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今天并不是一個適合郊游的日子,天空中的云像是有意避開太陽似的,使得陽光火辣辣地灼燒著大地。雜亂的草叢和灌木肆意地分部在荒涼的土地上,星羅密布的綠意反而讓干燥的沙石更加令人不快。原本溫度就高得讓人發狂,偶爾吹來的風倒是這片地獄中難得的幸福——當然前提是風的溫度沒有被烤得很高,也不要附加的沙土碎石。
原本廖無人煙的荒野之中,憑空多出了平日里不曾見過的景象,一行三人的探險隊,正躲在灌木的陰影下休息,簡易的篝火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只有飄渺的青煙能證明它曾努力燃燒過。篝火旁的餐鍋空空如也,雖然不知道能否稱之為“美餐一頓”,但在這里環境之下也無需要求過多了吧。
一位少年躺在地面上,用旅行包當作枕頭,此時正閉目養神。他大概有十五六歲的樣子,身材比同齡人顯得更壯實,皮膚黑黑的,這些外貌信息沒準會誤導對其年齡的判斷。
與少年相比,另外兩位成年人卻顯得與此情此景格格不入。身材矮胖的男人是探險隊的出資人,也就是其他兩人的雇主,小小的眼睛和小小的鼻子似乎都是為了尋找財富而生的。一身體面西服套裝的他,更適合坐在“經理辦公室”看報紙和聽屬下匯報工作。但他的屬下,也就是另一位瘦高的男人,提不起勁的四肢艱難地支撐起哭喪的臉,相比較工作他更想匯報的是自己的想法——“我想回家”。
彌漫著火藥味的氣氛,在著燥熱的天氣下,隨時都有可能爆炸——最終瘦高雇員成為了引燃的火星。
“我說老板,”雇員強迫自己克服怯弱,鼓起勇氣對老板提議道,“我們回去吧?”
老板正研究著手上的地圖,頭也不抬地否決了提案:“瞎說什么呢你,我們馬上就能找到礦脈發大財了,你居然叫我回去,你想讓我把發財的機會讓給別人嗎?”
“可是,再怎么有錢,也比不上命重要吧!”雇員用快要哭出來的腔調說道,“我們的補給品比預計的消耗得多,如果這時候不回程,到時候我們就要死在這荒山野嶺了!”
“夠了,別胡說八道,補給品的量可是嚴格按照那小子的清單采購的。”老板指了指一旁不想卷入紛爭,依舊在小憩的少年,“而且每天的消耗量也是按小子說的分配,每個人都沒有超過預算。”
“可是,事實就是如此,我剛才清點過,根本不夠!”雇員指桑罵槐地推測道,“除非,是有人故意讓我們買了不夠量的補給品!”
見戰火引到自己身上,少年也只得不情愿地起身,為自己辯護:“出發之前我也清點過,補給品是足夠的——從目測的數量上來說的話——那么這些補給品是誰買的?”
“是我。”
“原來是老板親自采購的,真是辛苦了。”少年已經猜到了七八分真相,“再問一個問題,你有去我指定的店嗎?”
老板整個身子顫抖了一下,目光總算從地圖上挪開了,卻不敢正視少年:“我認識一個人,他給的價格更低,而且我相信他是不會騙我這個老主顧的。”
少年聳了聳肩,重新趟到了地上。
“我不管到底是誰的錯,總之我不想再待在這里了!”
雇員的狂躁像是傳染病一般,讓老板失去了做發財夢的心情,他沖雇員說道:“竟然選在這時候胡鬧,不就是想價錢嗎?那好,我給你提升20%的傭金,這下你應該滿意了吧?”
“這根本不是錢的事!再說了,你的話根本沒有誠意,跟著你簡直是浪費生命!”雇員徹底豁出去了,他從背包里拿出一部分補給品,打算和其他人分道揚鑣,“大不了我賠你違約金,你這個守財奴!總之,爺不伺候了!”
