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小雨滴滴答答從屋檐落在芭蕉上,這是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雨,床上那往日俊俏的少年,仿佛已是昨日黃花,如今消瘦得不成人形。紫云伏在床頭,面色憔悴,這是第十三天,十三天來,李天程一直昏迷不醒,門外傳來輕盈的腳步聲,玄青抱著一床棉被進來,和紫云一樣,往日神采奕奕的臉上看不到一點血色,玄青真人道:“天氣轉涼,給天程加床被子。”
紫云抬起眼皮,和玄青四目相對,玄青故意轉過頭,怕從彼此的眼神里看出難言的憂傷,玄青將被子遞給紫云,轉身離開,紫云將被子展開,給李天程蓋上,完畢,他看了看李天程單薄的臉,忍不住又一次淚水滑落,她想出門呆一會,正當轉身,卻發現手被人緊緊拉住,她先是一驚,隨后一陣狂喜:“天程醒了!天程醒了!”
這一聲叫喚讓門外一臉平靜的玄青也心潮澎湃,忍了多日的淚水終于流了下來,她嘴角泛起了漣漪。
李天程抓住紫云的手,睜眼看了看四周,像是失憶已久,對一切都感覺那么陌生,忽然他奮力坐起身來,掙扎著想要下床,口里念念叨叨:“報仇……報仇……為師父報仇……”
這可不是紫云等了十三天想要的結果,紫云抱住李天程,聲淚俱下:“不要報仇,不要報仇,你昏迷那么久,好不容易等到你醒過來,我不要你報仇……”
紫云哪里攔得住李天程,她奮力喊玄青師父,玄青從門外蹬蹬跑進來,李天程看著面色蒼白的玄青,他知道玄青師父和圓通師父的感情,師父離去,最難過應該是玄青,一陣酸楚涌上李天程心頭:“玄青師父,我要為師父報仇!”
玄青從袖口里取出一塊白絹,遞給李天程:“兩個月前,你師父就知道他的大限將至,這封信是他留給你的,你自己看看吧……”
李天程真沒想到,師父居然提前就料定了自己的死期,而且還留了遺書給自己,李天程心里不是滋味,小心翼翼顫顫巍巍接過白絹,展開,這確實是圓通師父的筆跡:
天程:
為師已知命不久也,為師出家前,做過很多錯事,有的錯事就算用生命來償還,也無濟于事。白馬寺修行多年,我日日懺悔,擔心又盼著,這一天,終究是來了,來了,但并不可怕,也許這才是我的解脫。
人生如白駒過隙,感謝我佛,能和你師徒一場。我走之后,切勿追問仇家,更不要為我報仇,你是個孤兒,沒有父母,也沒有仇家,我輩恩怨不屬于你,切記!過個普通人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幸福。
照顧好你玄青師父。
圓通,絕筆!
李天程緊緊攥著白絹遺書,有些泣不成聲,他對著天空喊道:“師父,你為什么不要我報仇,為什么不要天程替你報仇,為什么……”
玄青抱住李天程道:“天程,記住你師父的話!”
李天程蜷縮在玄青懷里,此刻的他像個未長大的孩子,他抱著玄青,抽泣著,他百感交集,除了“師父”二字,他什么也說不出來。
金色的銀杏樹下鋪滿金秋的黃,紫云扶著拄拐杖的李天程出來走動,任何人臥床多天不出門,都會對這個世界感覺陌生,似乎連自己的雙腿也不屬于自己。
這山間的白樺、銀杏和楓葉一個賽過一個紅,地上的草已枯萎。忽然紫云發現旁邊白樺樹上纏有綠色蔓藤,蔓藤上結著大大小小的紫色果實,有的果實從中炸裂,翻出白皙的果肉,紫云拉著李天程問:“快看,那是什么?”
