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現在也不知道老莫是怎么拿到駕照的,他單使一只左手操縱方向盤,光禿禿的右臂從手肘稍下的位置截斷,于是只剩殘余的小臂變換擋位。面對這樣一種情形,我不由得背脊發涼!說老實話,鎮里安排老莫開車接我,本就令人不舒服。我的同行莫言不就說過,如何面對沒自己混得好的老同學,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難題——現在的我,正處在這么一種尷尷尬位置!在巨大的陌生感面前,或許名字是某種共時性記憶的唯一憑證,除此之外,我竟一時想不出有趣的童年軼事來耗費時光!好在老莫開車專注,倒省卻了我的口舌。車子很穩,過彎的時候也沒有不適的離心力,于是云煙鎮陌生而寬敞的柏油大道上,速度與距離的概念一同稀釋,我在恍惚之中回到破敗的記憶中去:
在老莫還是當年的小莫的時候,他就住我家隔壁,但在很久一段記憶里,對于一墻之隔的這家鄰居,我卻知之甚少。因為我經常被灌注這樣的事實:墻的那側,狹小的房屋,那里頭住一個粗暴的男人,住一個瘋癲的女人,在這樣的預設之下,作為他們的兒子,小莫便不可避免地以一種陰騭的"畫風"走進我的記憶:單薄削瘦的身板,微微蜷曲的頭發,因了近視的而稍顯恍惚的目光,以及始終帶有豐富小動作的各色表情,近似菱形的臉眶招貼畫一般悄無聲息湊上來我家窗玻璃——
"叫我牛牛。"他只說這么一句。
緊接著街道上響起男人的咒罵,小莫的父親拎著耳朵把自己的兒子拽回家去。
我得知小莫之所以叫"牛牛",大概因為他大名叫做"劉牛"。至于姓莫,我母親曾解釋那是他粗暴繼父的姓氏,那家伙生了一張歪嘴,巷子里少不了這張歪嘴的斥吼,有時候罵他的瘋婆娘,有時候罵他的王八蛋兒子。牛牛大概從歪嘴那里繼承了這項本事,再加上親生親養的瘋媽護犢子,他倒是可以在口頭上戰勝后爹的歪嘴。說起來,整個童年時代,這家人的聒噪倒是給巷子增添了不少煙火氣。多年以后,母親看到電視里的何炅,總會說:
"這娃娃瞇瞇眼,多像牛牛......"
這時候我才終于發現,街上的嘈雜沒有了,那瘋婆娘野男人不在了,甚至牛牛,或者說小莫也不知所蹤。
"他走了,打工了,掙錢了。"母親經常這樣說,街坊甚至傳言牛牛已經娶了媳婦,還尋到一路好活計……
然而時間終究給了答案——等我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現在安安穩穩坐在旁邊的,就是這個曾經叫做牛牛,現在被我稱作"老莫"的家伙。老莫熄掉油門,車子已經停在加油站。
老莫說今天的生意跑干了油箱。
空氣煩燥,加油站的商店冷氣十足,我提議躲進去乘涼,畢竟汽車發動機得喘口氣。
老莫說好。
"你喝咖啡?"老莫問我,"還是綠茶?"他在一排冷飲柜中尋找,"冰鎮的只有可樂了。"不等我答復,老莫已經轉過來,他用右臂頂端的肉厚部位關推上柜門,左手已經拖著兩只可樂,那金屬的表面迅速吸收水汽,一愣神兒的工夫已經生成好看的白霜。
我迎上去打算接過易拉罐,但老莫把手轉向另一側,我只有老實跟身后。他付過款,又領我找一處快餐桌坐下,這時候兩罐飲料仍被他牢牢控制,我便明白不要挑戰這份權力,于是老莫用右臂抵住易拉罐的邊沿,熟練打開,直到他把其中一個推過來,我才終于松一口氣。
"回來待多久?"
