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吳俊青,口天吳,英俊的俊,青草的青。”
時隔快二十年,我依然清楚記得這段話。那還是在BB機的時代,每次吳俊青給男友call臺留言時都這么說。她一天至少要call男友20次,我們都聽出了老繭。
我去那里實習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吳俊青,她已經是在單位三年多的老同事,老板把我帶到她面前讓她多教教我,她沒說話,只點點頭。老板對我說:“她這個人話少,你年輕活潑,就多說點兒。”
我大力地點頭。我一眼就喜歡上這個坐我對面的姑娘,二十四五歲的樣子,白白凈凈,面孔圓潤,眼睛大大的,很漂亮。
我咧著大嘴鞠躬:“師父,您好,我叫媛蘇。”吳俊青皺著眉:“不要叫我師傅,多難聽啊。我叫吳俊青,口天吳,英俊的俊,青草的青。你直接叫我名字。”
“好,吳俊青。”
上班第一天,我就發現了:全公司除了老板,其他人都被稱為“小啥”,只有吳俊青不一樣,每個人都叫她吳俊青。
這個人,好像很喜歡自己的名字呢。
我有時覺得,如果可以,她恨不得把所有的“我”字都換成“吳俊青”:“吳俊青在這”、“吳俊青有空”、“吳俊青來了”……當然,她并沒有這樣,只是“吳俊青”這三個字出現得實在太頻繁了。
一是因為她電話很多。她是老員工,很多客戶和上下游合作伙伴的聯系都在她那里,她接電話的第一句永遠是:“你好,我是吳俊青”。當然,她在每天要打很多電話的同時,絕對不會忘記call男友。
二是如果有陌生客戶上門,一般都是她負責接待,在送客戶離開時,她一定會遞上自己的名片說:“有事記得call我,我叫吳俊青。”
三是所有人對她都是直呼其名,不管是客戶還是同事都這樣,就經常聽到有人在喊吳俊青長吳俊青短。就連晚上回去寫日記,我寫下的都是:“今天不是很忙,因為我大約只聽到74聲吳俊青。”
話說,吳俊青和別人真的不太一樣,一般人從自己嘴里叫自己名字,總會有點奇怪,仿佛在稱呼一個陌生人,但她就說得很熟練。
有一天,我聽到她跟call臺小姐很得意地說:“對!就是吳俊青留言給吳俊青,沒錯。”當時我的嘴巴大概跟call臺小姐張得一樣大。
同事看我一臉茫然,笑著跟我說:“吳俊青跟她男友同名同姓,一個字都不錯。”我長大的嘴巴這下更合不攏了:“天呢,居然有這樣的緣分。”
吳俊青正好聽到,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雖然我的名字中性,但這輩子真能碰到一個同名同姓的男朋友,我自己也沒想到。”
一直聽我們閑聊的客戶開玩笑說:“你們都叫吳俊青,生個孩子是叫吳吳,還是吳雙啊。”客戶自己說完哈哈大笑,我們也笑。吳俊青卻不笑了,臉也越拉越長。
吳俊青平時在單位并不多話,只有提到男友時話才多些,但一說到結婚生孩子,她當場就會拉下臉來,也不管氣氛有多尷尬。有過兩次這樣,我就知道了,關于結婚生子,這是她的忌諱,不能提。
很快我就知道了吳俊青忌諱的原因了,因為——那個男吳俊青是有老婆孩子的。
單位同事私下告訴我,吳俊青這個人并不好相處,但我和她還是超越了同事關系,成了好朋友。
別人都說吳俊青冷冷的,但她卻意外地對我不錯。
我們同事之間很少社交,下班后都各自回家,吳俊青卻會主動邀請我一起吃飯,還帶我去她家玩。她家住在北京東路的老弄堂里,那還是我第一次看到“螺絲殼里做道場”的上海人家。
