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男爵by卡爾維諾
在這樣的山川之中彌散著躁動不安的氣息,它象一種看不見間或能聽見的波動,然而那聽得到的足以擴散開來,突然爆發的尖嘯聲,接著好象是摔倒的撲通聲,還有也許是樹枝的斷裂聲,又有呼嘯聲,但與前面的不同,是瘋狂的吼聲,它傳向尖嘯聲的來源地與之匯合。然后,什么也沒有了,留下一種空虛感。其實響動和噪音的匯合聲又會重新響起。它似乎應來自某個方位,卻從另一個地方傳來,山谷中這兒或那兒可能構成響聲的策源地的地方,總是有櫻桃樹的齒狀細葉在風中搖擺的地方。
我應當說明,她動用了她所有的一切作戰裝備,也始終仍然是同從前一樣的母親。她提心吊膽,手絹在手心里捏成了團兒,但是可以說,充當女將軍可以使她的精神有所寄托,或者說以女將軍的身份而不是普通母親的身份去經受這份焦慮能使她不致悲痛欲絕。正因為她本是一個嬌弱的小婦人,從馮.庫特維茨家族繼承來的那種軍人風度是她唯一的自衛方式。
那里有大海,聽得見沙石在滾動。天色已暗,有一種最清脆的沙兒滾動聲,那是奔跑的小馬在石頭上踩出了火花。我的哥哥從一棵低矮而彎曲的松樹上,望著金發小姑娘清晰的身影穿越海灘。一朵浪花剛剛露出黑色的海面,高高地卷起來,雪白雪白的向前涌來,正當浪花碎裂時,馱著小姑娘的馬的身影疾馳而過,而濺起的白色的咸水打濕了在松樹上的柯希莫的臉蛋兒。
注: 前所未有的浪漫(>﹏<)
總之,柯希莫以他那遠近聞名的出走方式,生活在我們身邊,幾乎同以前一樣。他是一個不回避人的孤獨者。甚至可以說他心中只有眾人。
而他是在的,我沒有見到--我后來才知道一一他躲在一棵梧桐樹頂上,挨著凍,望著燈火輝煌的窗子,看見我們家室內張燈結彩,頭戴假發的人們跳舞。他的心里曾經涌起什么樣的情緒呢?至少曾經稍稍地懷念我們的生活吧?他曾想到重返我們的生活只差一步之遙,這一步是那么的近又是那么的容易跨越嗎?我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他想做什么。他在那上面的時候,我只知道他自始至終地陪守著晚會,并且陪到了晚會之后,一直到蠟燭一支支熄滅,沒有一扇窗口發亮為止。
總之,柯希莫同家庭的聯系。或好或壞,繼續存在,甚至同其中一個成員的關系變得更加親密,只有如今才能說他懂得了認識這個人:律師埃內阿·西爾維奧·卡雷加騎士,這個別人從來不知道他去哪里和他干些什么的智力衰退的不可捉摸的人。
對于柯希莫來說,理解埃內阿·西爾維奧的性格有這樣的作用:他懂得了關于離群索居的許多東西,后來為他所用。我是說他總是跟在律師騎士的古怪形象之后,留心觀察一種可以成為把自己的命運同其他人的命運分隔開來,并且成功地變成與眾不同的人的方法。
注: 兩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雖然一個在樹上,一個并沒有。
你聽著……夜里你爬出袋時,拿出你的手槍,讓稅務官把這一星期的全部稅款交給你,他把那筆錢放在床頭的保險箱里……”
“你們至少讓我讀完這一章……你們聽話……”
兩個年輕人想到過去,賈恩·德依·布魯基對第一個敢于同他作對的人,曾經用兩支手槍一齊射穿了那人的肚皮。他們心里涌起了苦澀的回憶。
無論如何,這是一分鐘也耽擱不得的活計。稅務官卻在拖延時間,他裝糊涂,找不到鑰匙,賈恩·德依·布魯基明白他們不再那么怕他了,他在內心深處對此感到欣慰。
當絞索套上脖子時,賈恩·德依·布魯基聽見樹上一聲口哨。他抬起面孔。柯希莫拿著那本合上的書出現在上頭。
“告訴我她的下場。”犯人說。
“把這樣的結局告訴你,我很難過,賈恩。”柯希莫回答,“喬納達最后被吊死了。”
“謝謝,我也是這樣!永別了!”他自己踢開梯子,被勒緊了。
注: 卡爾維諾果真大神級別的。
后來,柯希莫不得不明白,當那個共同的問題不存在之后,集體就不再像從前那么好了,做一個孤獨的人更好一些,而不要當首領。
在隨風飄開的時候,一陣爭吵聲從海盜們的小船上傳人柯希莫的耳朵里。摩爾人說的一個詞,聽起來好像是“好賊!”而另老頭兒的聲音,只聽見像個傻子似的反復說:“啊,扎伊拉!”他們懷疑由騎士安排了岸上的事情,他們一定認為他是造成巖洞遭襲擊、贓物損失、人員死亡的罪魁禍首,指控他背叛了他們……他聽見一聲慘叫,一聲撲通響,然后便歸于沉寂。柯希莫想起他父親在野地里追趕著異母兄弟時的呼喚聲:“埃內阿·西爾維奧!埃內阿·西爾維奧!”音猶在耳,清晰可辨,他用帆布蒙住臉。
