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我經常說家鄉的酒要甜一些也醉人些,就像我時常說外地的酒是苦的,喝不了幾杯就醉了。朋友三四都有兩月沒見了,就算我啄著個腦殼,也難逃成為眾矢之的。
? “耶,參哥,你要歡喜一下都嘛,啷個先把腦殼來啄起了哦?安逸哦,要過年了還接恁大個業務,來哦,打拳樁打到你這里了?!?br>
? 我眼睛有三百度散光,紅色伸縮棚下掛著的200瓦的燈泡把看見的東西都轉化成了被水暈掉的宣紙上的國畫。搞不太清楚伸手來劃拳的是兩個身形面貌甚至嗓音都很相似的兩個好友中的哪一個了,他們兩人腦殼都很大,一個叫核桃肉,一個叫牛頭人,哎反正他是才來的,并且也不會理會之前兩場酒桌上別人都已經灌下去了多少。他喊的“六月的風”,手上出的拳是三或是四,我自己出的什么又喊的什么呢?記不起了,我的記憶短得像冰冷的熱帶魚,但通過他接下來添油加醋的一句“化作相思的雨”,我料想肯定我是輸了這拳的。我看清了,他是……我當時是看清了,只是后來又不知忘到了大腦顳葉哪個荒廢的角落。
? “唉,你不喝了嘛,我看你在云南……酒量也沒啷個長進,這幾天我看你不醉個……”跟我說話的是左邊的高大腦殼,我只能聽個他話的大概意思了。又一個裝滿黃湯的玻璃杯舉在了我面前,這是我干親家龍明,他那眼睛也收不起光了,嘴巴里胡亂地念叨著“親家,喝”之類的一些不連貫的話,他還清醒的時候給我說了他今年的績效被扣發了。
? “來嘛!喝哦親家!”我把杯中帶著很多白沫的啤酒一下倒進了口中,一股涼涼的水沖下了肚,又一股涼熱混雜的濁流涌上了喉頭,而我強行把這勢在必發的嘔吐壓成一聲干噦,隨后我的頭腦又失去了更多的真切感?;叵肫鹞覟槭裁春冗@杯酒,可以說是由于我在酒場眾人相去不遠的詞匯中形成的條件反射,也可以說我下意識里不愿意以任何形式對好友擺出高姿態。
? 那個氣味肯定是出租車,哈喉的豬油味可能是上下乘客分泌物的混雜,這是醉酒的人總是在出租車上無法自持的兩個原因之一。再加上一些散亂的感官片段,像是摸起來滑手的化纖座套,有些疼痛的腋下,電梯抵達樓層的叮咚訊號,我大概明白了自己是如何躺在了臥房的床上了的。我將上半身探出床鋪,漆黑中我把酸臭又辣喉嚨的固液混合物準確地吐在了垃圾桶里,從兩中感官里我又分辨出我吃了韭菜和烤獨頭蒜。我想我應該嚼些鹽酸鎂鋁片,但床頭的燈開關好像遠不可及,可能因為它沉默不語我才覺得他遠吧。漆黑的眼前的突然閃出了藍天白云和巴伐利亞的新天鵝堡,父親,我明年應該可以幫你換部車子了。
? 睜眼看到窗簾縫隙里微弱的光,我醒了,喝了口床頭柜上的水,按了下無動于衷的手機又轉而去看手表。起身點了支阿詩瑪香煙,納悶著陽雀的求偶叫聲為何沒有傳來。我突然想到“陽雀叫喚李貴陽”和“阿詩瑪”的兩個故事從某種程度上十分相似。拉開窗戶,屬于這座城市的濃霧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豆大的雨珠。
第二日
? 走了人戶后媽老漢都要去打牌,下午太陽挺好的,我回家看到沙發就躺下了。
? 喝了半杯龍明家里自己泡的廣柑酒,我本來不喜歡任何甜味的東西,但是這次糖分刺激我大腦合成了些應該是叫多巴胺的東西,愉快說不上,但過度睡眠造成的倦怠感被驅走了不少。喝完了兩杯,神志竟然跟著笑鬧聲爽朗了。大家都開始講起一些桌上人喝醉酒的傻事情,說不上是洗刷,只是人在半醉的時候往往就喜歡講大醉的事,大醉的時候講的又都是潛意識里的或是幻想里的東西。
