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櫻花街其實(shí)是一條窄巷子。狹長的街道兩邊,挨挨擠擠布滿了各式門店。
? ? ? ? 站在巷口往里望去,裝飾花哨時尚的美發(fā)店,大落地玻璃窗的服裝店,掛著白布門簾的推拿按摩店,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便利店,門臉整潔的藥店,土氣的干果屋,洋氣的面包房,家庭旅館、維修鋪?zhàn)印⒎课葜薪椤⑽褰鸬辏紵崆樗苹鸬赜又鴣韥硗娜藗儭T偌由锨宄康亩鼓X油條,包子火燒,茶蛋稀飯;中午的油餅饅頭,烤鴨燒雞,炸貨涼皮;傍晚的烤面筋麻辣燙,面條餛飩,燒烤炒菜……整條巷子嘈雜、擁擠,熱氣騰騰,充滿著濃濃的煙火氣。無論誰走在這條巷子里,都會忘記了自己的困頓與不安,似乎這個世界只有:祥和、富足和歡快。
? ? ? ? 然而劉老師班里有一個申請了貧困救助的學(xué)生恰恰生活在這條巷子里,因此實(shí)地考察學(xué)生的家庭是否符合救助條件就顯得尤為重要。于是我作為監(jiān)督員跟隨劉老師走進(jìn)了這條繁華的巷子。
? ? ? ? 這是個單親家庭,離異的母親獨(dú)自帶著十歲的女兒,在櫻花街開著一個不大的家庭旅館。
? ? ? ? 我們?nèi)サ臅r候是一個深秋的午后,天色稍稍有些昏暗,冷風(fēng)穿過光禿禿的樹梢,時時鉆進(jìn)衣領(lǐng)里,給人平添些許寒意。
? ? ? ? 旅館門臉不大,也沒有名字,只在門前立著一個長方形的廣告牌,上面貼著四個紅色的大字“家庭旅館”。
? ? ? ? 我們提前做了預(yù)約,因此剛進(jìn)巷子口就看到了站在風(fēng)中的母女。他們認(rèn)識劉老師,看到我們就遠(yuǎn)遠(yuǎn)地招手,我們也回應(yīng)著招手。走近了,才看清母女二人的面容。小女孩很清瘦,白凈的臉上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馬尾辮翹在腦后,甩來甩去,看起來有點(diǎn)調(diào)皮。母親很和善,但明顯年齡已經(jīng)不小了,雖然染了發(fā),打了口紅,穿著淺黃色的呢子長裙,但是高突的顴骨,眼角、額頭細(xì)碎的皺紋,都證明著她的老態(tài)。
? ? ? 小女孩幾分羞澀地向劉老師和我問好。母親一邊招呼我們進(jìn)屋,一邊回頭對她說:“去玩吧。”小女孩就蹦蹦跳跳地跑遠(yuǎn)了。
? ? ? ? 這是一間只有十幾個平的房子,迎街的玻璃門上貼著“賓至如歸”四個大字,門把手上還系著一條褪了色的紅綢子。屋內(nèi)左邊靠墻處是一張高腿的小方桌,上面擺著一臺擦得干干凈凈的老式電視,幾本書和作業(yè)本整整齊齊地摞在旁邊。小巧的木盤中,一個透明的玻璃茶壺剛剛沏了茶,陣陣茉莉花茶的清香縈繞在空氣中。右邊是一對沙發(fā),茶幾擺在屋子中間,幾乎堵住了本來狹小的走道。屋子最里面被一個厚厚的簾子隔開了,隱隱約約有床的影子 ,那大約是她們的臥室了。
? ? ? 小女孩的母親很熱情地請我們坐下,給我們每人沏了一杯茶水,然后又把一小盤瓜子擺在了我們面前。她讓我們喝茶,嗑瓜子。我們謙讓著讓她不必客氣,并告訴她我們來的目的。
? ? ? 她攤了攤手,說:“我們家就這個條件,你們也看到了。”
? ? ? 劉老師說:“你們就住在這里面?”
