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鄭伯的客棧關閉后,我又回到散養的日子。沒多久,余朗晴便從永泰回來了。
? ?她回來后倒是帶來一個好消息,此前我們找人接手精遠的事情有點眉目了。有一個臺灣人,本身在廈門是做日化用品,他的公司以前找過我們代購過一些進口中間體,算和精遠有一點點業務上往來,這次聽說精遠想找人接盤,主動找過來想談一談價位。
? 講真的, 精遠是朗睛一手創建的,也是由她和我共同撫養成長的,我們兩人費在這個廠子的心血不計其數。想盤掉的時候,苦于找不到好主,真的有好主找過來了,我們卻在心里多少有點不愿和不舍。
? ?可是我和朗晴心里也明白,我們已經不可能再給精遠更好更遠的前程了。她如今一心都在她的自閉癥兒子身上,無暇顧及太多廠子。基于她總算良心發現,想起來照顧她自己親生孩子這行為上,就算因為她想要盡快脫手精遠而寧可降低價位這個點上,我也沒太多意見。再者,我自己,這幾年身體狀況一直反復,閩寶那邊我也暫時不會想放手,所以我也不可能獨自管理撐起精遠。
? ?其時說到底,最重要的是,此時的我與余朗晴,根本就不再相信對方,放誰獨自一人管理廠子,彼此都無法做到心無芥蒂。往事經過的那些不開心和懷疑,都讓我們加倍的戒備著對方。所以,誰也無法獨自拿下廠子,她要照顧兒子,我要養病,兩人又都需要資金周轉,盤掉是最好的出路。
電話里和那個臺灣老板大約說了相關的情況,雙方都還算爽快,基本大方向沒有太多問題,最后約好那個臺灣老板兩日后到廠最后敲定商椎。
? ? ? ? 之后,我和朗晴兩人找了間咖啡屋,相對而坐,卻許久無言。
? ? 咖啡屋里流淌著悠揚的琴曲,我們坐在落地窗前,她喝著百年不膩的拿鐵,我喝著蜂蜜鮮草。窗外的行人來來往往,從我們眼皮前穿梭而過,一個個身影形色匆匆,恍惚間讓人感覺忙碌的他們才是這個城市的主人,而我們就是被遺棄的流浪漢。
? ? ? ? ?莫名間的孤獨和患得患失,夾雜著一種失落空蕩的氣氛,沖刺在我們兩人之間,但誰也不愿先開口打破沉默。
? ? ? ? ?此時,她心里在想什么,我心里又在想什么,根本不用猜測。盤掉精遠就好比要賣掉一個親生的孩子一樣。親生的呀,這種感覺,不論是鐵人還是石頭,多少還是會有些郁悶的。
? ? ? ? ?是,賣掉精遠,我們兩人都有責任,所以說,我們心里完全不埋汰對方,也是不太可能。也因為此事,我們雖然達成一致,卻也冷戰了有一個月。?
這幾年來,一旦有爭吵,百分百是我先低頭講和,百分百。我沒那樣多時間費在和她爭執上,一來我還顧及她是同學和搭檔,廠子要發展,合作人不能內杠,二來我剩余的其它時間多數還要留在閩寶。在閩寶那樣的一個高樓大廈里才是蛇鬼牛神聚集之地,頗費我腦神。所以往前有關廠子的爭執多數以她意見為先。當然不得不說,她的很多意見也確實中肯。
這次我不先開口了。因為我不想。
? ?她的臉上總算不再涂著厚厚的妝容,也不帶著那在我看來矯情之極的美瞳,垂肩的卷發被她卡察全剪了,只剩余比寸頭還長點的發型。這一頭卷發是她多年來寶貝到不行的行頭,她穿什么職業裝,休閑裙,搭配上這一頭卷發都養眼到不行,給了她極端的自信。可是,她的性格是一慣狠到頂的人,說剪就剪,利索到痛快。
她還在慢慢的攪動著咖啡勺,歪著頭,雙眼迷茫的盯著玻璃窗外的行人,往日忽閃精神的大眼睛,此時暗然無光,似有一層朦朧的迷紗籠罩在上面。
忽然,屋里的曲子換了一首小提琴曲,是阿哲的信仰。悠揚纏綿的琴曲瞬間讓坐在對面發呆的朗睛微微觸動了神色。她的雙眉上揚了一個弧度,她回過頭看了我一眼。
? ? ? ? 我懂她的意思。
? ? ? ? 阿哲是她大學期間最喜歡的歌星,他的每一張專輯,每一張海報,每一場演唱會,她都盡可能的收集,一旦買到了如獲至寶,誰要借唱片聽,必須保證完璧歸趙,要是弄壞了一丁點,她是會和你翻臉的。誰要是在宿舍里說阿哲不帥,唱歌不好聽,她會生氣的。我們同學聚餐K歌,一定是以她獻唱的這首信仰結尾。而且當年她的初戀男友也是在阿哲的歌迷見面會上認識的,他們共同追星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大學有兩年時間里,補考無數科目,去兼職了好幾份工作就為了攢錢買CD和機票追星。?