? “任參那年子二十九拿起沖天炮對到交巡警車子沖,噹地一響聲,那個擋風玻璃都炸得裂開了。他那個時候又瘦,兩個警察下來像提個雞娃子樣就弄到派出所去了。”蚊子開始講起了我十年前的傻事情,我沒什么所謂,反正我也記得他所有的醉事。
? 龍明作為另一親歷者又接過了話來,“是都嘛,喝得像個醉蝦子樣,別個警察問都沒問他,他一個人就在那里報家底哦,啥子媽是紀委的,老漢是報社,他又考了年級幾十名哦。”
我說嘛,這些都是潛意識里的東西。
過年期間酒吧里少了那些外地來務工的年輕人,多了些不曉得算不算是衣錦還鄉的中青年,但都是男性,眼神之類的都萬變不離其宗,張起嘴巴傻癡呆呆地望著臺上女舞者的,時不時淫邪地瞟兩眼隔壁桌跟著節奏晃動的年輕女性的。點酒的時候蚊子這個英國海歸又要上去展示下他的品位和見識了,“黑桃A都沒得嗦?好嘛好嘛,酩悅?!狈凑植皇撬o錢,龍明拿起亮著付款碼的手機和我搶,我熟練地從大衣內兜里單手數出幾十張新錢遞給服務員,龍明一揮手和我手相撞,一半的紅票子飄落在大理石地面上。過路的兩個年輕人見狀彎腰去撿錢,從他們的步伐上可看出他們醉酒程度不輸我們在座每人。
“你撿啥子撿?!小屄娃兒!”龍明走上前去責問。
“你們的?我還以為……假錢哦。嘞里,拿給你嘛?!鼻懊娴闹蟹诸^年輕人說著伸出手來,他的聲音被音響低音的震動蓋去部分,這手還沒伸直又被后面那錫紙燙年輕人捉了回去,這和剛才我們搶付錢的情形差不多。
“還給他!你沒……剛剛罵你嗎!”錫紙燙男子音量高了許多,但依舊無法全部聽清。我打了個噴嚏,低頭在昏暗里找著桌上的紙巾。
一桌子人站起來了五六個,我回過神時看見龍明和那男子已經拳腳相向了。拿著收款器的服務員好像是個母男人,他聳起肩膀兩臂呈V形緊夾著喊了一聲聽不清的話,表情像驚恐又像興奮,喊完后他又滑稽地跳著腳向那邊的安保人員揮手。逼仄的過道容不下我再置腿,我只能伸手抓著龍明的衣服。
我一口咬定是那兩人先動的手,服務員戰戰兢兢地點著頭好像也站在我們這邊,兩個年輕男子被著兩個安保人員夾著請出了酒吧。我看著四人的背影,白襯衣下安保人員的闊背和膨大羽絨服也掩飾不了的年輕男子的瘦削體格間極具沖擊力的對比又讓我有些心酸不安。剛才一段插曲后大家都沉默了些,喝過兩杯香檳后身邊的龍明口中的女同事主動和我搭起話來,她手捂著嘴靠在我耳邊說了些抱怨這酒吧龍蛇混雜之類的話,我點著頭說“哪里都是這樣”,聲音可能不算太小,但也仿佛只是對自己說的一般。她又拿出手機加我了的聊天軟件賬號,她發給我“蔣雪霏”,我回了我的名字,她又問起我這“參”字怎么讀,我說是shen,她笑了下捂著口鼻只露出蒼蠅腿一樣的睫毛和歐式大雙眼皮,又湊近我耳朵問我為什么要取這名字。
“我老漢取的,我生的那天我公公去世了,我公公叫任商,參和商是兩顆永不相見的星子。”我望著桌上的酒杯,極力振動著聲帶。女子的父母可能讀過些古詩,她可能通曉得并不多,至少對杜甫不會太了解,她只哦了一聲又端起摻了橙汁的威士忌舉向我。酒吧的頂挑得很高,馬戲團表演的劇場也不過如此,DJ有時會停掉喧擾的音樂讓本身就存在的鼎沸人聲無所遁形。蚊子往舞池中去了,我努力不讓目光跟丟他,他喜歡跳從歐洲人那里學來舞步,在眾多朋友中他總是掌控著笑聲和手機攝像頭,音樂轉到了十分古早的“Macarena”,群魔亂舞中他卻跟著節奏點搭手抱肩扭屁股還原度很高地重現了這土不土洋不洋的舞蹈。燈光竟然變成了90年代迪廳里那樣以一秒的頻率忽閃忽暗,人看起來便像是別扭的機械,我突然幻想到這好像某種世界末日,人們再無法靈巧地控制身體,暴虐專橫的機械接管了人界,并把人改造成了頭腦空空、終日分不清是大悲還是狂喜的奴隸。
