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書,我是隔幾年就看一遍,每一遍的感覺都不相同,比如《金鎖記》曾經是我少年時期最不喜歡看的張愛玲小說,如今看來,卻不勝唏噓。
書還是那本書,我卻不是那個我了,如今的我和從前的我,最大的區別是身邊多了很多怨婦,所以再看書,一字一嘆。
《金鎖記》的故事極其簡單,一句話就能概括就是:一個春花爛漫的女人是如何一步步成了怨婦的——這期間差點成為蕩婦。
先來說曹七巧的性格,曹七巧年輕時也曾是個明媚的女子:
有時她也上街買菜,藍夏布衫褲,鏡面烏綾鑲滾。隔著密密層層的一排吊著豬肉的銅鉤,她看見肉鋪里的朝祿,朝祿趕著她叫曹大姑娘,難得叫聲巧姐兒,她就一巴掌打在鉤子上,無數的空鉤子蕩過去錐他的眼睛......
七巧彪悍,“一巴掌打在鉤子上......蕩過去錐他的眼睛”,這句話里的“打”字,“蕩”字,“錐”字,把七巧的潑辣,朝祿的憨癡都描寫出來了,在這里,兩個青年男女的愛意是噴薄欲出的,雖然他們一個賣香油,一個賣豬肉,那愛意泛著油膩膩的光,可那愛意有活力。
她就該配朝祿這樣的漢子。
可她偏偏被送進了姜家成了那個軟骨癥二少爺的老婆,從此七巧的命運就像她男人的骨頭一樣軟了下來。
太有個性的人是禁不得約束的,姜家就是個金籠子,七巧在這金籠子里還被套上了一副枷鎖。庭院深深,做媳婦有做媳婦的規矩。
可七巧做得并不好。
每一個人女人來到這世間都是要找愛的,找到的如花綻放,失愛的如雨打荷萍,從未找到的,就成了那荒長的蔓草,早晚形成對人的侵犯。
七巧從來沒得到過,他那男人連站立都難,自然什么能力也沒有。整部小說,他沒說過一句話,沒露過一次臉,他就是個影子。
可這個影子卻處處存在,黯淡了七巧的半生。
大家族里的女人,難得見個男人,七巧就愛上了小叔子季澤,其實季澤也沒什么可愛的,他就是個浪蕩公子,長得好看點,會吃會穿會玩點。可她別無選擇,季澤是那個宅院里唯一可以托付相思的年輕男人。
蘇童的《妻妾成群》里,頌蓮也愛上了陳佐千的大兒子飛浦,跟這個類似,都是無愛女人情感無處投射的結果。可飛浦是個好男人,他愛頌蓮,他拒絕頌蓮是因為身份和自身心理有問題,但他對頌蓮的愛意眼角眉梢藏不住,頌蓮能感知,所以即使得不到飛浦,她的心也不算太空。
張愛玲比蘇童殘忍多了,她都舍不得給七巧一個好男人,季澤是個精明的浪蕩子弟,精明的浪蕩子弟就討厭了。
張愛玲的很多小說都是兩個心眼極多的人在談戀愛,《傾城之戀》,《色戒》,《金鎖記》,都是如此。她總是把主角安排得又聰明又多情(或者多欲),最后再看聰明和多情哪個勝出。當然大部分都是聰明勝出,只一個王佳芝例外。
那也是張愛玲自己。
一個寫了一輩子人情冷暖的作家,也逃不過在愛情上成為一個傻子。
其實真正愛上一個人,本來就會由心眼多變成缺心眼的。
張愛玲的愛情故事總是充滿算計,所以少年時期的我不愛看。那時候只喜歡看三流小說,人物是扁平的,傻白甜就是傻白甜,奸惡丑就是奸惡丑,好人從來不敢干壞事,壞人也從來不干好事,有極致的愛恨那種。
季澤聰明,七巧也不傻,七巧的悲劇也在于她又聰明又有欲望。假如她是一個淡泊得如《紅樓夢》里李紈一樣的女人,那么她可以風平浪靜地過一生。可她偏偏不是,她是個出身市井的潑辣姑娘,有旺盛的情欲需要找到出口。
她的身體和心靈,都要有處存放。
她當著季澤太太蘭仙和小姑子的面說與性相關的話題,弄得整個姜家大院都討厭她。其實她不過是在向季澤傳遞愛意,就像一個不甚聰明的女孩愛上一個小伙子,她把自己打扮得跟個小太妹似的,搔首弄姿,其實不過是為了吸引他。
這招七巧使錯了,季澤是怕這樣的女人的,季澤希望泡一個不會說話的漂亮二嫂,卻不希望泡一個潑辣的漂亮二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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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巧一生有兩次機會差點跟季澤在一起,第一次在姜家,在一個屋子里,她終于主動地勾引季澤,她痛訴自己跟一個半死人生活的痛苦,在他面前情緒崩潰,“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一個潑辣的女人肯這樣,其實是在乞求憐愛,季澤那么聰明,不會不懂,可季澤沒有接:
季澤看著她,心里也動了一動。可是那不行,玩盡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的家里人,一時興致過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開,成天在面前,是個累贅。何況七巧的嘴這樣敞,脾氣這樣躁,如何瞞得了人?何況她的人緣這樣壞,上上下下誰肯替她包涵一點。
他喜歡這個女人的潑辣,可他顧忌這個女人的個性,他是堂堂的三公子,怎么可以為了一個二嫂鬧得家反宅亂,會失去家族利益的。
一個精明的渣男,既要吃著,還不能燙著。
這一次七巧非常痛苦,愛而不得。如果這次她們在一起,那么七巧就會成為一個蕩婦,整個故事就會改寫。蕩婦的故事也許轟烈些。
七巧還有一次機會和季澤在一起,那是在七巧家,這時候姜家已經分家,七巧帶著孩子們得到了一份還算看得過眼的家產,而季澤敗光了自己家產,來打秋風。