"一周。"
"住家里?"
"老屋已經賣掉,"我補充說,"作協安排妥了。"
"酒店?!"
"招待所。"我說。
透過玻璃可以看見老莫的出租車正被抹上泡沫,老莫哦了一聲就沉默下來,石頭一樣的陌生感一時令我語塞。毫無疑問,在回鄉這個問題上,如何面對不如自己混得好的老朋友老同學是最棘手的事情:我確信任何稀松平常的寒暄也會被解讀成某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往往這時候沉默是最安全的,哪怕你必須忍受由此造成的尷尬——
"就是作家協會了?"
看來老莫赦免了我。
"寫作文兒而已。"我說。
"哈哈哈……"這笑聲化解尷尬的同時讓我感到冒犯,"我記得你五年級的志向可是天文地理,最討厭的還是寫作文哩……"
我因自己惡意的揣度而羞恥,老莫的記憶向我敞開了對話的維度,現在他就在我的對面,他蜷縮殘缺的右掌,并以肘部為基礎撐起了肩膀。便利店冷氣很足,蒸騰的可樂還在產生持續飽滿的氣泡......,不得不說,這一切俘獲了我,一名作家(更準確講是敘述者)的喉嚨正在被引誘,我知道那是老莫默許了我......
"你是說,三年級的時候?"我滿足地灌一口冰可樂,開始了漫長的聒噪......
老莫,你當然是知道的,那時候你還只叫做小莫,我記得你,你在七月的一個周末出現在我家隔壁——聽,這個詞!一直以來"隔壁"對我而言都像是另一個世界,在你搬來這里之前,那一直是一處油膩的院子,有時候我爬上自家房頂,踮腳探頭,望向那所院子,層層疊疊的葡萄葉隱藏了這個秘密。直到七月的那個周末,那時候你的臉毫無征兆地貼上了我家的玻璃窗。
"羅圈!"這是你對我的稱呼,你還記得這稱呼的由來嗎?對,當時我可就是這么問你的,可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羅圈腿是怎樣一回事——這都是后話了,回到當時,你已經撥開鋁合金的窗欞,你用尚未發育完全的粘乎乎的嗓音告訴我,"叫我牛牛吧"——
"叫我小莫吧。"
出乎意料地,老莫打斷了我,我當然知道他叫"小莫",相比之下,這稱呼充滿了街巷少年對于成人世界的諂媚,這稱呼預示著小學畢業最后一個暑假的完結,預示著行將就木的童年尾巴。相比之下,真正口口相傳的都是一個人的綽號,"牛牛",這就是老莫當年的綽號,雖然久未使用,但我只以為它還存在于記憶之中,沒想到此刻,這也辦不到了......應老莫的要求,我不得不變換稱呼重新開始:
小莫,你還記得頭一次領我進你家的事情嗎?請允許我重建記憶中的場景:那是一間促狹的屋子,床頭柜頂著電視機,電視柜挨著衣帽箱。我曾在散文《黃油面包》中如是寫道:
那是個很小很擁擠,便就很豐富的屋子,臂展之內家具絕不重樣……
當然請你原諒一個作家的職業病,夸張是他們的慣常陋習。三年級的我還沒有在天明學校的教室里學過公制單位,怎么可能知道一庹就是1.57米呢?比照起來,無論電視柜的寬還是衣柜的高于這長度都是不相符的,否則我們何以能在這間小屋子內舞槍弄棒呢?我站在你家門口,探出頭,再伸進去胳膊,便可以拍在你的肩膀上。小莫你是知道的,那時候我往往叫一聲"牛牛",如果你勤快吱聲,那我就明白你正趕著手頭的活計——看電視的時候你決計不會答應的如此痛快,你只在干家務的時候才心不在焉。
我吸起肚皮才能蹭著桌沿兒與墻壁之間的縫隙擠進屋。圓桌和電視機之間是整間屋子唯一的空地,這樣一來,我們兩個小鬼便把你爺老子的電視畫面擋個嚴嚴實實。只聽見打啵兒的粘稠聲響卻見不到那飽滿的唇齒舌尖,這是你爹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于是一股子焦油煙堿的味道噴過來:
"閃——開——"
你嬉皮笑臉,抖開抹布,捂住電視機屏幕里女人的奶罩。
"龜——孫——"
"來哩來哩,起來打我哩,起來也得逮不到我哩!"
