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齋獨坐,想寫點東西。手邊有杯龍井茶,不妨就從這泛黃的茶湯談起吧。
我對龍井茶認識已久,最早當然從如雷貫耳的名頭開始。所謂十大名茶之首,龍井茶對小時的我無疑是一種高高在上的符號,是品味與文化的象征,輕易不可企及的。直到稍稍長大以后,才開始漸漸了解龍井背后的故事,了解杭州的故事。
沿著飛來峰或者天竺寺的古道走向深處,片片山林,恍如隔世一般,而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過了法云弄或者中天竺之后,你都會驚奇而自然的遭遇到茶樹。茶樹不高,人站進去不就過膝,也不寬大,就像小矮人一般,難免有點被輕視,可你別小看他們,說不定那歲數比你爺爺的爺爺還大得多嘞。茶葉是墨綠色的,泛著蠟光,顯得剛勁而老辣,除開它那一點嫩芽,嫩綠里泛著而黃,半透狀,在陽光下有種活潑的性情。如果時值三月,遇上進香的隊伍,歡聲笑語,伴隨大家輕盈的腳步,這禪與紅塵至心底忽然生動起來。
這時的茶樹還比較稀疏,幾株幾株,零零散散的散布在古道兩旁小山上,最大的也不過一小片園子,僅此而已。當然,古道兩旁的小攤里已經有茶葉出售,而且多為現炒,走近了,也真是清香撲鼻,只是葉片都很大,是不是山上所產不得而知,但價格低廉,大概算不得精品,我們自然耐住性子,繼續往深處走去。
過了上天竺,山勢漸次陡峭,茶樹也忽然沒了蹤影,人煙也漸次稀疏,只剩些普普通通的江南喬木,如遇艷陽高照,山谷里悶熱異常,走走停停,很是辛苦。但只要你爬到山頂,山背后的風景可謂震撼——那簡直是茶的海洋,目之所及,漫山遍野齊齊整整的全是茶樹,布滿了幾個山頭,不知以幾千畝記,低頭看去,深深的谷底散布著些灰白色的民居,蜿蜿蜒蜒的是個村落。我這時恍然大悟,啊,這就是獅峰了,下面就是大名鼎鼎的龍井村吧。山風陣陣,鳥語花香,環視四周,人煙依稀,小道依稀,儼然世外桃源。沿著茶園的小道往山下走,茶樹就在你身邊,你會不覺變成山野的孩子,小跑起來也不要緊,不一會便可到達龍井村。
來到龍井村,撲面而來的是村民的熱情,來到路上請你去他家品茶或者吃飯。定神一看,村道兩旁的村民幾乎家家都搞上了農家樂,供游人享用。雖然網上的攻略千叮萬囑龍井村陷阱重重,務必小心小心,但喝杯茶照說無妨,何況走了甚遠的路,又在這龍井古村,沖著名氣也該感受下。
照書上的說法,西湖龍井有五處產地,近的有獅峰、虎跑,遠的則有云棲、梅塢,皆產龍井,而以獅峰為最好。而好茶配好水,陸羽曾說水這個東西,以山泉水為最佳,江河水次之,井水最次,而近在咫尺的天下第三泉虎跑泉當是龍井茶的絕配。
半晌功夫,茶便上來了,出乎我意料的是,杭州人泡龍井并沒有那么多繁復的程式,只見主人拿來兩只玻璃杯,投進幾克茶葉,用保溫瓶沖進大半杯開水,便請我們享用。我湊近欣賞,撲面而來一陣茶香,混著一絲炒豆子味兒,分明田園生活的氣息。透過玻璃看去,茶葉多是一芽兩葉,漂在水面上緩緩展開,朵朵碧綠又略泛黃,仿佛剛剛采下,然后根部朝上,在茶湯里緩緩落下,輕輕觸碰杯底,卻就這么站著,一根一根的齊齊整整,絕不躺下,不一會兒茶湯便有了碧綠色。我趁熱喝了一口,平心而論,味道很清淡,絕無半點苦澀,輕輕柔柔的便入了口,下咽后,回甘卻十分明顯,這感覺,就仿佛與一不加修飾之鄉村少女在鄉間偶遇,女子投我以一笑,然后擦肩而過,再無其他,盡管發乎情止乎禮,君子之交淡淡如水,別無旁騖,但這一笑,卻早已入心入懷,久久不能忘卻。
我一邊喝茶一邊懷想,不覺只剩下三分之一杯,這時主人走過來,給我加水。他告訴我,這樣泡茶,味道才能接的上,如果你把剩下的喝完,茶便顯得苦澀,而下一泡茶又太過清淡了,而且這樣泡來,茶湯的溫度恰合飲用,不用停頓,可以喝個盡興了。第二泡喝來,回甘依舊明顯,心情也漸入佳境,這時的茶葉已大部沉底,茶湯也不如之前的碧綠。我們喝喝停停,看看想想,到了第三第四泡的時候,茶葉已經沒什么味道了,可見龍井之寡淡,而茶湯和葉子也完全變為土黃色,變得老態龍鐘了。