此時二人的地位已經調轉,以前季澤處于上位,現在七巧處于上位,七巧有錢,七巧成了穿鞋的,季澤成了光腳的,光腳的總會比穿鞋的主動,所以季澤這次表現得很多情。七巧因為對他還有余情,也很配合地跟他打情罵俏了一會兒,季澤一看趕緊趁勢表白,說自己當年其實很愛她,因為愛才要躲,因為愛才要荒唐,才要看似絕情。
七巧這個一輩子愛而不得的女人,還是被感動了,“有細細的喜悅”,可張愛玲筆下哪有這么傻白甜的女人,她馬上筆鋒一轉讓七巧警覺,讓她看出這是季澤在誆她。
她假裝聽見動靜,跑出去看外面有沒有人。這一幕就和當年季澤躲她一模一樣。當年的季澤也是如此,在七巧勾引她的關鍵當口假裝聽見了腳步聲,趁著“腳步聲”開溜。
他當年還冠冕堂皇地說了一句“二嫂,我雖年紀小,并不是一味胡來的人。”
七巧卻沒給對方留這臉面,當季澤再次提到幫賣鄉下田地的時候,“她隔著一張桌子探過身子打他”,破口大罵:“你要我賣了田去買你的房子?你要我賣田?錢一經你的手,還有的說么?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
一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季澤一身,季澤拎著淋漓的長衫離開,七巧意識到這次徹底失去他了,她瘋狂地跑上樓去看他背影,這一段兒非常震撼人心,寫盡了一個精明女人在愛情中的絕望。
“季澤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長衫搭在肩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鉆進他的紡綢褲褂里去,哪兒都鉆到了,飄飄拍著翅子。”
季澤不是好人,可卻是她這輩子唯一愛過的男人,她要愛,就得容忍他的壞,要錢,就不能得到他的愛。
張愛玲一生愛錢如命,她筆下的主人公,也都對錢保有高度的理智和清醒。
七巧終于只能成為一個怨婦。
常年缺愛的女人,如果沒有強大的精神動力和文化素質,是很容易心理變態的。剩下的故事就是一個心理扭曲的媽媽如何坑害自己孩子的故事。
七巧對待女兒長安,一會兒讓裹腳,一會讓放腳,一會兒讓她上學堂,一會兒又不讓她上學堂。在學校退了學就去找校長打架,她無理取鬧,讓孩子在外人面前顏面掃地。
七巧對待長白,就是壓制,她要他無條件服從,這是她一輩子唯一能夠掌控的男人,所以長白沒有自我,就是個奶瓶男。沒有自我的男人自然不會保護老婆,七巧對待兒媳芝壽,極盡惡婆婆之能事,芝壽的嘴唇厚,她就對著一群人說:“你們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這哪是一個婆婆該有的做派。
她妒忌新媳婦霸占了兒子,要搶回來,她一輩子也沒得過閨房之樂,她也不能讓自己的媳婦得到,她不讓他回房,她一夜一夜讓長安給她燒煙。
她逼著兒子說他們的閨房事,再把這些事情添枝加葉形容給她的牌友們,甚至當著兒媳婦的媽也極盡侮辱之能事,她挑撥他們的關系,給長安白娶姨太太,她甚至不惜用大煙控制他......
芝壽終于被折磨得抑郁而死了,姨太太娟姑娘被扶了正,一年之后也吞鴉片而死。
那是她親手扶植的,她就是個變態。
女兒長安她也讓吸大煙,婚事被她挑三揀四一再耽誤,好容易遇到個童世舫,長安決定戒掉大煙爭取愛情,她卻故意找機會泄露她吸大煙的真相嚇跑了童世舫。她毀了長安一生的幸福,生生把她逼成了一個老姑娘。
老姑娘最后據謠言傳靠包著男人過日子。
我為什么細細地拉這個故事,是因為直到現在,身邊還有很多這樣的女人。
她們至今仍前赴后繼地出現在我們身邊,因為缺愛,慢慢心理扭曲,最終傷及兒女。
一部作品看它能不能穿越時空,就看它能不能寫透人性,歷史背景總是變的,可人性,幾千年來沒怎么變過。
《金鎖記》寫盡了一個怨婦的殺傷力。七巧一生都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世間多少曹七巧。
我們村里一個女人,被男人騙著離了婚,男人卻無恥地不許她改嫁,她享受不到婚姻的權利,卻要盡著婚姻的義務。
那女人本來是個很好的人,有七巧年輕時的潑辣和爽朗,因為常年被虧待,慢慢變得性情暴戾。她每天給孩子傳遞負能量,說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女人就得多抓點錢,什么都不如錢重要。
在這種教育下,她的女兒不相信愛情,十幾歲就可以為了一件50塊的衣服跟男人睡一覺,最可氣的是兒子竟完全復制了爸爸。人們幾乎可以篤定,新一代渣男爛女在這個家里誕生了。
村里人經常背地里說,這個女人啊,其實不如讓她去找個相好放蕩一下,心理一平衡,興許性情就穩定了。
越大越明白,這世間沒有絕對的真理正義,蕩婦不一定比一個貞潔烈婦壞到哪兒去,烈婦也不一定比一個蕩婦好。就像曹七巧,如果當年成了一個蕩婦,也許就能放過自己的兒女了。
但這只是假設,蕩婦會有蕩婦的問題。人生怎么走都是難的。
既不用當蕩婦,也不用當怨婦最好了,那得需要多好的運氣和修為?
最后,奉勸那些折磨女人的男士一句,如果你給不起愛了,請放她離開吧,你折磨一個女人,就等于坑害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