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德累斯頓這個名字太響亮了,讓我一直以為它不是一個城市,而是一個單獨的國家。
四十多年前我還是中學生時,看過一本叫《世界美術》的雜志,這雜志里有一期專門介紹德累斯頓的藏畫,在文章里,作者把德累斯頓稱作為“世界名畫的畫廊”。
那時候德累斯頓屬于東德,東德應當是仇恨“封資修”的。可照片上的畫作,卻都是古代歐洲的繪畫經典,大師名作。這讓我把德累斯頓不當東德的一個城市,而卻把經典繪畫和德累斯頓緊緊聯系起來。每次看到德累斯頓這個名字,腦子里就閃現出它的另一個名字:“世界名畫的畫廊”。
在德國中部都住了幾十年后,德累斯頓已經有了另一個不好聽的名聲:新納粹聚集地。前幾年和朋友商量兩個人出游的計劃,我提議去德累斯頓,她提議去漢堡,理由是德累斯頓最新又冒出了新納粹打外國人的報道,我去會很危險。
現在,當我差不多把美術忘干凈了,也把德累斯頓和藝術畫廊遺忘掉了的時候,卻第一次有了奔它而去的機會。那就是這次的旅行。我給德累斯頓預留了三天的滯留時間,希望真正認識她。結果,看到了滿目的傷心。戰爭的惡行讓它徒有空架子,處處是空穴,整個城市就像是雖然平復但不復從前的巨大疤痕。它當薩克森王國首都的輝煌過去,已經落入塵埃,化為灰燼。加上今年干旱,易北河水位低,整個城市在深秋的寂寞中更顯得荒涼。連11月11日,德累斯頓市政廳門前嘉年華的開幕戲,都顯得冷冷清清,和同日在科隆的萬人盛況可成強烈對比。
唯有這里的人,因為新納粹而背負了不良名聲的市民,才是這個城市真正的遺產,給我留下了極好的印象。不過這些在這一篇里寫不下了。
有一篇寫德累斯頓游記的人,開篇說“德累斯頓是德東的一個小城”——這話說的。德累斯頓絕不是“小城”二字能裝得下的。它曾經是選帝侯的領地和王國首都。
注明一下:人家的國王是選出來的,不是世襲的。唯獨有資格參加選國王的,才叫選帝侯。選帝侯叫“侯”,卻不代表這人是侯爵。比如1697年-1706年及1709年-1733年,德累斯頓的“薩克森選帝侯”,就是腓特烈·奧古斯特一世(公爵)。他當選為波蘭的國王后,名號改成“奧古斯特二世”。后人為了把他和他同名的兒子區分開,就叫他“強壯者奧古斯特”,因為這人不僅締造了德累斯頓的輝煌,據說本人也身強力壯,能徒手掰斷馬蹄鐵。
這位從德累斯頓出來的波蘭國王,把首都留在華沙,卻把“波蘭國王”(還有“立陶宛大公”)當副業,繼續把德累斯頓當主要居住地。他喜歡藝術,曾經下功夫死磕陶瓷,在歐洲率先破解了中國瓷器的秘密,所以有了麥森瓷器后來在歐洲輝煌的名聲。他還從歐洲各地請來最好的建筑師和畫家來德累斯頓,締造出了“易北河上的佛羅倫薩”,更在這里留下了數不清的、輝煌燦爛的巴洛克建筑。
出色的建筑,吸引了頂級的藝術家,加上下一任的國王恰巧是他兒子“胖子奧古斯特”(也是被推選的),父子倆都喜歡歌劇和收藏,從巴黎,阿姆斯特丹,布拉格等等當時的藝術中心購得了大量名畫,又將華沙的皇家收藏珍品搬來,不僅讓德累斯頓的歌劇院聲名遠揚,更讓這里的名家大作收藏豐富,帶來了本地美術收藏和音樂盛會的輝煌。后來到1806年,德累斯頓成了薩克森王國的首都。
薩克森王國的輝煌持續不長,普魯士跟它作對,拿破侖也過來跟它打仗,到1918/19年德國鬧革命后,這個薩克森王國完結了它這一段輝煌歷史,被魏瑪共和國收并了。
德累斯頓現在又成為德國薩克森州的首府,不過這個“薩克森州”和歷史上那個薩克森王國并沒有繼承關系,是1990年后再成立的。
目前為了發展旅游業,德累斯頓在拼命修復一些老建筑。要說它被人當成“小城”也有道理,它的人口密度和旅游熱點比起其他大城市來,確實顯得地廣人稀,景物稀薄。1945年2月13-14日,盟軍對這個并沒有什么大工業,卻富有文化寶藏的城市進行地毯式轟炸,這野蠻的報復行為跟楚霸王燒阿房宮有得一拼。德累斯頓在易北河邊充滿歷史文化財富的老城被炸彈毀壞殆盡。
收藏名畫的森珀樓是茨溫格宮的一部分。茨溫格宮二戰結束時被炸壞了大部分,現在遠看不錯,氣勢保住了,細節別看就是。它那個可以讓“強壯者奧古斯特”檢閱軍隊的內庭,現在可能要被改造成花園,正在大興土木。我真運氣,來到德累斯頓時幾乎忘記了這個名畫畫廊了,只想可以看看那個收藏珍寶的“綠色穹廬”。但觀看茨溫格工地時,“歷代名畫藝術館”一幅印有拉斐爾圣母像的廣告提醒了我。正好那個收藏著名畫作的“歷代名畫藝術館”(Gem?ldegalerie Alte Meister)開著,仿佛在邀我入內參觀,真是緣分啊,讓我不虛此行!
這里的鎮館之寶:一是拉斐爾的那幅《西斯廷圣母》,另一幅是日內瓦畫家 Jean-étienne Liotard 創作的《巧克力姑娘》。拉斐爾的杰作原本在它的創作地——意大利的Piacenza城里,當圣西斯托修道院教堂的主祭壇像,并沒有什么名氣,1752年“胖子奧古斯特”國王把它買下來,并豪邁宣布要“給偉大的拉斐爾作品一個地方”(?Platz für den gro?en Raffael!“ ),這在當時是驚世駭俗之購。直到1855年9月25日,森珀樓的新皇家博物館(Neues K?nigliches Museum)開幕,胖子奧古斯都的諾言兌現,這幅畫也有了現在的“位置”和了不得的名聲。不過那時的薩克森國王已經不是“胖子奧古斯特”了。
這幅巨大的畫像能留在德國,真是難得。二戰中這些藏品被高瞻遠矚地藏在別處,這才在大轟炸中躲過了一劫。它的第二劫是二戰結束后蘇軍占領時期,這里的許多名畫被帶到了莫斯科和基輔。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的促使,到1955/56年,蘇聯居然還了一部分藏畫給東德,但當然不是全部。
唉!薩克森王搶了波蘭的王室珍品,蘇聯搶了德國的,也就這么回事,說不上太不公平。可嘆這個“給偉大的拉斐爾作品一個地方”之地方,從開幕到炸毀,不到百年的壽命。德累斯頓自己仿佛就是“德累斯頓巴洛克”的作品:凝重,雄偉,壯麗卻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