我此時有點納悶,平日里喝茶,無論太湖之碧螺春,黃山之云霧茶,福建之鐵觀音、大紅袍,粵東之單樅,綠茶、烏龍,動輒泡上五六泡,味道也不甚減,普洱、六堡等紅黑各茶則更不必說,即使泡上十幾泡,依然色濃味醇;我們平時品茶,也多以是否耐泡判定茶質優劣,加之先前沖泡方法甚為簡陋,壺里的也斷不是什么泉水,最多就是煮開的自來水。我們不免懷疑主人的敷衍。
主人卻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們,這就是獅峰龍井,而且是明前茶。明前茶,那可是最理想的龍井啊。
付過茶錢,我們離開主人家,繼續在村里行走。先前的疑慮尚未打消,正好看到有人炒茶,便湊過去看,只見炒茶師傅雙手直接伸在熱鍋里,不斷翻炒,碾壓鍋里的茶葉,炒好的茶,還是泛著綠色的。旁邊的人介紹道,這些茶從清晨采摘,到晾曬,直至翻炒完成,全程也就七八個小時。
聽到這里,我恍然大悟,龍井茶芽從樹上采下來,只是稍作晾曬,幾番翻炒便大功告成,生命是那么的年輕,那么的鮮活,葉子還泛著綠色,身體還帶著草木的芳香,仿佛未經世事的少女,靦腆而輕快地行走,這樣鮮活的生命,你還能希求濃郁、耐泡么?
再看炒好的明前龍井,葉片盡管是一芽兩葉,卻也歪歪斜斜,充滿了任性和隨意。后來,我聽到另一種說法,市面上有些“西湖龍井”,品相很好,一芽兩葉整齊劃一,個個飽滿圓潤,這反而是新昌大佛一帶的仿品。
其實,平淡而隨性的有何止是炒茶制茶,從從獅峰到龍井,到九溪,再到虎跑,一路上山山水水漫山茶林,古跡甚眾,還有許多國家級保護的茶園,卻都是敞開懷抱面對游人,很少有人看守,更沒有圍欄,即使是那高高在上的十八棵“御茶”,就是乾隆當年親手臨幸過的那些個老樹,也只是矮矮圈起,輕易可以觸及。龍井,是鄉間,是田園,是普通百姓,人間煙火。
其實我們對龍井一直有著誤解,以為它名震世界,可望而不可及,而實際上它也只是在隨性地生活,并沒有什么架子。我們也以為它一定光顏如玉,口感醇厚,其實它更在乎生命本來的味道,田園的味道,草木之間的味道,而非人為附加的味道。所以泡龍井,不必繁復的程序,豪奢的器具,簡簡單單地沖泡,不去束縛這鄉野女子,便是最好的成全。
龍井人不多,以至于我們能在老龍井的的一汪碧水前徘徊良久而無人打擾。老龍井旁的壽圣院,是辯才法師晚年居住的地方。其實說到龍井茶,總是繞不開佛教的影子,因為今天這山頭密布的龍井茶樹,都是由辯才法師當年的樹種繁衍而來。辯才法師是北宋時期的得道高僧,曾是上天竺住持,晚年退居龍井,開荒植樹,并蘇東坡結為摯友。
我們今天喝到的龍井茶和當年辯才與蘇學士所飲是否一致,我們不得而知,我只記得有一種說法,當年喝茶的程式十分繁復。當年沒有像現在的散茶,都是團茶,喝茶時要先用火慢慢烤開,然后會有特殊的點茶手法,這一過程在書中神秘而夢幻,出來的茶湯用暗色的瓷碗承裝,還帶有湯花,現在散泡的茶,是明朝以后的事,而當年的一整套程式則傳到了日本,演變為今日的日本茶道。
看到這里仿佛有一種矛盾,陸羽曾說,“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可見并非人人適合喝茶,而只有某些長于律己,行為檢點,德行高尚的人才適合飲茶,從辯才法師和東坡居士喝茶那一套繁復的程式中,也分明看到了佛教戒律的影子,嚴肅而規范。而與之相對,我們身處的龍井茶園,村民世代炒出的茶,泡茶的程式,卻處處隨性,處處是人間煙火平常生活,絲毫沒有講究。這一松一緊,大相徑庭的兩種形態,哪一種才是西湖龍井的本意呢?哪一種才是茶的本意呢?