“白癡,沒有那小子帶路,你一個人能回去?有點常識好不好。”老板也不去計較雇員的“反叛宣言”,展示著自己身為成功人士的肚量,“你剛才發的牢騷,我可以當你在說夢話,傭金我也會提升30%。跟著我,既可以保住性命,又可以賺大錢,你還有什么不滿的。”
雇員氣得牙癢癢,但無奈對方說的是事實,別看少年在這個人心不齊的團隊里,年齡是最小的,但隊伍里沒有誰都可以唯獨就是不能沒有他。因此雇員只得拉下臉,直接去挖墻腳:“小子,我想你也不會為了所謂的財寶,白白丟掉性命吧?”
“那當然。”
“那好,既然那個胖子不聽勸,干脆我們兩人組隊,直接回程。”
“不好意思,”少年面無表情地回應道,“我和老板大叔有約在先,要完成這次旅程,這是我作為引路人的職責,‘拿錢辦事’可是我的信條。”
一聽到“錢”老板就顯得格外地親切:“哈哈,我欣賞這小子,將來一定是個大人物。看重錢和信用的人沒有壞家伙!”
雇員在心里暗罵了一句“守財奴”,然后繼續與少年交涉:“行,你看重錢是吧,那我也出錢。”
說著,雇員掏出一疊紙幣扔在地上,惹得老板久久不能將目光挪開。
少年依然一臉平靜:“這是干什么?”
“給你的傭金啊。”雇員輕蔑地瞥了一眼老板,說道,“我要你馬上,帶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首先感謝你看得起我,不過還是不好意思,”少年起身撿起地上的紙幣,交還給雇員,“和老板大叔的約定在先,只有等我履行完契約,拿到全部傭金之后,才能和你簽訂另外的契約。”
仿佛失去了名為“希望”的提線,雇員像個木偶似的癱倒在地上。老板則是哈哈大笑,對少年的表現贊不絕口,也間接在吹噓自己看人的眼光。
“契約是吧,約定是吧……”
雇員的喃喃自語,就像是打算召喚惡魔時念的咒語。最終他拔出小刀,對準了老板,夢囈般說道:“要是沒有這個胖子,契約就失效,就可以簽下另外一份契約,對吧?”
“理論上來講,是的。”少年事不關己地認同道。
作為行兇目標的老板就沒有那份閑情逸致了,他腿腳嚇得發軟,連站立都做不到,只得手腳并用拉開與雇員之間的距離。見少年在一旁無動于衷,老板哭喊著說道:“小子,你的雇主受到生命威脅了,還不趕快救我!”
“很抱歉,您給我的傭金里,可沒有用于‘擔任保鏢’的費用啊。”
“都這種時候了,還談錢嗎?”
“真不想被你說教呢。”少年看了看雇員手上的刀子,說道,“我可不想白白承擔風險,搞不好會送命呢。”
“說白了就是要錢對吧!”或許是少年的激活了老板身上的某個開關,只見他猛地站了起來,同時從身后摸出一把手槍,“差點忘了,我還帶著這家伙。”
形勢一下子逆轉了,火器的出現,能讓一位懦夫瞬間掌握擊倒勇者的能力,冷兵器注定無法與之抗衡,這可是歷史的經驗教訓。
雇員也如同認命一般,跪倒在地上,手中的刀子也隨之掉落。
“哈哈,知道我的厲害了吧,你要為你的行為付出代價!”
“等等,不太對勁。”少年無視突然變得狂妄起來的老板,來到身體不住抽搐的雇員身邊,檢查他的癥狀,得出結論,“藥效失效了。”
“不可能,明明早上的時候才注射過,現在才不到下午2點。”
“所以說,不要在奇怪的商人那里,購買藥品。”
說著,少年打算在旅行包里搜尋藥劑,卻被一聲槍響打斷了行動。子彈擊中離少年不遠的地上,激起一陣沙塵,很快就消逝在了風中。
“這是,什么意思?”少年小心翼翼地問道,生怕哪句話激怒老板,下一次吃槍子兒的就是自己。
“別管他。”老板冷漠地說道,“剛才還囂張地想威脅我,也不掂量自己的地位。讓他自生自滅,不是說補給品不夠了嗎,正好可以減少消耗。”
少年看了看無助的雇員,雖然很對不起他,但少年覺得自己愛莫能助。他懶懶地說著“我知道了”,又回到自己的行李旁,畢竟自己的生命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很好,識時務者為俊杰。”老板很滿意少年的選擇,他緊握著槍,一步一步走進雇員,“這下知道和我作對的下場了吧!原本覺得你這家伙還算是忠心,所以才把發財的機會留給你,但你居然敢反抗我,簡直就是白眼狼!貧民區出身的人就是天生的賤命!”