吳俊青是獨生子女,家里就只有父母和她,她們家有個迷你小院子,院子里有間小屋子是廚房。正房外面看著還算寬敞,很大的一間房被隔成前后兩間,前間是廳,后間是父母的臥室。
吳俊青從十歲起就獨自住在房間里利用房頂空間隔出來的閣樓上,閣樓不足十個平方,層高最低處不足一米二,最高處也最多一米六,以我的身高在梯子剛爬上去的地方,我也只能爬行前進,等爬到最高的地方,我也沒辦法完全站起來。
吃飯的時候,吳媽媽問我:“小媛啊,你們老家沒有我們這么小的房子吧?”“是啊是啊,我家里前后兩進的院子,房子有十幾間,用不著這樣。”
吳爸爸說:“北方就是住得寬敞,你們老家的房子要能搬到上海來,你就發財了。”“是啊是啊,我家里空房子就有好幾間呢。”
和吳媽媽一起在廚房洗碗的時候,吳媽媽問我:“你平時在家里也幫媽媽做家務嗎?”“做的呀,媽媽總說女孩子要會做家務才行。”吳媽媽說:“吳俊青就啥也不會做。”“不會呀,她懂很多,我們單位所有女孩都不如她。”
不知道是我投了吳家父母的眼緣,還是吳俊青自己喜歡我,同事一個月后,她不但經常邀我去她家吃飯,還會留我住宿。我們一起住在她那個閣樓的“房間”里,長夜無聊,她會教我怎么搭配衣服,怎么化妝,怎么跟客戶打交道,說的興奮了,她還會拿出自己的寶貝衣服首飾,給我這樣那樣地打扮。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除了她的男友,吳俊青的同學、家人甚至是親戚,我都見了不少。在我心里,吳俊青成了我當時最好的朋友,不但我的日記里每天都能看到她的名字,就是給父母打電話,我也每次一定會提到她。
很多時候,我們躺在床上睡不著,吳俊青會跟我講她的愛情故事,那個男吳俊青是她的初戀,一開始她并不知道自己被“小三”了。
他們認識的時候,吳俊青剛畢業,那個男吳俊青已經是成功的社會人士,大她六歲(或八歲,記不清了),做鋼材貿易,穿著入時,氣派不凡。他們共同的朋友經常提起他們倆,稱呼他們為“男吳俊青”和“女吳俊青”,這種話聽多了,難免會有好奇心想見見,但沒有想到會“一見鐘情”。
相戀一年多的時候,吳俊青覺得感情穩定了,讓男友去見她父母,男友卻經常推三阻四,幾次下來女孩子就會感覺不對,再三逼問之下,男吳俊青才說出自己有老婆孩子的事實。
很老套的,他說他們是沒有感情的。他說他不情愿,是父母在老家給包辦的婚姻,甚至沒有領結婚證,不算真的結婚。他說他是一次醉酒被騙上床的,居然一次就有了孩子,他也不想要的,但孩子是無辜的。他說他一直要求離婚,但一提離婚,父母和老婆就鬧得要死要活。他說他就是為了逃避那個不想要的家庭,才長期在上海做生意的。
吳俊青說,她好幾次想要離開他,但想想他們倆會在一起是命運的安排吧。命運安排他們使用同一個名字,就是為了讓他們相遇時認出彼此吧。命運既然安排了他們相遇相愛,就應該不會給他們一個悲慘的結局吧。
吳俊青盯著漆黑的房頂說:“如果吳俊青沒有了吳俊青,不管是他沒有了我,還是我沒有了他,我們彼此的靈魂都不可能完整了。”
我現在會懂得她當時飛蛾撲火的復雜心情,也理解了世事沒有那么單純,會有太多因素推動著一件事的發生。但當時我太年輕,人生各方面又太順遂,把人生和人性都想象得如童話般美好,所以,在聽了她的故事后,我只會說:“你們一定會幸福的。反正,我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常聽那個男吳俊青的消息,但從未見過真人,有一次聽說他要來接她下班,我興奮得不得了,提早完成工作,就準備見見這個傳說中的“成功人士”、“大帥哥”。同事潑我冷水:“你該干嘛干嘛去,少起哄了,見不著的。”怎么可能?我跟你們不一樣,我可是吳俊青的閨蜜啊。