"老——子——"
你我都清楚,話到第三句,這家伙就該抽皮帶打屁股了,所以你爹罵出的第三句話也就是我們逃跑的號令,有時候這號令是"雞——巴——",有時候是"日你——媽——"……盡管版本眾多,但他講出來的音韻節奏都是一樣的,那就像田徑場上發令:
"各就位,預備——跑!"
你拽著我跑過一整條水泥街道,你精瘦的腳跟蹦跳著極富彈性的節奏,敲擊每一塊覆蓋下水道的預制水泥板。我們終于在街區房屋的盡頭停下來,那時候你的爺老子遠遠落在后面,看起來渺小得像一只"放屁天牛"——這種湛藍色的天牛是咱們后街獨有的品種嗎?我想沒人能比你更了解這家伙了,它們動輒抖動兩條威風的觸角,扮成渾身浸染劇毒的狠角色,滿以為如此便可蒙混過關,但你小莫可不吃這一套,伸手便去捉,擒著兩根觸角就把這玩意兒撥弄得暈頭轉向。咱們尚且暈車暈船,那我想這爬蟲也禁不住這樣一番折騰,要不怎么就屁滾尿流了呢?它腆著肚皮仰面朝天,六條細腿接連繞動,作揖求饒,膿綠的糞水噴濺出來,大概有點玉石俱焚的......
當然,關于放屁天牛的知識只有你小莫才是行家,如此班門弄斧實在是慚愧,請原諒我把不住口條,遺忘了正經事,說話這當兒,你爹還岔開兩腿守在巷子里,我們還能聽見它罵罵咧咧,好似蒼蠅嗡嗡響。
"家是不能回了哩!"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已經爬上了街道背后的河堤,你把我扛起來,我也是勉強瞧見自家紅瓦屋頂的一角。你問我"看見了嗎",我說"看見了",那時候你便告訴我,家是不能回了哩!
太陽剛爬過頭頂,午后的河堤,鵝卵石也燙的,光腳板兒趟一遭,當(單長切,去聲)時燎起水泡。你推我一個踉蹌,我扯你的一條褲腳,兩個人溜著堤上肥膩的青草,骨碌碌滾落水凼里。
"頭頂上曬太陽,腳底下耍涼水,"你極其正經地說,"該流鼻血呢!"
誰能想到如此拙劣的謊諞,也能驚得我一聲哆嗦,我畏縮著索問怎么辦。
"得要瀉火呢!"