我先于其他人回家了,在癱倒幾人的團體里力排眾議簡單了許多。龍明又多點了瓶威士忌,這次在座位上神思縹緲的我沒能給到錢。出租車司機用手機揚聲器和別人講著什么過年賣肉的堂客都回鄉了,言語有些腌臜,但他至今還堅持在崗位上,從社會運轉的角度來說,他或許有資格去譴責他人。我昏睡了過去,伴著急促的鳴笛和油門聲。黑暗里我跟著車子上升起伏著,突然的寂靜又讓我醒來,我甩頭清醒去看計價器上的數字,突然又想收回剛才對那合理性的評價。
第三日
我不太明白這間九十年代初裝修風格的火鍋店,特別是磚砌后貼上白瓷磚的飯桌——那年代物質匱乏些,吃三拖一的顧客里又有好多都是在“優化組合”的浪潮中借酒消愁的,桌上不過兩三盤子,一瓶老白干而已,而現在這種桌子的尺寸有些讓人懷疑改革開放的成果。請客團年的幺舅為什么要選擇這里呢,他請客時是經常挑選搞著像是酒水免費或菜品七折之類活動的館子,但是過年期間老板們應該不會傻到輕饒這些正值最慷慨大方狀態的食客吧。
剛起身向姨父敬完酒,我往下的屁股還沒挨著漆成黃色的板凳時,一個陌生男人又端著玻璃杯來到桌前并將另一支手搭在了幺舅的肩上。
“這是我的朋友,這家店的黃老板!”幺舅右手用拇指食指掐著還剩半杯自帶白酒的杯子,左手手心向天攤開放在那男子的胸前作隆重介紹狀。原來如此。
“感謝各位光臨惠顧哦!來我敬你們一家人,預祝你們新年快樂哦!”黃老板說完一口悶下了大概有八錢左右的杯中液體,我暫且相信那是白酒。母親對自己弟弟結識這看起來不出三十的年輕人有些疑惑,幺舅說什么上次再哪里哪里喝酒,誰誰誰又叫了這個老板一起,后來一來二去就熟了。我是沒法將“熟了”這個說法照單全收的,有次和幺舅在一起喝夜啤酒,他一個朋友突然說到某個人名,幺舅就開始說他也熟識又在哪里喝過酒接觸過什么的,自然而然地那朋友就打電話叫來了被提到的那人(我發現無論在哪里這都是讓酒局漲員的高頻方式),而那人到來后望著我幺舅的臉,一會兒摳后腦啄一會敲額顱地,始終想不起我幺舅的名字。我很快地喝下了杯中二兩五的白酒,盡管這酒有些渾濁且帶著高粱的生澀谷味應該是沒去掉一缸酒的頭和尾。幺舅拿起碩大的不銹鋼酒壺想再給我斟上,我迅速從桌上拿走我的酒杯藏于身后,我說好只喝一杯的。我對這容積五升的酒壺有著一些成見,它形狀上和歐美隨身大概4盎司的酒壺相差并不遠,但加上了PU皮套和肩帶和它經常都是請客吃飯或縱酒無度的中年人的隨身伴侶,我曾癡迷于西部片里警長收槍后掏出酒壺喝劣質波本威士忌的那種狂妄,這通常寫著“悶倒驢”的大壺的拙劣足夠讓我惋惜。
我趕去了蚊子的飯局,這樣撞期的情況時有發生。冬日傍晚撣著刮臉的風,路上頭里的酒勁被吹走了些,但酒桌上的節奏兩分鐘便把失去了麻木補了回來。飯局結束后已經九點多了,古人說醉后各分散,蚊子沒醉,我同龍明也說都還好,剩下的三人便不再分散。蚊子說喝了幾日的白酒啤酒了,聲色場所也不再想去,就跳過提議的環節直接讓代駕將車開到江邊,說要去間新開的威士忌吧。下車走去店里的路上,我看見一個孤單的人雙手撐著棵銀杏樹站著,他不知喝得有多醉,腦袋直顧著搖,嘴里大聲地說著不清不楚的話,走近時我聽他說,“哎呀,酒嘛,糟糟嘛,是不是要喝嘛……哎呀你們邊邊去,哎呀煩得很……”他用一只手手去撥開想象中身邊的人,另一手無法承受身體重量,往前一傾腦袋砸在樹干上。
