售幫補家用。阿妹略顯傷感地說,摩梭人因為人口太少,國家都不把他們當做一個民族,但是還是有很多幫扶的政策,我們漢族人幫他們修了路,送來了現代的通訊設備,讓她的家鄉越變越好。但是“我們”已經幫了他們很多,她也不好意思再要求我們買她家的銀飾,只讓大家看一下幫他們宣傳宣傳。然后突然變戲法似的掀開后面桌子的蓋布,桌子上放著好些刻工精細的銀飾銀器,引來女孩們的陣陣驚嘆???
從阿妹家出來的時候,每個人卻又有了不一樣的小心思?????
彝族的店小二
一回到旅館,同行的妹子便跑去勾搭店小二,依照她的說法是去探探尋常人家對走婚的風俗有什么不同的看法。我也好奇心大發,緊跟著去了。
門廊上臥著一條毛色發白的金毛,店小二喊了一聲:“姑娘,過來!”它就屁顛屁顛地跑了,特別可愛。
“好幾天沒給它梳毛了,都打結了。”店小二說。
“阿哥,給我們來杯咖啡吧!就你們這最有名的那種。”同行的妹子說道。
借著店小二給我們泡咖啡的空檔,我觀察了一下這位阿哥。他應該是當地人,皮膚黝黑,長相粗狂卻略顯憨厚,雖然沒有穿著傳統服裝,但是剛剛聊天的口音卻能聽出來不是外鄉人。
咖啡飄著濃香放到我們面前,妹子說:“阿哥,你是摩梭人嗎?”
“我不是摩梭人,我是彝族的。”
“阿?!”他的回答出乎意料,幾乎所有同行的旅伴都以為只有摩梭人住在這里,真實一群沒常識的人呀!
“我住在附近的寨子里,來這里給老板看店打工而已。這里還有很多民族呢,而且摩梭不是民族,他們在傈僳族那邊聚居就跟著當地的歸屬,在這里他們就算我們彝族的。”他也喝了口咖啡:“你們外地人過了旅游都是因為好奇他們摩梭人和走婚嘛!不過我們民族也有自己的習俗啊,你們也可以多關注關注呢!”
這話把我們噎住了,每個來這里的人都懷抱著對湖光山色和神秘女兒國的夢境,我們關注點或者說好奇心完全就在“走婚”這件與世俗社會格格不入的事情上,帶著什么樣的心情來看待自然只有看客知道,而存在于這里的文化卻不僅僅只有摩梭人和走婚,其實還有更多可以去關注去了解的,只是多數人選擇了忽略。
他看著我們尷尬的笑容繼續說:“你們都是好奇他們是怎么走婚的吧?”
我們連連點頭,然而他卻給了我們一個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答案——“很多摩梭人已經被漢化了,只有很少的寨子還在保持著走婚的傳統,許多人都已經一夫一妻很久了。”
他說,許多年輕人走出了大山,到了大城市里,漸漸融入到漢族人的群體,便摒棄了摩梭的走婚習俗,和外族通婚,一夫一妻,只有少數不怎么與外界接觸的偏遠村落仍然保存著最原始的走婚制度。
“喏,隔壁的扎西就結婚了的啊,和他一塊打理店鋪的不就是他老婆嘛!”
扎西
路上,俠哥曾經跟我們炫耀過摩梭人走婚最多的是一個叫扎西的人,據說扎西很有名,許多人慕名而來就是為了看他一眼,有個女游客甚至苦等了一天一夜就為了見他一面。他說:“你們上網查查就知道啦!瀘沽湖最有名的扎西啊!”
我們當下決定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見到傳說中的扎西,雖然我們連扎西長什么樣都不知道。外面夜色已經很濃,湖遠遠地隱藏在黑暗中,偶爾吹來一陣風,帶來些許寒涼。旅館附近是一整排當地人稱之為“火塘”的東西,也是我們在阿妹家看到的那種,下面有火炭燒著,上面架著鐵架子,烤著什么東西,散發著香味。有家火塘人特別多,連門口都擺滿了桌椅,走近一看,牌匾上攜著“扎西家”,哇!確實名符其實的人氣旺。
我們挑了個最里面的桌子坐下,點了些小菜。我瞥見墻面上掛著的一個相框,那是一位星眉劍目的俊男子,趕忙喊了同伴們一塊欣賞,我們都在猜想是否就是扎西。環顧四周,店里幫忙的都是些大媽,只有一個小伙子在幫忙拿炭火,看著也不像傳說中走婚了十五次的扎西啊!待到食物都上了桌我們招手拿餐具卻沒有人理我們的時候,離我們不遠的里屋出來一個人,他從架子上拿了我們要的餐具給我們遞過來。他的身材十分魁梧,看樣子約莫四五十歲,戴著一頂西部牛仔那樣的帽子,帽子下面眼睛炯炯有神,鼻子高挺。
我們幾個人對視了一下,心中的疑問解了大半——這位就是傳說中的扎西吧!和照片相比,歲月確實留下了它的痕跡,當年瘦削的身形已經臃腫了不少,但氣質還在,名不虛傳,只不過傳說中走婚最多的摩梭王子已經結了婚和家人一起享受著天倫之樂。
后記
那么多像我們一樣的外族人,意淫著這個人間天堂的景象——一個男人可以愛上許多女人,一個女人可以留下陌生的男人,他們世世代代踏著走婚橋穿越生死門???
而真實的世界,每個人的眼里都不一樣,不管是一直在路上的俠哥,還是天天講述著一樣故事的阿妹,不管是彝族的店小二還是王子扎西,不管是你,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