“八月瓜。”李天程從小在山林長大,對眼前這植物再熟悉不過。
“八月瓜……八月瓜……這八月瓜能吃嗎?”紫云琢磨著。
“當然能吃……”李天程想起小時候師父帶著他上山采八月瓜的場景,不禁黯然神傷。
“真的嗎?”紫云有些將信將疑,但她不想看到李天程愁悶苦臉的樣子,“我去給你摘!”
李天程還未說“別”,紫云已經提著長裙跑了過去,這小妞還真不賴,雖是大家閨秀,但穿林上樹的絕活一個也沒落下,只見她雙腳蹬樹干,屁股一撅身體一縱便往上爬,不一會就上了丈高,紫云一手抓樹杈,另一只手去夠藤蔓上的八月瓜,也難得她身輕手巧,逮住兩個硬生生從藤蔓上撕扯下來,遠處一拐一瘸的李天程扯著嗓子對她大喊道:“小心啊!”
紫云神氣十足,得意洋洋道:“這點小事還難不倒姑奶奶。”
“我是說小心頭上的蜥蜴!”李天程補充道。
“什么?”紫云抬頭一看,只見頭頂上一只綠白相間的蜥蜴正專心致志瞅著自己,這不看則已,一看嚇得紫云“哎呀”一聲,也不管自己正站在一丈高的樹上,松手便往下跳,李天程見狀不好,忙不迭地甩掉手中拐杖,躬身沖過來,畢竟臥床這么多天,身體還不是很適應,李天程一跤踉蹌倒地,遠處“砰”一聲響,紫云結結實實摔在落葉上,李天程連滾帶爬來到紫云身旁,紫云對自己自討苦吃的行為倔強得不肯認輸,仰望著天空憋著不哭,李天程見狀忍不住笑了,紫云傷心透了,纖手捶打李天程,怪嗔道:“都怪你,都怪你,你還好意思笑!”
李天程也意識到自己不該嘲笑紫云,好歹她也是為自己才去爬樹的,于是一秒鐘后,李天程換了個臉,剛才的笑痕可是一點也尋不見蹤跡,他對紫云道:“你說的對,都怪我不好,有沒有傷著你。”
紫云抬著下巴朝自己的腳示意,李天程問道:“腳摔了?不是吧,讓我看看。”
李天程檢查了一遍紫云的腳裸:“看樣子沒什么大礙。”
“誰說沒什么大礙了,我腿都斷了!”
腿當然沒斷,李天程可爭不過紫云:“那怎么辦?”
紫云舉起雙手,李天程心想:“腿摔了和手有什么關系?難道手也摔了?”
李天程連忙爬過去拉住紫云的手仔細檢查了又檢查,點評道:“這手有些纖瘦,過于白,看樣子是缺血,不過沒有骨折現象。”
紫云翻著眼,嘟嘴道:“笨蛋笨蛋,李天程你就是個大笨蛋!”
李天程被罵得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想起當年師父問自己“你知道女人什么時候會罵男人笨蛋嗎?”李天程當然不知道,圓通感嘆說“女人心海底針,你還要時時刻刻知道這海底針在想啥,如果她以為你應該知道而你不知道,那可就麻煩了。”李天程哈哈笑道“有如此深的領悟,看來師父是被女人罵過?”圓通沒理他,李天程歪著頭追問“師父,罵你的那人是不是玄青師父?”圓通抄起身邊的蒲團,朝李天程臉上“啪”地扔過去。想當年嘲笑圓通師父,現在輪到李天程自己,第一次被女人罵笨蛋,李天程苦思不得結果,只好躺在紫云旁邊,同樣舉起雙手,他細心感受著這是一種什么心理,忽然,李天程腦洞大開,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對紫云道:“哦,我知道了,你這是在伸懶腰——”
他話音未落,只聽“啪”一聲響,李天程感覺自己左臉一陣火辣,紫云氣得吹眉瞪眼,怒氣沖沖罵道:“我腿斷了,背我!”