我喝了一杯無年份的響,蚊子幫我點的,其實我才在雜志上看過些介紹單麥威士忌的文章,大概也能達到他那半罐水的水準了。我喜歡它瓶身上的二十四道切割面,但不喜歡它缺乏煙熏泥煤的清淡。我又叫了杯12年的達摩,酒保從冰柜里拿出了顆成形的冰球放進了ROCK杯里,我想這樣也好,反正我也不想喝別人的咸手汗。我越喝酒越不喜歡說話,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否有剛才樹旁那人那么醉,反正龍明已經開始胡亂打電話了,去電對象可能都是女性,也沒聽他說感不感情的東西,但有一個電話的結束語是“對不起,新年快樂。”那我就曉得他打給了誰,我很想跟他說一句話,類似于“世界上沒得哪個對不起哪個,一個人的存在可能本身就是為了傷害其他人”,但大腦好像已經失去了遣詞排句的功能。爵士樂我毫無涉獵,但聽過現放的這首想不起名字的歌,什么“pretend you’re happy when you’re blue”,我看龍明的臉大概是在傻笑著,酒保也翹著嘴角用什么東西擦著杯子。冰球化掉了一些,酒還剩一口,我再也無法端起杯子,總覺得它很重,或許重過我下垂的頭顱,我晃眼看見幾個黑色的音符從酒杯里飄了出來,所以聲音這個東西應該是輕的吧,那酒杯是因為無法承受這種輕嗎?身體、文字,包括這座城市都有各自的沉重感,應該很多人和我一樣都想擺脫這些,同時又想觀望著它們吧,像是珀爾修斯一樣卸下靴同盔化成星云。而我們不是神靈。
好像是龍明一直叫嚷著“洗個腳,肯定要洗個腳”,有的人喝醉會異常固執己見,而我往往因為沒有多余的力氣,所以隨便別人怎樣都好。有人捏我腳底板時我才醒了過來的,中間過程又是一如既往,一慨不知。
“多找一天錢總比多耍一天好嘛,而且我們鄉壩頭也沒得啥子好耍的,最多不過是殺豬吃刨湯?!笨雌饋砗臀覀儾畈欢喽甙说呐紟煵恢诨卮鹫l的問題。對面墻上屏幕播放的電影里一個瘦弱男子正在浴室準備割腕,我問我腳邊的女技師這是啥子電影,她說規定了不允許扭頭看屏幕的。
再醒來時我看見只有扇小窗戶的屋里還是比較昏暗,我扭頭就問身旁的調高椅背半躺著的蚊子幾點了,結果他可能只是忘記放平椅背而已,眼睛還是閉著的。我找到了墻上的掛鐘,又摸索到燈開關,九點半,龍明也不見了。
第四日
我用舌齒剝離著話梅的核和肉,堂哥給我斟酒時我又將撿起一顆話梅扔進杯里。一家人太多了,桌子太大了,我繞著桌用很少喝的花雕酒敬完所有人后再坐下時便有些暈頭轉向了,腦子里甚至響起了小時候沿街卡拉OK里的金曲《九九女兒紅》,這來得出人意料地早。父親老家是浙江的,況且溫熱綿爽的花雕酒或許也是最襯場的,只是我的解酒酶對它還比較陌生。家人都漸漸失去在家做飯的興致,去年年夜飯也在同一個飯店包廂里進行的。
“今年我們家有幾件大事,啊,第一,任玨和小陳喜結連理,我們很開心小陳加入我們這個大家庭!”記事開始大爸每年都會發表辭舊迎新的感想。任玨是我堂妹,小陳陳明亮是我大學時期的好友,這印證了一句我們經常說的玩笑話——兄弟伙都是舅子。
“第二就是我們任參,在云南的生意取得了很大的進步!也為我們家族年輕人們以后的發展鋪上了,啊嘞個嘞個,奠基石,堅固的奠基石!”