你便問怎樣瀉火哩。
你叉開褲襠立在河道當中,迎著日頭撇開褲衩,在我呆頭呆腦如法炮制的時候,你已經抖落出那個毛茸茸的家伙?,F在我終于想起來,大概你的頭發是彎的,那么胯襠里的鳥毛自然也蜷曲一窩。那畏頭畏腦的東西,像熟透的桑蠶在陽光底下醒來。一泡尿畢,你意猶未盡地瞅著我的褲襠,仿佛長者認可后輩:
"達標了。"你說。
歹毒的陽光繼續在頭頂膨脹,每一次穿透云層的照射劃過耳廓時都能聽見哧剌剌的喧囂。你我爬出大河,就像兩條上岸的魚,包裹身體的水膜很快蒸干,留下隱秘的河腥味。這時候如果我用指甲蓋劃過你的肩胛或者后背,那里就會顯現白花花的痕跡。云水河兩岸做爹媽都通曉這手招數,他們常常一手拎著雞毛撣子,一手撈過孩子胳膊抓一把,從而以此判斷這小王八蛋是否在散學途中溜去河里洗澡——我知道,就憑這幾道撓痕,你小莫回家免不了結結實實一頓伺候!所以你揣著賴皮死豬無所畏懼的口氣對我說:
"接著耍。"
你的聲音湮沒在濃密的塵土之中,大鐵牛般的黃皮貨車哞叫著爬上了引堤。黃沙揚進眼睛嘴巴,我們破口咒罵,并且后悔剛剛泄過了火,否則鼓鼓囊囊兩泡尿,非得一股腦兒臊在大鐵牛的輪胎上。道路坑洼,貨車顫巍巍,一陣隱密的窸窣聲響從車廂中泄漏,我知道那時候你小莫已經兩眼放光!等我抹凈臉上的泥垢,你已經攀上車廂的壁板,你像一只肥胖的母貓跌進車廂,從那一片嗶啦啦亮晶晶的響動中,我已經嗅到橙子汽水的香甜味道!發動機的轟響充當同謀,掩蓋了玻璃瓶子的嘈雜碰撞,我跟在車屁股后頭,那禿腦袋的司機單憑后視鏡根本瞧不見咱倆的勾當。廂板高度恰恰處于我力所能及的極限,我在奔跑中保持平衡,雙手舉過頭頂,接過兩只滑溜溜的汽水,你說一聲"好",我便貓著腰閃到路沿兒,玻璃瓶順手提溜進草叢,這會兒子工夫汽車開遠了,我再憋口氣兒趕上去,我知道那時候你已經再次得手……
"喝汽水!"
雖然已經豁了一顆門牙——那當然是翻車脫逃時留下的狼狽罪證——但這并不妨礙你一口氣喝光七瓶橙子汽水。當我試圖從草甸子里頭拽你起身的時候,你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鼓囊囊肚皮要破啦!"
熱滾滾的河風隨著太陽的墜落逐漸收斂威風,等到我們走下河堤,那風吹起來已經很舒服。我早已記不清自己一路上打了多少個飽嗝,但毫無疑問你的數量是我的兩倍。河邊谷地原本就有很好的熟麥的焦香,這時候更加混淆了濃烈的橙味兒。當我們沾染了整個夏天的味道,在日復一日的黃昏之際回到街道,那時候你老遠瞧見街口佇立的女人——那個瘦小的女人,固執的女人,又一次大病初愈的女人。我知道那里站著的當然是你的母親,她渾身纏繞著棕黃桔綠粉五色毛線,雖然這令一個女人看起來更加臃腫,但所有一切的頭緒卻條分縷析把握在她的手中,她的手里永遠隱藏著另一個的新奇的把戲,橙色五角星或者五彩繩套,她用毛線編織每一次新鮮的圖案,每一個都向你呈現某個羸弱母親惦念兒子的謹慎思緒——
"我母親去年死掉的。"
或許我事先構想過17種老莫打斷我冗長敘述的方式,但這樣一個冷冰冰的句子仍然出乎我的意料。我放棄致歉的言辭,讓沉默稀釋愧疚。我漫長的絮叨過后,桌上的可樂罐已經凝結了致密的水珠,老莫用半截手掌抹一抹,冷凝水在桌上潤開一大片,這種濕漉漉的感覺尤其令我局促,幾乎是在一種苦捱之中,老莫開口了:
"臘月的云水河即將封冬,這個女人趁著一年里最后的機會,終于淹死掉了。"
我捏著可樂罐的手適時感覺到河水封凍的感覺,陳舊的記憶中,那個精神失常的女人,她也曾跌倒在滾熱的澡盆子里,也曾爬上自家房頂往大街上跳,雖然恍惚的神志把他折騰得不成樣子,但可以肯定的是這種人決計不會自殺的,否則怎會想盡法子編織新奇的毛線圖案取悅自己的兒子呢?