少年本想提醒一句“說得太過了”,卻被一聲怒吼打斷,因此改口說道:“要開始了。”
只見原本離死亡僅有一步之遙的雇員,猛地從地上跳起,撲倒老板,騎在他身上瘋狂地出拳。拳頭像雨點般擊打在老板身上,讓他有些招架不住。
“這是怎么回事,沒有藥劑的他怎么還有力氣?”
“所以我剛才打算給他注射藥劑,就是為了防止這種事發生啊。”少年嘆了一口氣說道,“要不是我躲得遠,搞不好會誤傷到我呢。”
老板被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再這樣下去非得被活活打死,于是他憋了一口氣,放棄防御將所有力氣用在手上,把手槍抵在雇員的腹部,在吼叫聲中扣下了扳機。
槍聲蓋過了其他所有的聲音,雇員仰面倒了下去,在象征性地掙扎了幾下之后,不再動彈了。撿回了一條命的老板氣喘吁吁,已經沒有一點力氣做任何事了。
剛才的一番打斗讓原本并不多的行李散落一地,被老板視作寶物的地圖落在了少年腳邊,少年正打算去撿,卻被老板喝止了。
“別動,那是我的寶貝!”
手上的槍讓他的話有了強大的威懾力,更何況是剛殺了人的槍。
“我生意虧損,投資失敗,欠了一屁股債,花了好些力氣才得到這張礦脈的地圖,我失去的一切只能靠它找回,所以誰也別想從我手上拿走它!”
這張地圖老板一直隨身攜帶,甚至作為引路人的少年都不曾看過一眼,朝哪個方向走都是老板對地圖進行細致的研究之后才決定的,這對于少年來說是一份即可以說輕松、也可以說困難的工作。
少年舉起雙手,慢慢地遠離地圖,向老板表達自己無意與他爭奪財富。等對方神情緩和,最重要的是槍口不再對準自己之后,少年才敢發問道:“這張地圖,該不會也是從可疑的人手上買來的吧?”
“有可靠的線人擔保,不會有問題……不能有問題!”
“希望你別介意我接下來說的話。老實說剛剛我瞟了一眼地圖,上面描繪的地點是我去過的,但我保證那里根本沒有什么礦脈。”
少年的話猶如一道晴天霹靂,讓老板那原本就很遙遠的目標,變得更加虛無縹緲了。
但老板并不打算輕易放棄這一絲希望:“不可能,你在騙我。你打算讓我放棄這次旅程,然后自己偷偷找到礦脈,一個獨吞這筆財富。我看穿你的想法了!”
“要我帶你去那里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能得到的只有絕望。”比起老板的歇斯底里,少年的冷靜似乎更令人汗顏,“再說了,像礦脈這種東西,為什么不自己去開采自己掙錢,反而要拱手轉讓?那個賣地圖的人像是那么著急用錢的人嗎?”
少年說的似乎道理,讓老板無法反駁,但一股無明業火沖上心頭,大腦也在顫抖著,等回過神來的時候,老板發現自己正跪倒在地上。
“我……怎么了?”老板無助地問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你們用的藥劑,都是稀釋過的,簡單來說就是‘計量不夠’,一開始或許還能勉強硬撐,但經過這幾天的行程之后,身體已經到達極限了。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老板你的身體抵抗力要好于雇員大叔,所以發作時間會推遲一些。”
“那快……快給我注射藥劑!”
老板掙扎著身子,向背包爬去,少年卻搶先一步從背包中拿出了藥劑和注射器。
“快把它……給我,我快、快不行了……”
少年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然后將藥劑撒在地上,同時還將注射器踩碎,也徹底斬斷了老板的救命稻草。
“你……”
“你的錢,你的地圖,還有你的發財夢,都由我來接收,而你只有乖乖地下地獄去!”
“混賬小子!”