某種意義上說,這首曲子代表了她大學生涯里的很多苦澀酸甜的回憶,很多在當時很天真,后來回想起來很無知,經過多年滄桑再想起來又變成很單純的回憶。
這種某種意義可以泛指概括到很多人的大學生涯。仔細想想,大學的生活充滿著年少無知的任性和無畏,在那樣的象牙塔里,其時留在我們心中的故事,往往如同小說一般精彩,卻又保留著它本該就會有的青澀。
那時的朗晴,那時的,那些人,比如唐秀秀,王清河,介兒,還有許許多多的熟悉的人,他們的面孔在那時的歲月里都是青春可愛。雖然多年后,我們這幫人在感情的長河里活得那樣的慘烈,可是,只要跳過慘烈的那段,回想起來的,仍然是讀書時的美好。
我的心咚咚的猛然跳快了好幾拍。我竟然能如此心安理得的提及唐秀秀,王清河和介兒這三個人的名字。
? ?我閉上眼睛,我知道我不要再多想及這些人。我怕,再多想幾次,等會又會像往前一樣重蹈覆轍,發病倒地。我不想。
“老楚,你還記得,當時我們在學生街,一起找這張專輯時的情景?”
? ?對面的朗睛先開口問了我,她一臉淡笑的看著我,仿佛坐在她眼前的我是十幾年前的楚憶憶。
有些歌之所以經典,之所以能流傳流行,大約是聽的人有心,在這些歌詞里找到了一些類似的故事和心情。像這一首曲子,隱藏著的是朗睛的不可重返的大學生活。
? ? ? ? ?好在,人一旦沉浸在了過往中,不論是美好還是不悅,總會忘記些現實。她就忘記剛才還在和我堵氣,而我也即刻掃除腦海中蹦出的那三個人。
? ?我道:“記得,你常去的那家店賣光了,忘記給你留了,你還罵人家了,最后拉著我非要找遍學生街不可。我倆大中午的找了一個小時,跟神精病似的。都差點熱暈了。”
? 她嘴角又揚起一個笑的弧度,道:“那時廈大的學生街還沒拆,我們擠在人群里,一家店一家店的找。想起來,真是好傻。”她搖了搖頭,自顧自的又笑了笑。
我點頭道,“其時那會我并不覺得這首歌很好聽,反倒十幾年后,現在再聽,竟覺得有點韻味。”
? ? 不知道為什么,聽到這句,她停了停手上的動作,也僵住了嘴角的笑容。
我也不再出聲。
我們又沉靜了一會。許久,她才將咖啡勺扔進碟子,身子往后重重的靠在沙發背上,昂頭看著天花板,默作不聲。
我嘆了一氣,總覺得要說點什么,開口道:“其時精遠盤掉也好,畢竟,走到這一步,我們也已經無可奈何。”
? ? 她忽然坐正身子,看向我,認真的問道,“老楚,是不是精遠賣掉了,以后我們便再沒有瓜葛,不相往來了?”
? ? 她這一問,恰好問到我的心底了。我也想知道,我們十幾年的同學情誼,因為精遠走到這地步,將來精遠一賣,分了錢,我們撇掉金錢糾紛,究竟是會回到最初相見時的簡單,還是會彼此看透厭惡到老死不想往來。
? ? ? 我也看著她,也問道:“你會不會呢?”
? 她肯定的搖頭,道:“我不會。在我心里,你是我一輩子的朋友。我不會忘記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你幫助了我。在精遠瀕臨倒閉的時候,是你伸手注入資金,幫我共同撫養它長大。我不會忘記是你使我想起了,我還有一個自閉癥兒子需要關懷照顧,不然我會終生后悔。老楚,我怨你,但我不恨你。你呢?”