我腦里的音樂停止了,大爸說得簡直太好了。這一年我已經是勉強才踹過氣來的,這又把來年的壓力上升了個臺階然后都預支在了我背脊骨上。眾人響起了掌聲,我看見唯有父親的臉上毫無波瀾。生意是大爸介紹的,我是中文系畢業的。父親從來拗不過他大哥,我以為所謂的長兄如父并不是將姿態放高仿佛自己真的提升了一個輩分。
“我兩兄弟再整一下噻,你好了我們還不是搭到起沾光?!?br>
“莫恁個說,來喝,哥兒?!蔽一卮鸷笥忠豢陲嬒铝瞬AП镆粌啥噻晟囊后w。三媽(嬸)穿著高領毛衣的頸項上就掛了塊色澤恰似杯中酒的琥珀,古時人們謂“琥珀”為“虎魄”,有傳說稱其是猛虎的精魄所凝成,難怪三爸永遠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晚八點,走出包廂時我腳步不太靈活了,和以往不同的是,我不光覺得頭沉,背上也像負有重物。走廊里播放著《迎春花》,大年三十正好撞上了立春,上午燒香祭祖時父親說一定要在十一點十分之前也就是開春之前燒完,我第一次知道節氣的到來還要精確到時辰甚至是分鐘。長輩們打算回家打今年的最后一場麻將,堂哥本來叫我們后輩一同去KTV,一段插曲卻打亂了兩方的計劃。三爸說要去陪奶奶打麻將,三媽不允許并拉他回家,這次三爸卻沒有聽招呼。
“我要陪我媽打牌,你要走你各人走!”三爸竟然推搡開了抓住他手臂的三媽,三媽被和屁股撞在玻璃的隔斷墻上,一聲悶響后又一聲脆響,琥珀掛墜轉了三百六十度有余,應該是象征著辭舊迎新的三百六十五度,撞在了玻璃墻上,我昏花的眼睛變成了慢動作攝影機,仿佛看見了掛墜中幾簇黃色的魂魄徐緩地飄散出來。
“你推我?!我看你喝了點酒硬是耍長了!”三媽起身撲向三爸,堂哥有力地抓住了她的兩臂,并回頭說讓三爸道個歉。
“道歉?她一天管天管地,管老子屙屎放屁,老子過年要陪你們婆婆(奶奶)打下牌,她說要回去看春晚哪個雞公男明星唱歌哦!”三爸的潮紅的臉憋得更紅了,他兩腳一踮一踮的,腦殼往著被控制住的老婆那里一伸一縮地叫囂著,像一只想去咬餌食又怕上鉤的縮頭團魚一樣?!袄献咏裉炀褪且ゴ蚺疲愀魅伺阑厝ィ ?br>
眾人都上前勸說著激動的兩方,我站著一動不動,眼前的一切像是演示文稿被翻了頁,隨即出現的一頁是腦袋里三爸平時被自己老婆罵得腦殼一搭起的情景。酒壯慫人膽,或是大腦在麻醉下失去了理智?我此刻不愿意相信從醫學角度對人們酒后反常行為的解釋,我想或許人這一群居動物是否都還有著野生動物一樣的狂放的天性,或許社會復雜關系(包括婚姻)同禮俗將這一切壓抑,而酒精恰巧能催使人們露出本來面目,正如滿月之于狼人。三爸嘶喊著,比起三媽那掛著淚痕的臉上帶著的驚訝悲慟,他臉上似乎寫滿了快意,不顧一切地追求快感,動物的天性。
一家人的后續活動被終止掉了,回家的路上龍明又給我打來電話,他說年夜飯時一家人每個都說著他的“個人問題”,直截了當或是旁敲側擊。
“媽賣X,國家都鼓勵晚婚晚育,再說又不是他們結婆娘,一個二個搞刨了去的(形容過分熱心)。”龍明如此說到,他又邀約我喝今年的最后一杯酒,我拒絕說已經很醉了。
躺在床上的我翻看著手機上眾多朋友同學生意伙伴發來的新年祝福,我回復了其中帶有我名字的單獨發的信息,眼皮已不堪重負了,我睡眠質量不太理想,每年除夕夜零點左右的鞭炮煙火聲都能輕易將我吵醒,無論當晚醉酒與否,我挺是喜歡這份吵鬧的,紅白婚喪人們都要放鞭炮,足以說明這聲音被寄托了告別沉痛舊事與迎接歡喜將來兩種功效。我盤算著醒時再將最準時的祝福發給客戶和兩個我有些喜歡的女娃兒,閉眼遁入了黑暗。
父親在客廳打手機的客套話把我吵醒了,我看著窗簾里泄出來照亮了飛塵的光束,想起了今年對燃放煙花爆竹的禁令。