? ? ? “對,就住這里。簾子后面就是臥室,沒辦法,我得用我的房子掙錢養(yǎng)家呀!”
? ? ? 我們這才知道她的家庭旅館,就是自己房子,這個門臉只是招攬客人用的。
? ? ? “這個房子有多大?”我環(huán)視一下四周,問到。
? ? ? “十六平多一點(diǎn)。”
? ? ? “又要做買賣又要住人,卻是有點(diǎn)擠啊。”劉老師感嘆到。
? ? ? “大點(diǎn)的租不起。”她看起來很無奈。
? ? ? “這個門頭房一年多少錢?”我問。
? ? ? “這個倒是不花錢。”
? ? ? “為什么?”我很好奇。
? ? ? “這是我原先打工的老板的房子,她看我自己帶著個孩子不容易,就把房子借我用了。唉,其實(shí)干家庭旅館也是她給我出的主意,她是個好人!”她抬起頭來,沒有看我們,而是望著門外的街道。
? ? ? “我自己帶著孩子,又要打工,很難。找工作,沒有人愿意要我,都覺得我?guī)е⒆硬荒馨残墓ぷ鳌:髞砼龅搅宋业睦习謇罱悖潘阌辛艘豢诎卜€(wěn)飯。”她額頭的皺紋緊緊聚在了一起。
? ? ? “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你老家是哪里的?”劉老師露出同情的神情。
? ? ? ? “安徽的,來這里十四年了。”
? ? ? ? “咋不會去呢?”我問到。
? ? ? ?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她低聲地嘟噥著,顯得一臉無奈。
? ? ? ? “不怕你們笑話,我是從家里跑出來的。我在老家結(jié)過婚,有一個兒子,前年結(jié)婚了。我和我前夫處的不好,他愛喝酒,花錢大手大腳,又喜歡出去胡搞。我和他吵,和他鬧,他就往死里打我。我心死了,后來就一個人跑出來了。”
? ? ? “你一直這樣過嗎?”劉老師問。
? ? ? “我離婚了,出來的第三年就和他離了。我先在泰安住了一年多,他到處找我,后來找到了,就三天兩頭騷擾我,問我要錢出去打麻將、喝酒,我知道有時他也在外邊找女人。后來,我就跑這里來了。再后來,他嫖娼被抓了,我也就和他離了。”可以看出她很恨那個男人。
? ? ? “那,張倩倩是……”我剛一開口,劉老師就瞪了我一眼,我自知失禮,趕緊把話咽了回去。
? ? ? ? “對,倩倩,倩倩是個好學(xué)生,尊敬老師,團(tuán)結(jié)同學(xué),成績也好。我很喜歡她。”劉老師急忙把話接了過去。
? ? ? ? 小女孩的母親微微一笑,把額前的頭發(fā)捋到耳后說:“劉老師,沒事。我知道你們想問什么。其實(shí)我也沒什么見不到人的事,我只能說,我對不起孩子,讓孩子自小就跟著我受苦,我內(nèi)疚啊!”她突然眼里含滿了淚水。
? ? ? ? 我們都沉默了,望著這個自責(zé)的母親,不知如何安慰。她并不看我們,只是低著頭,好像在自言自語,用一種緩緩地語氣訴說著她的往事。
? ? ? ? 她從家里跑出以后就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一個人到處打工。在打工過程中認(rèn)識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自己經(jīng)營著一個小小的畫室,平時也沒幾個顧客,只能利用周末開美術(shù)輔導(dǎo)班貼補(bǔ)一下生活。三十多歲了,仍舊孤身一人。