? 這問倒我了。
? ? ? 我看著眼前這個看起來重情重義的女子,說起謊話來面不改色的神色,我差點信了。
?余朗睛最會什么本事,演戲。如若不是與她同窗幾載,再有與她共同相處的這些年里,我們彼此間共同經歷種種種進退,摩擦,相互懷疑傷害,我真的差點就信了。
我心里想,你說不怨我,不恨我,但卻一直不信我,這是哪門子好朋友。好吧,我承認,我也存在和她一樣的心理,某些事情上,我也并不信任她。所以我們算哪門子好朋友。
但我這些年學會演的戲也并不比她差,所以我壓制著情緒,道:“我自然也不會。十幾年老同學了,生意做不成,情誼還是在。這點不用懷疑。”
? ? 她伸出手掌在額頭上摸了摸,緩道:“其時,我這一路走來真的太艱辛了。老楚,我也不想這樣的。”
? ? 這我倒是不信的。她當年和同學一起面試應征時,耍心計害同學的時候,她說是出于無奈,她后來做大款的二奶逼正宮離婚的時候,她說是無奈,她為了生意出賣朋友她說是無奈,她離婚時為了分到更多的資產假意求得她兒子的撫養權后拋棄不管,她也是無奈的,她為了救回精遠,將我蒙在鼓里,卻讓丘在飛入股聯資,搞得我心臟病發作差點沒命,她大爺的還是無奈!
? ?每每她提及她的人生,她總是一副心酸無奈的模樣,好像所有人都辜負了她。我聽夠了她的借口和無辜。我心想,她如果再提及她這一路如何艱辛奮斗,如何想出人頭地,如何受盡人情冷暖,我會直接甩臉走人的。誰TMD不是一路艱辛過來的。
所幸,她沒有像往日一樣嘮叨,只是失落的又說了一句,“老楚,賣掉了精遠,我現在就一無所有了。”
? ? ?這我倒是信的。她一無所無,也是應該的。不,她其時沒有一無所有,她還有個兒子。
? ? ?我說過,余朗睛是一個很狠的人。她一旦決定做某件事,她必然不惜代價,不達目標不停手。她當年創建精遠,確實是她一步一腳印,一個單一個單拼回來的,個中曲折自然不會少,能將精遠經營這些年,這不得不說是她的本事。
? ? ? ? ?現在,她賣掉精遠,一半原因是為了她兒子。她兒子犯有自閉癥,不喜歡到都市里,所以她只有長期留在永泰陪伴他。這個陪伴需要大量的時間和金錢。她無法支配自己的時間做別的工作,也沒辦法繼續經營精遠取得收入。要賣掉精遠,無異于將她身上的肉割掉,但她就是義無反顧的堅決要賣,這就是夠狠。好在,經過這一年來她的精心陪伴,她的兒子自閉癥有所好轉,這大約是她發狠的最大動力。
? ? 反倒是我,精遠對于我沒有那樣多的感情。無非就是那幾年效益好的時候,我能用精遠收益的錢照顧陳姐,讓她回西安安享晚年,能給謝婉心和李東海資助點資金,讓他們到揚州開店,也能讓丫丫喜歡到哪兒玩就去,喜歡買什么玩具就買,隨心所欲不受限制。
? ?賣掉精遠,除了略有不舍,我沒有太多的糾結。但賣掉精遠,我才是真的一無所有。陳姐回西安,謝婉心一家到揚州,閩寶那里我雖然答應姚老爺子,不輕易離開,但我始終只是一名寄人籬下的打工者,我并不是那里的主人,而我最好的朋友老鄒還是離開廈門到橫店了,錦珠雖然還是在廈門,但她如今養尊處優的生活,與我漸行漸遠。
? 余朗晴還有一個兒子,楚憶憶還剩余什么?孤身一人。
? ?所以這人不能比,比了給自己找鬧心。
?“你怎么一無所有了?你還有一個兒子,你兒子才是你的無價之寶。這雖然說得有點太矯情,但是很現實。”我道。
? ?朗晴對于我的多數無關廠子經營的話語內容,有些能接受,但又有些不能接受,經常沒有表達觀點和態度。
? 我又道:“如果,現在拿精遠或者說你的任何一樣東西,換掉你的兒子。你換不換?”
? ? ? ?她瞪大眼,道,“當然不換。”
? 我攤手道:“這不結了。”
? ?她默默低頭,將剩余的咖啡喝光。
? ? ? ?雖然咖啡此時已經不是溫的,估計她也沒太在意多少了。人是沒辦法永遠都一舉兩得的,她想通,想不通都只能接受。
? ? ? ?她接受是一回事,但被我這樣說又是另一回事,她大約是很討厭我這樣說她。我總是能撕開她偽裝的外表,直直戳入她內心深處。所以她在我面前多半是沒有演戲的招數。
? ? ? ?大約這也是我們這些年來,走得如此分岐的原因。
? ? ? 喝完咖啡,沒多逗留,我們各回各處。這大約是現在唯一一種默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