“背就背嘛,干嘛又打人……”李天程摸著左臉不快道。
李天程有些害臊,畢竟是第一次背一個女人,他試探著把身子靠過去,離得有點遠,紫云一把揪起他的脖子將他拽過來,然后縱身跳上背,狠狠地在李天程屁股上來了一巴掌,嘴里嘟一聲:“駕——”
李天程感覺自己的血液全跑到了臉和脖頸間,渾身燥熱,他只顧低著頭快步往前走,紫云從兜里掏出一個八月瓜,塞進李天程嘴里,天真的笑容讓任何男人都難以拒絕,李天程嚼著這八月瓜,表情奇怪極了,紫云問:“怎么樣,好吃嗎?”
這還沒有開裂的八月瓜表示尚未成熟,而且紫云塞李天程嘴里的,不僅沒開裂,連皮也沒剝,說好吃吧,違心,說不好吃吧,又掃了紫云面子,李天程只好敷衍道:“你自己嘗嘗啰。”
紫云還真塞了一個沒開裂的八月瓜在嘴里,接著只聽哇啦哇啦的嘔吐聲,李天程轉半邊頭過去懇請背上的女人:“喂,姐姐,不要吐我脖子上好嗎……不要……不要……哎……我的頭……”
一輛馬車疾行過了未央宮南門,在承明殿前停下,馬車上下來一人,徑直進了承明殿,此人正是皇帝身邊最紅的宦臣馮萬天,馮萬天稽首道:“馮萬天見過陛下!”
皇帝放下手中的黃絹折子,問道:“此去匈奴,有何收獲?”
“近一年,匈奴兵工無加,士卒無加,屯糧無加。”
“這么說,至少一年,匈奴人是沒準備打仗了?”
“是,”馮萬天道,“匈奴單于愿繼續與大漢交好,今年的朝貢里,獻出了一千匹駿馬,以示誠意。”
“一千匹駿馬?”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皇帝略略有些吃驚,沉吟道,“匈奴人最近是不是日子不好過?”
“陛下真是神算,”馮萬天道,“最近兩年北方草原干旱,匈奴的日子并不好過,和陛下領導下風調雨順、國富民強的我大漢比起來可是差很多。”
聽到馮萬天的贊揚,皇帝哈哈一笑:“匈奴日子不好過,我們就更不能放松警惕,大家只知強敵可怕,殊不知有一個日子不好過的鄰國更危險。”
馮萬天道:“陛下高才遠識,咱家佩服得五體投地。”
皇帝喜歡馮萬天的地方,其一就是此人說話很受聽,跟會說話的人在一起,至少心情會舒暢很多,皇帝道:“馬屁少拍,沒什么事你就退下吧。”
馮萬天道:“咱家還有一事。”
皇帝道:“講。”
馮萬天道:“咱家此去匈奴,還給陛下帶回一禮物。”
“什么禮物?”皇帝自覺有些奇怪。
馮萬天湊上前去,頗為神秘,他和皇帝親近慣了,俯到皇帝身邊壓低聲音嘀咕了一陣,只見皇帝龍顏大悅:“哈哈哈,這禮物,朕喜歡,傳!”
馮萬天對門外候著的宦臣喊道:“把東西抬進來。”
兩名太監抬著一黑布口袋進來,口袋有三尺多高,里面裝的一堆東西仿佛在動,太監解開袋口,只見漏出一人頭,定眼一看,是一小男孩,小男孩的嘴被一坨紗布堵住,他嗚嗚說不出話來,馮萬天叫人把布扯下來,小孩哇啦一聲哭了,嘴里說著聽不懂的胡語,皇帝湊到小男孩身旁細細打量一番,道:“沒錯,胡言亂語,地地道道的匈奴人。”
皇帝俯下身強擠出一個笑容對小孩道:“想爸爸了?”
