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家和戲臺并排站著,中間只隔著和尚舅舅家。
姥姥家門口一年唱三回大戲:三月十八和七月十五是廟會,還有正月里。在那荒寒的年代里是,在那貧瘠的小山村,唱戲是最大的娛樂。
戲臺鄭重的搭上人字形屋脊,蓋上瓦,后面有幾間更衣室。所有和唱戲有關的人,哪怕是跟衣箱的二大爺,拉大幕的黑大爺,都是牛人,黑大爺牛得走路都鼻孔朝天。戲也是村里的能人自己排的。
每當唱戲時,滋滋叫的汽燈在臺口上方掛起來了,棗紅色的幕布掛起來了,家家戶戶忙起來了。姥姥家最熱鬧,來喝水的,徑直到廚房在水甕里舀水灌一氣兒;來借板凳的,先來的提著大板凳小板凳走了,后到的扛著院腳的木板走了,出去墊幾塊磚瓦石頭就是板凳;來嘮嗑的扯著嗓子逗笑,三個老婆一臺戲,真不假,這邊先唱開了……所以我就愛住姥姥家!
我是不用搬板凳的,從和尚舅舅家院里踩著板凳,爬到院墻上看戲,真過癮!居高臨下,不用擔心人小被堵住,能看著下面摩肩接踵,人頭攢動,還能看到小伙伴的動向……
幕啟,開戲了。花花綠綠的人,鏗鏗鏘鏘的樂。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大家看得津津有味。其實我是聽不懂的,但戲腔音忽高忽低,時斷時續,時而像撕絲裂錦,時而又像藕斷絲連,時而像高山流水,時而又像春雨瀟瀟,唱腔凄美幽怨,委婉動聽,扣人心弦,太感人了。
《算糧》《十五貫》《打金枝》《穆桂英掛帥》《沙家浜》《紅燈記》……全是姥姥平日里給我們講的戲文,我看戲時就在臺上找人印證。我最喜歡水袖表演,演員們穿著淡粉色的紗裙,象一群漂亮的天使。建華姐在舞臺中央翩翩起舞,彩緞上下翻飛,揮動自如,就好像是自己的手臂一樣。其他人圍在四周,把長長的水袖拋向中間,舞臺上好像盛開了一朵美麗的蓮花!
還有《白蛇傳》白娘子、小青大戰法海,那英武俊美的亮相,令人眼花的槍花,還有一連串的跟頭,看得我眼花繚亂,都搏得了滿場喝采聲;還有“打虎上山”。他們披著白色的戲服,畫著五彩的臉譜,有的舞劍,有的翻跟頭,還有的唱戲,表演得非常精彩!還有……
大人們邊看邊談論著,幫我消化著半懂不懂的戲文。那穆桂英、鐵梅、阿慶嫂……就成了我模仿的對象,模著仿著竟然一個個走入我的心中。
戲里的人物吸引人,戲外的演員也吸引人。村里看戲不用肅靜,戲反反復復地演,大人們太熟悉了。大家一邊看,一邊交談。有一次,聽幾個嬸子說,貴哥哥和紅姑姑在談對象,家里不同意,什么沒出的五服近親,什么又扯輩份……我趕緊翻下墻,爬到臺口上去看。終于等來了,四叔和貴哥哥押著帶著重枷的紅姑姑出場了,他們強扯著紅姑姑,走得也太急了,踏地戲臺咚咚作響,騰起一股股煙塵撲到我臉上。最后把紅姑姑扯到我面前,讓她跪在臺口,紅姑回頭小聲說:“胳膊都扯斷了,不能輕點!”“誰讓你三天了不理我!”貴哥哥說。“我……”紅姑正想說什么,鑼鼓聲響起,她立馬一臉悲戚,咿咿呀呀唱起來……我暗自覺得好笑。
如果有大舅的戲,我也叫上小伙伴守在臺口,只等焦贊孟良二將踩著鼓點出場,“啊哈”“誒嘿”兩聲呼喝,終于來了!焦贊孟良大花臉,彩蟒袍,精神抖擻,一身正氣。我就扯著嗓子喊:“孟良是我大舅!孟良是我大舅!”孟良是干什么的,不重要。關鍵是我大舅!小伙伴們會羨慕我好長時間。
不過,我比不上梅子驕傲,她姑姑能唱鐵梅喜兒阿慶嫂,雖然她姑姑是閻錫山的副官的小老婆的閨女,被押送回鄉改造的。可樣板戲人家都會唱,而且唱得特棒!在戲臺上,她的戲聲柔和優美,委婉動聽。和著配樂,她一會兒轉著圈,一會兒做出各種各樣的動作,連停下來的姿勢都是那樣的精美。還有她的眼神,一下子掉進去就拔不出來了!只要她出場,戲臺下就擠滿了人,連四周墻頭上也是人。村里人心眼實在,就不會計較他們娘三個的身份,興致勃勃地跟著他們兄妹學戲,我們村的戲劇團一度被周邊的村莊爭相邀請,很露臉的!我們也戲里戲外欣賞著叫小梅小虎的兄妹,他們長得比畫兒中的人都好看。不知為什么,他們穿上過于肥大的衣服,踢啦著鞋,可那副慵懶的模樣也一樣吸引人,村里的年輕人爭相模仿。
戲太長了,我們總是沒耐心聽到煞尾的鑼聲。大人們的眼珠子都被栓到戲臺上,我和表弟就返回院子里偷摘桃子吃,朝東面那枝桃早0紅臉了,以為藏在桃葉中我們就看不見了,我們眼饞好久了。照樣,表弟提著籃子上樹,我望風。摘好了,我們藏到儲藏間的麥草里慢慢吃。
桃子吃膩了,就想吃蘋果。二姥爺也是個戲迷,我們倆中午不睡覺,一直瞅著二姥爺坐到戲臺下,我們就跑到村外二姥爺看的果園邊,找見被水沖出的大窟窿,鉆進果園里。“噌”的一聲,穿出來一只狗,把我們嚇了一跳。隨即看見黑狗在朝我們搖尾巴,哈哈!那是咱家的黑狗,我沒有白喂它窩窩頭,我們喚著黑狗,盡情吃著香檳果,國光,香蕉果……有的叫不上名來。最后還摘了一些放在籃子里,蓋上豬草打掩護,聽村里的大喇叭不唱戲了,才戀戀不舍地離開,表弟說什么張良計,什么過墻梯,哈哈!我們照樣把蘋果藏在麥草里,慢慢享用。第二天一早,二姥爺過來要看我們的涼鞋底,我們拔腿就跑。第二天,二姥爺沒看戲,黑著臉出村了……
正月里看戲我就不爬墻頭了,戲臺下壘起幾個棒槌火,核桃大小的火眼吐著紅色,我們用筷子插著花糕慢慢烤著,烤得麥香棗香彌漫在戲臺下,烤到外面焦黃時最香,掰開里面也冒著熱氣。饞得四叔跑完場,就下戲臺和我們要,答應給我們畫個小花臉,我們才給他吃。小表弟沒耐心,烤不了一會兒就摳著棗開吃了……
最近,學校舉行“戲曲進校園活動”,我聽著王愛愛的《打金枝》選段,竟然從頭到尾把調哼下來了!啊,原來姥姥門前的大戲已經種在我的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