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走鐵路來的人

小河城是湘西的一座山城,四面環山,只一條小河蜿蜒繞山而過。小城沿著一條南北主干道向南延伸,再往南,幾十公里就是有名的鳳凰縣城。

小時候,我就長在小河城的環城路,環城路一路繞城,背貼著一座叫雷公嶺的山,翻過雷公嶺,就是一條鐵路,小城唯一的通往外界的鐵路。

那年,我在鐵路上,遇見了一個奇怪的男人。

一.偶遇

那是1990年,當時我剛念初一。九月份的一個星期天下午,我一個人無聊走在鐵軌上,一個高大的年輕男人朝我走來。

其實來鐵路上玩,是件很麻煩的事情。我家在環城路的汽修廠家屬大院。但那年我小學畢業,翻過雷公嶺,去鐵路上玩,成為汽修廠少年的時尚。

盡管有些危險,要躲避山上的惡狗,還有小心路上墳墓,最討嫌的還是霸占鐵軌一帶的705地質隊的小孩們。

但我們不怕,去那里玩,成為汽修廠男伢成熟長大的標志。

那天,我一個人走在鐵軌上,正尋思著在前面走下鐵軌,從一個涵洞,抄小路回環城路。

面前,就走來一個人,他就好像是憑空出現在鐵軌上一樣的。我微微吃了一驚,不是地質隊的混小子們吧。

他走得不徐不疾,左手捏著個公文包一樣的東西,不停地回頭看。太陽剛落在他的頭上,有些逆光,我看不清他的臉。

走到十多米的地方,還好,應該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身形精瘦,戴著墨鏡,好像還有點長短腳,走起來,身子往右側歪。

我還在打量他,他也看見了我,他不耐煩地揮動著右手,像是驅趕著一只蒼蠅,“小孩,走開!”

他右手似乎拿著什么,我還沒看清,也沒有從他面前走開,就聽得一聲脆響,“嘣”,像是有人在不遠處放了個爆竹。

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槍響。接著,又是“卟”地一聲細微的悶響,面前的男人倒在我的腳下。他的身子狠狠地砸到在鐵軌的枕木上,很快,腦袋流出一股子血來。

我完全呆住了,像是被粘在枕木上。那男人歪著腦袋,看著我,眼神像是被放進洗腳盆的魚,他嘴里冒出血來,喃喃道:“小孩,走開!”,然后,就嘟嘟囔囔地了,聽不清了,手里死死地抓著個黑乎乎的東西。

很快,從鐵軌周圍竄出來五六個中年男人,圍了上來,帶頭的那人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男人手里的東西收了,然后其他人在搜查男人的身子。

我看得吃驚,腦子一片空白。

帶頭的男人對我說,“滾蛋,小孩!”

我慌不擇路,一路跑回了家。

后來才知道,那是警方擊斃了一個在逃的犯人,三天前,從小河城監獄殺警越獄的。

后面,我才有些后怕,我也奇怪,那人怎么不挾持我?不管怎樣,后來我成了汽修廠少年特工隊的新聞人物,大家都圍繞著我,打聽擊斃犯人的故事。

我不厭其煩地說了一次,又一次,從家屬院說到學校,從環城路說到了青少宮,從廁所說到了公交車。那段時間,只要是看見我的男伢,就會說,“哎,雞哥,說說開槍的事!”而女伢們則斜乜著眼,圍在一起嘀咕。

我享受著這待遇。

直到一周后,我才聽汽修廠的大人說,其實逃出來的一共有三個人。他們假裝生病,要打電話給家屬拿營養品,凌晨三四點,掐死了一個值班警察,然后換上便裝,越獄。據說,一個當天被抓,另一個被擊斃,還有一個在逃。還說公安已經懸賞五萬。廠里的混子工人都在虎視眈眈。

我卻有點莫名其妙地害怕,那人會不會找上門來?我也不知道那人會不會找上我,不過好幾次夢見那人歪著腦袋,看著我,“走開,雞哥!”