? ? ? ? 經(jīng)人介紹她嫁給那個男人。用那個男人的話說,就是“咱倆誰也別嫌棄誰,搭個伙,也好有個依靠。”開始她不愿意,認(rèn)為那個男人比自己小七八歲,她覺得不可靠。可是那個男人很真誠,說不認(rèn)為年齡是問題。想到自己孤身一人漂泊在外,她也就動搖了,最后就嫁給了那個男人。一年后她懷孕了,那年她四十一歲。九月份她就要臨產(chǎn)了,那個男人卻不見了,只留了一封信,說自己養(yǎng)活不了三個人。她痛得撕心裂肺,幾乎有輕生的念頭,但她沒有死,因?yàn)樗岵坏枚亲永锏暮⒆印?/p>
? ? ? ? 她抬起頭來望著我們,“孩子總是無辜的吧,我總得活著。我一個人苦苦地拉扯著倩倩,盡力讓她快樂幸福。你看我是不是打扮的有點(diǎn)不大符合年齡啊?我要女兒感到我和其他媽媽一樣年輕。”她一微微笑,分明有一種自嘲的味道。然后繼續(xù)說:“多虧了李姐收留了我們母女,允許我?guī)е⒆釉谒莾荷习唷N以谲囬g里干活,倩倩就被放到更衣室里,幾個工友你看一會兒,我看一會兒的照顧著,到了兩歲,我就把她送幼兒園了。他們說我心狠,但沒辦法,我得工作,得掙錢養(yǎng)活我們娘倆啊。后來,孩子六歲了,要上學(xué)了,這才想起她沒有戶口,我急壞了,可是卻怎么也落不下……”
? ? ? “為什么戶口落不下呢?”我問。
? ? ? 她搖搖頭說:“我們沒有登記,孩子沒有合法身份。”
? ? ? ? “你沒有設(shè)法找到她的父親?”劉老師關(guān)切的說。
? ? ? ? “找了,托人打聽,登報尋人,都沒有音信。我的要求很簡單,不要他撫養(yǎng)孩子,也不用對我負(fù)責(zé),只要他回來,幫我把孩子的戶口解決了。但他到現(xiàn)在也沒露面。”
? ? ? 一縷陰冷的風(fēng)從門縫中鉆了進(jìn)來,大家緊了緊身子,又沉默了。
? ? ? ? ? “孩子知道嗎?”劉老師作為女人顯得更細(xì)膩。
? ? ? ? “不知道,不能讓她知道,不能讓她自小就覺得是個被拋棄的孩子。我騙她說她的爸爸出國了,我們在家等他。”
? ? ? ? “早晚她會知道的,到時你怎么辦?”劉老師憐憫地望著她。
? ? ? ? “以后再說吧,現(xiàn)在她還太小,她不能承受。”
? ? ? ? 我要完成我的職責(zé),于是說:“你買的房子,是全款還是貸款?”
? ? ? ? “貸款,是個二手房,房齡十一年了。為孩子我不能再到處漂泊了。李姐幫我聯(lián)系的房源,又看我買了房壓力太大,就建議我用自己的房子干旅館。雖說收入不穩(wěn)定,但可以吃上飯。”她平和的對我說。
? ? ? “孩子戶口解決了嗎?”劉老師插了一句。
? ? ? “解決了,但沒和我落在一起。唉,將來也很麻煩,怎么證明我們是母子呢?”她略略地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 ? ? ? 我和劉老師的工作完成了,便起身告別。我和她握了握手,說:“等著吧,救助很快就會批下來的。”她點(diǎn)點(diǎn)頭,微笑著把我們送出門外。然后對著遠(yuǎn)處一群孩子喊著:“倩倩,你老師要走了,還不送送!”小女孩從人群中擠出來,飛跑過來,張口氣喘地站在女人身邊,搖著手臂向我們表示再見。
? ? ? ? 我們默默地走著,誰也沒說話。將要走出巷口時,看到母女兩個依舊站在冷風(fēng)中遙望著,女人有些佝僂的身子里依偎著她心愛的女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