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嵐鎮東部有條業已廢棄的火車道。已沒有多少人知道它原來是通向哪里的,又從何處開來。時光早已斑駁,紅棕色的鐵銹掩蓋了上個世紀的痕跡。但它是唯一一條從這個封閉小鎮中穿過的鐵路。它從這個鎮上曾經最煊赫的地方經過,從這個鎮曾經的中心通過,從千家破落而封閉的木門旁經過。如今它沉寂了,被黃土掩埋,隨歲月腐朽。旭子年少時,曾無數次地沿著這條不知通向何方的鐵路行走,一直走到鐵軌消失之地。
旭子是明嵐鎮上毫不起眼的孩子中的一個。偷桃、爬樹、釣蝦、摸魚,這些事情她都沒少干。炎熱的夏天將她的皮膚曬得黝黑發亮,黃昏之際她頸后散發著金黃的光,汗水順著鬢角曲卷的絨毛流淌。她腳踩著已經半入黃土的鐵軌,執著而漫無目的向前走,她時而伸出雙臂,仿佛是要在單道上保持平衡。這時,鐵軌另一頭吹來一陣風,吹亂了她額前的碎發,她抬起頭向前眺望著,前方是一片落日恢宏金色。
沒人告訴她,鐵路盡頭是什么。旭子想,鐵路盡頭是太陽,是另一個城市。她知道鐵路該是什么樣子,那些途徑每個城市的綠皮車匡嗤匡嗤地把旅人從一個地方轉運另一個地方。很多年前,一節綠皮車廂從那個廢棄的鐵軌上停下,將另一種文明帶到這個封閉落后的小鎮。旭子也是綠皮車廂拉來的,她和母親從火車上下來的時候就完成了一種命運轉接儀式;當她穿著紅色小皮鞋的腳落在這片貧瘠之地時,命運的軌道就改變了。
她住在一個上世紀的大院兒里,這所大院十年后在她成人之際,所屬權業已移交。那時她還不知這兒的宿命,只是每天都從那條鐵軌踏過。有時,她會幻想著這條上世紀的鐵軌發出汽笛的轟鳴聲,白色的煙霧在火車的上方蒸騰著,火車從遠方開來,帶來一群鮮活而陌生的生命。十年前那天烈日炎炎的下午,旭子從這條將要被拆除的鐵道上走,希望能看到盡頭。
旭子那天放學很早,一放了學她就立馬從學校飛奔到家。她的臉頰還殘留著羞憤的余熱,眼眶還憋著未在人前留下的屈辱的淚水。她剛剛在最后一節語文課堂上被嘲笑了。那群無禮的孩子在課堂上放肆而輕狂的笑著,他們就像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嘲笑旭子的拼音拼讀方式。
“p-i-an,騙子?!?/p>
“哈哈哈,哈哈哈……”站在講臺上認真拼讀漢字的旭子不知臺下的同學們為何哄堂大笑,轉頭用無辜而疑惑的眼神看著他們。
“p-i-an,便宜?!?/p>
“哈哈哈,哈哈哈……錯啦,錯啦!”她聽見同學們在底下起哄,更不知其意,我哪里讀錯啦?