第五日
新年第一餐晚飯竟然在家里開的火。母親不太清楚拜灶王菩薩的習俗,老大初一卻拿三炷香插在一顆洋芋上,抽油煙機最終沒能吸走香灰的余味,一桌的菜也多少沾染了些。父親正準備搬動那寫著女兒紅的陶罐子時,我提議喝別人送我的汾酒,三爸說他沒喝過,但語氣里還保留著些躍躍欲試,父親則揮著個手說中國名酒像是瀘州老窖、劍南春、五糧液茅臺啊都是西南的,北方人哪里釀得成什么好酒嘛。我說汾酒就是在杏花村的,老漢我很小的時候你就教了我背“牧童遙指杏花村”唉。父親就這樣接受了我的提議。
? 我數起來自己在別人都喝著啤酒時自己卻要求喝高度白酒的情況大致就兩種,一是想綿著慢慢喝,帶著糊弄的意味,別人往往四五瓶啤酒下肚時我杯中的二兩還有小半。第二種情況就是已預料到在劫難逃,便大口喝白酒來快速解決戰斗,大多時候還能拉上個一起倒的。今天大致屬于后者,當然我也對昨日花雕酒的一系列負面效用略有忌憚。
? 我才喝下半杯時看到了蚊子給我發來的信息:“屋頭來他媽四五個客,都是些吞口,上回來才把我和我老漢扭到十二點,喝得我第二天輸了一天鹽水,陪不下來啊。我喊了你親家和茍腦殼等下來屋頭,你等下也來嘛,明天日媽還要去上墳。”
? 我問了他的客人都是哪些,他說的名字我都聽過甚至酒桌上見過,兩個和他父親一樣的處級干部,兩個開放商老板。
? 八點半的時候我走路到了一公里外的蚊子家,一個私密性極好的純別墅小區,蚊子家還偏偏選了很靠內側的一棟。我看見還有幾棟房子黑燈瞎火清絲雅靜的,寬闊房屋里傳出的光亮會比小家小戶里的溫馨些,比如圣誕時美國住宅區。一棟房子老大初一晚上都冷秋巴清的,或許就不用指望他其他時候了。汾酒的回味還是挺綿長的,我進屋換鞋時還打了個半香半臭的酒嗝。
? “文叔叔,嬢嬢,新年好哦。”我分別向飯桌和沙發上蚊子的父母作揖道好。
? “耶任參來了嗦!快來坐到坐到?!蔽米拥母赣H向我招手后又轉頭和旁邊的一人說話,“這是紀委林紅霞的公子?!?br>
? “我怕認不到唉!小任,我們好早就喝過酒的。”我想起了說話這人是政協的一個官員,但由于和我的生活相干性太低,我并不記得他的姓氏。一個年輕人和一個酒場老油條對上的話,年輕人大概需要對方兩倍的酒量才能將其拿下(也俗稱為陪開心)。好在我喝下一兩多瑪卡泡酒后龍明抵達了戰場。
? 某局長可能開始就喝得不少,我見他又喝了一杯后,他似乎是進入了看任何職位或地位比他低的人都不順眼的狀況。他那飄忽的眼光不停在我們三個后輩身上游弋。
? “我看你們這些年輕人,我不曉得為啥子,看到你們我就覺得很寂寞。為啥子?因為我覺得我們國家后繼無人了!我像你們這么大的時候,哼,不是老子扯把子,我喝一斤酒還可以把蛇嚼來吃了還不吐皮皮?!?br>
? “唉,那你是扯把子了?!蔽米拥母赣H忙圓場道。
? “那個鋼管木樁才搭起一半,眼睛就看到那個洪水沖起過來了,我們班的幾個都搭好了站在組合壩上頭了,邊邊上隔壁班的還在下面,他們就你抱我我抱你的,我看到有個人要遭沖起跑得很了,就拿根鋼管伸起過去把他背后抵到,結果他是沒遭沖起跑,我一下沒得力氣了反而遭帶到水頭去了,我在水頭沖過去沖過來喝了好多那個泥巴水,我當時就曉得我肯定不得死,小時候在鄉壩頭我最喜歡下河洗澡,秋天家我都要去浮兩下。都還好那洪峰不大,它一過去其他人就把我撿起上來了,嘿最后我還記了個二等功,我個人都沒想得通?!北容^年輕的的開發商甄老板講起了自己當兵時抗洪的事情,這段事情他大概是專門將給我們年輕人聽的吧,這種級別的談資我相信他跟蚊子父親等人講過絕不止一次,“你說為啥子恁個多年了,那個要發洪水還是要發,重慶還好嘛,你看好多城頭說淹還是呀淹唉?”