老板用盡最后的力氣,舉起槍對準少年,卻發現自己握住槍的右手上面,爬滿了蟲子。
“發作咯。”少年用像是在鑒賞名畫的口吻說道,“這樣的場面無論看多少次,依然那么地動人。喂,你的射擊教練沒有教過你,任何時候都不要把槍口對著自己嗎?而且啊,那把槍看上去也不是想什么正經貨哦……”
在一聲槍響之后,一切都被風聲掩埋了。
這時候,少年從遠處的巖石后面探出一個腦袋,探查這邊的情況,確認自己的生命不會受到威脅之后,才慢慢走進。他看了看飲彈自盡的老板,又看了看由于先前的打斗而損壞的藥劑,說道:“老板到底在死前看到了什么幻想啊?”
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沒有人知曉了。
少年將兩人的尸體拖到草叢,用樹枝和干草蓋在上面,再從老板身上搜出的一疊紙幣,抽出屬于自己應得的部分,剩下的再放回去,就當是一場簡單的葬禮,最后整理好現場之后,少年獨自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一個人的旅程,可以不用顧及別人,只需要按照自己的狀況規劃行程,因此少年按原路返回,連夜兼程也只花費了不到一半的時間。
在城市的入口處,少年把自己的通行證放在掃描設備上,等信息驗證無誤后,厚重的門打開來。里面是一處昏暗的房間,房間里空無一物,只有一位身著全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在工作人員執行消毒工作的時候,少年注視著在他身后,一根連接著防護服的軟管,軟管即為防護服提供能源,同時也限制了工作人員的活動范圍。
消毒程序很快完成,工作人員為年少打開了另一道大門。
“歡迎回來,龍眠城的引路人,魁虎。”
第一章
龍眠城的布局是以能源中樞為中心,各功能區呈圓形分布。若把魁虎此時所在的商業區看作是基點的話,以順時針的順序連接著工匠區、住宅區α、行政區、住宅區β以及商業區。每個功能區各司其職,同時也將人按照財富、階層、職業、技能,區別開來差別對待。
魁虎討厭龍眠城,他覺得這座城市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籠子,限制住了里面所有人的人身自由,甚至是思想自由,或許至死都無法逃脫。果真是“城如其名”,就算是傳說中能夠呼風喚雨上天入海無所不能的龍,在這座城市里也只能酣睡,因為無論做什么都是徒勞的。
魁虎先是去了行政區,將之前申請的通行證交回,隨后便不做半刻停留地離開了。他難以忍受行政區沒有生機的空氣,似乎能夠將人從內臟開始腐蝕掉。
一踏進住宅區α的地界,魁虎才感覺自己仍然還活著,這不僅僅是以為他的家就在這里。官方在名義上把兩個住宅區以不同的標號區別開,實際上連龍眠城里的每位居民,都習慣也更喜歡分別稱之為貧民區和富人區。
但魁虎對于貧民區也談不上喜歡,即使相對來說的喜歡也僅限于自己家那一部分。“滿足現狀,放棄希望”,這是對貧民區最直觀的總結,也是最真實的寫照。
快速穿越過無所事事的年輕人、時日無多的年邁長者以及孤苦伶仃的乞討者,魁虎回到
“綠洲小站”,一家在貧民區頗有名氣的小飯店。
打開店門發出的聲響引起了一個女人的注意,見來者是魁虎,女人先是微微驚訝,然后露出幸福的笑容:“歡迎回來,小虎。”
而魁虎只是淡淡地對即是監護人又是師傅的女人回應了一句:“嗯,我回來了。”
“似乎比預計的時間提前了很多。”
“出了一點小意外。”
魁虎將得到的傭金全部交給了養母,然后開始幫忙做開店前的準備。
養母大致清點了一下錢的數目,抽出一些遞給魁虎:“這些作為你的零用錢。”
“不用,我也沒有什么想買的東西。”
“去商業區玩一玩就當是放松好了,聽說最近新開了幾家店。”
“我討厭那邊,非得買東西的話,我會去工匠區的。”見養母撅起嘴像是鬧別扭的樣子,魁虎只好稍稍退讓一步,“那我就留一點錢在身上備用,剩下的當作是你替我保管好了。”
魁虎肯做出這樣的妥協也算是盡力了,養母只得一邊抱怨著“這孩子真是……”一邊將錢收好。
掛上“正在營業”的招牌之后,養母對魁虎說道:“小虎你去休息一下,下午記得要去學校報道。”
“哈?”一聽到“學校”兩個字,魁虎感覺比難纏的雇主更讓他頭疼,“為什么我非得去學校不可啊!”
