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來么?很久沒做飯了,我買了好多菜,有你最愛的筍和肉丸,咱們涮火鍋好不好?”
琴子給男友發完這句話,就抱著膝蓋一動不動縮在沙發里盯著屏幕。不是在等。她知道,這句話十有八九又會像丟進深井的石子,聽不見落音,得不到回應。只是,她需要一個靜謐的姿勢來和內心的惶恐抗衡。
這惶恐發生于兩周之前。
兩周之前,琴子還是個父母放心,同事羨慕的幸福小女人。男友陸明,IT呆萌男,中學相戀,感情穩定。 只不有些過穩定得過了頭。每天除了三急,陸明的所有行蹤都要在琴子掌控內;電話微信必須秒接秒回;上班下班必須同進同出;酒局飯局能跟則跟,不能跟的發圖證明。否則就是可疑,撒謊,有貓膩。朋友們都明里暗里替陸明抱不平,琴子卻不以為然:“他喜歡,也習慣了呀?!?/p>
然而,就是在尋常得不能在尋常的一天,陸明變了。
那天琴子下了班,卻沒看到陸明等在自己單位門口。給他打電話,被掛斷,再打,再掛斷。琴子氣得跳腳,索性關了機,跑去閨蜜家蹭晚飯。
類似的情況以前也偶爾發生過,通常陸明都會在琴子關機后挨個兒跟琴子閨蜜打探她的下落,然后風馳電掣去接她,再仔仔細細解釋前因后果來龍去脈,好言好語好吃好喝求地原諒。
但那天,陸明沒有。
琴子在閨蜜家等到很晚也沒等來陸明,開了手機也沒有任何未讀消息。琴子只好一個人打車回去。
路上,琴子想了陸明這么反常的一百種可能,車禍?搶劫?綁架發現綁錯了人直接被撕了票......琴子被這些恐怖的猜想嚇得不斷在出租車里深呼吸,要不是司機時不時從后視鏡用看病人的眼光偷偷觀察她,她就要撥110查詢有無需要認領的最新尸體了。
沒成想,到了家開了房門,一股酒味迎面撲來,陸明在沙發上安然無恙呼呼大睡。
被恐懼和擔心蒙蔽的怒火重新涌上心頭,琴子脫了高跟鞋狠狠往沙發的方向砸去。陸明驚醒了,他坐起身,揉了揉太陽穴,看了看氣得怒不可遏的琴子,表情在短短幾秒鐘里從困惑轉為見怪不怪的淡漠。琴子剛要大發雷霆,審訊質問,陸明卻背對她重新躺了下去。
琴子愣了一會,覺得陸明一定是酒還沒醒,明天,明天他就會跟自己解釋道歉的。
可第二天琴子起床,發現陸明已經走了。桌子上空空蕩蕩,沒有早點也沒有紙條。
琴子急了,開始瘋狂給陸明打電話發微信,陸明依然不接不回,下班很晚才到家,臉上還是昨晚那副淡漠神情,只甩出不帶任何語氣的一句:“我很累,沒力氣跟你鬧?!北悴辉俨桓僮诱f話,任她歇斯底里,砸東砸西都熟視無睹,不做回應,好像琴子是透明的鬼魂。這樣冰火兩重天的狀態持續了三天。
三天后,蠻力耗盡,理智回升。琴子開始認真思考,為什么一向暖甜體貼,對自己百依百順的男友會突然如此冷漠。
又想了一百種可能,琴子選擇相信最不愿相信的那一種:他出軌了。
于是頂著工資扣光的危險,琴子穿黑衣帶墨鏡每天在陸明單位樓下盯梢,每晚在陸明熟睡后把他的手機翻到沒電。
可當工資所剩無幾,黑眼圈層出不窮,琴子還是沒捉到什么可疑女人或曖昧記錄。
最后是陸明的同事看不過,告訴琴子,陸明沒有去接她那天,是因為陸明上交的程序出了錯,被甲方和上司輪番轟炸,要他兩周內做出修改,并賠償造成的損失。
原來,自己小題大做的時候,陸明在受人臉色;原來,自己撲風捉影時候,陸明承受著那么大的焦慮和壓力。
得知真相,琴子松了口氣,也懊悔至極,發了封長長的道歉短信,句句懇切,字字摯誠。
琴子篤信陸明一定會回復,幾年的感情不會輕易被擊碎??蓵r間一天天過去,篤信成了期待,期待成了渴望,渴望成了祈禱。
而祈禱讓人卑微,琴子覺得自己像個被丟進福爾馬林的器官,浸泡在這種卑微里,麻木又機械;覺得陸明回不回復已經無所謂了,只要他不提分手,一切就還有救。