其實說到西湖龍井,還有一個地方繞不開,這便是虎跑。倒不只是因為它也屬西湖龍井一級產區,還因為虎跑寺里的那眼泉——虎跑泉。之前說了,獅峰龍井虎跑水,泡龍井茶的絕配,這一絕配使得虎跑泉聞名天下,來取水的人絡繹不絕,有不少杭州市民會不定期來取水,一桶桶地帶回去泡茶。其實那個水我喝過,絕對不是傳說中的“清涼甘洌”,而是“全無味道”,一點味道也沒有,頓時大失所望,后來我想起在長白山喝的那個天池流下的泉水,也是全無味道。哈哈,可能也只有那些瓶裝礦泉水才是“清涼甘洌”的了。
其實說到虎跑,還有一個人不得不提,那便是弘一法師。當弘一法師還是李叔同的時候,那是何等的才華橫溢,多思多情,而正是這樣一個人,卻忽然不明不白的出了家,還要選擇戒律最為森嚴的律宗進行修行,而且一生持律甚嚴,直至圓寂都未曾馬虎,這樣的轉變連他自己也未曾說得明白,正如這龍井茶一般矛盾。
弘一法師與豐子愷的一番對話或許有助于理解此事。豐子愷是弘一法師的學生,與老師關系甚好,聽說弘一法師出家后非常不舍,決定出家為僧陪伴大師左右,而弘一法師卻把他勸住了。他對豐子愷說,佛門里也有功名利祿,也有派系斗爭,塵世間所有的煩惱佛門里無一例外都會有的,其實只要有心修行,出不出家只是形式,重要的在心。
雖說法相莊嚴,但真正的佛法卻從不僅僅局限于高高的殿宇和晨鐘暮鼓之間,向人間弘法本來就是教義規定的重要任務。無論是殿堂之上的所謂“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還是得道高僧的那句“好去不須頻下淚,老僧相伴有煙霞”的富有人情味的清唱,還是街頭巷尾婦孺傳唱的什么“三個和尚沒水喝”,無不展現這佛門與俗世密不可分的聯系。其實佛門和戒律并非對俗世的逃避,恰恰是要借此將俗世生活看的更加真切,更加透徹。
而佛理又總與茶脫不了關系,因為佛法說“茶禪一味”。趙州禪師的公案大家非常熟悉,禪師先詢問訪客是否來過趙州,但無論訪客說來過還是沒來過,禪師都只有一句答復:吃茶去;小和尚不解,跑去問趙州禪師,結果禪師還是那句話:吃茶去。在這位高僧心中,參禪悟道的最好方法就是“吃茶去”。
我自然無法準確理解這句“吃茶去”的奧妙佛理,但我們可以設想這樣一個情景:當兩個人正為了一些利益而激烈爭吵,抑或是一個人為了某些利益特別糾結煩躁百思不得其解之時,有一個第三者和善地遞上一杯茶,并輕拍那人的肩膀,說道:“先吃口茶吧。”緊張的氣氛會不會頓時得到緩解。
其實,佛門也是俗世,俗人也可俢佛理,從這個意義上講,無論僧俗,真正的困惑也就無非兩個字,也就是弘一大師所說的“名利”。無論是暮鼓晨鐘還是清規戒律,無論是“茶禪一味”還是“吃茶去”,都是指向同一目的的不同方法。這個目的,往小了說叫“歇一歇”,往大了說叫“放下”。
我們自然很難有那個修為,敢輕言“放下”,但我們可以試著,在被名利牽絆得太困惑、太痛苦的時候,喝杯茶,把汲汲之事先放一放。名利放下了,生活也就自然隨性,人也自然就“精行儉德”。也許這就是“生活隨性”與“精行儉德”這一松一緊的一致之處,也就是西湖龍井的本意,茶的本意吧。
如今西湖龍井這種“淡水泡淡茶”的模式已經不大受歡迎了,大家更注重感官的享受,品茗室要奢華,器具要齊全,茶葉外觀要精美,色香味要濃,茶藝表演還要精彩,最關鍵的是呼朋喚友,高朋滿座,高談闊論,爭先恐后的談論茶道,不知身處此境,這茶又能否入心呢?
如今的龍井茶園已不再如當年的寧靜純粹,各種喧囂炒作不絕于耳,茶葉價格也自然一路攀升,有些村民為了暴利甚至在外地收茶回龍井村賣,龍井村也已很難買到真龍井了。其實這許多人本不適合喝龍井,他們該去喝咖啡,喝果汁,或者去泡個吧,一種放得下的文化,需要一種舍得放下的心理去契合。
在這個社會談“放下”,哪怕暫時“放下”,需要的定力都太大了,我是辦不到的,再說句不好聽的,明年這茶價一漲,我怕是連杯龍井春茶都喝不起了。
惟愿文章有價,能使我等潦倒書生,于迷茫中,得換一杯春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