我跳到吳俊青的座椅邊,特地提高點音量說:“一會兒你男友來,介紹給我認識唄。”在我想象中,吳俊青肯定會說好的,然后我就可以沖著同事得意地笑了。
可我萬萬沒想到,吳俊青說:“噢,不太方便,他一般不下車的。”
下班后,我眼巴巴地看著吳俊青拉開一輛黑色的轎車門,揚長而去。車里是誰?有幾個人?我通通不知道。哪有這樣做閨蜜的?我有點委屈。
又有一次住在吳俊青那里,我忍不住問她為什么不讓我見呢?她說:“你記住,什么都可以跟閨蜜分享,惟有男友不可以。不但不能一起去玩和吃飯,最好連見面都免了,省得將來做不成朋友。”
我簡直啼笑皆非:“你是不是太抬舉我了?就我?能搶得走你的男朋友?”吳俊青說了一句話,我印象很深:“不是防著你,我也得防著他。人心畢竟隔肚皮。”
轉眼間,我在單位三個月的實習期屆滿,老板對我很不錯,一開始說好的條件是實習期沒有工資,但從第二個月起,老板就像給正式員工一樣給我開工資了,而且,很多事老板都會交待給我去做,上下游合作伙伴的溝通聯系也從吳俊青那里移交到了我手上。
有一天,老板找我談話,他說很看好我,讓我考慮實習結束后正式留用,他會給我很好的機會和收入。我很激動,當場就同意了。出了老板辦公室,我立馬拉著吳俊青一起去廁所,順便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我在衛生間里激動地嘩啦嘩啦,卻完全沒看到吳俊青的表情。
過了沒幾天,吳俊青找我商量,她說老板是很好,但單位在整個行業里算是下游企業,太受制于人了,也沒發展前途。我們常合作的那家上游企業找她談了,想把她挖過去,她跟人家說準備帶我一起去,對方也同意了。
我知道那家公司,因為合作關系,我好幾次跑過去辦事,看到過他家更氣派的辦公環境,也聽他們員工說過他們收入多高福利多好,那是我一直流口水但又不敢想的地方。如今,這是天上掉餡餅了?
可是,我又剛答應過老板,突然反悔,實在不太好!
吳俊青說,沒關系的。一來我年齡還小,就說父母不放心讓我獨自留在上海,讓我必須要回老家,已經給我在老家安排好工作了。二來我們不要一起離職,一先一后慢慢離開,也給老板一點緩沖時間,這樣也能把工作安排好。
我有點猶豫,又覺得她說的很對,那家公司也確實更吸引我,我咬咬牙,決定聽她的。
拿到第三個月的工資后,我當天就跟老板提出了辭職,老板很震驚,我按照和吳俊青商量好的謊言騙了老板,就頭也不敢回地跑了。
我回家大哭了一場,慢慢平靜下來后,自我安慰說,這個代價是值得的,未來會更好。
當天夜里,我的call機突然收到陌生的傳呼,去回電話,是單位一向玩得比較好的同事(真是遺憾,現在連她的名字也想不起來了)。她電話里直接問我:“是不是吳俊青叫你辭職的?”我不說話。她很生氣:“我告訴你個傻妞,你被騙了。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辭職?”我不說話,她氣得吼我,我就拿騙老板的那一套說辭再說了一遍。
她冷哼連連:“哼,少裝了。我跟你說,你今天前腳剛走,吳俊青后腳就去找老板了,你知道她跟老板說什么嗎?她說她正好有個表妹要找工作,單位缺人她可以叫表妹過來試試。你聽懂了嗎?你個笨蛋。”
我感覺自己腦子一下子轉不過彎來,掛了同事電話后,我在那兒愣了很久。或許是吳俊青很有責任心,擔心公司忙不過來呢?或許是她正巧剛給表妹介紹工作呢?或許是她誤會了吳俊青呢?