"你也知道不是自殺咯。"老莫說的很冷,"當然是給人裝進蛇皮麻袋,就從橋拱當中間兒扔下去——我怎么會懂呢,一切都是法醫的說法;法醫空口白牙如何敢亂講?當然是有手中的刀子說話。解剖同意書是我簽的,寫下自個兒大名的時候我就知道事情的麻煩處:她那僵直的身體就像最老最硬的榆木根,積年累月的燙傷割傷擦傷傷疤盔甲一般裹個嚴實。果不其然,事畢劉法醫亮出解剖刀的時候,看見刃口有細密的豁口,我就知道他沒訛我。用他的話講,死因是"機械性窒息"!你當然知道怎么回事,大概她昏頭昏腦摔進河水的時候還以為又是踩翻了澡盆子……
"燒烤攤賠了八千塊,誰讓那幫子王八蛋是在燒烤攤兒打的人呢?我想整個陽世留給我媽的最后記憶一定是羊肉的膻香,即便拳打腳踢也阻止不了她再多吃一口肉,大概她是餓了,不過誰知道呢?劉法醫的說法是,胃里掏出來三兩羊肉,一節手指頭。
"我爹聞了聞賠償金上的羊膻味,不無得意地發表了他的結論:那龜孫定是個六指兒!他的預言到底是無法驗證了,鎮派出所折騰半月也沒能尋到一個斷指的混混兒,帶著抵償式的歉意,我爹在派出所尋到個看門的差事。每每穿上松垮的保安制服,我爹便猶如一個警官、一個偵探似的大跨步上班去。他總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老子早晚要逮住六指兒的王八蛋!
"所以不久之后的那天早晨,街上老少無不稱贊我爹是條漢子。他仰面栽倒在家門口,粘稠的血漿浸透制服。當我撥開人群,地上那張面孔顯得格外陌生。一個紅薯大小的深坑侵占了我爹的半個前額,兩個月后的某個晌午,趁他迷瞪的工夫,我曾湊細細端詳這個生在人腦袋上的隕坑:那里的頭骨奇跡般消失不見,坑底柔軟而極富彈性,完好如初的皮膚如嬰兒的屁股蛋子那般光滑!報仇雪恨的形象使我們得到了更多同情,任憑我爹何等聰明,也不會想到自家頭上拳頭大一個坑就換回來三萬塊慰問金。簡短的算計后,我爹很快得出結論:頭上一個坑,頂你媽死四回呢。
"事后證明,這個凹坑救了我爹的命??祻统鲈旱哪翘煸缟希€場差遣打手如約截住了我爹,他們拎著早先便用過的板手,預備在我爹左顳對稱的位置上鑿開另一個坑。我爹就是在這時候掏出全部的三萬八千塊,拋開賭帳和利息,打手們頗為仗義地撥出一筆醫藥費,不多不少三千塊。當天后晌,我父親最后一次進家門的時候顯得紅光滿面,除了酒之外,他難得提了熟食的禽肉。吃光酒肉,他抹抹嘴巴,從他的一沓錢之中撥出三張,不多不少三百塊。
"父親看完整晚的電視劇才拾掇出門。實際上他什么也沒帶走,只拎了沒喝干凈的半個酒瓶;實際上他什么也沒留下,那油膩膩的三百塊錢第二天就被我花光了。關于我爹的去向,街道上向來有兩種說法:旁人只道他是真英雄,繼續尋仇去了;只有我相信他是在找新的賭場,如果東山再起,或許他要回到這條街道的......"
