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那年,我在雷公嶺遇到了個奇怪的流浪漢。
雷公嶺在環城路的西邊,枝柳鐵路穿山而過。我們環城路少年很少去鐵路上玩,那里是705地質隊少年的地盤,也是傳聞中很多犯罪事件的不祥之地。
那時是九十年代,交通和通訊都沒有那么發達,很多時候,都是靠單車或者走路的。我的一個姑父在那里做過一段時間護路員,值班的時候,他們會通宵睡在路邊的值班室內。
那天,我走路去雷公嶺,找我的姑父,拿一些他們種植的蔬菜。
1 流浪漢
那時侯,是春天,三月份,剛下過一場春雨。我翻過了雷公嶺,走在鐵路邊的水泥路上,還沒有到值班室,就遠遠地可以看見門前坐了個邋遢的男人。
走近一看,那人看起來四十多歲,一臉的風塵和疲憊,應該是個流浪漢。雖然他坐著,個子不小,應該有一米八以上,而且看起來很強壯。
“你是哪個?那么坐到這里!”我口氣雖然惡狠狠,但是心里還是發虛。
“我路過的,歇一下。”他口氣淡然。他講的是一口北方話,“你又是誰?這是你家?”
我沒理他,我看到值班室的門緊閉著,朝窗戶望去,里面沒人,姑父那里去了?再回頭,看到流浪漢身邊有個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皮袋子,應該是個裝廢品的。
“那么可以隨便坐到值班室門口咧。”
“小氣鬼。你家的值班室嗎?”他疲憊地笑著,一臉褶子,“老師沒教你要尊敬老人嗎?下雨,你不讓我躲雨嗎?”
“這就是我屋,是我姑父值班室。再說,雨早停了。”我看了看他,接著嘟囔道:“你又不老,只是頭發有些白。”
這下,這男人笑了。
“有水喝嗎?”他說。
“沒有。”我站在窗戶旁,四處張望鐵路邊,想看到姑父的身影。
“說你小氣,你還真的小氣。”那男人搖搖頭,苦笑。
我悄悄地把手伸進了窗臺上的花缽子里,摸出了值班室的鑰匙。姑父經常把鑰匙藏在這里。他告訴過我的。
“哦,我明白了,你是看不起人,看不起我這個撿垃圾的流浪漢。”這男人見我只是個小孩,放肆地調笑著。
“算了,我出錢給你買。”他解下身挎的鐵皮水壺,遞給我,“你把我這水壺灌滿,我給你十塊錢。”
那時,十塊錢對一個小伢來說,是一筆巨款。白沙煙都可以買好幾包。
我打開門,接過油膩膩的水壺,“可以。不過你不能進來,我姑父會罵的。”
“好。”
我進了屋,搖了搖熱水瓶,還有半壺,就把水壺里灌滿了。
那男人接過水壺,咚咚咚地就灌了幾口,也不嫌燙。完了,他從褲兜里,摸出一張錢來,“來給你。”
這錢,竟然是新嶄嶄的,看起來,不像是個流浪漢的錢。
我沒有猶豫,接過了錢,熟練地舉起錢,對著天空,看水印...
男人笑了,轉身坐了下來,他把皮包翻了來,摸索著要找什么,這時一疊打包好的錢跌了出來。
流浪漢把錢往包里塞了塞,然后抬頭看我,露出黑兮兮的牙齒,“你不會搶我的吧?”
“搶你?我搶得過你?你是大人咧。”
“逗你玩的。”接著他摸出一個包裝袋子,慢慢地打開了。
“這是什么?”
“燒雞。”他舉起了一只雞腿,“你吃不?”
“不吃。”我嫌棄地看著他,心想,還真是叫花子吃叫化雞。
他咬了一口,大嚼起來,一嘴油地笑我,“你是怕有毒,我會殺了你吧。”
“你有毒才怪。”
我不再理會他,轉身進了屋,四處看了看,只見地上有個紅色塑料袋裝了好幾顆蔬菜,想想應該是姑父留給我的,于是,提起菜,轉身走出了門。
門口水泥臺階上,這男人已經吃完了雞腿,正從懷里摸出一只煙盒來。看到我出來,扔給了我一只。我下意識地接上…
那男人悠閑地給自己點上了。我還在想,我這要走了,這流浪漢砸了門,進去值班室,拿了東西,似乎不好,還是等他走了,我再走。
邊想著邊從褲兜里摸出一只打火機,也點上。
抽了口,煙味有些嗆喉嚨,“這不是湖南的煙。你在哪里買的?”我看了看過濾嘴上的商標。
“嘿嘿,你還是個老煙槍。”這男人嘬了口后,幽幽地說:“湖北買的。”
“你從那里來?”