“因為你還是個孩子,去學校念書是必須的!”養母以監護人的身份,威嚴滿滿地說道,“學校已經發來通知,說你的出勤率已經很危險了,再不去露面的話小心被留級。你也不希望和比你還小的孩子,坐在同一間教室學同樣的內容吧?”
魁虎稍微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就羞愧得無法接受:“我才不要!大不了退學好了,反正我現在能夠掙錢,而且比這條街上很多人都掙得多!”
“話、話是這么說……”養母有些被魁虎的話傷到,“但是學習是為了讓你有能力掌握自己的未來,可不要像媽媽這樣。”
“學習什么?學技術去工匠區?學管理去行政區?還是學經營去商業區?”
養母的笑容瞬間凝固在了臉上,然后她拉扯著魁虎的臉頰,帶著哭腔呵斥道:“為什么你這孩子會這么成熟啊!是學校教的嗎?不對,應該是跟一些可疑的大人學的吧!真是的,我那個天生無邪的小虎去哪里了!”
“一直都在這里啊……”好不容易才逃離了養母的揉臉酷刑,魁虎一邊把臉捏回原來的形狀,一邊說道,“而且我覺得媽媽的生活沒有什么不好,只是……明明可以不用忍受這些的,要不是……”
“我也很喜歡現在的生活。”養母用堅定的語氣打斷了魁虎的話,“而且這是我以自己的意志選擇的生活,誰也無法奪走。”
魁虎語塞,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小虎,媽媽以前沒有機會去念書,如今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過什么,所以現在,就算是不顧你的想法,我也要你去學校。在這方面,我不想你和我一樣。”
養母用不容反駁的眼神看著自己,魁虎選擇投降:“好的,我知道了,我會乖乖去學校的。那我先去休息了。”
看著魁虎離去的背影,養母顯得有些傷感。當門鈴提示有顧客上門時,養母立刻換上了“營業式”笑容:“您好,歡迎觀臨,今天的推薦是蔬菜炒飯!”
◇
下午,魁虎帶著極不情愿的心情,來到學校。學校坐落于貧民區的最中心,占地面積不大,感覺就像是四周的建筑很勉強地各自讓出了一點空間,才使得這里的孩子們有地方念書。
因為這一陣都有生意找上門,魁虎一直忙于工作,只是像今天這樣偶爾空閑的時候才出勤,所以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下午的上課時間提前了。
干脆回去了吧——雖然腦袋里閃過這樣的想法,不過一想到這時候回綠洲小站,鐵定逃不過養母的說教,所以魁虎最后還是放棄了。
于是他悄悄地從教室的后門進入,坐在位于最后一排自己的位置上,此時老師正在上社會常識課,無心聽講的魁虎選擇望著窗外發呆,但講課的內容還是擅自竄進了他的耳朵。
“我們現在生活的這座龍眠城,最早只是一座單純的避難設施,在災后幸存者們的改造下,形成了適合人們長期居住的城市。后來的百余年里,隨著新能源、新技術的誕生和成熟,龍眠城也越來越完善和發達。”
這時有一個學生問道:“老師,那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到城外去玩呢?”