他怎么知道,我叫雞哥。

二.705地質隊

很快,又是周末。汽修廠的少年約了一起去看案發現場。當時是“猴子”(真名:侯波)帶隊,一個比我們都矮小,但精瘦的膽大少年。

我很快地把擊斃犯人的地點告訴他們,還指著枕木和石子上的血跡,描述那天偶遇犯人的情形。還把當時的那人如何走來,如何對我說話,如何聽到開槍,如何死人,公安如何辦案,好不添油加醋地一頓胡說,聽的“田雞”“水魚” “唐老鴉”等小伙伴興奮異常,哇哇直喊,然后大家又在鐵軌附近,發現了公安辦案扔掉的一些手套,紙張,瓶子什么的。

就在大家入迷地扮演公安勘探地時候,一群混子少年圍了上來,為首的正是705地質隊的頭——“大眼飆”。

“哎呀,汽修廠的鬼仔子啊!”大眼飆陰陽怪氣地說。

“你說什么?”猴子第一個火了。身板很小,他卻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

“猴子!”大眼飆冷笑,“我聽說過你,你很有種,環城路的狠角色。”說著,往地上狠啐了一口,“但這是705隊的地盤。這里老子說了算。”

“是嗎,這里歸你管,犯人怎么跑到你這里來了。” 猴子看著大家,挑眼說,“你比公安都牛?”

我們作勢故意大笑起來。

“少放你媽的臭屁!”大眼飆有點失控了,“我告訴你,你以為那小子看到個擊斃現場就很牛,是吧。”

猴子說,“是啊!誰讓你們沒看見咧。”

“哈哈,猴子,我告訴你,我們發現第三個犯人了。”

我們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

我看了看,其他705隊的少年,似乎并未有什么新奇的反應。看來,他們是發現了點什么。

“你吹牛!”田雞說。

“不信啊,公安的懸賞,我們去拿了,五萬塊哦。”

“呸,講夢話。”

“猴子,我知道你膽大,不過你碰到了我,算你倒霉。”大眼飆突然睜了大眼,“猴子,你敢不敢和我打個賭。”

“賭什么?”

“當然是705隊的玩法:賭火車。”

聽到這,我們都嚇了一跳。所謂的賭火車,就是在下一班火車來之前,兩個打賭的人頭對著頭躺在鐵軌上,直到火車逼進,誰第一個膽小逃跑,誰就輸。要是兩個人都不讓的話,火車就會從兩個人脖子上碾過去。

據說大眼飆就是靠這招贏了前任頭頭,才統治了705隊。

“搞事,誰怕誰?”猴子不甘示弱,“賭注呢?”

“你贏了,我告訴你第三個犯人的下落,你去領那五萬塊獎金。”大眼飆笑道,“但,如果你輸了,你們所有的人褲子都要留下來,光著屁股,從這里滾出去。以后他媽的永遠不要來這里玩。”

“好!講好了。”

猴子接著笑著說:“我們換個躺法,兩腿岔開,屁股坐躺在鐵軌上如何,讓火車從身體當中匝過去。”

大眼飆臉部有些僵硬,“好!誰怕誰?”

兩人躺下,而其他兩撥少年,以軌道兩側站立。

大家都不說話了。

汽修廠的少年什么都賭過,賭過玻璃彈子,賭過煙盒,賭過自行車,賭過籃球,甚至賭過女伢,但這不是賭博,這是賭命。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火車終于來了。

火車轟鳴而來。平時都覺得火車,沒多厲害,我們也經常坐在雷公嶺的山坡上猜火車,是客車,還是貨車。

三.賭火車

但這次,突然覺得火車轟轟駛來,威猛得像是天上的雷公在拖著一只巨大的煤渣車。

幾乎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看著兩人躺在鐵軌上賭博,我似乎有了種荒誕感,我似乎看到那天那人突然被槍擊中,癱倒在地,剛好是“猴子”那一側的位子,離他不過兩三米。

就在我出神的時候,火車越開越近,似乎發現了鐵軌上的少年,拼命拉著汽笛,震得整個雷公嶺亂顫。火車似乎也在減速,但……

躺在鐵軌上的大眼飆嘴巴還不饒人:“駭到了吧,趁早滾蛋。”

猴子卻不說話,只是把兩只手交叉疊著,枕在頭下。

1000米,800米,500米,~

我只有一個念頭:完了。

突然聽到705隊那邊,突然有個人喊道:“到了。”

大眼飆聽到這一聲,急忙翻身起來,躍出了鐵軌,扎到了705少年的人堆里。

而這邊,猴子才慢慢爬了起來,懶懶地看著駛來的火車,再回頭,鄙視地看看大眼飆,也跳了出來。

很快,火車從我們面前轟鳴著駛過。我們都清晰地看到司機憤怒的臉。

是輛運木材的火車。

半晌,我們才反應過來,抱著猴子歡呼。

等火車開過了,我們才發現對面的705少年都撒腿跑了。

我們急忙躍過鐵路,朝705隊的身影追去,終于抓到了個跑在最后的小子。

“快說,那犯人在哪里?”