? 我抓住機會敬了一下抗洪戰士,但這一口酒似乎喝太急,勁一下就上了頭,一陣像螞蟻爬又像大頭蟻咬一樣的酥麻在我臉上漫步開。
甄老板舒展開吞咽時皺起眉眼后馬上又找到我講起了有些跳躍的話題,“小任啊,這個世界是個希望的國度,希望這個東西可以說是無限的嘛,我們也有,但是大部分都在你們那里都嘛。”
? “寂寞很透明,希望很黯淡,我們的希望也都是些踮個腳望得到的那種,畢竟嘛,世界啊社會啊還都在你們手頭的,啥子約定俗成啊, 秩序啊環境啊,這些更替不是我想就想得到的??!”我對自己這番話記得很明白。雖然我已經有些分不清頭頂的是水晶吊燈還是旋轉的陀螺了,但我心里還是為自己說話的局限性自責,我知道帶來更替的不是我們,我們學盡了上一輩那一套,對時局更替影響深刻的,說到底我覺得現今只有互聯網。
? 蚊子的母親時而扭頭看下餐廳這邊的情況,客廳電視機上播放著一部譯制片,聲音開得有些大,我不明白這是否稱得上一種控訴。
? “哦見鬼,他是瘋了嗎?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求求他別再做這些蠢事了?!蔽倚r候看過很多如此的譯制電影,以至于第一次出國去法國時遇見一個滿口流利中文的服務生時,我驚訝的竟然是他的用詞沒有一絲翻譯腔調。
? 難纏的客人言說要告辭時我似乎是躺在椅背上的,蚊子給我吃了顆國外買回的護肝片還是解酒藥之類的膠囊,然后不知是不是他送我到了小區門口給我攔出租車。一公里的車程里,膠囊從胃里沖出一股清涼的氣息,像是橘子味QQ糖的味道,我堅持活動著腦子,這讓我第二日起床還記得我問了自己,“是不是受過的磨難太少了”。
第六日
? 我對這一日乏善可陳。雖然這算得上是我一年里最開心的時段。有種論調稱一些滿足感為“垃圾快樂”,我無法反駁,歸宿于虛無的美,催生饜足的負面情緒,它們的存在尚且被眾多藝術形式佐證。
? 八個多年朋友及四個家屬,是日終于齊聚。一年一度的團年聚會中都會奉行一個一字主題。去年是“義”,卻因大家的理解不同而搞得亂七糟八的。像是龍明覺得義氣就是搶過別人的酒杯往自己肚里灌,鄒莽子則發表了一番義薄云天的演講,大概講的是朋友有難一定會行客觀上最大限度的幫助。我們還在KTV外見到一名女子糾集數名男子對一對男女惡言相加拳腳相向,我們用見義勇為給聚會畫上了句點,隨后的派出所筆錄時間把時間和興致一并消耗殆盡。
? 今年來到了“禮”字,這很容易達成一致。每人舉杯發表新年祝辭時,其余人插嘴便是無禮,會被罰酒。但這并未讓話不算多的我少喝酒。我感謝過各位朋友過去對自己的照顧與包容,各敬一杯酒便是我的禮數。十多瓶紅酒根本來不及醒,蚊子對著肥胖的勃艮第杯里的近乎滿杯酒大喊了一聲,“唉!醒了!起來了”,本意是嘩眾取寵,卻被眾人冠以措辭缺乏禮貌的罪名而罰了半杯酒。
? “親家,我一天對那些辦貸款的客戶禮貌慣了,對到你們講禮還是覺得怪迷日眼的?!饼埫饔秒p手將杯子向我舉起。
? “怪迷啥子眼?說臟話!罰酒哦?!蔽米由扉L的耳朵發現了找回損失的機會。
? 在KTV一百平米的包廂里,我大部分時間已處在閉目眼神的狀態了,覺得口干舌燥時便吃片西瓜,再觀察下他們唱歌時宿便不通或是如入魔怔的姿態。不停有相熟的大體能稱為朋友的人走進包間挨個同人嬉笑著交談然后推杯換盞,啤酒再次沖刷我的胃,我肚臍眼以上都感覺惡心難耐。我被拉起身,因為蚊子那故作正經卻又滑稽的獨舞成功激起了其他醉漢的扭動身軀發泄的欲望,背景音樂是我聽不懂的韓文,只看得熒幕上發色各異的年輕人舞動著纖長的手腳。胡豆瓣去座位上拉自己老婆加入進來被拒絕,他不以為然地繼續自顧自甩腦殼,如果他口中含著一支筆的話,恐怕他已經畫出了很多張桃符了。眾人跳著跳著就勾起肩搭著背了,身體的起伏受了別人力道的影響,我就感覺腳仿佛踩在了軟塌的棉花上,或者說昏花的眼睛看見下面是一片云。如果我是先“得道”的那人,我會讓這群“雞犬”或是“狐狗”隨我踏上升騰的冰晶液滴嗎?