“目前還不行。自從災害發生之后,全世界的空氣中都存在著大量對人體有害的物質,人是沒辦法在外界長期生存的。以現有的技術來說,最新的藥物也只能提供不到一天的免疫效果。但我們還沒有放棄希望,科學家還在努力,一定能發明出讓我們自由出行的技術。我相信,你們中的某些人,說不定就是那位發明家哦。”
之后,老師又介紹了一些偉人,包括政治家、科學家、教育家等等,都是一些時常出現在勵志故事里的名字。聽著聽著,魁虎發覺到某個不對勁的地方,于是拿出嶄新的課本,從頭翻到尾,最終確認了,無論是課本上還是老師口述的,都沒有提到過任何與“引路人”有關的東西。
就好像重來都不曾存在一樣。
引路人,是一種職業,也是對于魁虎這一類人的統稱,他們天生就具有對有害物質的抗體,可以在不借助任何藥物的情況下,自由地在外界活動,他們也憑借這項天賦為有需要的人提供有償的領路服務。引路人無法靠后天培養,只能祈禱在新生兒身上出現奇跡,但天賦畢竟還是屬于少數人,所以將引路人比作一種稀缺資源也不為過。
既然是稀缺資源,自然就能產生令人神往的利益。引路人群體也經歷過漫長的自由發展階段,終于組建起一個行業自治協會,但最終由于這樣和那樣的原因,協會最終解散,引路人再次成為各自為政的散兵游勇,直到現在狀況也不曾好轉。
大眾對于引路人一向抱有偏見,甚至官方也只是將引路人看作是一般的技術工人。在災后發展史上的幾次重大發現,如果沒有引路人參與其中,是絕對無法達成的,但翻遍官方承認的出版物,都不會留下有關這群人的任何記錄。
就好像一開始就不應該存在一樣。
放學之后,魁虎沒做過多的停留,便徑直回家了,他覺得自己不適合“學校”這個地方。
正想著趕緊回家幫養母照顧店里,卻發現有個少女正在店門口,像是在因為什么事而糾結著。她看上去比魁虎要小些,當然這只是單純地在談論身高,若是再算上氣質什么的,一臉稚氣的少女恐怕得叫魁虎為“叔叔”了。
魁虎見少女的穿著樸素而整潔,應該不是搗亂的孩子,便上前詢問道:“有什么事嗎?”
少女嚇了一跳,慌忙說道:“請問,這里是‘綠洲小站’嗎?”
“難道我們店的招牌,又被那些調皮的小鬼弄成‘錄洲小站’了嗎?”
少女顯然沒聽懂魁虎的調侃,只是愣在原地,眨了眨眼睛。
魁虎被那清澈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說道:“這里就是‘綠洲小站’,現在這個時間點餐的話會上得比較慢,不過飲料倒是很快的。”
魁虎將少女迎進店里,見少女還有些拘束,他便說道:“你先隨便坐,順便看看菜單,考慮下想吃什么。我去給你倒一杯檸檬水。”
“那個!”
“嗯?”
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氣地叫住了魁虎,少女卻立刻像用盡了氣勢似的,又小聲地說道:“請問,軫楠老師在嗎?”
“什么啊,原來是找媽媽的,早說嘛。”
魁虎朝著樓上喊了一聲“媽媽,有人找”后,便去了后廚。等他端來一杯檸檬水時,養母似乎與少女經過簡單的交談后取得了她的信任,至少她臉上的不安少了很多。
少女接過檸檬水,說了一句“謝謝”,先是禮儀性地喝了一小口,然后遲疑了一下,便一口氣喝掉了一半。
魁虎正打算離開時,養母卻讓他也坐下:“這件事也與你有關,應該說是必須由你來決定。”
大概是和引路人的工作相關的事吧,這樣想的魁虎便坐了下來。經過少女的娓娓道來和養母的補充說明,魁虎總算是大致掌握了事情的緣由。
少女名叫陽葵,一直和父親相依為命。父親原本是隸屬于企業的礦工,卻在幾天前的工作中,遭遇生意外導致身故。企業派代表給陽葵發放了撫恤金,但當被問及事故發生的前因后果時,代表卻支支吾吾,只是敷衍地說“總之就是一場意外,不幸但無可奈何的意外”。
少女不甘心一向和藹的父親,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去,她在企業的相關部門及高級管理人員之間來回奔波,但對方不是拒絕見面,就是敷衍了事。陽葵歷經艱辛卻一無所獲,但她并沒有因此放棄。
“所以你打算雇傭引路人,帶你去父親工作的礦場,希望找到線索還原事件的真相。但是走訪了很多評價很高的引路人,都被回絕,直到有人向你介紹像我這種身份模糊、什么私活都愿意接受的引路人,于是你就到‘綠洲小站’來了。”
魁虎平淡地將陽葵想表達的內容總結了出來,陽葵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說道:“除了最后那個評價,其他的都沒錯。”
“放棄吧。”沒想到魁虎直接就澆下一盆冷水。
大概是早已習慣了別人的冷言,少女條件反射地說道:“是錢的問題嗎?我可以用撫恤金……”
“這不是錢的事!”魁虎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變得煩躁起來,“的確在這座城市里,很多問題都可以靠錢來解決,但這事不行。我是不知道企業是想掩蓋什么,不過很明顯是關系到更大的利益。”
“可是,爸爸他……讓一個人死得不明不白,這種事不是很不合理嗎?”