天色漸漸暗了,為數不多的家具在失明的光線里顯得越發單薄。風忽然吹開虛掩的窗子,弄倒了立在電視柜上的相框。
琴子從沙發上站起身,關上窗,然后走到電視柜旁,輕輕扶起相框,見框架邊緣落了灰,便又拿起來擦,擦著擦著就出了神。
相框里是她和陸明第一次約會的合影。
當時兩人還在高中做同桌。琴子漂亮,成績也不差,男生愛慕,女生嫉妒。而陸明是轉校生,在之前的學校抽煙喝酒打群架,締造了很多不良記錄,寫過的檢查比新華字典還厚,屬于同學敬而遠之,老師忍而棄之的邊緣生。
之所以能成為同桌,完全是因為身高。琴子比同齡女生發育早,從小學就逃不過被發配后排的命運。調座位時,班主任還特意把琴子叫去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說:“陸明同學雖然有很多缺點,但老師相信你是個自律的孩子,不會受他人影響對么?”琴子懵懵懂懂地搖搖頭,又趕緊后知后覺地點點頭。
她不明白,那個個子高高,帶點匪氣又有點胖,笑起來很好看的男生到底有什么值得提防的。
之后的相處證明,確實沒有。他只是上課的時候睡覺看小說,從不打擾她;在她課間趴在桌上休息的時候拉起窗簾,替她遮擋刺眼的陽光;在她想聊天的時候說幾個無傷大雅的笑話逗她開心;在她例假,面色蒼白無精打采的時候默默接一杯熱水遞給她。
那時,自然是沒有想到“愛情”這個令人難以啟齒的詞。感受到的只有,見到對方很開心,見不到就沒那么開心;想看他的眼睛,牽他的手;想簡簡單單,形影不離。
琴子記起,那是在一天放學后,陸明等班上的同學走得差不多了,神神秘秘湊到她耳邊說:“今天晚點回家,我帶你去個好地方?!鼻僮右詾槭鞘裁措[秘安靜的小公園,心砰砰跳著羞紅了臉。
結果見是顯眼熱鬧的小相館,琴子哭笑不得,陸明窘迫地撓撓腦袋:“怎,怎么了,你們女孩子不是都喜歡拍大頭貼么?”
那天琴子和陸明排了很久的隊,拍了很多的大頭貼,兩人選了一張最中意的請老板包膜放大,小心翼翼帶回家。
照片里,陸明抿嘴蹙眉,表情拘謹,而琴子卻眼眸羞澀,笑容甜蜜。因為,快門按下的一剎那,陸明悄悄地牽了她的手。
不知是琴子的手電流太大,還是因為陸明明白,這只手不可能永遠那樣輕易地任由自己牽著,那天之后,陸明開始認真聽講,努力做題,換了本性似的積極向上安分守己。
奈何基礎太差,分數總也上不去,高考時落了榜,只好去了本地的技校學計算機。琴子也因為大半的注意力都落在陸明身上,導致成績下降,只考上了離家較遠的二本大學。兩個人磕磕絆絆熬過了異地四年,琴子畢業后便回了家鄉,找了份文秘的工作,跟陸明用第一份工資一起租了這間屋子。屋子雖然小,但一器一物都是兩人一點點添置的,溫馨的氛圍不亞于一個真正的家。
時刻聯絡,報備點滴的習慣,便是那時養成的。琴子生性敏感,好猜忌,總要把陸明的一切了如指掌,洞若觀火才安心。而陸明認為有責任給琴子更多的安全感,也一一順從她那些別人眼中近乎病態的要求,隨時待命,從無欺瞞。
可現在,陸明卻忽然將這如同壁壘森嚴的感情鑿出一個洞,從洞里鉆了出去,歸期不明。琴子獨自守在這殘垣中,像被放逐又無處可去的小動物,慌亂無依,欲逃無翼。
“叮——”,手機屏幕亮了。琴子回過神,心也跟著一亮。
抓起手機,滑開屏幕,手由激動顫抖變得癱軟無力。是某品牌打折促銷的廣告信息。眼淚不聲不響地流了下來,心里那一亮也即刻化成漆黑刺骨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撞擊,吞噬著五臟六腑。
然而與此同時,有個聲音注入腦?!?,原來堅持一段失去回應的感情要付出的代價就是委曲求全無限卑微無限妥協么?就是像這樣忘記驕傲丟掉尊嚴地坐在這兒,等待處置或拋棄,連一條廣告信息帶來的失落都無力招架么?