沒有氣泡的可樂簡直難以下咽,水漬蒸發的地方留下一圈隱秘的痕跡。飲料已經向室溫妥協,對話越發顯得難以為繼。時至今日我才發現,久遠的記憶留給我一個柔軟世界,時間充當了粉飾太平的角色。老莫的敘述冷冰冰,硬邦邦,我既無法流出悲戚的眼淚,也不能拍拍肩膀告訴老莫往事如煙。而在我的對面,敘述的主角耷拉著肩,他靈巧的半截手掌甚至可以夠到肩胛的位置搔癢痛處。這樣一種扭曲的姿勢使老莫的臉面湊得更近,在那平淡而凝固的眼神底下,想我已經沒有躲避的可能。
"那你的手……"毫無辦法,我努力搜索到一個寒暄的句子。
提到手的時候,老莫下意識縮縮胳膊,"貴人多忘事呢。"說完又是長久沉默。我感到措手不及,隨后才想見這話頭的不妥,然而于事無補,愣神的功夫,老莫已經起身往外。我強忍酸澀喝光了刺鼻可樂,推開便利店玻璃門,膨脹的熱浪幾乎將我推回來。陽光炙烤下,柏油路和小汽車全部扭曲變形,我毫無征兆地想起,所謂"魔幻現實主義"或許就是眼前這個樣子。扭曲的家鄉早已陌生,在這種巨大差別下,是否記憶也都扭曲?我看著老莫走回自己的汽車,透過擋風玻璃,可以清晰瞧見他那只殘缺手掌的光滑截面——
截面!截面,那像是一出肥沃平坦的土壤,某些殘余的思緒就從這缺掌處生長,仿佛來自某個屬于童年的夏天,而那些夏天對我來說總是充滿西瓜的味道......對,西瓜!太陽下山之際,一家老小圍坐起來啃瓜——何嘗不是一件快活的事情!事實上,這正是我爹謀劃整個下午的事情:他常常趁下午進廠房之前把西瓜泡在門口的水泥池子里頭。于是在一整個下午,全家老少就都想著那種砂糖質感的甜絲絲,水汪汪。好不容易捱到放學,捱到下班,捱到暑氣頹敗,那時候我爹迫不及待跳下自行車,殺西瓜的儀式當然由他主持——記憶往往充滿裂痕,童年的陷阱,舊時光的蒙蔽,最匪夷所思,最司空見慣,最英雄好漢,最無恥王八蛋,命運全部的可能偽裝成螨蟲潛藏在這里,事情就應該在這個時候發生!是的,西瓜不見了,整個煩躁下午的寄托砰一聲碎掉。"脆弱??!你的名字就是邏輯",我相信心理學上應該有著一種選擇性遺忘的病癥,否則人生的全部的沉重罪愆將要借由誰的名義開脫?黃昏下的暴行注定發生,而全部的誘因早已逃之夭夭。到底是聽信了街坊的流言,抑或是順服于父權的威嚴,這一切注定無從得知。當我打頭沖進那扇門的時候,我是否還認得眼前這小子?那是童年的玩伴?!那是狡黠的盜賊?!那是窩臟的嫌犯?!仰仗父親的淫威,我幾乎是單槍匹馬就把當年那個叫做"牛牛"的家伙揪出來示眾。當我們父子二人協力將他反綁在窗欞底下的時候,我忘記了整個夏天。
后來我終于知道我的童年就是在那一刻結束的,我的柿子樹,我的云水荷,襯衣上陽光與橙汁混合發酵的滋味,陽光下柔軟的世界……你問我這到底怎么回事,我只能用我爹的說法回答:第二天一早,當他預備釋放囚犯——我再三強調自己是回家洗了臉,重新跑過去看見的——那時候人已經沒了,繩套里剩下白花花半截手掌。
嘀——
老莫鳴笛叫醒了我。我看得很清楚,他就是用那半截手掌摁的喇叭!可能因為太遠,可能是隔著玻璃,這一次我無論如何看不清他的神情,我知道那里著的是我如今稱之為"老莫"的朋友,我知道他正招呼我上車,他將載我于何處我不知道,我知道那是他的車子,完完全全是他的。而我,猶如接到傳喚的逃亡者,現在將要回到審判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