“人類還能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本身就是最不合理的,在這個基礎上,其他所有不合理的事,都沒有判定的意義。”
陽葵啞口無言,她看了看魁虎,又無助地看了看養母。
“小虎,你太激動了。”
經養母這么一說,魁虎才注意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竟然站了起來,這算是失態嗎?平復了心境,魁虎坐下后輕輕地感嘆了一句“典型的后災變時代的孩子”,卻被養母以一句“你不也是嗎”外加一擊手刀給教訓了。
談話無法再繼續進行下去了,陽葵大概也預料到了會是這種結果,因此顯得異常地平靜。她起身,向魁虎和養母鞠了一躬,說道:“感謝你們肯花時間聽我的事,但我不會放棄,還會繼續找能夠接受雇傭的引路人。”
養母用眼神責怪地看了一眼魁虎,然后問道:“那你接下來打算去哪里?”
“沒有什么打算,大概先回家吧。”
養母注意到,陽葵在說“家”這個字時,眼睛里散發著暗淡的光,于是叫住了正打算離開的少女:“反正都到這個時間了,不如留下來吃晚飯吧。”
“可是……會打擾到別人吧。”
“怎么會呢?對了,今天晚上店里會很忙,這個家伙又笨手笨腳的,要不陽葵你也來幫幫忙好嗎?”
“誰笨手——嘔!”想為自己辯護的魁虎挨了養母面帶微笑的攻擊。
“那好吧,平時我也會在家里做家務,所以一定能幫上忙的。”陽葵開心地笑著答應了。
◇
“謝謝惠顧。”
送走最后一位顧客,店面的清潔工作也做好了,綠洲小站的忙碌也告一段落。
“哎呀,居然已經這么晚了!”養母看了看時間,浮夸地說道,“不好意思陽葵,一忙起來就沒注意時間,要是讓你一個人回家我也不放心,干脆就讓這個很閑的家伙送你好了。”
一聽到自己又被卷入到了麻煩中,魁虎不禁打了一個冷顫,不過這次他學乖了,沒有再直接開口提出抗議。
“不用了,本來就不算遠,而且我已經習慣一個人了。”
養母無視了陽葵的話,又提出了更“過分”的要求:“要不這樣,今晚就在這邊住下好了。現在家里誰是你的監護人,我給他說明一下情況。”
“沒有,現在我都是一個人住。”
陽葵那靜如止水的聲音,在魁虎和養母心里掀起了波瀾,這該是一個10多歲的女孩用平靜的口吻說出來的事嗎?
“你就聽她的吧。”這一次是魁虎開口了,“而且,你想要做的那件事,說不定她能幫上忙。”
“對哦,畢竟我對這個城市很熟悉!”養母自豪地拍著胸脯說道。
“那好……謝謝你們。”
晚上,魁虎躺在床上,難得地失眠了,而罪魁禍首就是陽葵無疑了。
魁虎自認為自己的閱歷已經比很多大人還要更豐富了,他接受過很多人的雇傭,也拒絕過很多人,每一次與對方周旋站主導地位的都是自己,而這一次,雖然也一如既往地以對方無言以對的理由,提出了拒絕,卻讓他心煩意亂。
為什么陽葵會讓自己如此在意?因為她是個女孩子,或者是她還是個孩子,亦或是——眼神,那眼神像是在發表宣言,即使放棄也不死心。所以,她絕對會再去尋求其他引路人,無論是誰,正牌的或者無證的、專業的或者業余的、負責的或者隨心所欲的,只要是能給她一個機會,她絕對會盡全力去贏得每一場賭博。
“像個笨蛋。”