小孩被嚇得往后一哆嗦,他聽不懂這些人在說什么,但他知道這些都不是什么好人。
“小朋友,不要怕,只要你父親聽話,我保證你能見到他!”皇帝說著,自己哈哈笑了,這笑聲并不爽朗。
書案上,橫鋪著一匹白色絲絹,西門念月用朱丹筆在絲絹上勾勒著,他畫的是七片葉子。
“圓通手頸上的七葉刺青,和洛陽古道行刺皇上的人屬于同一組織,”十三叔道,“葉狀刺青是九煞門的身份標志,九煞門由九個分煞組成,最高統領為天煞門主也稱九煞宗主。九葉是九煞宗主獨有的標志,七葉與分煞門主同級,剩下的按葉數區分,例如,刺有六葉便是六葉殺手,剛入門的,只有一葉。”
“八葉呢?”西門念月問。
“這個……目前還不太清楚……”十三叔好像沒太注意這一點。
“既然按葉數來區分,那肯定少不了八葉。”西門念月喃喃自語,“圓通為何要在死前割下手頸上的七葉刺青?”
十三叔思索道:“會不會是代表著和九煞門結下的恩怨都已了結?”
西門念月記得圓通割下七葉刺青時候的眼神,他看著西門念月,好像要說什么,然而又沒有說……
十三叔繼續道:“刺殺皇上這等大事,不管成功與否,對一個殺手組織來說,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這九煞門不會不清楚吧?現在朝廷可是滿城抓人!”
“有人出錢,就會有人出力,對殺手來說再正常不過……這九煞門行刺一事,可不單為了錢那么簡單……”西門念月沉吟道,“城北渡口的渭家幫,洛陽城郊的洛鷹門,河東郡的九天一殺,幾乎全被一鍋端得措手不及,而九煞門的人,卻一個也沒抓著。”
“這……”十三叔不敢想,“難道是利用朝廷之手,鏟除競爭對手?”
“不排除這種可能!”西門念月道。
“少爺可聽說過九煞奪命令?”
“九煞奪命令,十日必見血,”西門念月道,“圓通應該是收到了這東西。”
“看來江湖傳言真有其事。”
“江湖傳言,真真假假,”西門念月道,“對了,江湖人怎么說那紫衣女子?”
“有些說法……不過……還沒證實……”
“哦?”
“傳言紫衣女子,是九煞宗主暮云巔的長女暮紫煙,目前是九煞門人煞門主,手下管有一百零八名六葉殺手。”
打從第一次見面,西門念月就知道暮紫煙和自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西門念月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那是一種微微的刺痛:“有她最近的行蹤嗎?”
“探子昨日傳書,暮紫煙和另外兩人出了長安城,沿河水往北而去。”
“沿河水往北?”西門念月鋪開地圖仔細看了又看,口里念念有詞,“河東,西河,太原,雁門……雁門……”
西門念月在“雁門”兩字上斟酌良久,十三叔不理解:“雁門離此一千多里路,她去雁門做啥?”
“你可知每年十月,都是匈奴人進貢的日子。”
十三叔當然不知,又不是送給自己,干嘛要操這么多心:“匈奴人送給朝廷的貢禮,和九煞門有什么關系?”
“別忘了九煞門是做什么生意的。”
十三叔感覺有些不可思議:“這九煞門再厲害,他們也不敢打朝廷的主意吧?”
“他們要是不敢,就不會有上次洛陽古道行刺一案,而且……”西門念月又想起了什么,“今年的朝貢,可是一份大禮。”
西門念月的消息是從馮萬天那里得來的,他知道,今年匈奴人準備了一千匹駿馬,既然西門念月能拿到消息,九煞門沒有理由不知道。
“一千匹?”十三叔咂舌道,“他們能吞下嗎?”
西門念月想了想,吩咐十三叔道:“準備馬車,出發雁門!”
相信它不一樣,高智商強邏輯不套路,請給我也給你三萬字的相識機會。
二十三年前的一次殺戮,他失去了母親,留下唯一的線索,便是蘭芷凝香,層層迷局,牽扯大漢,匈奴,西域,樓蘭,殺手組織,叛亂臣子,誰忠誰奸,孰是孰非,誰才是局中人,誰又能是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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