這聲音冷靜而犀利。琴子有如醍醐灌頂,抽了張紙巾狠狠擦干眼淚,心想,對啊,尊嚴都沒了還能等來什么?我在這兒哭著想該怎么繼續,沒準兒他在那兒笑著盤算該怎么了結呢!得先發制人!對,要分手也得是老娘甩了他!
多日積壓的愁苦頓時像晴光驅散的陰霾,了無蹤影。心情豁然開朗,腸胃也覺醒一般如狼似虎,如饑似渴,琴子皺眉猶豫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先解決溫飽再去先發制人好了。
開了燈,琴子戴上耳機一邊聽歌,一邊給自己煮泡面。
調味包的醬料快要融化的時候,耳機猛然被一雙大手拽掉。
琴子嚇了一跳,扭頭看,是陸明。
“不是涮火鍋么,怎么又煮泡面?快別煮了,吃火鍋,我把可樂都買好了?!标懨髡f著,沖琴子晃了晃手里領著的兩大瓶可樂。
琴子呆呆看著站在自己面前,有點疲憊,表情卻不再淡漠的陸明,以為一定是自己出現幻覺了,于是迅速揚起手打了他一巴掌,想,哼,什么也別想動搖我先發制人的決心!
……誒,怎么手好痛?他怎么還在?
挨了一掌的陸明,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先聽見琴子喊疼,便趕緊放下可樂,上前替琴子揉手腕。
“笨不笨啊你,打個人都能傷到自己?!比嗔藥紫?,見琴子還是呆呆不說話,陸明便將她緩緩攬進懷里,語氣柔軟了許多:“還疼嗎?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要冷落你的,這兩周忙瘋了,恨不得把自個兒塞電腦里去,好在麻煩都解決了,領導看我解決問題能力還行,說就不扣工資啦,這個月的工資都給你,你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琴子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終于反應過來,抱住陸明“哇——”地一聲哭了。
等琴子哭聲小了些,陸明又怯怯地開了口:“可我覺得這兩周,是我在我們在一起的這幾年里最輕松的兩周。跟嫌疑犯越了獄似的?!?/p>
琴子推開他,抹了把眼淚,目光由凄楚轉為凌厲。
陸明馬上擺手,慌忙解釋道:“不是說你像監獄啦,而是,不時刻報備,不時刻警惕說什么做什么又讓你疑神疑鬼真的能使我不那么累,不那么有負擔。我保證,在我要的那一點點自由里絕不搞貓膩,不造二心,否則你立即收回,終身監禁,行么?”
這天晚上,兩人又像往常一樣,手牽著手一起入眠。
琴子看著陸明熟睡的側臉,仔細思量他剛剛可憐巴巴說的那些話,又回想自己這幾年種種行為,的確很像“監禁”。其實自己又何嘗輕松呢?她總怕失去,怕一不留神感情就像冰箱里的被遺忘的水果,變質過期,只能放棄??蛇@樣怕失去,又曾多得到過些什么呢?自己的世界早就變得越來越狹小,小得快要只有陸明,看不到其他風景。是啊,愛情不是森嚴窒息的審訊室,而該是四面通透的玻璃屋,能手牽手形影不離,也能背對背各有天地。這樣想著,琴子微笑著,將自己緊緊握著陸明的手,輕輕松開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