那戴眼鏡瘦弱的小子嚇得尿了褲子,“別打我,我說,我說。在北邊,你們再走半個小時,一個水塘子旁邊。”

猴子說:“騙我,搞死你。快滾!”

那眼鏡小子爬起來,就跑。

猴子起身看了看我們,“走,看下去。”

我們想是簇擁著英雄一樣,和猴子朝鐵軌延伸的北方走去。

“你講,那小子,是不是騙我們。”

“我看不像!”田雞扶了扶眼鏡。

“大眼飆真狗熊!”

“就是!”

“我們得趕快,搞不好,現在,大眼飆他們就去報警了。”

我們沿著鐵路跑了起來。

不一會兒,前面,就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年輕人,背著包,像是從火車下來的旅客。

我們大家都停住了,看著他。

他也看著我們,面無表情。

我突然就想到了那天朝我走到的越獄犯人,也是這感覺,不同的是,這次我身邊有汽修廠的小伙伴們。

那人在我們面前停了下來,問到:“你知道供銷社在哪里?”

是普通話。

供銷社就是剛才我們賭火車的地方。那附近就有個賣雜貨的供銷社店鋪。

猴子正要示意別講,水魚卻朝身后一指,“前面!”

那來客點點頭,溫文爾雅,“謝謝!”

猴子警惕地說,“你去哪里干什么?”

那來客冷冷地說,“找一個人。”

說完,從外衣兜里掏出了個五顏六色,繽紛好看的盒子,遞給猴子,“小朋友,吃糖!”

猴子沒接,水魚接了過來。

來客也不在意,背著包,直接往前走。

我愣住了,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看著那人的身影,猴子說,“你們講,他是不是犯人?”

“不像吧,”水魚搖搖頭,“他像是個旅客啊!”

“嗯,像是大城市來的人。”

“是啊,像個老師。”

“我吃吃這糖!”水魚要拿糖。

“搞什么卵!”猴子一把把東西塞進了自己兜里,“怪里怪氣的,有毒!”

“我知道他是誰了?”水魚突然叫道,“就是那個走鐵路的人。”

所謂走鐵路來的人,就是專門在鐵路邊誘拐小孩,然后殺害解剖的小孩的器官,去倒賣的人。事發在兩三年前,好幾個環城路的小孩都死在鐵路附近,據說尸體的內臟都被人挖空。這個案子一直沒破,公安也隱瞞了很多作案細節。環城路的小孩一度聞風喪膽,父母也禁止小孩跑去鐵路玩。

想到這,水魚幾人嚇得跳了起來,朝前面狂奔起來。這次,猴子也跟著跑了起來。

很快,我們就看到前面圍了七八個大人,在圍觀著什么,我們急忙跑了過去,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公安,都穿著制服,鐵軌外面,十幾米處,就是那小孩說的水塘。

一具被泡的發白的尸體正浮在一堆水草里。

“哎,那來的小孩?走開!”我好像有看見了那個帶頭的警察,他在驅趕我們。

我們只是走開,到了鐵軌的另一側,但沒有走遠,在不遠處看著。那是我們大部分人第一次看見尸體,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語。

后來,我們走路回家了。一路上,我們討論了個各種可能性。

再后來,我們才知道,那人根本不是所謂的第三個逃犯,而是一個被火車撞死的小孩子。警察能發現,也是大眼飆他們報的案,他們騙了我們。

至于那個逃犯,再也沒有下落,也不知道公安有沒有抓住他。而那個背著包的,來鐵路來的人,是誰,也沒有定論。

或許,只是路人。

秋天的一個晚上,猴子把那盒糖拿了出來,沒人敢吃,于是,猴子找了只狗,撥開一顆,塞了進去,見沒事,才第一個吃。

“嗯,甜!”

他不怕火車,卻怕陌生人的糖。

看到大家都吃了,我才剝開一顆。吃著那顆水果糖,我突然想到那天犯人對我說的那句話:“小孩,走開!”

那也是普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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