“嗯。”他沒看我,只是看著鐵軌延伸的遠處,朝南,似乎準備走了。
我裝作不經意地問:“你要去哪里咧?”
這次,他沒有回答我,轉過腦殼來,定定地看著我,“你問這個干什么?”
“不說,就不說,小氣鬼。”我轉身,作勢要走進屋子里。
男人一下子笑了,“好好好,告訴你。我要到廣東去。”
“你走路去嗎?”我指著他身邊的一根粗棍子,“就敲著一只打狗棍?”
“是啊。”
“我日,那好遠。”我看著他,“你怎么不坐車,你舍不得錢啊?”
“我不喜歡汽油味。聞了就嘔。”他瞇縫著眼,看著我。
“我也不喜歡汽油味,但是我不會嘔。你不會坐火車?”
“火車?”
“火車上的列車員都是傻逼。”他罵道。
這句話,把我逗笑了。
他接著說:“走過去,比較自在。”
“你去廣東,搞什么?”
“你猜。”
“我猜不到,不會是進貨吧?”
“差不多。”他看著我,然后,說了句可怕的話,“我要去殺一個人。”
我一驚,然后鎮定下來,“哈哈哈,殺人,我日,你還能殺人,要殺哪個?”
“一個仇人啊。”他淡淡地說,“他騙了我錢。”
“騙了你錢,你就要殺他?”
“本來我也不想殺他,只是我也不想活了,多殺一個是一個。”說話的時候,他沒有看我,只是看著鐵軌。
“啊。你以前殺過人?”我小心翼翼地問。
“嘿嘿,告訴你了,你不會報警吧?”
“報警?也要人信啊。”
“我還是不告訴你。”他狡黠地笑了。
“小氣鬼。”
“雨停了,我要走了。”他用力撐起了棍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然后自顧自地朝鐵路遠處走去。
就在他站起的時刻,我意識到,他站起時候的搖晃,就像是我外公,有些缺血頭暈似的,他沒我想得那么強大,還有些老年人的疲憊。
2 店老板
兩個小時后,我帶著侯波,焦祝,田基,楊繼武等幾個小伙伴,在鐵軌旁的水泥路上猛騎單車。
“阿基,你莫日弄我們,人到哪里?”侯波說。
“就到前面啊。”
焦祝說:“要死,沒有的話,你要陪我們一人一包紅塔山。”
“放心,拿了錢,我一人給你們一條紅塔山。”
我們沿著值班室,朝南騎出了一小時,也沒有看到剛才那流浪漢的身影。這時,太陽已經掛在雷公嶺的尖尖上了。
我們在一座橫跨鐵路的水泥橋下,停了下來。
我對侯波說:“爬上去看看。”
于是,我們把單車停在路邊,五個人齊齊都上了水泥橋,四處張望,哪有什么人影,四處只有鳥叫聲。
“阿基,那有什么叫花子。”侯波罵道,“我看我們才是叫花子。”
焦祝大笑:“我日,阿基想錢想瘋了,連叫花子,也要搶,真是癲子。”
我怒道:“媽的,他是殺人犯,不搶他的,搶那個的,天天搶小學生的?”
田雞說:“他是殺人犯,你也敢搶?”
我說:“他講他是殺人犯,就是殺人犯,他是駭我的咧。你們還真信。猴子講他是強奸犯,你們也信。”
焦祝說:“我們信。”
幾個人同時大笑起來。
“口好渴,不曉得里面有水不?”焦祝指著水泥橋頭十幾米外,有個破舊的木屋。
侯波說:“去看看。”
我們走近了,才看到是個廢品收購店。門關著,似乎沒人。
我們還在窺視著屋里,身后響起了個聲音,“你們幾個卵兒搞什么?”