“b-i-an,便利。”旭子的心越來越虛,聲音也顯得中氣不足,在一片嘲笑聲中,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讀錯了。
“哈哈哈……真好笑……”同學們的笑聲越來越放肆,仿佛她一瞬間淪為一個滑稽的小丑 。她的臉開始燒起來,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感到丟人和羞愧。
“好了 ,好了!可以這么讀?!敝v臺旁邊的語文老師板著一張臉,示意擾亂了課堂秩序的同學們別笑了??伤麄冞€是停不下來,有人甚至笑得前仰后合 ,旭子發現這其中包括自己的閨蜜麗娜。
她仿佛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扒光了衣服,露出里面和他們不同的膚色。黃黑皮的孩子嘲笑著她,瞧,她的皮膚是粉的!真像一頭小豬!后來她才知道他們的讀法是韻母連讀,p-ian,b-ian(潑——燕——便),而獨立發音的另一種方法在他們看來是荒唐可笑的。他們才不管可不可以這樣讀,他們只知道這種讀音方式和他們不一樣,這就足夠嘲笑。這無異于 ,瞧,那個鄉下佬的口音,多傻。旭子感覺到自己被一整個群體排斥了,一群說著另一種語言過著另一種生活的人排斥了。她仿佛一只來到雞群的鴨,所有雞都在雄赳赳氣昂昂地嘲笑著她浮水的鴨蹼。
她幾乎是悶著頭一股氣沖出學校,下課鈴還沒打完她就已經站在銀色大鐵門外。但是孤身站在柵欄外的她有些恍惚了,她要往哪里走呢?往日的同伴還未出來,夕陽下她的身影被昏黃的余韻拉得很長,就像什么無聲的嘆息。不遠處傳來鐵鍬和榔頭發出的叮叮當當的響聲,還夾雜著青年男性間或議論的聲音。那是熟悉的回家方向,自她下了那趟火車就已經走了很多遍了。旭子看到一直以來橫在大院兒前門口的那條鐵軌,它如今被一群身著迷彩制服的人包圍了,他們一個個手拿鐵制的武器要將這個上世紀的遺跡拆除。不用問也知道將要發生什么,因為這條過時的鐵道礙事了。它曾經喂養了這個貧瘠的城鎮,將拉來的人力物力直接投放到那座身后的大院兒,又由那座大院兒再投放到這座城鎮?,F在那個時代早已結束,大院兒的大門向后退了一公里,退到曾經的附屬小學身后。這條鐵軌作為舊時代的遺跡,即使被黃土掩埋,依然因為部分露出的生銹的鐵軌而礙事。如果騎自行車經過這里,會輕微咯噔一下,清脆地鈴聲響起提醒鐵軌過了。
她想起前幾天在這附近不知是誰的對話。
將來我們這鎮不知道要往哪發展吶?
唉,這還看不出來。向西邊發展,西邊有大觀門市場。以后商業就發展了。
啊,聽說有修新路了。不知道要通到哪?不從107國道那邊走了吧。
嗯!哪都從國道走!肯定不是國道。
那向西發展的話,政府和部隊不都在這邊嗎?難道這邊就不發展了?
這邊不好發展了,到頭了。地勢不好,后邊就到山上了,還有鋼廠。咱等著瞧吧。
旭子記不清那兩個粗衣麻布的中年男性面孔,只記得他們坐在路邊討論的話。她的心有什么激靈了一下,但也說不清是什么。旭子看著一群迷彩服在刺眼的金色夕陽下勞動的身影,黃金色裹在他們小麥色的皮膚上更有種終去之感。她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句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在旭子居住的家屬院里,人口是流動而恒定。你來我往,春去秋來,總有人登場。有一天,她抬頭看到窗外璀璨的星空,夜色溫柔,對樓燈火通明,但那盞屬于她發小葉韻的燈再也不會亮起,她恍然大悟,所有人終將離去。
葉韻是她在這里最好的玩伴,她們總是形影不離。就像所有年少的朋友一樣,她們都沒有想過分離,分離總是不期而遇。那個如往常一樣的下午,葉韻因為美麗而有些張狂的樣子還留在旭子的腦海中。
“哈哈哈,王小玉笨得就跟豬一樣。”她一邊大笑著,一邊用穿著卡其色皮鞋的腳踢著路邊的草。
“哈哈哈,你不過就是嫉妒王小玉?!毙褡宇㈨诉@個膚白如雪,嘴角有個酒窩的女孩,冷不防地來了一句。
“我嫉妒她,她有什么好嫉妒的。土包子!”葉韻的眼白往上一翻,這與她高昂的下巴很是相稱?!拔乙ド虾A?!”
上海,這個在旭子心里遙遠的城市。聽聞它是中國最繁華的地方,旭子想象那個上海外灘的異國景觀和那個都市徹夜的霓虹燈,也想象著這個陌生城市與自己萬水千山的距離。她懷著一種平靜的酸澀,用一種溫柔而克制的口吻說,“那祝賀你呀,上海是個好地方?!?/p>
旭子決定最后一次去走那條鐵路。她要盡可能走得長,走得遠,去看看那么長那么遠的地方會有什么。她知道這樣作為一個女孩太過傻氣了,所以她決定誰也不告訴,這是她一個人的旅途。她的身后響起釘釘鐺鐺的聲音,那種聲音竟使她輕盈愉悅起來。
“唉,小朋友。你來這干什么!快回家。”一個兵看見了旭子沿著鐵路行走,扭過頭對她說。
“我要走到那邊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