總而言之,他染上了講故事人的那種癮頭,他分不清那些真正發生過的事情和那些由他杜撰出來的故事之中到底什么更美。真事使人回憶起許多屬于過去的時光、細膩的感情、煩擾、幸福、疑惑、光榮和對自己的厭惡,而故事中砍掉了主要的東西,一切顯得輕而易舉。但變來變去,最后發覺自己在回頭去講自己經歷過的真實生活中體驗過或發生過的事情。
此外,如果他有許多女人在身邊的話,就不能解釋他為何在月夜里像只貓似地在翁布羅薩城外的那一圈果園里,圍著住宅周圍的無花果樹、梅子樹和石榴樹轉來轉去。他唉聲嘆氣,發出一些嘆息聲,或者是哈欠聲,或者是呻吟聲。雖然他盡量控制,想表現得正常一些,讓別人能夠容忍,可是從他喉嚨里發出的卻是像狼嚎或貓叫的聲音。
“我哥哥認為,”我回答,“誰想看清塵世就應當同它保持必要的距離。”伏爾泰非常欣賞這樣的答復。
一會兒她說:“柯希莫,給我一瓣桔子。”我很納悶。可是當我看到柯希莫從窗處伸進一支船上用的漁叉并用它從一張條桌上取了一片桔子,把它送到母親的手上時,我更覺得驚奇了。
我發現所有這些小事情,她喜歡叫他。
“柯希莫,給我披肩。”
他使用那叉子從扔在椅子上的東西里找起來,挑起那條披肩,遞到她面前。“找到了,媽媽。”
“謝謝,我的兒子。”
她對他說話總像是他只隔一步之遙,但我看出她從不吩咐他做從樹上辦不到的事情。在這種時候她總是叫我或者是叫女傭人。
她高高地揚起手指指以前掛過秋千的那根樹枝,現在應當重新吊起秋千,繩子應當多長,擺動的幅度應當多大。她這么指手畫腳地說著,眼光投到了玉蘭樹上。從前柯希莫就是從那上面出現在她面前的。他在玉蘭樹上,就在那里,她又看見了他。
注: 多么浪漫
薇莪拉撲倒在野豬皮上:“你帶過別的女人來這里嗎?”
他遲疑著。薇莪拉說:“如果你沒有帶來過,你是一個毫無價值的男人。”
“帶來過……一些……”
他挨了不折不扣的一記耳光:“你就是這樣等我的嗎?”
注: 噗
她回來了,薇莪拉。對于柯希莫來說,最美的季節開始了。對于她也是。她騎著白馬在田野上奔跑,看見了出現在藍天和樹葉之中的男爵,她立即從馬鞍上站起,抓住斜生的樹干,順著樹枝爬上樹,她很快變得幾乎同他一樣是爬樹的行家里手了,跟著他到處轉悠。
至于約會的地點,柯希莫猜想是花園盡頭的一座涼亭。不久前侯爵夫人曾叫人整理和裝飾一新,柯希莫對此心生猜忌,因為不再是她往樹上搬帳篷和沙發的時候了:現在她關心的是他永遠不能邁入的地方。“我要監視這座亭子,”柯希莫自言自語,“如果她同兩位中尉之一約會的話,無疑就在這里。”他潛伏在一株印度栗樹密匝匝的枝葉里。
注: 可愛的男主
在這些反對聲中,柯希莫真的變成了瘋子。過去他從到腳穿獸皮,現在開始用羽毛裝飾頭部,就像美洲的土著人那樣,把一些色彩艷麗的羽毛,像戴勝或白領翡翠鳥的毛,插在頭上,還把羽毛插遍衣服的各處。最后甚至把燕尾服完全用羽毛覆蓋起來,模仿各種鳥類的習性,比如學啄木鳥,從樹干上挖出蚯蚓和蟲子,并且把它們當成財寶似地拿出來炫耀。
注: :-(
因為瘋狂好歹還是一種本質的力量,而愚蠢是本質的一種衰弱,無法彌補。
他想出一個主意,要求每個人寫出他最喜歡得到的東西。每個人重新往那本子寫上他的要求,這一次盡是好事情:有人寫烤餅,有的寫肉湯,有人要一個金發女郎.有人要兩個深膚色女人,有人愿意整天睡大覺,有人希望全年可以采蘑菇,有人想要一輛四匹馬拉的車,有人喜歡有一只母山羊,有人想重見死去的母親,有人愿會晤奧林匹斯諸神。總之世界上的一切好事情都被寫在本子上了,或者說被畫上了,因為許多人不會寫字,有人甚至畫的是彩色圖畫。柯希莫也寫上了一個名字:薇莪拉。多年來他到處寫這個名字。
翁布羅薩不復存在了。凝視著空曠的天空,我不禁自問它是否確實存在過。那些密密層層錯綜復雜的枝葉,枝分權,葉裂片,越分越細、無窮無盡、而天空只是一些不規則地閃現的碎片。這樣的景象存在過,也許只是為了讓我哥哥以他那銀喉長尾山雀般輕盈的的步子從那些枝葉上面走過。那是大自然的手筆,從一點開始不斷添枝加葉,這同我讓它一頁頁跑下去的這條墨水線一樣,充滿了劃叉、涂改、大塊墨漬、污點、空白,有時候撒成淺淡的大顆粒,有時候聚集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符號,細如微小的種籽,忽而畫圈圈,忽而畫分叉符,忽而把幾個句子勾連在一個方框里,周圍配上葉片似的或烏云似的墨跡,接著全部連結起來,然后又開始盤繞糾纏著往前跑、往前跑。糾結解開了、線拉直了,最后把理想、夢想挽成一串無意義的話語,這就算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