? 我想到,如果將一種“無情”的儀式或相期歸為垃圾那一類的話。我會拒絕,李白和布可夫斯基也會。
第七日
? 我和龍明吵得很認真,起因他非要說BMW525落地差不多四十萬,我說那我拿四百萬給你你去給我買十架,他說我拿錢給他,他明天就去買。我不服氣地跟他算賬說自己就算在外面借五分利息的水錢拿給你去買,我把車轉手賣了還了本息還是賺,他又繼續說如果我借得到四百萬就去借啊。其他朋友都像看笑事兒一樣嘻嘻哈哈觀賞這場像是稀疏平常的嘴仗,核桃肉聳動著肩膀笑著,他那大腦殼上的幾根柔順的毛發像游泳的水母一樣波動著。我和龍明都不是話多且胡攪蠻纏的人,我們僅僅是面對對方時才會發揮出咬卵匠特質,但平時最多也就四五個來回就結束,今天說到寶馬車我就是不愿意依教。
? “那年子在成都,我和蚊子胡豆瓣都看到是個MACAN開過去的,你就非要扳,說是卡宴,MACAN還沒上市。”我借著酒勁把陳年老窖都翻了出來,簡直就是期望這戰斗愈演愈烈。
? “那本來就是個卡宴!你們看到個藍色就說是MACAN!”龍明說到。
? 他這樣的回答很不明智,會讓我抓住尾巴占據上風的,我把頭轉向胡豆瓣等人說,“你看嘛,你看嘛,非要反起說,外國螺絲反起揪。”
? “嘿,老子反起扳,你大學那年……”
? “哎呀,你們莫扳了嘛,兩親家還非要分個高矮哦?”胡豆瓣的老婆打斷了龍明,今天是昨日后還意猶未盡的胡豆瓣請吃夜啤酒,龍明可能也意識到這樣喧賓奪主有欠妥當。
? 但是龍明找到了新的較勁路線,他就盯著我放下的酒杯里難免會存在的余酒。
? “喝完哦親家,初三了,不興年年有余了?!饼埫髀N起屁股,手穿過了烤魚盤子又把我剛放下的玻璃杯端到我嘴邊。我很是不服氣地喝下了這些一根舌頭都打不濕的啤酒。然后我和他進行了長戰線的禮尚往來,直到我的臉和桌面間由銳角變為鈍角,他又摸出手機翻著通訊錄準備隨性撥打幾個電話。
? 剩我和龍明摟著肩膀歪斜地走著。為什么會走到這個已沒了人影的公園呢,我想應該是他比較重,兩人的行進方向就往他那偏了。月亮的光不如那銅管的路燈,夜空灰中帶些許猩紅,其中泛光的點不如前面那池塘里的微弱波光。我仰頭看了會上面,我沒有近視眼,只在書本上看過近視眼中的世界,而這時我覺得天就是那么一個缺乏邊框棱角的世界,絕不繚亂卻讓人覺得眼花,在加上剛才過高的小便頻率,我甚至懷疑起了自己患有腎虛。
? “你說為啥子天不反起蓋轉來,我們腦殼上是土地,腳下面是空氣的話是不是要自由得多?!蔽乙蝗缂韧木坪笃婊蒙矢形颉?br>
? “反個錘子,還吃不吃點酒嘛親家,你吃得到好多酒嘛?!饼埫魉坪踹€沉浸在勝負關系中,那正好我也沒散勁。
? “吃個鍋撬,我說,我們就跳到那個堰塘頭去游泳,那個游得遠哪個今天就是這一份,第一名!”我先在臉前豎起食指以示義正辭嚴,又換成大拇指和“這一份”相配合。
? “比游好遠也好,泡好久也罷。悉聽尊便哎呀?!?br>
? 事情簡單了,他已經將外套褪下抱在手里往池塘走去了。像腐敗啊,威權啊這些一樣,玩笑也是過頭的話總歸要償還代價的。我望著漂浮著不明藻類,看來極富營養的水,一件一件地脫下衣褲,夜風真的不讓我感覺到冷,因失足正往煉鋼爐底部墜落的工人在空中也不會關注熱這一點吧。
? 他先下水了,水深至他的肩膀,他腳下邁著步,兩手作出蛙泳的動作走出了四五米遠了。
“要浮起來!恁個不著數!”我以這聲為自己壯膽,也一腳踏入了水中。
? 寒冷傳輸得好快。縮緊的先是我的頭皮,再是我的皮囊。直到我的胃腸也跟著這串收縮痙攣了起來。水面彎著腰對著我,水花激起了穢物,反了,一切都顛轉了,像冬天游泳,夏天烤火。
? 我聽說,柬埔寨的洞里薩湖,夏天水位上漲其面積會擴張到冬季時的四倍之多。屆時流入它的洞里薩河就會掉一個頭,下游變成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