我們一轉身,是個干瘦的中年大叔,踩著個三輪摩托車,車里都是雜貨,顯然是這廢品店的老板。
我大聲道:“沒搞什么,你兇什么卵咯。”
侯波說:“我們是路過,上來看看。”
“沒什么好看的。快滾,免得老子報警。”
“報警?站在這里抽兩支煙,你就要報警,公安是你們家開的?”侯波不退反進。
“滾滾滾,少到這里亂搞,小心火車碾死你們。”
“碾死你,才好咧。”我拉著侯波,往后走。
焦祝說:“莫講了,我們走。”
下到了鐵路,我連忙上車騎了就走,我瞥到店老板還在水泥橋上看著我們。
“不是走那邊,怎么回去了?”侯波叫道,“不找叫花子了?”
我沒說話,只是往前騎。
大家都跟著我騎了一段,直到看不到鐵路橋,我才停了下來。
“那老板,有些奇怪。”我對他們說,“他三輪車里的皮袋子就是剛才那流浪漢的。”
“什么意思?”他們幾個都嚇了一跳。
我說:“你哈卵哦,廢品店老板先我們一步,搶了那流浪漢。”
田雞說:“你莫搞錯吧,講不定,是買給那廢品店老板的咧。”
“那他那根棍子,又是那么回事咧。叫花子走鄉串戶,打狗棍是最好的防身工具啊,怎么也會在店老板那里。”
這下,大家都不說話了。
“剛才我還看到他三輪車里蓋著塊黑色塑料布,里面濕答答地,像是躺了個人。”
田雞說:“不行,搞不好,人已經死了。”
“猴子,你快去找你哥報案,讓他帶著人來,說這里有殺人犯。其他人和我去木屋那里監視店老板的行蹤。”
侯波點點頭,馬上騎著車,走了。
我和其他人重新掉頭,朝鐵路橋騎去。
遠遠地,我們看到一個男人的身影正對著駛來的火車扔著什么。
“他在搞什么鬼?”
“他在扔什么東西?”
火車開過后,那鐵路橋上的人也轉身回了木屋。
等我們悄悄上了路基,摸索到木屋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木屋里點著燈,屋里發出“咚咚咚”地剁骨頭的聲音。
我和焦祝他們都嚇壞了,田雞說:“這是在分尸嗎?”
“是哪個?”這時,店老板突然大聲道。
聽到這,像是在雞群里扔了個炮仗,我們四散撒腿就跑。
我沖得太猛了,滑下路基去,整個身子失控,翻滾了幾下,我的腦殼狠狠地撞擊在鐵軌旁的石頭,立刻就昏了過去。
我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了。醫生說,我是嚴重腦震蕩,要休息至少一個月。屋里人也很生氣,一直在抱怨我,不該去鐵路邊玩,侯波他們也被屋里人罵了。
店老板咧?殺人犯咧?
后來,侯波帶著他公安局的表哥來了,哪有什么尸體,只是店老板私自收購了些母豬,在屠宰,切割,買個鄉下的路邊攤。店老板被罰款,拘留。至于那皮袋子和打狗棍,沒人再去追問。
3 鐵路橋
那一年的秋天。我和侯波他們又來到這鐵路橋,想看看這木屋。結果發現木屋早就被移平了。
我和侯波,焦祝三個站在水泥橋上,看著橋下駛過的火車,有時候是貨車,有時候是客車,有時候運著煤炭,有時候運著木頭,更多的時候,是疲憊的旅客。我的心事就像這開來來去的火車…
我們一支又一支著抽著煙,像每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
侯波說:“你講那個叫花子,真是殺人犯?”
我說:“可能是的,至少那錢是真的。”
焦祝嘲笑道:“阿基拌了腦殼,真是財迷,還想著那錢。”
我自從摔成腦震蕩,抽煙就很容易上頭,我有些恍惚。想到出院以來,我像是著了魔似的,找著每一張報紙社會版面的犯罪新聞看,是不是最近廣東發生了流浪漢兇殺案,結果卻毫無頭緒。
“至少,公安局獎了我們兩百塊錢,是真的。”侯波說,“但那個叫花子還是不見了。”
這時,又一輛貨車,鳴叫,疾駛而過,很多個車廂都是空的,什么貨都沒有。
侯波用煙頭指著火車,突然說:“你講,店老板殺人分尸后,會不會把尸塊扔到貨車上,這樣就沒人發現了。”
我和焦祝大笑:“這他媽的,還真是個好主意。可惜,店老板最多把豬下水,豬腦殼扔下去。”
說完,我們三個齊齊把手里的煙頭,扔向了火車,像是扔著手里看不見的豬下水。
火車這時“嗚嗚嗚”地叫著,像是每一個被我們扔去煙頭打中的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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