看看時間已經晚上九點半,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call了吳俊青。在電話那兒等了一個小時,她沒回。
第二天,再call吳俊青,依然沒回。
第三天,再再call吳俊青,還是沒回。
我想我是懂了。
我躺在小床上想象自己跑去吳俊青在北京東路的家里大吵大鬧的樣子,想象自己跑去跟吳爸吳媽告狀,想象自己堵到吳俊青后她慚愧的樣子……想完,又嘆氣。自己真慫啊。
不管我多么生氣,我始終難以忘記,吳俊青在閣樓給我化妝打扮的樣子,跨年夜她帶我去迪廳蹦跶了一夜,早上我們一起在黃浦江邊看著日出大笑大叫的樣子,還有,在吳家吃飯,她話很少,但會給我夾菜的樣子……就這吧,雖然當時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但我已經看懂了她的選擇。
辭職第四天的上午,call機響了,居然是單位打來的。
飛奔去公共電話的路上,我不停地想:一定是我錯了,一定是我誤會了吳俊青,一定是她的call機壞了,一定不是我原來想的那樣,我真是浮淺,我怎么能那么想吳俊青呢!我真傻。
電話回過去,接電話的人——是老板。
老板問我什么時候回老家?我吶吶不能言。老板說真的很喜歡我,也很看好我,她覺得我很有前途,希望我能考慮回去。老板說:“如果你父母不放心,你讓他們來一趟上海,我來跟他們談,他們見了我就放心了。”
我突然覺得命運好可怕,在我完全沒有準備的時候,它驟然把選擇的開關放到了我的手上,那一個瞬間,說真的,沒有一丁點的美好,我只覺得如同手中握著一個炸彈,內心卻無比悲涼。吳俊青以為自己操縱了命運,卻殊不知,此刻我只要一句話,也能改變她的命運。
老板看我不說話,又繼續說:“吳俊青到是介紹了一個人來,我看了一下,比她還內向不愛說話,我實在不喜歡。你到是給我句準話,你能回來嗎?”
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命運對人的嘲弄,也感受到了命運的無情,他仿佛在冷冷地俯視著我,看我到底會做什么樣的選擇,可我內心似乎又開始明白,他真正想說的是:渺小的人類,你真以為你能自己掌握命運嗎?
或許,在我一生中我永遠忘記不了那短短一瞬,因為,就是在那個時間,我終于感覺自己長大了。這大概就是成長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從我經歷過大悲大喜的此刻,我已真正成年,不再是個孩子,已經沒權利任性,因為即使渺小如我,每一刻的決定,都可能改寫自己或別人的命運。
既然,她覺得我在工作中已成她的威脅,既然,她覺得我從她的生命中消失會更好,那就,讓她如意吧。
揮一揮手,不說再見。從此不見,已近二十年。
會寫這個故事是因為,我相信我們每個人都是經歷過痛苦才成長,我們的痛苦可能差異并不大,但經歷千差萬別,我的,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粒沙。
回頭去看,其實我是感激那一次事件的,我如果不離開那家公司(我現在甚至記不得名字),我就不可能在之后進入咨詢行業,也不可能有之后的發展機遇,也可能就沒有了現在圓滿富足的生活。
我相信在一個人的人生中留下重要記憶的人,都是命定過來幫助自己來更好地體驗人生的。曾經,我很恨吳俊青的,因為她給了我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挫折。可能這種層面的背叛對經歷過的人來說不算什么,但對當時還很單純的我來說曾經很嚴重,留下過很深的傷痕。我在之后很多年里不敢再相信任何新認識的人,走了不少彎路。
但是,我也很感謝吳俊青,她是我人生中的重要推手,缺她不可。而且,也是她給我留下很多溫暖的記憶,也因為這些記憶的片段,讓我結識了我生命中更重要的愛人和朋友。
在我成熟長大的過程中,我就已經能夠理解她的背叛和設計,因為后來的我,終于懂得了她的痛苦。年輕的吳俊青遭遇了太多的背叛和謊言,她沒有遇到一個真正的朋友拉她回來,她自己生活在一個謊言堆積成的泡泡里,她不會在乎把一個新朋友拉下水。
而作為朋友,當時的我太無能,我給予她的太少,她的痛苦我不要說幫忙了,我甚至看都看不到。即使是朋友,也必須要在平等的基礎上才能相交,否則,即使沒有這一次,也早晚會越走越遠的吧。
午夜夢回,或許她也有過后悔,或許沒有,對現在的我們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不管怎樣,我相信她一定淌過了年輕那條河。
對我來說,最好的結局不是有一天我們相逢一笑泯恩仇,而是,希望她能把我徹底忘記,永遠不要再記起。
比起重拾起一段關系,我更加相信,沒有關系才是最好的關系。這就是我最想對吳俊青說的話。
細思人生,我終于相信,這世間是有命運的大手,它的一切安排都環環相扣,緊密相連,妙至毫巔。
我知道了,我接受了。
注:雖然可能多余,但我想提醒一下:事情是真的,名字是虛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